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三)最初的旅途 作者:勐龙河


 

【知青岁月】:

 (三)最初的旅途

(1) 

公元1968年12月21日,这个日子我永远难忘。那天,我们乘上南下的列车,行程三千多公里,直下西南边陲,开始了我一生中一段难以忘怀的刻骨铭心的生涯。

经过长途的颠簸跋涉,火车在三天后的一个深夜驶进了昆明车站,简陋而陈旧的站台上空无一人。我们列队出站,当时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还没有掀起,车站上的工作人员瞪着惊奇的眼睛默然无声地注视着我们。

车站广场上停着好多公交车,这些车子显然是为了接送我们而准备的。我们很快地上了车,车子驶过夜深人静的昆明街头,街面上空荡荡的,阗寂无声。车窗外昏黄的路灯、狭窄的街道、低矮而土黄的屋舍,恬静中边陲小城充满神秘。面对此情此景,心头涌上一阵难以言状的孤苦无援的凄惶。那种淡淡的忧伤的感觉,时隔那么多年,仍然记忆深刻。

当晚,我们就在昆明工学院“下榻”。睡得是地铺,只是在水泥地上铺上稻草,然后再铺上铺盖。从那时起,我们就领教了云南被子的短,常常会盖好了肩膀就露出脚。

那天,一切安置妥善,躺下睡觉时,已是凌晨时分了。天一亮,我们仍然硬撑着起来,到外面满街乱窜。工学院外面的马路两边都是整齐而直冲云霄的大树,昆明的街头分外冷落,街面上大都是二层楼的土木结构的旧房子,没有几家店铺开着门。因为我们刚离开大城市,初到这个边陲小城,觉得它分外僻静。我在农场待了两年后,回上海探亲再经过它时,却觉得它分外的繁华了,那是后话。

农场来接我们的人也来了,接我们去东风农场的是个叫竇明理的中年汉子,瘦削的脸,紫黑的脸膛上那端正的鼻梁分外显眼。

这次到昆明的共有一千个上海知青,分别前往版纳的两个农场:东风农场、勐腊农场。去勐腊的早我们一天离开昆明。于是,我们就能在昆明多停留一天,我们当时曾为此而着实地高兴了一番。

这天晚上,云南省委开欢迎会。省委干部、军代表、知青代表依次发言。后来才听人说起,代表我们发言的并不是同我们一起到云南的知青,好像是所谓“上海市中学红代会”的代表——金训华。就是后来死在黑龙江的,那个喊出当时著名口号“活着就要拼命干,一生献给毛主席。”的特殊时代的弄潮儿。


(2)

1968年12月26日,一早,我们就在昆明工学院内编组上车,陈旧过时的公共汽车载着我们,解放牌卡车装着我们的行李,浩浩荡荡的车队从昆明大街上驶过。不久上了一条宽阔的公路,一直往南,驶向那遥远而神秘的地方。

岁末的云南,完全没有寒冬腊月的气息。汽车在花岗石铺成的公路上活蹦乱跳、浑身乱颤地跑着,颠得我们浑身都要散了架。窗外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天蓝得纯净可爱,一览无遗的滇池在窗外闪过。

旅途上,每天只吃两顿;以后,我们到农场,每逢休息天也只吃两顿。那天,吃午饭在晋宁还是玉溪,我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饭后上路不久,汽车就开始爬山。公路弯弯曲曲地盘山绕岭,下面就是悬崖峭壁,让我们胆颤心惊、惊叫不已。

黄昏时分,车队到达峨山,这是个极不起眼的古滇小镇。路边,一座低矮的楼房的门面上挂着峨山彝族自治州的木牌。我们到的时候,天还很亮,这里的实际时差比上海晚2个小时。我们在小镇上闲荡,镇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闲人,街道弯曲而狭窄。在崇山峻岭的包围中,小镇分外宁静。

我们在公路边的饭馆里吃晚饭,这天,正好是“领袖”的生日,我们这些天涯沦落人也沾了光。晚饭八人一桌,每桌十来个菜,在当时,算够丰盛的了。离开上海已经有好多天了,大多数人都用贪婪目光盯着桌上的菜肴。突然,不知是谁,提议先要敬祝领袖“万寿无疆”,大家随声附和。于是,在这边远山区的小饭馆里回荡起一遍遍“万寿无疆”的诈唬声,中世纪愚蠢的宗教狂热竟会如此相似地在现代中国重现。真值得社会学家认真研究,也值得我们每一个人严肃而认真地反思。更重要的是产生这种现象的社会基础是否已被铲除。可悲的是:当时,我们这些受过中等教育的学生,对这种情景一点也不觉得可笑,心里还有一种虔诚的情感,甚至,心头还爬上了一种我们城里人比乡巴佬文明进步的莫名其妙的感觉。因为,这种“仪式”在偏远农村当时反而还未出现,我们的诈唬声让接我们去农场的窦明理惊得目瞪口呆。


(3)

