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芽的豆豉】:第七章 "五十金钗" 作者:林翔云


 

【发芽的豆豉】:

 第七章  "五十金钗"

生产队有了一点钱就想盖仓库,选派了几十个"强劳力"去附近的山上买杉木,我也在其中。到了林场,我跟其他人一样扛了两根杉木,刚扛起来的时候并不觉得干这活有什么难度,在平路上走、上坡、下坡路直的时候也没有问题,但在山腰有几处小路弯弯曲曲的,社员们都顺利地通过,而我却遇上了大麻烦--杉木太长,向前迈一步撞上大石头,弹回来又撞上大树,左边撞过来右边撞过去,有几次失足差点葬身悬崖!

天渐渐变黑,我又急又怕,又饿又累,更加频繁地到处"碰壁",一百多斤重的杉木压在身上,走投无路,心想要是再摔一跤掉进深渊死了也就"彻底解脱"了。正慌乱间,队里有个名叫黄锦辉的回乡知青从原路返回来找到了我,替我扛了一根杉木,并带着我顺利走出了"死胡同"。

过了几天,队长又派我和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到十几公里远的地方买花岗岩石板,租了九辆人力板车去拉,我不会"掌舵",只能跟着去装卸和路上帮着推车。

空车去的时候,遇到下坡,拉车的人把九辆车首尾用绳子捆绑连在一起,所有的人分坐在这九辆车上,只有头尾两辆车的"把手""掌舵",还美其名叫做"无人驾驶"。那时侯公路上车辆很少,农民们特别喜欢这样冒险。我担心出事,不敢坐,他们笑我胆小,"不是男子汉",只好硬着头皮坐上去。下第一个坡没事,下第二个坡时差点撞倒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人,我刚刚对他们说"不要再冒险"时已经要下第三个更长的坡了。"无人驾驶列车"连续转了几个弯以后,一辆军车突然出现,前面的"车把手"躲闪不及,九辆车全部栽到路旁的水稻田里!我惨叫一声"不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醒过来时,所有的人都还在田里,全部轻伤,我的额头和眼角在流血,还得同大家一起把所有的车弄到公路上,再度出发,只是没有人敢试"无人驾驶"了!那天也不知这一群伤员怎么还能装卸石头、推车十几公里,回家后各自才知道伤得都不轻!

因伤在家里躺了几天,小月和她妈妈时不时过来看望。我想了很多很多,觉得长期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一辈子可能什么也干不成。保尔·柯察金的话又在耳边想起。无论如何得想办法离开这个地方,即便是到外地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公社发了通知下来,说是要由贫下中农"推荐选拔"一些知识青年上大学,起初说是"推荐"上去可能还要考试,所以生产队里在讨论的时候有人还是提出让我去试试吧,如果真要考试的话,我肯定会考出好成绩,是"最有希望"的人选。大队把名单上报到公社时,有人说我的"家庭出身"有问题,"推荐这样的人会被上头骂'没有阶级斗争观念'、'阶级立场不稳'",卡住了。

我还寄希望于以后是不是会"慢慢变好",有一天看到报纸上登出白卷英雄张铁生的"事迹",才彻底死了上大学的心。后来几个同学聚会时,不知谁说了一句:"妈的,张铁生这小子要让我碰上的话,我就把他杀死,然后偿他的命。"我说:"死了一个张铁生,还会冒出多少个'白卷英雄'出来,你杀得完吗?!"

稻谷将要登场的时候,生产队到外地打工的人包括去"库底材料回收指挥部"的人员也都得回来参加"双抢"。其实全队就那么几十亩地,要是分给社员单干的话(这话在那个时候是不能说的!)几天就干完了,可大家却要集体在田里慢吞吞地磨蹭一个多月!

