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原名《文革中的老三届》)连载六:邂逅·群雄四起·农民上访与学生下县…… 作者:海阔天


 

  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连载六):

第二十九章、邂逅肖艳丽前男友,施两记愤懑爆拳
       偶遇红卫兵小姑娘,伏一段花柳情缘

十月二十三日,吴书味、尤樵楸和赖胜辉登上了北上的列车。他们自己也未料到,除殷素华外,他们居然成了班上唯一的第一批串联小分队。

火车由汉口二七车站发车。他们三人都是短跑运动的姣姣者,当他们冲上列车时,车厢内还是空空的,他们占据了四个座位。两分钟后,车厢内便被挤得水泄不通了。

一个斯斯文文的大学生模样的人挤过来,指着赖胜辉身边的空座说:"我能暂坐一下吗?"

"坐吧!你不是武汉人吧?"赖胜辉已拒绝过好几人了,这一次他让出了多余的位子。

"我是湖南长沙的。也是半个武汉人。"大学生笑道。

"你们湖南大学`八.一九'血案是怎么回事?"吴书味问。

湖南大学生擦了身上的汗,操着生便的普通话谈起`八.一九'血案来。

"尤樵楸,快用笔作好纪录。"赖胜辉赶紧提醒。

"你们是要整我的`黑材料'?"大学生笑问道。

"只是想串联完后,回校能有所交待。你是我们串联途中遇到的第一位串联对象。"吴书味也笑道。

"这样说来,我可以在这座位上坐较长时间啰!我们长沙的事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那你当然就可以一直坐到北京。"尤樵楸也笑道。

夜深了,车厢内的喧哗声渐渐小下来。吴书味迷迷糊糊打了个盹,他感到有东西压在自己腿上,他想把脚缩回一点,可到处都是人,脚一点都动不了。他睁开眼睛看时,原来是一位穿蓝衣裳的小姑娘坐在地上,头靠着他的腿睡着了。这小姑娘太小了。简直像个小学生。看她睡得那么香,吴书味只好任其自然的不去惊动她了。

吴书味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赖胜辉的呵斥声:"喂,想舒服就回家去睡!你这样叫别人怎么坐呀?起来,起来!"

吴书味睁眼一看,只见小姑娘的脚压在赖胜辉脚上,赖胜辉正不停地推着她。

被呵斥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了起来,立刻地上其他人蜷缩的四肢便伸展开来,占据了她原有的地盘。她呆呆地站了一会,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丫头,你哭什么?"吴书味和气地问。

"我一点地方都没有了,我受不了啦,我要睡觉。"小姑娘哭着说。

"来,咱们换一换。"吴书味站起身将座位让给了小姑娘。

吴书味靠着车上的茶几站着,过了好一阵尤樵楸站了起来,将吴书味推到了他的位子上。吴书味刚一坐下,那小姑娘的头就斜倒过来,几乎完全躺进了吴书味的怀中。看到小姑娘那天真的花一般的面容。一种怜爱之感袭上吴书味的心头。他将她轻轻移动了一下,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这时他看到她的脖后有一颗黑痣。

天渐渐亮了,湖南大学生和尤樵楸已轮流站了好几次,小姑娘则依然沉浸在梦中。

"你怎么能把座位借给别人呢?刘备借荆州--那座位到了北京再还给你吧!"赖胜辉责备吴书味说。

"现在的事,什么都是一阵风,串联应该是大学生的事,你们高中生参加也还说得过去,可这么小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也参加大串联,这不是凑热闹吗?"大学生说。

"是这样,地上躺的,行李架上睡的全是他们。刚才前面那厕所久敲不开,外面的人憋不住了,很多人一起叫喊要砸门,厕所总算被叫开了,从里面居然跑出来了六个小红卫兵,都是男生。"尤樵楸说。

"是呀,就是这些小毛头红卫兵害得你们三个人都没休息好。"赖胜辉说着就推起那小姑娘来,"起来,起来!天都快亮了,座位还不还给人家?"

小姑娘一骨碌地站了起来,她翘着嘴说:"一个座位有什么了不起?还给你们就是。"说完便一下子钻到吴书味的座椅底下去了。

"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看到阳光已透过车窗射了进来,吴书味信口吟道。

"这段话你从哪儿听来的?"处于半睡眠状态的大学生突然睁开眼睛,大声问道。

"这不就是曹禺的《日出》中的一段话吗?大学生对这段话的反应好强烈哟!"尤樵楸在一旁笑道。

大学生沉默了一会,才无限感怀地说道:"我和我的女朋友就是在大学里同演《日出》中的片段剧而携手的。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啊!"

"你的女朋友演陈白露么?那一定很漂亮!既然是大学同学,现在不正好一起外出串联么?多浪漫呀!"赖胜辉也来劲了。

"我们断了。"大学生点燃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才继续说,"她的家庭出身是大资本家,不能不断啊!"

"她既然能升大学,就说明家庭问题不严重,真有问题的还能进大学呀?"吴书味道。

"我们是一九五九年进在大学的,那时候只凭学习成绩,不讲阶级路线。"

"五九年进大学,六四年毕业,你应该参加工作了呀?"吴书味说。

"是的,我在远洋轮上工作,现在有半年休假期,借串联的机会到全国各地走走。"

"你的女朋友呢?"赖胜辉好奇的紧追不舍地问道。

"她在武汉的一所中学教书。毕业离校的前一天,我们在桔子洲头说了一通宵话,分手时东方已经发白。《日出》中的那一段话既是在大学同演《日出》使我们堕入爱河的一段台词,也是我们分离时她开玩笑似说的最后一段话……"

"王九斤,你这个混蛋!滚吧!"尤樵楸抓住王九斤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肖艳丽死后,她的故事在校园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你们是谁?"王九斤诧异地问。

"我们是`八.七'中学的,怎么样?"

"肖艳对你们怎么啦?恨她就找我出气?你们可是恨屋及乌啊!"

"肖艳丽是畏罪自杀的现行返革命分子,我们当然得恨他。不过,我们更恨你这个乌鸦!你是逼她自杀的英雄。老子只好用拳头表示对英雄的感谢了。"赖胜辉说罢,抬手一拳打在了王九斤鼻子上。

王九斤正低着头用一只手掩着自己的双眼,这一拳实在太突然了,在旁观者的尖叫声中,王九斤的鼻血流了出来,可这位文质彬彬的书生太老实了,他连用诅咒还击都不敢,他只是喃喃的唸道:"死了?死了?谁会害她?谁害死了她?"

"请离开我们借给你的座位!对革命立场坚定到六亲不认的红五类,我们高攀不上。"吴书味冷冷地说。

列车正好在一小站停了下来,尤樵楸吼道:"滚吧!落井下石的刽子手!"说罢抓起王九斤的书包朝窗外扔去。

"是的,我走!我一定要弄清事情真相!"这话是从王九斤喉中吼出的。他一纵身就翻出了车窗,捡起书包很快就不见了踪影。做贼的人开溜时比老鼠逃得还快。真敏捷啊!

"为什么要为肖艳现打架?"过了好一会,吴书味轻声问。

"是呀,为什么要为一个返革命分子动怒?"尤椎楸象是在问自己。

"只是手痒痒罢了。"赖胜辉说。

蓝衣小姑娘从椅子下钻了出来,她又坐到了吴书味身边的椅子上。头又倒压在吴书味的大腿上,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问:"你们为么要打架呀?"

"不是打架,是革命行动。"赖胜辉说。

"打得人家满脸是血,还说不是打架?"

"毛主蓆教导我们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绘画做文章,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没等赖胜辉唸完,蓝衣小姑娘就抢着唸起来,立刻,周围的一大群小女孩也都参入了进去。

这段话唸完后,尤樵楸笑道:"不打架怎么叫暴烈行动呢?不搞暴烈行动怎么成为革命者呢?"

小姑娘们都不吱声了,理由太充足了嘛!

"你们是哪个年级的?"吴书味转移话题问。

"我们读初二了。"小姑娘自豪地回答。

"谁要你们出来的?"赖胜辉问。

"老师带我们出来的。"

"你们出来干什么呢?"尤樵楸问。

"出来串联嘛,这还用问?"旁边好多小姑娘一起回答。

"我们知道是串联,你们说说串联要干些什么?"

