◇ 大铁锅 作者:郑启五


生命中最大的一口铁锅是在上山下乡初年接受的,一米多的大口径几乎可以把我横着放进去 。这样的大家伙一发就是一对,一前一后置于我们知青点的厨房里。前者用来煮饭煮菜,后者囤水并靠取前者的材火之热,提供人们洗澡的热水,这是闽西山民节约能源的办法,古已有之 。 
    插队初期的生活比较无序,前锅用破了,就与后锅对掉,继续维持三顿。那年的冬春,数月阴雨绵绵,人人口袋空空,面对着木窗外永无休止滴答声,百无聊奈,越发愁苦起来。阿蔡阿 苏两位同队的知青犯起了烟瘾,长吁短叹,坐立不安。后来两人嘀咕了几句,就戴上竹笠,匆匆出了门。不一会儿,他俩神色慌张地破门而归,阿蔡从怀里抽出了三片湿淋淋绿油油的菜叶来,从此我才知道那就叫烟叶—卷烟最原始的天然叶片。大铁锅随即开始了一次全新的运作:
    阿苏点燃了塞入炉膛的蜈蚣草,阿蔡把烟叶一一贴到锅底上。他俩一言不吭,却双手不停,配合默契。吃惊的我目不转睛,像看电影似的,生怕错过任何细节。潮湿的空气里传来了淡淡的 焦青味,阿蔡就迅速把叶片往上挪,避开高热的锅底 ,如此翻来覆去,几上几下,绿叶就变 成了黄叶,焦青味也变成了有点像枯枝被折断时弹出气味儿,于是沉默中充满了急不可待的兴 奋!此后事态的发展被证明是操之过急了一点:阿苏从家信中摸出接近标准的一张,撕成两半 ,阿蔡已经将烤枯的叶片用小刀切成粗细不等条条,顷刻之间,两支肥胖的“白雪茄”就大功告成,其架势真不亚于二战影片中英国首相丘吉尔的嘴角所叼。可惜的是此产品尚缺火候,干 燥不足,老点不着。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劝他们把烟叶再烤烤。阿苏哭丧着脸说,一泡尿一旦憋到了厕所门口,就决不可能再憋下去了!他们燃一根火柴狠吸一口“白雪茄”,进行 着痛苦的享有。这大铁锅上现烤现抽的一幕成了我这一辈子拒绝香烟重要原因。 
    在阴雨的日子里,我们几个男知青皮肤老觉得痒,指缝与跨下更是奇痒难忍,在一次又一次 猛烈的抓搔之后,刺痛的皮肤上泛起无数的小疙瘩,进而每搔一次,疙瘩们就流水化脓,势不可挡。当地农民称其为“泊疮”,调皮的农家娃做着鬼脸,叫我们为“泊疮鬼”。我跑了百里 山路到县医院就诊,县医说是缺了某种维生素,开了一包核黄素,还打了一针又粗又大的葡萄 糖酸钙。结果拉了几天黄尿,病情依旧。知青成了“泊疮鬼”的事儿风一样传开了。有一位老农捎来一个偏方:茶油煎炸蜈蚣草的芽叶,再用鸭羽蘸油涂抹患处。于是大铁锅又受命于危难 之中,勉为其难操作起此方。虽然“杀鸡用牛刀”,“天大的铁锅芝麻大的药”,但大铁锅稳 稳当当地把油草调制得恰倒好处,我们用其涂抹之后,多少个月来难耐的刺痒即刻消失,几天后烂乎乎的小疙瘩群也活似被秋风横扫的落叶,一片片地自行脱落了。 
    大铁锅与我们共度难关的事不甚枚举,且一事比一事更奇。霉雨里衣裤不干实乃家常便饭, 对此最为苦恼的当为一个叫阿东的知青,因为他穿得出去的裤子只有一条。所谓“出去”就是去赶墟,很长一段时间各大队乃至各公社的老插们多把赶墟当成见面碰头解愁苦通信息的精神 享受。这与如今在香港打工的菲律宾女佣喜好于周日广场一聚为快如出一辙。知青们在穿戴上 也是力求其好,有的女知青还在搪瓷杯中盛满刚开的水,把裤腿烫出一道齐整的线条。久雨初 霁的墟日最是令男女知青为之神往,可惜阿东的裤子还似咸带鱼湿漉漉地吊挂在竹竿上。这么办?“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阿东拎着湿长裤一头扑向大铁锅,就煎起裤子来,说“煎”,应无大异:他手持锅铲,将贴在锅面的湿裤反复挤压,裤子嗤嗤有声,水汽腾腾,我们当时就说他是在煎带鱼,现在想来更像拉面馆中烙大饼的。如此烘干裤子可谓速成,但也有风险,为免焦裤之虞,锅上之裤需勤翻勤抖,否则阿东同志就只好捂着屁股上圩场了。 
    大铁锅七七八八的用场是否卫生,当时显然是没有考虑,现在回忆起来,好象也没有因而得 过什么病,年轻力壮身体好抵抗力强兴许是原因之一,然而更重要的是只要炉膛内的熊熊烈火 一烧,大铁锅里的病菌大都难以苟活,这与俗话“百滚无毒”大概是同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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