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就被催促着起了床。车子开动以后,我们一个个都还是睡眼惺松的。车窗外,天还是黑黢黢的,汽车开着车灯在盘山公路上吃力地爬着坡,发动机的声音格外低沉。天渐渐地透亮了,山脚下腾起一股乳白色的大雾,慢慢地翻滚着,升腾着,越来越浓。从车窗里望出去,脚下是万倾云海,一轮血一样鲜红的太阳从云海里挣扎着喷薄而出,给群山万壑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大雾越来越浓,不停地翻滚着、升腾着,终于,汽车和我们都被大雾包围,我们就处在刚才还在我们脚下的云海之中了。这种大雾在内地从没见过,就像下着迷蒙蒙的细雨,隔不了几公尺就看不清东西。车在雾中开非常危险,尤其是在这盘山的险道上。汽车打开车前的破雾灯,不断地按着汽喇叭,慢慢地在雾中走着。这时,四周都被乳白色的大雾笼罩着,摇下车窗,只觉得无数细小的水珠扑面而来,清新的山风夹着雾珠抚弄着我们的脸庞、头发,面对此情此景,车箱里一片静默,只有汽车发动机在低沉的吼着,我们心头都充满了飘飘然、腾云驾雾之感。

我们从峨山出发时,按这里的规矩,没有吃过早饭。带队的说,“今天赶到元江才能吃饭,晚上到墨江才能住宿,今天是行程最长的一天。”将近中午,太阳才从浓雾中露出她那艳丽的脸庞,把酷热带给人间。汽车绕着“之”字形的山路,越爬越高,终于到了山顶。

探头望窗外,令人胆颤心惊。脚下谷底深不可测,一条大江像一条纤细的飘带在山脚下蜿蜒。九天之上,不知是哪位仙女那么悠闲自在,无意间将她的水袖只是那么随意地轻轻一抖,公路就像她那缥缈的水袖从山头飘荡着直落山脚。抬头望远,才知什么是“一览众山小”,远处奔腾起伏的群山层峦叠嶂,一直延绵到天边。

汽车沿着盘旋的公路来回穿梭,从山头到山脚大约走了半个小时。一到山脚,迎面就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这就是著名的元江,流出国境便是红河。车过了元江大桥后,拐了一个大弯,前面就是一大片坪坝,元江镇就在这片坝子上。这里天气相对更加闷热,因为四面都是大山,热量不易散发。

在元江吃了饭后,马上又乘车出发了,那天,我们到了墨江才吃晚饭。还没到墨江时,带队的便告诉我们:那可是个穷地方,没什么东西吃的。现在想起,他那时说这个话,是有意与我们事先打招呼。

到了墨江,我们被安排在十字街口的一家旅馆里住宿。晚饭时,果然没有什么好吃的上桌,每桌一个菜,小半脸盆酸醃菜炒肉,有人在抱怨,我却胃口不错,这菜还是别有风味,至少油水不少。据说,当时这里连粮食都奇缺,但当天我们还是有足够米饭。只是,周围不时有衣衫不整的大人、孩子朝着桌上的饭菜投过来那种令人心惊的眼神。


(4)

昨天晚上到墨江的时侯,车队所有的车都停在靠近公路边的停车场里。今天一早,我们醒来后整好队从街中心的旅馆里出来,走了一段路,才上了车。

汽车离开墨江后,不久,又开始不断地爬山。公路顺着山势不断地蜿蜒向前,路上的汽车风驰电掣,你追我赶,掀起滚滚黄尘,让我们个个灰头土脸。翻越了通关的大山以后,汽车就开始一路下坡,路两边林木葱茏,公路仿佛从树丛里钻过,越往下树木就越发茂密,不断地有小股的清泉在公路边山谷里淙淙流过。快到普洱时,路两边古朴陈旧的农舍不时地从车窗外一闪而过,连山势也变得圆润起来。忽然,群山之间出现一个翡翠般的平静如镜的水库,在青山的簇拥下,湖光山色相映成趣。这时滇南重镇普洱也就到了。这时天色尚早,但领队决定不走了,今晚就宿这里。

我们很多人就住在街上一个陈旧的旅馆里,那旅馆好像是原来茶马古道上的旧驿站。大房间里放着很多床铺,只留下勉强可以过人的通道,房间的四周都是深褐色的板壁,窗户也是木板做的,没有玻璃,老式的木板窗开得大大的,空气很流通,采光也不错,房间里倒也很明亮。

经过这三天的一路颠簸,大家都躺在床上不想动弹。还是有人提出:“普洱这地方,出普洱茶是十分有名的,是否到街上去看看。”

一踏上普洱镇那古朴破旧的街头,迎面好像真得扑来一股浓郁的普洱茶的气息。那曲曲弯弯的石板路两边,仅有的几家开着的店铺里,陈旧的柜台上所陈列的商品主要也只有茶叶,只是很少看到有买家。


(5)

第二天,我们从普洱出发,很快便到了思茅。思茅当时就是个地级市,它管辖着好几个州、县,但它却很小,只有一条百米长街。不过它是滇南好几条公路的交汇点,是滇南重要的交通枢纽,路上停了许多粘满了尘土的卡车、军车。我们还看到了从路上急驶而过的出国部队的车队,车上的军人都不佩带领章冒徽,穿着那种青灰色的制服。