"上北京。"

"抢传单。"

"买毛主蓆像章。"

小女孩们七嘴八舌抢着回答。

"我们要见毛主蓆!"靠在吴书味腿上的蓝衣小姑娘说。

"对!我们要见毛主蓆!"其他小姑娘都跟着说。

"你们红卫兵都出来了,班上其他同学干什么呢?"吴书味问。

"也串联呀!现在是大串联的时候,谁还会留在家里?不过他们是自己去串联,没有老师带,我们有老师带。"小姑娘显得很得意。

"你看,人家初二的都比我们的班文革强。"尤樵楸愤愤地说。是呀,大串联了,还留人在学校干什么?而吴书味的班上呢,原来已经答应全班都可以外出,可第二天又变了卦,又要搞什么民主选举。在举手投票时,吴书味发现刘英英率先带头为他举了手,至使他以三十六票获得了外出串联的资格。而全班二十八个黑七类则无一例外的落选了。

红五类为了监督改选黑七类,除殷素华外,居然没有一个人离汉。

"我们班的红卫兵是老古董红卫兵。"赖胜辉说,"不过这样更好,要是剩下的人一个都出不来,到时候只有我们几个见到了毛主蓆,我们就可以在班上神气一阵了。"

看到吴书味等自顾自地闲聊起来,蓝衣小姑娘推了吴书味的腿说:"你们快提问呀!你们怎么不问了呢?"

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姑娘,吴书味笑了,"你们自己玩吧!"他说。

北京终于到了。

走出永定门车站,大家感到了北方夜间的凉意。接待站在哪儿呢?三个人正四处张望,一支全是女红卫兵的队伍从车站里走了出来。当队伍从吴书味等身边不远处经过时。一个小姑娘突然冲出队伍,飞快地跑到吴书味面前喘着气说:"大哥哥,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微弱的路灯下,吴书味看了一会才看出就是火车上那们蓝衣小姑娘,看着她一副十分紧张的样子,吴书味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说:"有缘就会再见面。快!你的队伍走远了。出门在外,可不能掉队。快追上去!"

小姑娘转身就跑,跑了一会又回过头挥手喊道:"再见--再见!"


第三十章、昨日的红五类,今日的黑七类,核心的核心竟成落地黄花;
       三人有一领袖,五人成一组织,外围的外围居然群雄四起。

经过一个多月的串联,十一月底,吴书味回到了武汉。第二天,尤樵秋,赖胜辉和吴书味三个人一起来到学校,只见整个校园内都冷冷清清。

"吴书味!你们回来了?!"随着一声友好的问候,上穿黄色旧军装,下穿深蓝海军裤,脚蹬一双大马靴的刘英英已来到他面前。较之一个月前,刘英英更神气了,特别是她那满面的笑容,与一个月前时刻紧绷阶级斗争之玄的文革组长的严厉形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刘英英简要地介绍一个月来学校的情况:十月二十三日,《人民日报》发表了"红卫兵不怕远征难"的社论,大力鼓动学生徒步串联。在林学彪的带领下,经过近半个月精心筹备和筛选,最后组成了一支号称"十八勇士"的小分队。长征小分队一离汉,刘英英也就和学校的几个红卫兵头头乘火车赴京了,剩下的黑七类及不愿徒步串联或被长征队筛选下来的人交由老实巴交的闻河东统领。听说最后也上北京了。

刘英英又接着说:"我从北京刚回来几天,你们是我碰到的第一批同班同学,我很高兴,并希望你们能加入我们红卫兵组织。"

"参加红卫兵?我们怎么够格?"赖胜辉大感意外地说。

"红卫兵组织早该发展壮大了,前一段时间搞闭关自守,把广大革命群众拒之门外是不对的。比如说对你们三人吗,内心底里我一直怀有好感,但以前总认为只有对你们严厉,才是站稳了阶级立场。一个多月来,我们组织已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现在,只要不是黑七类,凡愿革命的同学都可参加红卫兵。"

"真的吗?太好了!我们马上就写申请书。"赖胜辉喜形于色地说。

刘英英还要参加校红卫兵核心小组会,她十分友好地和大家道别后就匆匆离去。

"哈哈!我们也要戴上红卫兵袖章了!"赖胜辉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

"没什么值得高兴,听说现在各个学校参加红卫兵都很容易。"尤樵楸说。

"我也听说很多人都不愿参加红卫兵,还有些人主动退出了红卫兵。"吴书味也说。

"有这种事?敢退出红卫兵?他们不怕被打成返革命?"赖胜辉惊奇了。

三个人正漫谈着,一群女生从校门外走了进来。吴书味一眼就看见了走在其中的赵岚珈,她一改一个月前整日愁眉不展的样子而显得容光焕发。再看看她身边的骆霞飞、李潇萧、郭珊也都是轻松自如笑逐颜开。

一见面,相互间便立即询问分别后一个月的情况。

"听说不许你们外出,后来你们是怎么冲出去的呢?"吴书味笑问道。

"这次全亏了骆霞飞,是她在闻河东面前据理力争,我们才总算出去了十多天。"李潇萧边说边把骆霞飞推到吴书味面前。

骆霞飞笑道:"我哪有什么能耐?主要是闻河东自己憋不住了,加上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嘲笑他,这样才总算去了趟北京。"

"你们这群麻六类,黑七类还敢嘲笑红卫兵?"赖胜辉边说边摇头。

"别看他是红卫兵,这半个月里哪里是他在管我们?分明是骆霞飞在管他。骆霞飞才是我们的总指挥,他不过是个跑腿的。"赵岚珈说完,大家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怎么是我管闻河东呢?明明是`泥巴'才能管住他嘛!"

"谁是`泥巴'?"吴书味问。

"你连`泥巴'都不知道?"赖胜辉惊诧了。

"`泥巴'就是黎薇薇呀!"李潇萧说罢,女孩子们又都笑了。

是的,黎薇薇也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可吴书味并没有特别的注意过她。看到赵岚珈李潇萧显得那么高兴,吴书味笑道:"好久没见到你们这么开心了,串联途中我一直在想,也许你们会整天以泪洗面呢!"内心底里,这话当然是说给赵岚珈听的。

"你们既然知道我们会流泪,为什么只顾自己外出,不留下来帮大家辩论呢?现在又猫哭耗子假慈悲。"李潇萧翘起嘴巴说。

"不是假慈悲,我们会为正义,为人与人的平等权力永远抗争!"吴书味认真地说。

"哈!……哈……哈!"几个女孩全都大笑起来。笑完了赵岚珈才正色道:"你的书呆子气又犯了,你有多大能耐?"

"我们三个马上就要当红卫兵了,我们会没有能耐?"赖胜辉说完便得意地昂起了头。

"当哪个红卫兵?"骆霞飞急切地问。

"红卫兵就是红卫兵,难道有几个红卫兵不成?是刘英英同意我们加入的。"

"原来你们都成了红卫兵呀!难怪这么得意。"赵岚珈以轻蔑的口吻说。

"我并没有表示同意参加。"吴书味说。

"为什么?原来做梦都参加不了,现在别人主动邀请我们参加,为什么反而不参加了?"赖胜辉有些急了。

"你自己已经把原因说清楚了。"吴书味笑道。

赖胜辉不作声了,过了一会他又问:"现在真有几种红卫兵?"

"现在的红卫兵可多啦!至少有上百种,郭珊说,"如果大家愿意,我们一起去参加同一种红卫兵好不好?"

"好!"大家一起高兴地说。

分别一个月,现在又聚到一起,特别是这一个月来形势发生了巨变,所以大家的话都特别多。

"你笑什么?"看见赵岚珈一直望着自己笑,吴书味问道。

"一个月前,你的预计太准了。"

"吴书味还会预测?"李潇萧急急地问。

看到吴书味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赵岚珈笑道:"要是按家庭出身分期分批搞大串联,那么毛主蓆最后接见的就只能是黑崽子了。这是你说的,还记得吗?"