这一天下午,队长通知我同黄锦辉两人晚上看管临时堆放在一栋"大厝"(闽南四合院)里面刚刚晒干的谷子,这"大厝"里住着十几户同队的社员,都是"自己人",我一点也没有把看管谷子当一回事。黄锦辉刚好也喜欢下中国象棋,于是我们两人吃过晚饭就隔着"楚河汉界"大开杀戒,直杀得天昏地暗,到下半夜就一起"堵"在大门口睡死了。

天亮的时候,被妇女队长叫醒:"快起来,谷子被偷了!"我一骨碌爬起来,妇女队长带我去看她昨晚有意在谷堆上做的记号,果然丢了几担谷子!我们正在分析"案情"时,大队"保卫组"派人来把我叫去大队部,一进"保卫组"办公室,副组长一拍桌子:"你知道我们党的政策是什么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回答:"你认定我是监守自盗了?"副组长发了火:"你只有老老实实坦白交代才有出路,否则死路一条!"我一听也火了:"现在是破案的最有利时机,我们正在想办法,从现场看,破案并不难,你却把我叫来这里!快把我放了,否则我告你包庇坏人!"副组长见我理直气壮,一时语塞,却又咆哮起来:"你是阶级敌人,注定只会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我不买他的帐:"几担谷子就是阶级斗争,你也未免草木皆兵吧?""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你爸爸是现行反革命,你也是!""你到底讲理还是不讲理?!"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有人进来对副组长说:"偷谷子的人已经查出来了,组长叫你去一下。"副组长只好悻悻地放了我。

趁我和锦辉都在熟睡的时候盗走谷子的是住在"大厝"里的同队社员黄少辉,此人一贯好吃懒做,常有小偷小摸的记录,但他出身贫农,只是"口头教育"一下就没事了;黄锦辉也是"口头教育"一下也没事了,因为他家的成分是"下中农",而我却要付出沉重的代价--被罚扣1000个工分,也就是得白白给生产队"义务劳动"4个多月!"道理"很简单:一、出身四类分子家庭;二、大队保卫组有"交代"。

"丢谷事件"对我打击不小,也促使我下决心离开此地。我把这个想法对小月说了,小月却不以为然,劝我忍气吞声,"在家千日好,出门朝朝难",况且"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里都是搞"阶级斗争",逃也逃不掉。但我走意已定,不想改变,只对小月说:"我心情不好,去屏南找我堂二哥散散心。"我的想法是到鄂那里看能不能找到一份苦力做,哪怕是到工地里做泥水工不要钱有饭吃都可以。

全家所有的"存钱"集中到我的手里也不到十元,只够买到屏南的车票和吃住费用。为了省点钱,我向邻居借了一部自行车,大哥和我轮流骑载、翻山越岭到六十公里外的一个车站,大哥自己骑着自行车回家,我买了去福州的车票,在福州住进一家澡堂旅馆花了两毛钱,吃饭花了一毛钱,听人说坐火车到莪洋再转汽车可以省下一毛钱,于是我改变主意买了火车票。第二天一早乘火车到了莪洋,马上买汽车票到古田准备转车去屏南。

谁知道在古田刚好碰上突发的"军事训练"--这一天是九月十三日,后来才知道"中央出了大事",与突然发生的军事训练有没有关系不得而知--害得我又在古田住了一夜,多花了两毛多钱!真的叫做"欲速不达"、"欲省反亏"了。

到屏南买车票去鄂插队的煦岭公社,身上只剩下五分钱,我并不着急,心里想只要见到堂哥就没事了,谁料到了煦岭,找到鄂的住处,却不见人影,问邻居,竟然都不会讲普通话!直到来了一个收废品的,请他当翻译,才问清楚鄂去了"黛溪"的一个小村子。从煦岭到黛溪走了几个小时,直到天黑才到黛溪,饿得不行,只好用兜里最后的五分钱买了一大块豆腐充饥,卖豆腐的觉得奇怪,问我"你吃饭都不用配咸菜吗?"给了我一点盐巴总算没有把豆腐吐出来。

