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蕙昆吴:难忘一对知青姐弟
作者:老例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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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一对知青姐弟 作者:蘭蕙昆吴 来源:《世界华人周刊》 公元一九六八年十二月,根据毛泽东的指示,我们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接受再教育。那时候我很傻,还认为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接受再教育也应该由工人阶级来教育,干嘛要由同盟军来担当。 我们学校有四十几名学生下到一个山区公社,公社再分到一个更远的大队,然后再分为五个学生点。五个点分布在长二十多里的山谷中,其中叫许家河的点有姐弟二人。 姐姐叫雷英爱,初六七的学生,高挑个儿,亭亭玉立,梳两条长辫子,淳朴沉静,极是稳重、和善。弟弟叫雷英杰,初六八的学生,瘦瘦弱弱,性格非常好,见了我们就露出两颗虎牙笑。听说他们家孩子多,父亲是地质勘探队的工人,母亲还有病。姐弟俩表现很好,轻易不回家,安心扎根样地出工劳动,学习农活,尊重山民,肯帮助人,深得许家河老幼赞许。 许家河是一个只有七户人家的小山村。村子在半山,山脚下小河环绕,对面是一大片青㭎林。小村周围梯田层层,硷畔上长满核桃树、柿子树、花椒树,山顶就是白皮松和柏树了。山村很美,但却没有水。看着他们从河里挑水,踩着蜿蜒、陡峭的羊肠小道,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来,我腿肚子都发软。 那年月,只要毛泽东一发表“最新最高指示”,我们都要与山民们一起,到公社驻地庆祝。我们大队离公社最近十五里,从最远一个学生点到公社就是三十五里,来回七十里山路!我们点居中,来回五十里。许家河离公社最近,每次去公社开庆祝会,雷英爱姐弟俩都在村边等我们。我们是最远的点出发最早,走到次远的点上,回合后走到中间点,这样次第而行,到许家河就人马俱全了。 往公社去的路上,沐浴着上午的灿烂阳光,呼吸着山区特有的、无比新鲜的空气和味道。穿林子,走河边,过小桥,饮山泉。有人说,有人笑,还有人唱。大家很快乐。 到了公社,无非敲一通锣鼓,喊一阵口号,吃两只自带的馒头,蹲河边饮几口凉水而已。然后,打道回府。 有一次,我忘带馒头,雷英爱让雷英杰给我两块饼。我说你们吃什么?雷英杰嘻嘻笑说他们吃过了,于是我就心安理得地大啖一番。 回去的路上,眼见得夕阳西下,满目晚霞。河水泛着金鳞,各种山里的回巢鸟发出各样的令人发瘮的叫声。天色越来越暗,风也起来了,林子有了“皓皓”的声响,大家不多说话,只是匆匆行路。如果有月亮,反而更增加恐怖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有一种朦胧的阴森。 赶到许家河学生点,大家喝点水,最远的人住下,次远的还得走到次近的点再住下。我们属不远不近,得一直走回去。雷英爱劝我们留下,说挤一挤就住下了。我总不肯,因为“挤一挤”是住不下的,只能“挤一挤”坐下。 插队的第二年,有重大消息传来:雷英爱姐弟俩要鼓动许家河山民们修引水渠!在许家河上游筑垻,然后沿河边山崖修渠,把水引到村里。大家哗然。 然而,他们竟开工了! 我们去看过几次,却眼见得垻筑起来了,渠也在延伸,大家很佩服这姐弟俩。许家河的生产小队队长是个小个子老头,不知道那一年从河南逃荒过来的,唾沫横飞地给我说他们在姐弟俩的策划下“拉革命车不松套,肯定能中!”还说“英爱说啦,水通了再装台电磨磨电,俺村就点电灯啦!” 再后来,雷英爱被评为出席地区的知青积极分子,还到不少知青点作报告,听说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 同我关系甚好的一位高六六的学兄叹道:“此小女子前途无量也!