是呀,八月十八日毛主蓆接见的,几乎全是党政军高层领导干部的子女;八月三十一日,毛主蓆接见的也还算是清一色高干子女,而九月十五、十月一日、十八日的第三、第四、第五次接见的则是一般革命干部和工人、贫下中农子弟了,到了十一月三日和十一日,被接见的外地串联学生中,麻六类占了绝大多数,而十一月二十五、二十六的最后两次接见中,很多被接见者都是黑崽子了。

班上的同学陆续而来,中午时分,谈话圈里的同班同学已达到十五人。

叶家驹是唯一没有外出串联的人,在文化大革命的前一段时间里,他也是受压最深而最习惯沉默不语的人。现在,他却显得异常的活跃。他详细介绍了一个月来武汉市阶级斗争形势的发展和变化:

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整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红卫兵的核心骨干正是这些当权派的子女,当他们的父母从供产党官员的宝座上跌入"走资派"的深渊时,他们也随之一夜间从"核心的核心"的"红五类"变成了连"外围的外围"都算不上的"黑七类"。红卫兵的骨干垮掉了一大批,红卫兵组织还能威风依旧么?他们当然只能走向没落了。取而代之的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和"东方红红卫兵"的兴起,他们都自称为"造反派"。而"红卫兵"则被他们称为"保皇派"和"三字兵"了。

各个单位对牛鬼蛇神的禁固已全都解除,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要革走资派的命,牛鬼蛇神算老几?他们能翻起大浪来么?即使有问题也应放到运动后期再酌情处理嘛!没有一个单位的领导前一阶段没有犯方向性错误。他们自上而下的执行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当然要为之付出代价。现在,所有的当权者都感到了被推上批斗台的恐惧。

校园内,虽然书记和校长都多次对前段工作作出了检讨,可造反派组织仍竖起了"踢开校党委,自己闹革命!"的大旗。

如果没有全校师生倾巢而出的大串联,如比巨大的局势变更是不可想向的。

在叶家驹的鼓动下,第二天清晨,十五个人一起来到了"巴黎公社红卫兵"队部,提出了申请集体加入的要求。

"你们原来写过造反的大字报吗?"第一号头头杜贻铁傲慢地问。

"没有。"吴书味回答。

"我们都是造反派观点。"叶家驹立即在一旁补充说。

"造反是要冒风险的,要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精神。光有观点有什么用呢?"二号头头哈博能立即补充说。

"看过我们组织贴出的全校第一张造反大字报吗?"看到申请者不再出声,杜贻铁又问。

"我看过。"叶家驹立即回答。

"能说出我们组织的目标及组织原则吗?"哈博能又问。

"我们串联刚回,我们愿意接受你们造反派的审查。"赖胜辉表现出十分诚恳的样子说。

"审查?我们现在可忙得很呀!我们是全校最早造反的组织,不是谁都能进来的。你们距离我们的要求太远了,等你们今后有了造反的表现再说吧。"

从"巴黎公社"队部出来,大家都很不高兴。

"看来加入一个组织还真不容易啊!"

"我的几位邻居都戴上红袖章了,就剩我没有。"

"我校还有哪些组织?"

大家议论着。

"咱们找刘英英去,我们要求十五个人集体参加。"赖胜辉出主意道。

"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够格。"赵岚珈说完就转过脸去。

"我也不去!"李潇萧大声叫道。

"怎么能光想到戴红袖章呢?首先要观点相同。因为……"

"说得太好了!我完全赞同。"叶家驹打断尤樵楸的话高兴地说。

大家正漫谈着,一个戴"延安红卫兵"袖章的走了过来。

"嘿!你也戴上红袖章了呀!"赖胜辉一把抓住他以羡慕的口气说。

"怎么,你还没个组织呀?"

"是呀,刚才去'巴黎公社'队部,可人家不收。"

"跟我走好了,参加我们组织去!"

"能行吗?我们有十五个人。"

"咱们是老邻居了,有我介绍准行!"

"走!参加`延安红卫兵'去!"赖胜辉高兴地挥着手说。

"延安红卫兵是什么组织?我看不要操之过急吧!"吴书味犹豫着说。

"唉呀!哪来那么多顾虑?"赖胜辉边说边拉起吴书味就走。

"我带来了十五个加盟者。一进延安红卫兵队部,引荐者就十分自豪地说。

"非常欢迎!现在就发袖章给你们。"延安的头头热情地给大家让好坐,便从抽屉中翻出一叠新袖章,逐个发放起来。发到最后他突然问道:"不是说十五个人吗?怎么多一个袖章呢?"

吴书味扫视了一下自己的同班同学,他发现叶家驹并没有跟进来。

"好了,现在你们就是延安红卫兵了,我代表老战士向你们表示热烈欢迎。"一号头头说完就带头鼓起掌来。

"你们待我们真好!刚才我们去'巴黎公社'队部,他们的两个头头简直是臭夹生!"赖胜辉边说边喜滋滋地将袖章戴了起来。

"`巴黎'有什么了不起?从现在起,我们已经能与他们抗衡了。"引荐者自豪地说。

"下面宣布纪律:我队部每天早晨八点钟开始两小时雷打不动的`天天读',每个人必须带上毛主蓆语录和毛选,学完后再分组讨论。下午是写大字报和外出串联的时间,要根据斗争的需要随时调整计划。对了,新参加的每人要填一个情况调查表,以便我们组织审查备案。"头头进一步交待说。

"对不起,今天来到延安红卫兵队部实在有点偶然。"吴书味站起来,象以往在班上讨论发言似地说道,"因为我们对贵组织实在知之甚少,所以我想问一下贵组织的观点,例如对`自来红'的口号怎么看?是否赞成`怀疑一切'?如果大家观点一致,我们当然会为自己选对了组织而高兴,若观点存在分歧,即使现在加入了,今后也会不欢而散,故现在就多问几句,可以吧?"

"对对对!首先应该观点一致。观点相同了,你们十四个人当中也可以选一两个人参加我们的领导班子。以便共同发展壮大我们的组织。到时候`巴黎'也得看我们眼色行事。

"对于`自来红'的口号,我们既然不赞成也不反对。你们进来后,我并没有开口就问家庭出身,当然出身还是要考虑的。我们赞成`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对于`怀疑一切',我们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后面的话,吴书味一句也没听进去。加入这个没有任何观点的组织,无异于又回到了一个月前的班文革领导之下。于是,头头的话一讲完吴书味就站起身来说:"很遗憾,观点的分歧使我不得不离开这里。"他放下拿在手中的袖章,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不愿参加的我们决不勉强。愿意留下的我们热烈欢迎。"延安的头头大声说道。

吴书味走出大门,骆霞飞和赵岚珈也紧跟着走了出来。

"你真沉得住气呀!"赵岚珈说。

"咱们同组一年,你还不了解我吗?对这种组织我会感兴趣么?"

"社会形势在一个月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谁知你会不会变呢?再说,人家还暗示让你当头头呢!"

"我会对当头头感兴趣吗?"

"一听他们的头头的讲话,我就断定吴书味不会加入了。"骆霞飞说。

"哟!你就这么了解他?"赵岚珈笑道。

"吴书味平时在班上的奇谈怪论还少了吗?他怎么会屈身于这种没观点的组织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的确是这样,在别人组织里说起话来也是咬文嚼字,一口一个`贵组织',简直像`五.四'时代的人一样。"赵岚珈说罢,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其他人全都跟出来了,最后出来的是赖胜辉,他看到全班同学都走光了才恋恋不舍地脱下袖章跟了出来。

叶家驹又走过来了,他拍拍赖胜辉的肩说:"我保证一周之内让你戴上红袖章。"

"你?你都没个组织,凭什么保证我们能戴红袖章?"赖胜辉嘲弄道。

叶家驹转身对大伙说:"只要有人,事就好办。响当当的造反组织`巴黎'是当今的新贵,他们孤家寡人,唯我独左,门槛太高,进不去;`延安'这种无名之辈则急于招兵买马,扩充势力。能进也不应进。当今校园正处于三人就可成立一个组织,五人就可推举一位领袖,群雄割据,天下大乱的大好形势下,我们何必要寄人篱下呢?我们应该揭竿而起,成立自己的组织!"


第三十一章、独树一帜,何需寄人篱下;
       齐赴一县,岂惧鬼域黑影。

几天后,"竞自由红卫兵"诞生了。其成员有:男生叶家驹、陈礼佑、赖胜辉、尤樵楸、姚劲力、钟敬诚、夏斌和吴书味;女生骆霞飞、赵岚珈、李潇萧、郭珊、黎薇薇、詹静凤、施维珙,共计十五人。队部就设在原高二(3)班教室。

凭着盖有'竞自由'红卫兵大印的信笺,他们从校总务处领回笔、墨、纸张及油印机。骆霞飞挥毫写上几副大标语后,赖胜辉便神气地提着浆糊桶刷贴标语去了。

李潇萧刻着钢板,她的小字工整而秀丽。

"喂!我们'竞自由'的头头究竟是谁呀?你们怎么不公布呢?"詹静凤问吴书味。

"当然是吴书味,这还用问?"夏斌说。

"不!我从来没想过当头头。"吴书味说。

"红卫兵袖章是由叶家驹发的,我还以为他是头头呢!"郭珊说。

"他当头头也行啊!他是文革初期受压最深的人,待会儿外出的人都回来时,我们再一起确定他头头的地位。"吴书味说。

"他是黑七类,现在辩论时,三句话之内必问家庭出身的现象并没有改变。选他当头头恐怕不恰当吧!"骆霞飞分析道。

"我看就吴书味吧!"刻钢板的李潇萧抬起头说,"我敢断言,用无计名投票的民主方式,选出的头头也一定是吴书味。"

"我不当,我想我们干脆象巴金年轻时那样,信奉巴库宁和克罗鲍特金好了,有事大家一起商量,反正大家观点一致,何必要什么头头呢?"