吃完豆腐,还要爬一座山,天黑又下着小雨,我仗着胆子摸黑翻过山,半夜才看到灯光,找到堂哥,把他吓了一跳。

鄂的朋友陈贵豪热情地接待了我,把家里最好的卧室让给我,我推让了半天还是住进去了,因为陈说这是他们"待客礼数"所必须的。

贵豪给我讲鄂为什么突然离开煦岭的缘故--十几天前鄂听说他爸爸也就是我的伯父有个讲话录音在电台上播出,鄂同几个挚友"偷听敌台",有人去公安局告密,鄂连夜逃走到了贵豪家里--看来鄂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这一趟白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要上厕所,问清楚这一大家公用的厕所就在隔壁,走进去一看,十几个大木桶都装满了大粪,臭气冲天,木桶上放着两根木条,人就蹲在木条上大小便。我小心翼翼地选择、上了一个粪桶,脱下裤子就要方便的时候,突然进来一个妇女,咚咚咚上了我对面的粪桶,脱下裤子就拉。我羞得赶快拉上裤子,跑出厕所,后面传来那妇女的笑声。

到了下午,男人们从田里回来,一个个都提着水桶在"天井"中间脱光了衣服冲凉。过了一会儿,女人们也都提着水桶到大门后脱光衣服冲洗,只是脸对着墙壁,白白的背部和屁股对着厅堂。

我对着陈贵豪发议论:"你们这里人真够'开放'的。"陈说:"都是一家人,怕什么?"!

鄂在贵豪家也没歇着,他这几年在山区学会了不少谋生的本领,会做些竹木家具,还会修补渔网--到数百公里外的海边捡渔民们丢弃的破渔网,再买些尼龙丝来修补这些渔网,教会并卖给山区里的农民们到小沟渠、小水库里捕鱼,向废品店"倒收购"牙膏壳熔化后制成渔网用的小铅锡坠子。我帮着他织补渔网、制作铅锡坠子,学了不少技术。

住了几天,陈贵豪把家里最好的食物全都给我和堂哥吃了,再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款待我们,就建议去一个"山墙"玩几天。我高高兴兴地跟他们走,翻过一座大山,远远看到一座精美的廊桥架在一条小溪上。我很想看看这古代人的杰作,一行人只好陪着我多走了几里崎岖的山路绕到廊桥上。我一面欣赏着桥上无与伦比的木雕艺术和富有哲理、发人深省的对联,一面对贵豪说:"每个廊桥都有许多美妙的民间传说,这个廊桥也不例外吧?"贵豪答:"小时候听我奶奶讲了很多,但我现在都记不完整了。好像有个故事讲的是'城里人无情无义'……"他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忽然止住不吭声了。

鄂说:"说下去吧,我们已经都不是城里人了。"但贵豪还是不讲这故事了,令人遗憾。

已到中午时分,大家吃了贵豪带的干粮,再走,看到一个大峡谷,峡谷上驾着一个巨大的灵芝当"独木桥",看到他们都轻松地走过,我也小心翼翼地几步跨过去,不敢往下看那悬崖峭壁。

山区里天黑的快,贵豪带着大家走到一条小溪边,涉水到溪中间一个小岛上,准备过夜。我问鄂:"为什么要睡在小岛上?"回答是:"防蛇。"贵豪拿出一把自制的手枪朝天放了一枪,地动山摇,山谷里回声响了好久。我猜这可能是为了吓唬狗熊、山猪等野兽吧,也就不再问了。

众人齐动手张罗着篝火和晚餐,有的捡柴草,有的生火,贵豪用一张小鱼网捕到几条小鱼,在篝火上烤熟了,沾上贵豪带来的醋和酱油,大家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一早,我们吃了早餐,又开始爬山,经过一片原始森林,只见遍地都是香菇,夹杂着木耳、灵芝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菇类。贵豪告诉我们:这是浙江人来"种"的,他们每年冬天来收香菇,用斧头把老树砍下一部分,在砍下的树干上再砍几十刀就离开了。那刀口"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年就长香菇,等待浙江人再来收、砍。

我问道:"这周围的人们为什么不来偷收香菇呢?"贵豪答:"浙江人来的时候会给周边村子里的干部们一些好处,村里人就不敢来收香菇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总算走到目的地--"山墙",这"山墙"是极小的村子,好像只有五六户人家,种着水稻、番薯、花生、各种蔬菜,养着鸡、鸭、鹅、猪、狗、猫,自给自足,除了食盐以外,不需要外面提供任何生活资料。我想陶渊明写的"世外桃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进了村子里贵豪的朋友家,看到客厅上并列高挂着毛泽东和刘少奇的标准像,与主人聊天后,他们才"第一次"听说刘少奇已经被"打倒"好几年了。