盼为吾妻之可能已经不大了!”原因是这位学兄的父亲在旧社会搞过无线电,政治背景不行。但我知道他说的是诳话,因为他有一位背景也不怎麽样的、但很漂亮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插队在另一个公社,相距一百多公里,在城里时我见过,好看的要命。(这位学兄的事情,另文再叙,那是我多年来不愿谈及的惨痛事)。 一次路过许家河,到知青点去吹牛,结果只有雷英爱姐弟俩在。雷英爱极勤快,做饭很麻利。我和姐弟俩一人端一碗饭,坐在渠边吃。渠水就从门前流过,栽的柳树已经枝条婀娜,渠边青草漫漫,开着红的、黄的、粉的、白的小花。渠里的水草轻柔悠闲,顺着流水轻轻颤动,竟还有鱼,悠然自得地游泳。 我说雷英爱你快跳出这广阔天地了,雷英爱有些羞涩地说想在这里呆一辈子。我有些惊诧:真的?假的?雷英爱说真的。她说如果有机会,就让弟弟出去。她将来准备把年老的父母接到这住,空气环境和人都挺好,花费也少。我没好意思问她婚姻怎么办,但我知道许家河的男人不是七长,就是八短,断然没有可配者。 后来我告诉了那位学兄,他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果真?小女子竟如此浪漫,不可小觑,不可小觑!至于婚嫁之事,与许家河那帮厮们何干!必有贵人相逢也!眼光高远,眼光高远啊,非你我能及也。”我揶揄学兄:“不盼为尔妻乎?”学兄警觉起来:“何意?”“有此为尔妻,吾追尔彼也。”学兄讪笑:“嘿嘿,小鬼头!此女不敢高攀,不敢高攀。”雷英爱和我在路上遇见了,竟然问我“为什么不找找人出去?”因为当时已经有人自找门路招工走了。我很革命地说“早已做好一颗红心,扎根山村的准备了。”雷英爱很忧虑,很真诚地对我说:“你不应该埋没在这里。”我顿时觉得有些喜欢这丫头。 一天,突然传来惊爆性消息:雷英爱姐弟被遣返原籍了! 我立即找到学兄落实。学兄阴沉着脸说“是真的,人都走了。”我有些木然,发呆。 原来,雷英爱的父亲自杀了。 我见过雷英爱的父亲,一位及其老实的老工人。见人只会笑,极不善言语。由于家里人口多,老伴又有病,生活很拮据。地质队都住平房,房前屋后有些许空地。日子好过的人家,养些花草之类;日子拮据的,便种些瓜菜。雷英爱的父亲除了种果菜,又养了几只鸡,后来竟还养了一匹羊。清理阶级队伍开始后,工作组从“割资本主义尾巴”入手,竟然查出其某年某月倒腾过猪仔,属投机倒把分子,把老头隔离审查。结果,老工人遇到了新问题,一时想不开,一根绳子自了。生命的终结只在一念之间。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雷英爱姐弟俩同全家一起,被遣返陕北老家。后来听说,老家什麽也没有,又属于“投机倒把家属”,日子过得极其凄苦。再后来又听说,雷英杰干活受了伤,为了给弟弟治伤,雷英爱把自己嫁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位学兄又感慨了一番:“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伟大领袖安排我们上山下乡,那是提供了一个阶梯也。想一想全中国的青年学生为他老人家而造反,学业都荒废了,老人家岂忍心让我们在这深山野凹了此终生!雷氏姐弟本应不虚此阶梯,孰料其父断之耳。雷氏姐弟,可怜哉!”我无语。但经常想起可怜的姐弟俩。 我们果然陆陆续续都返城了,我对学兄的英明预测佩服得五体投地。 许多年过去了,再也没有见过雷氏姐弟,也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前几年回山里看了看,那条水渠依然清流委婉,渠边的柳树已可合抱。村姑们在渠边浣衣,悠闲而自得。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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