"你真是书呆子气,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想搞无政府主义?"赵岚珈笑道。

"既然如此,为了有利于'竞自由'的利益,我们也搞一次`唯成分论'吧!谁的家庭出身最好,谁就是头头。"吴书味也笑道。

"把闻河东请回来,让他当头头怎么样?"黎薇薇问。

"闻河东不是`三字兵'吗?"陈礼佑反问道。

"前天我在路上碰到他,问他为什么不戴红卫兵袖章,他叹了口气说,现在和以前不同了,现在老百姓不光是不卖红卫兵的账,而且一看见戴红卫兵袖章的,就在后面指着脊梁骨说,老保,老保!"

"所以呀,你就去说他来降对不对?"郭珊笑道。

"要他当`一把手',他肯定会来。"詹静凤说。

"黎薇薇去说,当小兵他也会来。"李潇萧也笑道。

"去你们的!我才不去说呢!"黎薇薇说罢自己也笑了。

"你的意见呢?"骆霞飞问吴书味。

"闻河东这人不错,长征队刚走两天,他就能带你们赴京,说明他还是有造反精神的。"

"现在又回到了辛亥革命时期,武昌起义成功后,革命军把黎元洪请出来当头头,我们女生一致要求把闻河东请来当头头。你们男生没意见吧?"赵岚珈大声道。

"完全同意!但这事要办就一定要办成,否则影响就太坏了。"吴书味说。

"黎薇薇出马,万无一失!"女孩子们一起大声说。

几天后,闻河东成了"竞自由"红卫兵的头头,其他人全是一般群众。这里没有"天天读",没有政治学习,也不惩罚迟到、早退。闻河东从不强制性地发号施令,每个人的行动都是自发的,或商量着进行的。

闻河东是个坐不住的人,他总喜欢带几个人到武昌的大专院校去抄大字报,去感受文化大革命的发展方向。留在校园里的多是叶家驹。

一天,叶家驹也外出了,队部里仅剩下夏斌和吴书味。

"夏斌,你知道你父亲的现状吗?"吴书味以闲聊的口气问。

"别提他,别谈他,读小学时我就和他断绝了关系,这些年来,一直没和他来往了。"

"前一段时间,他一直被关押批斗,近来他又常在我们宿舍出现,估计被无罪释放了。"

"他怎么跑到你们宿舍去了呢?"

看到夏斌对他父亲的现状表现出明显的关注,吴书味便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专政的一百多天时间里,夏世修为张太婆写交待材料而引火烧身,导致批斗关押的事讲了个大概。最后说:"你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直的好人。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认你父亲!"

"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吴书味说话时,夏斌一直闷声不响,现在他终于开口了,"你看看我们班上的二十七个黑七类,绝大部分是资本家子女,有一个右派分子的子女吗?右派分子的亲属是没有上高中资格的呀!如果我妈不是早早就和我爸离了婚,我也会在一年前下农村去边疆了。高一上学期,他来学校找我时,我虽然没有认他,但回家后我把这事还是告诉了妈妈,妈妈一声都没吭。半夜里我突然醒来时发现妈妈在痛哭。我安慰她说,听说爸爸的右派帽子已经摘掉,我明天去把他接回家吧!妈妈一听就急了,她说,摘帽右派也是右派啊!天底之下,有哪一个摘帽右派的儿子能上大学?为了全家的平安,为了下一代,为了你,我们只能牺牲他啊!唉--但愿我爸会因记恨我们的无情而彻底忘掉我们!"

十二月初,武汉市的几乎所有大、中学校都被造反派控制。杀向社会的舆论进一步高涨,闹市区的大字报越来越多,工厂、机关也都出现了造反派组织,文化革命已由文化教育界发展到了全社会。

"八。七中学"的"巴黎公社红卫兵"率先冲出了校园,闻河东统领下的"竞自由"红卫兵也决定象"巴黎公社"一样,留一部分人在校内继续闹革命,另一部分人则出外进行扇风点火的大串联。

闹革命的主要目的是要唤醒民众。而今的城市内早已"天翻地覆慨而慷",可广大的农村还在沉睡。所以杀向农村成了城市造反派义不容辞的责任。

十二月十六日,闻河东、陈礼佑、夏斌、吴书味、赵岚珈、李潇萧一行六人上午十点离开学校。此时正值徒步串联的高潮时期,各地都设有"长征接待站",吃住都不用发愁,所以每个人都只带了一个书包,像长征者一样徒步向新改名为红卫县的县城走去。

时令虽已是冬天,但这天的天气却艳阳高照,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犹如郊游一般。

下午两点许,刚走出市区不久,一座光秃秃的山兀立在公路的左前方。

"看!山上怎么那么多小白点呀?"李潇萧眼光特好,老远就指着那山说。

"那是一座坟山,白色的小点都是一块块的墓碑。"闻河东解释说。

"你骗人!你想吓唬我们。"

"越吹越邪乎了,你以为你四只眼就能骗过我们两只眼?"李潇萧翘起嘴说。

自退出三字兵后,闻河东就一直戴着眼镜,他笑了笑说:"咱们打个赌,行吧?"

"要是我说对了,你们俩就给我爬到坟山顶上去。"

"要是你错了呢,你就帮我们背书包,还要把吴书味的书包也给你背,而且四个书包要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背,一直背到目的地。听见了没有?"李潇萧说完,就为自己出的主意拍手大笑起来。

"别高兴得太早了,你们现在笑,待会儿可不要哭。"

"闻河东的老家就在红卫县乡下,他会说错?"夏斌在一旁笑道。

说笑间,山越来越近了,吴书味也戴上了眼镜。啊!果然是一座坟山,漫山的石碑越来越显得清晰。不一会,大家来到了坟山脚下。

"你们说该怎么办呢?"闻河东得意地笑着。

"爬山就爬山,大白天我们还会害怕不成!"赵岚珈说着便真的向山上走去。

"你们可得在山下等我们呀!"李潇萧说完也跟着往上爬。

"我们从公路上绕到山的南面等你们。"闻河东喊道。

"沿公路绕也许还远些,我们也从山上翻过去吧?"陈礼佑说。

"大串联我们爬了不少山,可从未爬过坟山,今天我们也偿试一下吧!"吴书味说完,男生们都跟着向山上跑去。

"我们比赛,看谁最先到达山顶好吗?"夏斌提议道。

"好!"大家一起叫着,兴致勃勃的向山顶上中去。

山虽不高,可爬山不比走平地,不大一会大家都气喘嘘嘘了。只有夏斌冲在最前面,他已把大家扔下了几十米远。他正兴高采烈的大声呼叫,一不小心一只脚踏穿了浮土,踏在早已腐烂的棺材板子上,板子断裂了,他的脚陷进了棺材中。

"啊!……啊!"他的脚拔不出来了,他大声叫喊着。

陈礼佑首先跑到近前,他看了看便大笑起来:"哈!你踩破了鬼的房子,鬼不答应!拉住你要索赔呢!"

大家都围了过去,从裂开的板缝中看下去,里面黑黑的,闻河东帮夏斌将脚往外拉,夏斌痛得叫了起来,闻河东只好停止用力。

"死鬼,死鬼你听着!人家又不是故意踏你的房子,你一个破房子还要我们赔?放了人家吧!"李潇萧对着棺材缝向里面喊道。

"噫--噫!我的脚出来了,我的脚出来了!"夏斌喜得跳了起来。

"李潇萧的话真起作用啊!李潇萧一说完鬼就放行了。"吴书味这么一说,众人都大笑起来。

"这世界上真有鬼呀?"李潇萧认真地问。

"那当然!"闻河东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们红卫兵破完四旧还不到一百天,现在又开始带头宣传封建迷信了。"陈礼佑笑道。

"我们农村人都相信有鬼。我就亲眼见过鬼。"闻河东不以为然地说。

"越来越胡说八道了,你说鬼是什么样子?"赵岚珈笑着问。

"我说的是真事,小时候我在乡下读书,有一天放学后我和几个同学到河边去玩,老远就看见河堤上有一个人头,当时都以为那人是站在堤的另一边,所以才只露出个头来。等我们爬到堤上后,那人已经不见了,堤的外面又高又陡,站在堤外的人根本不会高出堤面,回村后我们告诉老人,老人都说是碰到无长子鬼了。后来我就病了,病了一个多月都不见好,这样我们家才离开乡下,搬进了武汉市。"

"这样说来,我们倒真要感谢那个无长子鬼了,要是没有他的吓唬,我们的闻头头还会是个乡下娃,我们'竞自由'也就没有闻头头了。"赵岚珈说完就大笑起来。

"这么可怕的事,你还笑?"李潇萧真的有点紧张。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到达了山顶,山南的下坡路上,坟墓就少得多了。中国人信阴阳,阳间的房子朝南为好,而阴间的坟墓当然是朝北为贵。夏斌一声喊便率先向山下冲去,大家也跟着他往下跑。闻河东一不小心绊在一块石碑上摔倒了,或许是有意识的罢,他连续翻了好几个身,被另一石碑挡住时才停了下来,大伙赶紧围过去。

"闻河东,快爬起来,你躺在死人身边了!"李潇萧大声喊道。

"别唬我,躺在这里晒太阳真舒服啊!"闻河东说完索性闭上了眼睛。

"你这笨蛋,你看你右边是什么?"夏斌也大声喊道。

闻河东睁开眼睛向右一瞟,顿时脸色发白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原来他正躺在一个被掘开的坟土中,那几根白骨和骷髅头距他仅三尺之遥呢!