贵豪的朋友把我们也都当成他最好的朋友,用他们最高的礼节接待我们,把最好的食物拿出来招待大家。而我们带给他们的仅仅是贵豪身上的一小包盐巴和外面的一些"新闻"而已,这些"新闻"对村里人来说,知道和不知道其实都一样--他们甚至不知道也不关心这个村子属于哪个大队、那个公社甚至不知道应该属于哪个县、哪个省。至于墙上为什么要挂标准像,他们说这是"皇帝","哪个朝代也不能没有皇帝"。

在"山墙"享受了几天皇帝般的待遇后,我们回贵豪家,虽然是另一条路,照样走了两天一夜。在贵豪家,又让贵豪"破费"了不少,我想既然找不到"工作",还是回家好些,贵豪向朋友们借了十几块钱给我作路费。

鄂说甘棠镇有个叫做"大山"的人几个月前向他买渔网还欠着几块钱,那个镇子有长途汽车到福州,他送我去买车票顺便也要回那几块钱送给我。

于是我们走了几十公里到甘棠,找到了"大山",鄂向他要钱,谁知这家伙想赖账,几句话鄂便同他吵了起来,大山指着鄂的鼻子说:"你一个反革命分子竟然敢向我贫下中农要钱?!"邻居们围拢过来看热闹,大山的老婆突然说鄂前不久来他们家时"偷看"她洗澡,这一下糟了,围观的人们叫嚷着"打流氓!"大山从屋里拿出一根木棍出来,我赶紧拉着鄂跑路。那伙人追着我们直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时才骂骂咧咧的回去,我和鄂躲到路边一个小亭子里,又饿又冷,鄂找到几捆稻草给我盖着御寒,捱到天明,鄂不敢去甘棠,只能同我告别,走几十公里回贵豪家。我自己一人到甘棠车站买到去福州的车票。

回家得经过古镇,我到了镇上,听说因为县革委会主任陈知笔的后台陈伯达在庐山会议上"栽了跟斗",全县城镇"拆房种粮"的工程业已结束,去山区的人们陆续回了城,有的工厂又开工了。我想去看看竹器厂的黄老师傅还在不在,进了竹器厂看见黄老师傅与陈"狗头"在一起商量着什么,黄老师傅一见我就对陈说:"好了,让他试试看,说不定有办法。"我问到底是什么事,陈厂长(背后我还是叫他"狗头")说:"黄师傅做了几个很有特色的竹编工艺品去广交会展出,没想到老外一下子订了几十万套,而且今后每年都要货,要是能完成,可以安排几千个工人就业呢。可黄师傅说他从来只是自己摸索着做,不曾带过徒弟。你先试一下,如能编得像黄师傅的样品那样,你来带徒弟准行。"我看了一下黄师傅的图案,便蹲在地上编了起来。刚织出一个"双喜"字样,陈厂长已经叫起来:"你行啊,比黄师傅还快!"问我能不能带徒弟,我说:"编个口诀也许能行。"陈大喜过望,立即对我说:"招五十个徒弟让你带,两个月内他们做的产品按给黄师傅订的工价算给你"。我应承了下来。

竹器厂大量招收学徒的消息当晚就传遍全镇,刚刚偷着回城的青年们几乎都报了名(这直接促使知青们回城的速度加快了许多),陈"狗头"从中挑选了一百个,男女各半。男的让黄老师傅带着学"破竹"、"修篾"等,女的都成了我的徒弟。

陈要我"特别关照"几个人:县外贸局局长的女儿黄锦绣;镇"革委会"副主任的亲戚陈艾青和陈艾巧姐妹俩;蔬菜大队支部书记的女儿秦霓……有一个以前在批斗会上多次毒打我父亲的黄光竟然也厚着脸皮求我"开后门"让他女儿进来,我看到他的嘴脸就反感,但还是领着他的女儿黄冰冰到陈"狗头"的家里,陈以为是我的亲戚,当场就答应了,并把一个"互不相干"的女青年借故辞退掉。

五十个女学徒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长得漂亮的,也有长得"不怎么样"的,大多数年纪比我小一点,但也有比我大的。《红楼梦》中贾宝玉有"十二金钗"伴着,我现在竟然拥有"五十金钗"了!

一个"大老爷们"钻进这个"女儿国"里,听她们整天吱吱喳喳地叫着闹着,耳朵几乎要聋了。我先让她们背刚编好的口诀"一三五,五三五,五三斜,斜斜斜……",然后示范给她们看,再"手把手"地教她们编织。有的人三天就学会了,有的直到两个月培训结束时还是记不住口诀。

我早已听过孔夫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的传说,有意识地先让"悟性"高的人尽快学会,然后又承诺"领到工资时给你们一半",提高她们的积极性;"悟性"差的人就随她去了。

秦霓长得不算特别漂亮,却聪明绝顶,第一天就自己编出一个"双喜"图案,第二天已经能独立编织(为我也为她自己赚钱),而且还有一个跟我一样的兴趣--猜谜语,解"智力游戏"题,这是我们俩"特别接近"的一个原因,而她自然也成为同性们一致攻击的目标。我全然不知就里,与她"推心置腹"交谈,却无意中种下恶果--有一天谈得正欢,我说出一句"要是我们天天在一起该有多幸福啊!"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秦霓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丘比特之箭已经射向她了,从此以后每一次见到我都会脸红一阵。其实我只要想到秦霓的爸爸是一个大队的支部书记,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追"她的!

黄锦绣也是"悟性"较高的一个,身体佼好,据说在学校中就是公认的"校花",不愧是外贸局长的千金,言谈中总能显示出她"高贵"的出身和涵养。她最不喜欢女孩子们整天谈论衣食住行等等"鸡毛蒜皮"的事,而乐意同我谈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大道理"。有一天对我说她爸爸想"见见"我,我跟着到她家里"造访",很随意的几句话就已"深得"局长的"赏识",还同他下了一盘中国象棋,又吃了黄锦绣"亲自下厨"做的一顿丰盛的午餐。但我的"悟性"却永远不高,不管她怎样一次次地旁敲侧击,我始终跟木头人一样无动于衷,直到她心灰意冷,对我再也"不抱任何幻想"。

黄冰冰起初对我又尊敬又热情,让陈厂长和其他人看起来真的象是我的亲戚一样。后来不知哪个"吃饱了撑的"告诉她一些她"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突然之间一见到我就低下头来,赶快躲开,我辅导时她也不敢正眼看我一眼,好几天一句话都不吭。我觉得奇怪,问了她几次,都不回答。我有点急了,就对她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让你伤心了?"冰冰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你恨我爸爸吗?恨我吗?"我终于明白了她的心事,就安慰她说:"我听人说,你爸爸那时很想入党,有人告诉他'对阶级敌人要狠',他才做出那样的举动。都是过去的事,别提它了。" 艾青和艾巧姐妹俩是"归国华侨"--她们的爸爸在印度尼西亚看报纸吹嘘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如何如何辉煌,中国人过的是"天堂一样的生活",于是就带领全家奔着"天堂"来了。没想到一来就碰上大饥荒,想回又回不去。她们的大姐嫁给一个地主的儿子,天天挣扎在"红色恐怖"下和死亡线上。姐妹俩一样性直,不晓得人世间的险恶,熟悉的人们都叫她们"番仔"。

艾青什么话都敢对我说,包括有人写情书给她或她妹妹这一类的"私事"--连情书都拿给我看。有一次我正在辅导她编织一个新图样,墙上掉下一只壁虎在我手背,我一甩,那壁虎竟从她的脖子掉进背部里去,她吓得昏死过去。我连忙把她送到卫生院急救,医生说是"惊吓过度",要住院观察好几天。我担心她会以为我是故意吓她、害她,好几天一直陪伴着她。