"怎么会有敞开的坟墓呢?"闻河东望着白骨心有余悸地嘀咕道。

"这骷髅生前一定是个黑七类。"吴书味说。

"你怎么知道?"李潇萧问。

"我们这么多人都没摔跤,就红五类分子摔进去了,这不是阶级报复么?骷髅当然是阶级异己分子。"赵岚珈道

"牵强付会!胡说八道。"

大家全都笑了。吴书味指着墓碑说:"你们看,碑石砸成了两截,下半截上还有大字报的痕迹,坟墓被彻底挖开,显然是被掘坟鞭尸了。"

"文化革命荡涤着一切污泥浊水--这是林彪的话,破四旧席卷全国,连这座鬼域之山也不例外,真是完全彻底的大革命啊!"陈礼佑叹息道。

"所以,现在不是人怕鬼的时候,应该是鬼怕人。"吴书味说。

"所以,闻头头完全没有必要吓得脸色发白。"赵岚珈学着吴书味的口气,把"所以"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大家又笑了,闻河东不服气地说:"你们都别充好汉,谁敢在这山上待上一夜就算大胆英雄。吴书味敢吗?"

"当然不敢。"吴书味笑道,"你想一想要是别人半夜三更在山上抓到了你,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辩不清啊!"

"怕别人说你盗墓?"

"如今这年头,谁会干盗暮的傻事,就是盗出了金子、银子也一文不值啊!八月分抄家时,好多资本家将金银往厕所里倒。谁有金银珠宝,谁就会有灾难。自抄家以来,金银珠宝在银行里已换不到钱了,要它们何用?"

"中国已提前进入供产主义,金钱、货币都将失去作用,一切都按需要分配,商品将不复存在,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的最终目标。"陈礼佑说。

"既然不怕别人说你盗墓,你怕什么呢?"闻河东嘲笑地望着吴书味说。

"如果你在坟地上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在成天高喊阶级斗争的今天,你会想到什么呢?"

"会怀疑他是特务,怀疑他在用无线电台与美帝苏修联系。"夏斌插嘴道。

"于是就逼他老实交待,倘使他交不出联络工具,作为领导,你就会发动一场大规模的人民战争,动员广大革命群众到坟山来,将山的每一个角落挖个底朝天,不找出阶级敌人的电台誓不罢休--是这样吧?"

"是呀,这好象成了理所当然的最正确的逻辑推理。"陈礼佑赞同道。

"所以,我们由此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些事情,大家都明明觉得滑稽可笑,可每个人都依然随大流地干着,谁也不敢将真相说穿。"

"所以,皇帝的新衣是一个恒古常新的不朽故事。"赵岚珈再次学着吴书味的口气,说完使哈哈大笑起来。

夜静静的,风开始使人感到寒意。公路上看不到其他行人,月光下,田野里、公路旁的树影都令人感到阴森。

"你们看,后面有鬼追来了。"李潇萧跑到吴书味身边紧张地说。

吴书味戴上了眼镜,闻河东也朝后看,可两人都什么也没看见。

"你们俩上了次鬼山就光说鬼话,后面什么也没有啊!"吴书味笑道。

"唉呀!你们俩八只眼睛怎么还看不清呢?顺着我的手指,你们再看一看!"赵岚珈指着后面说。

哦!吴书味终于看清了,朦胧的月光下,一队黑衣人正快步向前赶来,他们走得好快啊!

"都怪闻河东,要不是在坟山上耽误那么久,我们就不会赶夜路了。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李潇萧真的着急了,说,"我们快跑吧!"

"这一队人全是黑衣服,真碰到黑无常鬼了,我们不能跑,一跑,鬼就知道你们怕他,他就要勾你的魂了。我们应该用眼睛盯着他们不动,等他们扑来时,我们就用嘴把中指咬破,用流出的血对着鬼一甩,鬼就不敢近身了。这是老人说的。"闻河东十分认真地临场传授破鬼之法。

"我们还是快走吧,我觉得一定是坏人。"赵岚珈也急切地说,"我们得赶快跑到一个小镇或村子里去。"

四个人加快脚步往前赶,很快就追上了走在前面的陈礼佑和夏斌。再回头看时,呀!那队黑衣人走得更快,现在离他们更近了。

"他们好象在追我们呀!"李潇萧更紧张了。

"谁在追我们?"夏斌朝后望了望说,"你们说的是后面的那支长征队吗?"

"长征队?"大家停了下来,哦!越来越清楚了,所有的黑衣人头上全都戴着军帽,走在最前面的人手中还拿着一面红旗呢!

不一会,长征队来到了身边,大家开始友好地提问:"你们出来多长时间了?"

"整一个月了。"

"你们干嘛走这么快呀?夜里还赶路?"

"我们要在今年年底前先去伟大领袖毛主蓆的故乡韶山,然后再去井冈山。"

"你们不累吗?"

"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这二十多位全都身穿黑棉袄黑棉裤,头戴军帽脚蹬解放鞋的男女青年一边回答,一边依旧小跑似的前行,很快就远远超到前面去了。

"他们怎么全都穿黑衣裳呀?连女生也不例外。"赵岚珈自言自语似的说。

"他们准是黑七类。"李潇萧自信地推断。

"如果闻河东穿一套军装把武装带拿在手上抖动,跟在他们队伍后面,就有点象押送劳改犯了。"陈礼佑说完就笑了起来。

"他们怎么会是黑七类呢?你看他们一个个浓眉大眼黑黝黝的,连女生也不例外,他们一定全是顾农的子女,闻河东参加他们的队伍还不够格呢!"吴书味说罢,大家都笑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统一穿黑衣服呢?"李潇萧固执地问。

"你怎么一根筋似的要认为只有黑七类才穿黑衣服呢?真是榆木脑袋。毫无疑问,黑衣服就是北方贫下中农的红卫兵服,串联时我们见得够多了。"

"毫无疑问,说别人是榆木脑袋的人自己也是毫无根据信口雌黄。"赵岚珈又学着吴书味的口气说。

一场虚惊过去了,原野上又充满了欢笑,夜色真美啊!


第三十二章、争政治待遇,乡下农民上访
       播造反火种,武汉学生下县

到达县一中长征接待站时,墙上的时钟已指着晚上九点了,但这里仍然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一口大锅上,蒸饭的甑正冒着热气,另一口大锅上,一位师傅正在炒菜。

"大伯,这么晚还忙着做饭呀!"闻河东热情地与做饭的师傅打着招呼。

"不晚,不晚,我们这是个大站,天天都有大几百人来往,多的时候有千把人,深更半夜都有人来。来了就要有饭给人家吃。"

"是呀,几百万革命青年在九州大地上无所事事地行走了一个多月,而且还将继续行走下去,以此来追求灵魂的净化和精神上的解脱。他们用自己的脚板书写着伟大的创举。"吴书味大声叹息着。

看到周围的长征者都侧过脸来望吴书味,赵岚珈狠狠地瞪了吴书味一眼,在他身边小声道:"少说一点,别人不会把你当哑巴的。"

晚饭后,吴书味和闻河东两人来到了县委大院。夜已深了,县城里已是一片黑暗,只有县委接待站办公室依然灯火通明。县委副书记坐在办公室中央,他的四周围满戴着红袖章的农民。

吴书味和闻河东在办公室的最后一排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们一边等待,一边倾听书记与农民的对话。

第一伙农民上访的目的是要县委表态,承认他们的组织是合法的革命组织。他们五、六个人围着书记,大声勒令他开出证明,以确立他们组织的合法性。书记的修养可真好,他总是不紧不慢用一些最革命的词语说着并无实际内容的套话,他既不否定该组织的合法性,但也绝不作出任何许诺,更不会开出证明来。

气势汹汹的农民战斗队员紧紧的围着他。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双方僵持了一个多小时,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句话。等待接见的其他农民都不耐烦地嘀咕起来。

"造反派组织是群众自发成立的,何必要领导承认呢?"闻河东也不耐烦了,他插嘴道。

"我们公社成立了三个组织,为什么那两个都承认了,唯独不承认我们?"上访者反驳道。

"成立组织当然要领导批准,不批准算什么革命组织呢?"另一伙人虽等得心烦,但还是以农民的纯朴说着自认为公正的公道话。

看来农民也视戴红袖章为时髦了,成立组织便是一种高尚的政治待遇。可纠缠了两个小时,第一伙人什么也没得到的被打发走了。

第二伙又是五、六个人围了上去,他们同样以命令的口气,强烈要求县委取缔他们公社的另一个组织。

第三伙农民组织是在遭到公社领导勒令他们解散后来此上访的,现在他们来勒令县委罢免他们的公社书记!

第四伙……

吴书味不想再听下去了,睡意向他袭来,迷迷糊糊之中,他只知道每一伙农民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每一伙农民临走都扬言还会再来。

农民走光了,吴书味清醒过来,他狠推了一把靠在长椅上已经睡着了的闻河东,自己则坐到了县委副书记对面的那张椅子上。

"我们是武汉市`八。七'中学'竞自由'红卫兵。"吴书味自我介绍说。

书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我们是来你们县进行革命大串联的。现在革命造反的大好形势正迅猛向前发展,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凡是阻碍造反的都决没有好下场!"闻河东彻底清醒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造反的必要性来。

吴书味知道闻河东已不再是文革初期的老实砣子,他现在已变得十分健谈,这或许也是文化革命的成果之一罢。看着墙上的钟,都半夜两点了,他打断闻河东的话说:"这样吧,时间不早了,简单地说,我们提三点要求:第一,为我们在贵地办联络站提供房间。第二,提供开展`四大'的笔墨纸张、广播器材,第三,提供基本生活设施--能解决吃饭、睡觉就行。能办到吗?"

"我们研究研究。"

"不是研究的问题,而是必须办到!如果你不能作决定,我们现在就到县委第一书记家里去谈。"吴书味态度坚决地说。

"不用去了,我尽量解决。"

"应该是`一定解决'!如果二十四小时还没有解决,我们将采取革命行动!"

吴书味、闻河东和书记一起走出了接待站的门,书记关切地问:"你们现在有地方住吗?"

这句话使吴书味对书记产生了好感,人与人之间本该相互关心啊!可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人与人之间是不能讲感情的呀!

"有没有地方住用不着你管。"吴书味粗暴地回答。

第二天很快就过去了,吴书味提出的三条要求,一条都没办到。

第三天清晨,吴书味等六人早早就来到了县委大院,将已经写好的一纸封条贴在了县委接待站的门上。干完这事,几个人便到街上吃早点去了。

吃了一天的"长征饭",今天能吃到一碗阳春面,大家都觉得十分可口,正吃得香时,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从餐馆外走了进来,他们将肩戴"竞自由"红卫兵袖章的几位中学生打量了一会便走过来客气地问道:"你们是武汉的造反派吧?"

"有什么事?"闻河东反问。

"昨天就听说武汉的造反派来了,我们到处找,今天可把你们找到了。"

看到来人那一副高兴的样子,赵岚珈与李潇萧相视笑了起来。

来人坐在闻河东身边悄悄地说起话来。

闻河东听着听着,突然把桌子一拍吼道:"太岂有此理了!县直机关现在还有人敢保留整群众的黑材料?走!我们一起看看去!"

几个人跟着来者走进一间会议室,室内二十几个人正在开会。发言者正振振有词:"……牛鬼蛇神也想翻天?什么造反派,有一个出身好的吗?凭什么要我们交黑材料?……"

"武汉的造反派来了!"引荐者一进门就小声介绍道,声音中充满着喜悦与兴奋,很快,有几个人站起身,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武汉的中学生。发言者的声音则明显的小了下去,并很快结束了议论。

机关造反派发言了,他反击说他们的组织虽然没有红五类,但也没有黑七类,黑材料为什么不能交给他们呢?双方交战了两三个回合,但造反派明显底气不足,他们似乎只会招架,不会反击。

"我来说两句。"闻河东站了起来,他开始谈起文化革命的大好形势,谈革命大串联的伟大意义及来此建立造反联络站的目的,他一口气讲了近半小时仍意犹未尽。吴书味轻轻地推了他一把,希望他把话题转到支持县直机关的主题上来,可他却很快结束了发言。

紧接着陈礼佑站了起来,他讲述着中央文革在各个场合下支持造反派的动态,他能准确地说出每一次讲话的时间、地点、参加接见的领导人和被接见的对象,他能整段整段地背出中央领导者讲话的原文,其记忆力之强使与会者大为叹服。

"我只想谈谈对你们单位的文化大革命的看法。"陈礼佑一讲完,吴书味就接着讲了起来,"一进门,我就听见有人还在大谈牛鬼蛇神翻案,不把斗争的矛头指向走资派,还在搞群众斗群众,你们这里的运动至少比武汉落后了一百天!矛头依然对着牛鬼蛇神的目的是什么呢?无非是想转移斗争的大方向,保走资派过关而已。这难道不是彻底的保皇派?!如果还不交出运动初期整群众的黑材料……"

"我们不交。"第一个发言的那位在座位上小声嘀咕道。

"你敢?!"李潇萧大吼一声,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吴书味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向伙伴们挥了挥手,大家都站了起来,吴书味又对着会场说:"我们已正式进驻县委大院,我们将和一切走资派及他们的走狗--保皇派斗争到底。"

"不服气的就走着瞧,看谁笑到最后!"夏斌说。

六个人返回县委大院,县委接待站的门关着,封条是完好的。显然他们清晨的革命行动收到了预期效果。

夏斌飞起一脚,门被踢开了。大家走进去刚一坐下,一个胖胖的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满脸是笑的哈着腰说:"我要拿点抽屉里的东西。嘿,嘿!"

"你是什么人?"吴书味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地问。

"县委的,嘿,嘿!"

"县委的当权派?是书记还是县长?"

"不,不……不!"来人连忙摇头。这年头当权派就是罪人的代名词啊!

"这桌子是谁的?"

"是县委书记的,是李书记的。"

"你凭什么来拿东西呢?"

"嘿,嘿!是李书记派我来拿的。"

"这样说来,你也是个干部啰!"

"是,是小干部--小干部。"

"回去告诉李书记,第一,马上解决我们的食宿问题。第二,这房间从现在起就是我们的联络站,李书记的东西由他自己来拿。第三,马上给我们配备宣传用品。听清楚了吗?"

"是,是!"来人毕恭毕敬地退走了。

待来人远去,赵岚珈便大笑起来说:"我第一次看到吴书味这么威严。"

"我第一次看吴书味象个当官的样子。"李潇萧也说。

"对他们不能客气,我们必须在气势上彻底压倒他们。"

"哇!吴书味真学会当官了。"赵岚珈以夸张的神态笑道。

"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当官,只要当了官,你说的话别人就得听,你放的屁都是香的。"夏斌说。

"你说的是以前的官,现在不同了,当官的个个挨整,几乎无一例外。我看还是不当官为好。"陈礼佑说。

"要当就当造反派头头,又不挨整又有权,真是其乐无穷。"闻河东说。

"你不就是造反派头头吗?看来你是深有体会了。说说看,你怎么其乐无穷?"赵岚珈笑道。

"我算什么头头?第一,我说的是大组织的头头,第二,在我们'竞自由'里,吴书味才是实质上的头头,你们更听他的话。"

"别胡说八道,井冈山只有一个头头,那就是闻河东,我们都是小老百姓。"吴书味说。

"对!我们最听闻头头的话。"两个女生几乎同时说,说完便哈哈地笑了起来。刚笑了一会,赵岚珈又突然停住了,样子十分认真地说:"不对,我知道闻头头为什么不满足了,因为最听他话的人在武汉,没到这儿来。"

大家一听,都知道是暗指黎薇薇,于是全都大笑起来。闻河东也笑,但很快他就反击道:"你们说最听我的话的人没来,可两个最听吴书味话的人都来了,吴书味还是比我幸福啊!"