没想到这又引起一场误会--艾青竟然直截了当地问我"爱不爱"她,我说自己确实喜欢她,也喜欢她的妹妹,把她们都当成自己的妹妹一样爱护。她笑了,笑得非常灿烂:"我也喜欢你,但不敢嫁给你,只要一想到姐姐过的那种十八层地狱般的生活我就怕极了。"两个月时间一到,我按照与陈"狗头"的约定,得到两千多块工资,这在当时算是惊天动地的"奇迹"!--要知道那时镇革委会主任一个月的工资也才只有三十多块!我领到工资时心惊胆战、手一直在发抖,"工资表"上填了几十个"女弟子"的姓名--当然,我也按照原先的承诺拿出一千多块钱给她们。

有一天,厂里开会说是要传达中央文件,"有重大的事件要宣布",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只是不敢讲出来而已。果然,陈"狗头"传达的是"林彪事件",坐在我身边的一位工友听完后问:"林彪那么大的官,要自杀也不必喝乐果吧?"原来闽南话"林立果"听起来好像"饮乐果"一样,他把"林彪林立果叛党叛国,叶群吴法宪"听成"林彪饮乐果半筒半锅,叶群无发现"了。

接连带了几批学徒,再由学得较好的学徒带学徒,镇竹器厂很快就发展成一千多号人马的大厂,而且成为省里有名的"创汇企业"。陈厂长趾高气昂,比武斗时当"狗头军师"还风光!我又同黄老师傅设计、创作了一系列新产品,订单源源不断,象潮水般涌来,连广交会也不必去参加了。

这一段时间我住在厂里的简易宿舍里,小月看我长期不回家,就同她姐姐找到竹器厂来了。一踏进车间大门,看到我,也许是太激动了,突然大声叫出我的名字。几十张生疏的脸一下子全对着她,害得她的脸红到脖子根。

我赶紧迎出来,带姐妹俩去逛街。手头"宽绰"了,买了几十块钱的日用品,有的送她们,有的托她们带给我的父母兄弟。小月看我花钱大方,就问"钱从哪里来?"我讲了带学徒的事:"你刚才看到的几十个女青年都是我的徒弟,你根本就不用怕她们。"小月说:"我怕她们什么?!"话是这样说,小月从此不敢再踏进竹器厂大门一步。

有一天陈厂长在办公室里同我交谈:"我们这么大的生产量,一天的垃圾就有几十吨,你有办法把它们利用起来吗?"此事我早已成"竹"在胸,就提出用竹屑生产建筑用"纸筋"的方案,陈表示大力支持。

经过几次成功的实验后,买来一批设备,"利用竹屑生产纸筋"的车间投产了,产品质量非常好,供不应求。我又开始研究用生产纸筋产生的废液制造染料。

"综合利用"一年给工厂带来额外的几十万利润。陈用这些利润盖了两栋大楼,非常壮观,其余的一大部分作为"年底奖金"给了镇里大大小小的干部。我看到出纳员包了半天红包,不满地说:"他们又没有参加我们的任何工作,也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忙',甚至还在背后搞小动作,为何要给他们?"第二年的广交会传来消息,国内已有数家竹器厂生产了几款同我们一模一样的产品,而给外商的报价低了百分之十。陈厂长派人去"现场"落实了此事以后,立即给外商主动降价百分之十五,保住了半年的订单。降价部分全部从工人的工资扣取:原来工人每做一个"双喜"图案可得两块五毛钱,工人们拼命干,一天干十六个小时,最快的可以编两个,五块钱工资;降价以后,每个图案工资一块五,一天最快得到三块钱工资。

再竞争,再降价,一个"双喜"图案的工资最后降到五毛钱,一个最熟练的工人一天拼命干十六个小时,也只能挣一块钱,有几个工人累得吐了血!

这一天在厂办公室里,陈厂长又提出要把一个"双喜"图案的工资降到三毛五分钱,我极力反对,当场就跟陈顶撞起来。我的理由是"我们做竹编即使微利甚至无利,也比其它竹器厂的日子要过得好,因为我们搞'综合利用'一年还有几十万利润,没有必要再从工人工资中扣取",又提出"实在不行的话,镇里大大小小干部们年底的'奖金'少给或干脆不给,也可以度过难关"。(几年以后我从别人的嘴里知道,这句话让我在镇政府里成了"千夫所指"、人人痛恨的家伙!)