李潇萧没说什么,只是继续笑。赵岚珈则皱起了眉头,但顷刻间她的眉宇又舒展开来,她笑着说:"闻头头完全搞错了,最听吴书味话的人明明也没来嘛!"停了一下,她看见大家都不太明白,又接着说,"人家在三字兵的大本营里呢!"

大家知道是指殷素华,又都笑了。吴书味却没笑,此时他想起了郑雯碧,好久没见到她了,或许她确在三字兵的大本营呢!

看见吴书味默然不语,赵岚珈带着狡猾的目光盯着吴书味的眼睛问:"怎么啦,击中你的要害了吧?"

"一派胡言!"

吴书味正要开口反击,那位胖干部又推门进来了,他依然满脸堆笑地说:"住宿给你们联系好了,是县里最好的旅社--东风旅社。吃饭可以在县委食堂里吃。宣传器材嘛,书记答应给你们拔一笔经费,现在就可以随我去财会室领取。"

四个男生随胖干部到财会室。

"你们要多少钱?"会计问。

"八十元!"闻河东大声说。

会计二话没说,爽快地数出八十元钱递到闻河东手中,接着递上一个本子让闻河东签了字。

这八十元来得真轻松啊!吴书味感到不满足了,他一把拉住正要离去的胖干部说:"慢走!我们的广播器材怎么解决?"

"这--这--"胖干部无以对答。

"看,那里有广播器材。"夏斌指着窗外说。

是呀!财会室斜对面的办公室里不是明摆着扩音机、麦克风和喇叭么?真巧呀!

"拿走!"吴书味一声喊,几个人径直走过去,抱起广播器材就走,房间里那么多干部,居然没有一个人吭声。


第三十三章、揭往事,负心汉痛心疾首,遗千古之恨;
       辞旧岁,得意人谈笑风声比辉煌战绩。

清早,联络站里,吴书味正提着毛笔在大白纸上画"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新编"的连环画,夏斌则在图画下抄写解说词。赵岚珈和李潇萧兴冲冲地走了过来。

"武汉大学的造反派也杀来了,你们知道吗?"赵岚珈开口就问。

"他们有十八个人呢!他们勒令县委书记今天下午三点钟前到东风旅社去向他们交待问题。"李潇萧说。

"到底是大学生,好大的气势!"夏斌赞叹道。

"住东风旅社吗?我们在旅社里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陈礼佑说。

"走!我们回旅社看看去。"吴书味说。

旅社的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服务员只知道昨天下午有两位客人住进了二楼。

吴书味和陈礼佑敲开二楼的那个房间,迎出来的是一位身穿黑棉衣的矮个子,样子象个农民。吴书味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请问武汉大学的住哪间房?"

矮个子朝造访者望了几眼便笑了起来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是武汉市'竞自由'红卫兵吧?!"

"是!"

"我们是武大的,我们也正要找你们。"

"找我们?"

"是的,你们干得不错!昨天下午一来我们就作了初步调查,整个县城,没有人不知道你们进驻了县委大院,你们转抄的大字报都很有分量,但你们没有和本地的造反派取得真正的联系。"大学生讲话的口音与当地人完全一样,但一谈起文化大革命的实质内容,高人一畴的水平就立即显现出来。他分析革命形势由城市向农村发展的趋势,指出当前的首要任务是下到农村去,将农民发动起来,形成全国性的向走资派夺权的斗争。

大学生的一番话使吴书味感到了自己的不足。是的,来此办联络站绝不能满足于仅仅燃烧自己,而是要把自己作为一颗革命的火种,将这里,特别是农村的农民发动起来,使革命烈火形成遍地燎燃之势。

正谈得起劲,县委副书记找上门来了,他一进门就立即认出了吴书味。他以谦卑的神情向三个人哈了哈腰,就坐在床边等待大学生的询问了。

谈话进行了一个多小时,身穿典型农民服装的大学生俨然是一位审判者,县委副书记态度老实而诚恳。他保证县委将为武汉来此串联的造反派学生提供一切方便和支持。

县委副书记离去后,大学生笑着对吴书味说:"老实告诉你们吧,我们下来的十八个人分到了市郊的九个县,每个县只有两人,所以我非常希望能得到你们的协助。今后,你们就参加我们的统一行动。"

"请问今后怎么称呼您?"吴书味站起身准备告辞时说。

"本人姓武,又在武大读书,你们叫我武大郎好了。"

看着那大学生矮小而肥胖的身材,陈礼佑忍不住大笑起来。

"都说我像卖烧饼的武大郎,对吧?"武大郎自解嘲地笑道,"和我同来的有个湖南表哥还酷似武松呢!而我那未婚表嫂漂亮得还真象潘金莲一样,明天我给你们介绍。

第二天,武大郎果然带了个身材颀长的书生来到了"竞自由"联络站。吴书味高兴地迎上去,他的手伸到半空中便骤然停住了,他大声叫道:"王九斤!"

"哦!`八。七'中学的呀!"王九斤的表情也突然凝固了。

"岂止认识,他若不是跳窗而逃,我们三人会揍扁他。"

"吹牛!就是十个八个壮汉也不是他的对手,别说你这样的文弱中学生了。"武大郎笑道。

"武大郎,你们到底是老保,还是老造?"陈礼佑大声吼道。

"老保会来造县委书记的反吗?"

"王九斤怎么会和你在一起呢?"吴书味置疑道。

"我王九斤怎么啦?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害死了我的女朋友肖艳丽,我要为她报仇!我要造反!"王九斤嚷道。

"将肖艳丽的死亡责任归咎于空洞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你就可以得到良心上的解脱了,是么?告诉你,肖艳丽根本没把全校师生对她的批斗放在心上,受审过程中她一直昂首挺胸,她的精神支柱就是你!她期盼着你很快出现在她面前救她脱离苦海。"

"如果是为了生存,为了保住饭碗,稍有良心的人都会自责内疚的悄然离开,而你呢,为了取悦于领导,为了增加你上爬的筹码,在她最需要要你的时候不仅不向她伸出你负有义务的援助之手,反倒对着她的胸口捅下了致命的一刀,在鱼与熊掌不能兼得时,你立场坚定操起屠刀的英勇形象一定得到了领导者的高度赞扬,是么?……"

王九斤的神情越来越可怕,可他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吴书味激昂的将肖艳丽自杀前夜的整个详细情况彻底合盘托出后,他才突然扬起手,伴随着一声"天啦!"一只方凳被他赤手砸倒在地,凳面已四分五裂,连凳脚也折断了一支。

"呀!"李潇萧吓得惊叫起来,但她稍一住神,便冲到吴书味和王九斤之间高声喊道:"你要干什么?你还想打人呀?"

"我要杀了我自己!我有罪!我有罪啊!!!"王九斤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又喃喃地说,"领导连续做了我三天的政治思想工作,我若是不与肖艳丽断,就会被调离远洋轮,我是党员,我不能不服从组织啊!"

"什么服从组织?你是在服从走资派!你们的领导,肯定是一些成天骑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拉尿的贪官污吏。"李潇萧大声说。

"不,不!凭良心说,我船上的几位领导都是正派人,从人格上讲,从工作作风上讲,他们真的都是大好人啦!可好人为什么要逼死我的未婚妻呢?呜……老子要造反!造那狗日的走资派的反!老子要造反!……"

"竞自由"人在武大郎和王九斤的带领下与当地造反派进行了频繁的串联活动,很快,造反的声势由县城波及到了乡村。农民也感受到了世事的变迁。

一天晚上,"竞自由"人又聚集到了联络站里,兴奋地交谈着各自的串联情况,每个人都为造反形势的迅猛发展由衷高兴。

"这些天怎么没见闻河东呀?"谈完各自的状况后,李潇萧突然问道。

"他是联络站与武汉之间的联络员,当然不会天天待在这里。"陈礼佑解释说。

"闻河东是找理由往武汉跑。"李潇萧笑道。

"谁在说我的坏话?"闻河东突然闯了进来,他肩背军书包,手提兰布袋。

"没人说你坏话,几天不见闻头头,李潇萧关心你呢!"夏斌道。

"我才不关心头头呢!我就要说他坏话!他为什么总是到处跑?什么目的?"李潇萧故作生气状。

闻河东并不立即搭话,他将兰布袋朝桌子中央一倒,桌上便堆满了花生。他又打开军书包,掏出六只皮蛋和一瓶酒来。看见大家显出高兴的样子,才得意地说:"到处跑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慰劳你们。今天,我们大家来一起干一杯,为了我们造反的辉煌战果,为了一九六七年的来临!"