陈暴跳如雷,说我"吃里扒外","现在工作这么难找,一个月十八块的学徒工还得开后门才能进来,二十一块就没有人干了?!" 黄老师傅听到一些传言,好心地劝我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过了一会儿,黄老师傅又对我说:"你知道我们这个镇子几百年来公认最聪明的人是谁吗?"我说:"不知道。""在我小时候,镇上有个年轻人是大家公认最最聪明的人--有人从上海运来一箱一箱的自行车零部件,他竟然可以把它们组装成一辆一辆的自行车!""这叫'最最聪明'!那发明自行车的人怎么解释呢?""在这个镇上,最聪明的就是能够按别人确定的方案重复做好的人,超过的要么是神仙,要么就是鬼怪。"我想起小时候念的一篇课文《鲁班学艺》,难怪几千年来鲁班被国人看作是"最聪明"、"最伟大"的工匠,世世代代被传颂着--国人虽然嘴巴上也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实是不允许任何人超越祖宗、超越师傅,更不允许超越"领导"的。

有一天在街上看到一个穿得很破烂的人正在问路,觉得面善,走过去一看,竟是陈贵豪!他挑着一小担笋干、香菇等"山货",扁担上写着我原来和现在的住址,一路问到小镇,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我把贵豪迎接到竹器厂我的宿舍里,聊了一会儿,陈厂长突然派人把我叫到办公室,"严肃"地对我说:"你的什么亲戚从美国寄来一封信在这里,这是'里通外国'的事,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你要主动到派出所报案。"我接过信件,一看是堂哥寄来的,就说:"既然邮电局可以把信发给我,就说明没有问题。"陈说:"你当着众人把信打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内容?"我拆开信封,递给陈看,陈看了半天,狠狠地说:"里面都是'密码',你老实交代跟你堂哥搞什么特务活动?"我把信扔给陈:"我堂哥在美国是个数学博士,我也喜欢数学,他来信跟我探讨数学问题,什么'密码'?!你拿去公安局报案请功好了!"回到宿舍,贵豪看我脸色不好,突然说道:"见到你我太高兴了!这些山里不值钱的东西是送给你的,请你收下。我知道你很忙,不打搅,我走了。"无论我怎么解释,贵豪坚持马上走,我拿不出什么礼物回赠他,送钱他坚决不要,固执地走了--他奶奶给他讲的"城里人无情无义"又有新篇章了!

几天以后,陈狗头突然叫我出差,到几个竹子产地"考察"。在竹山上,满眼翠绿一片,令人心旷神怡,我一时"诗兴"大发,模仿明代于谦的《咏石灰》诗填了一首"卜算子":

咏竹笑在高山峦,一生何人管,懦灌刚乔脚下踩,英姿入云端。

志坚永不软,性直岂可弯,刀山剑海挺身过,青白万古传。

"考察"归来的时候,听到工人们在议论着:"xy吹牛说竹屑可以生产葡萄糖、木糖,却变出醋来了!"原来我曾经对陈狗头说过:"竹屑做纸筋还是太浪费了,把它水解可以做成葡萄糖和木糖,价值更高。"为此,陈让我做个实验给他看看。我做到一半就出差了。陈叫食堂的炊事员偷看我做实验的坛坛罐罐,闻到一股酸味,就说是"都变成醋,失败了。"我到财务室报销差旅费,陈狗头找出两张同一天从县城到竹山的车票,说:"你一天报两张一样的车票,分明是贪污公款!"坐在旁边的老会计员替我回答:"我们每天给采购人员两毛钱的'住勤补贴',这一点钱在竹山上不够一顿的饭钱--现在到农民家里'开饭'一次的'行情'是五毛钱,所以他只能回县城吃招待所的午饭。"

我对竹器厂彻底失望,冲着陈狗头说:"你不欢迎我,可以直说出来,我走,没有必要搞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天就辞职回乐西大队的家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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