"今天是几号了?"赵岚珈问。

"我也记不清了,文化革命半年来,没有了星期天,没有了节假日,一切休息日都被取消了,我真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了。"李潇萧说。

"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明天是一九六七年元旦,我们要特别注意明天的元旦社论。"陈礼佑说。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都下来半个月了。"赵岚珈叹道。

"想家了吧?每逢佳节倍思亲,对吧?"陈礼佑说。

"所以,我特地赶来慰问你们呀!得感谢我吧!"

"我们才不感谢你呢!你完全是为了男生喝酒才带这些东西来,根本就没想慰问我们女生。"李潇萧说罢,又转过身对赵岚珈笑道,"你说对不对?"

"完全正确!这些东西就让他们四个男生吃去,我们绝食抗议!"赵岚珈也笑道。

"除夕时分,应让大家都高兴才好!"吴书味说完,立即转身出门朝大街上走去。县城里的麻花特别好吃,他经常看见赵岚珈和李潇萧嘴里嚼着麻花。

两分钟后,他返回联络站,将一大包麻花放到了桌子上。

"哦!这麻花可是本地的特产,太好了,太好了!"李潇萧高兴地拍起手来。

夏斌拿起一根麻花正要往嘴里放,闻河东一巴掌打过去说:"麻花是给你吃的吗?吴书味是听了谁的话才去买的呀?你怎么一点都不明白?你还是吃我带来的花生吧?"

夏斌望了一眼掉在桌上的麻花,咽了咽口水,突然他转过身向赵岚珈深深鞠了一躬说:"多有冒犯,万望海涵!"

在大家的笑声中,赵岚珈的脸红了,她大声说:"你们完全搞错了!"突然,她看到夏斌在剥花生,便顺手打了过去,夏斌手上的花生又掉了。

赵岚珈学着闻河东的口气说:"这花生是给你吃的吗?别人是要带回武汉去的,有人正等着吃呢!你怎么一点都不明白?"

"黎薇薇可爱吃花生了!"李潇萧笑道。

"花生不是他从武汉带来的吗?怎么又带回去呢?"夏斌显出茫然的样子。

"你完全错了,你问他--闻河东,花生是从武汉带来的吗?撒谎是小人。"赵岚珈自信地说。

闻河东不回答,只是嘻嘻地笑。

"你怎么知道不是从武汉带来的呢?"陈礼佑问。

"从武汉往农村带东西,一般都带糖果点心,花生是土特产,由农村返城的人才会带花生,再说,武汉市春节每人才供应半斤花生,平时的整整一年中,城里人怎么能吃到花生呢?更别说往农村带花生了。"吴书味在一旁插嘴说。

"想不到赵岚珈和吴书味都这么会推理,我甘败下风。"闻河东笑道。

"这样说来,花生不能吃,麻花也不能吃,你们是故意让我们流口水干着急呀!"夏斌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大家笑得更欢了。

陈礼佑打开了酒瓶盖,一股酒香立即溢满房间,陈礼佑高兴地喊道:"酒总该是给我们喝的吧!"

"这酒是农民送的,那天我和王九斤一起下农村,农民把我们当贵宾接待,有一位姓杨的老农说,'竞自由红卫兵'帮了他们大忙,临走时花生、酒、皮蛋都是他送的。"

"姓杨的老农?哦!想起来了,当时他们是来找县委上访的,哪知县委接待站被我们占据,他们便找到了我们。他们公社书记经常把农民吊起来,有的人被捆在公社的屋梁上吊了一整夜。他们多次到县委上访都毫无结果。这次,他们听说书记历史上有问题,他们要求县委为他们审查书记的历史。当时我把他们带到县公安局,我对公安局长说,这事你们一定要帮贫下中农查清楚。局长点头哈腰地说,红卫兵小将吩咐的事哪能不办呢?"说到这里,陈礼佑大笑起来。

"这样说来,得到花生的主要功劳是你们呀!你们快吃呀!你们能吃,我们也好沾光嘛!"赵岚珈说完也笑了起来。

大家正要拿桌上食品时,又被闻河东止住了:"慢来,我看还是定个规矩吧?这样,我们每个人说出一件下来后最得意的事情,说得好的就吃麻花吃花生,说不好的就罚酒一杯,怎么样?"

"闻头头要我们对酒当歌,歌是歌颂自己,而且要有分量,怎么样?"陈礼佑道。

"行!"大家异口同声喊罢,又一起大笑。

"我最得意的是抄县委书记的家。那天我们和武大郎一起,带领县一中的造反派学生把书记的家翻了个底朝天,从书记儿子的书包里,我们抄出了一个红卫兵袖章。四个月前县委书记的公子当然是红卫兵,他抄过多少人的家啊!而今天却轮到别人来抄他的家了,这真是现世报啊!"

"陈礼佑说得太好了,这事我们男生都参加了的,酒得你们女生喝了。"夏斌说。

"抄家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女生把县太爷关了一整天呢!"李潇萧不以为然地说。

"那天,有一个`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初中生随我一起从武汉来玩,我看见是他用竹条把县太爷抽进房间里去的嘛!"闻河东说。

"那天真好玩!我们问县长,支持保皇派的检讨书写好没有,谁知他根本就没写。我们要他进对面那空房里去反省,这时那个姓王的初中生从扫帚上抽出一根竹条来帮我们的忙,他像吆喝牲口一样的要把县长赶进房去,县长跟他论理,他一条道理都讲不出来,他只是一边拿着竹条在县长面前晃动,一边不断地重复着说`你要么样唦?你要么样唦?'当时,我差一点笑出声来。"赵岚珈很有兴致地回忆说。

"后来,那初中生拿起竹条一边朝县长身上抽,一边大喊`进去!进去!'县长就是不动,是我动手推他,才把他推进去的。赵岚珈好象有点同情他,给他摆了把椅子,还给他递了张报纸,要他认真学习。"李潇萧接着说。

"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老实,下午五点钟我们才把锁着的门打开,他被我们关了一整天,连中饭都没吃。他凭什么怕我们呢?"我们什么后台都没有哇!"赵岚珈又说。

"不是怕我们,是怕伟大领袖!我们没有后台吗?造反派的后台就是中央文革,中央文革的后台就是!"闻河东得意地说。

"现在哪个当权派不怕造反派?"夏斌问。

"为什么总要有一部分人得怕另一部分人呢?"赵岚珈皱着眉头说。

"教导我们说,`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这就是阶级斗争。"

"你的阶级斗争的觉悟还要提高才行!"夏斌望着赵岚珈认真地说,"你想一想四个月前三字兵是怎么抄别人家的,当权派是怎样关押批斗牛鬼蛇神的,你现在只是很文明的关了他一天就心感不安,这怎么行呢?"

"好了,现在该我们的闻头头说了。"吴书味把话岔开说。

"我和王九斤连续三天,跑了五个公社,王九斤真会鼓动。现在的农村就象一堆干柴,只要我们去点燃,造反的烈火就会以不可阻挡之势熊熊燃烧。正如的《湖南农民运动考查报告》中说的那样。现在,四十多年过去了,历史将再次让痞子运动来扫荡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走资派!……"

"你又在说大话了,你有完没完?"李潇萧不耐烦再听下去,她打断闻河东的话说。

"住口!我马上就要说到关键地方了。"

大家都笑了,闻河东又继续说下去:"我们下来这半个月,不仅县城里造反派已发展壮大,保皇派已日落西山,农村的运动也发动起来,今后就要靠他们自己解放自己了。明天,我们将撤离这里,随大学生一起转战到襄樊去。"

"到襄樊去?"

"是的,那里二派斗争非常激烈,我们应该到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去,武大郎说,明天上午就出发。"

"你当头头的也太主观了吧!不商量一下就什么都决定了,你知道我们会听你的吗?"李潇萧显出生气的样子说。

"并不是六个人都去襄樊,是我去。吴书味应该回校,黎薇薇因为觉得无事可干已经退出我们组织了,我们再不回去几个人,'竞自由'说不定会垮台。"

"黎薇薇退出了?太遗憾了。"吴书味叹道。

"你回去后再把她请出来不就得了,有什么遗憾的?"赵岚珈笑道。

"黎薇薇就那么重要?"李潇萧也说。

"当然重要,要是没有她,能把闻河东请进我们'竞自由'吗?没有黎薇薇就没有闻头头,也就没有桌上的花生、皮蛋和酒了。"吴书味说罢大家又都笑了。

"来,为新年的来临,为造反派的胜利,为我的价值等同于一堆花生,干杯!"闻河东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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