我们在临街的一家饭馆里吃饭,大概由于领队事先没有联系好,饭馆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的饭菜来,只好分批吃,这下可就乱了套。饭馆里每端出一批饭菜,同伴们你争我夺,好不混乱,其中有一些人可能吃了两次以上。也不是由于饿,主要是由于年青人喜欢凑热闹,闹着玩,免不了其中有些人也为了某种发泄,才促成了这个小小的闹剧。到农场以后,我曾听好几个老四川知青说起,“你们在思茅抢饭吃,好不饿狼。”

这样,我们在思茅耽搁了较长时间,好在最后两天路途不长,山路也没有前两天的险,因而也耽误不了行程。

这天,我们宿在关坪,这可是个名符其实的小地方。这里根本没有像样的街道和商店,公路下只有几长排破旧的房子,这就是旅馆和仅此一家的小饭馆,还带有一个小卖部,只是几乎没有东西可卖。这里只有过往车辆上的人员在此食宿。

为了安排我们的晚饭。傍晚,小饭馆门口摆开了杀猪的架式,几个汉子用力将一头猪按在一条凳子上,临宰前的猪发出尖利的嘶嚎声,让艰难苦涩的旅途平添了一番情趣。这时不知是谁,偏要惹是生非,大声地喊道:“大家快来看呵,杀回族人的祖宗啰。”于是发生了一场争吵,以后我们知道,当天出面抗争的同伴,就有以后成为团副政委的蔡家顺。 


(6)

今天就要到达目的地了,是旅途的最后一天,汽车从关坪开出一个多小时后,山脚下又出现了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江,这就是著名的谰沧江。汽车急速地盘旋着下山,很快就到了江边,江两边是陡峭的群山,山上披着莽莽苍苍的热带雨林,灰蓝色的江水打着旋涡急速地流向远方。江面上横卧着一座色彩淡雅、结构精巧的大桥,这就是著名的允景洪澜沧江大桥。车队经过大桥,桥身发出微微的颤动,桥面上江风浩荡,四周景色如画,两岸黛绿色的群山逶迤起伏,站在桥面上向下游的江面望去,江面越来越宽,远处与天溶为一体,变成了水天一色。

大自然古朴、雄浑,而江桥却是近代化的,桥头上站着几个持枪的边防军战士,桥两边的栏杆上还雕刻着美丽的孔雀花纹。

汽车一过江,马上就进了景洪城。那时的景洪还充满着田园风光,城中就有傣家的吊脚楼,街上过往的行人中有不少服饰艳丽的少数民族。整个城镇的风情格调与一路上的那些小镇迥然不同,连路上刮的风都充满了傣家的气息。

载着我们的车队在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停了下来,但并没有让我们下车,经过领队们的一番临时商量,终于还是不敢让我们下车休整,大约是怕我们出乱子,车队马上又出发了。于是,我和景洪的初次相遇,只能隔着车窗匆匆而别。

从景洪城出发,汽车沿着一条宽阔笔直的大路疾驶前进,不久,拐了一个90度的大弯,过了流沙河大桥。从这里开始,公路就变成了土路,由于路面即狭窄又坎坷不平,车速便明显的慢了下来。汽车穿过一些傣家村寨,绕过一座座种满橡胶树的山头,行驶了两个小时以后,终于,在中午以后进入了东风农场境内。

我们在靠近红卫一队的公路上停了下来,就地休息。公路两边的山都不是很高,山上的原始森林还未被砍伐,把公路遮蔽的阴森森的。透过树丛,我们看见一队的场地上树着两副简陋的篮球架,有几个人在场地上打着篮球。绕着这个不大的场地的四周,盖着几栋用土坯垒起来的房子,用石灰水刷白的墙,房顶上盖着青色的瓦。不时地还传来几声鸡鸣狗吠,给这山谷里带来了几分生气。

汽车在公路上继续停着,我们在公路上就这么闲站着。估计是领队的去通知分场:我们到了。或许,此时分场部正在布置如何欢迎我们呢。

终于通知我们上车出发了,一分场部离这里很近,很快便到了。靠近分场部的公路边有一座不伦不类的牌楼,上面用红色的油漆涂满了当时各式时新的口号。有一些人站在牌楼附近挥动着欢迎我们的小旗,有人胸前还挂着那种湖南的小鼓。我们的车一停,便听到“扑嗵,扑嗵”的鼓声乍起,欢迎我们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夹杂着浓重的湖南乡音,还响起几下清脆的鞭炮声,这是农场为我们所举行的欢迎仪式,带有浓厚的农场色彩。

我们在分场部用餐。七、八个人,各自端着饭碗,蹲着围成圈,分食着放在中间的脸盆里的菜。我还记得,饭后每人手中吃饭的盆和勺都不用交还,算发给我们了。

吃完饭后,就有人宣布哪些人分在哪个生产队,本来我是分在八队的,一路上,我已与孙万慷他们混得很熟了,路上就说好,到农场后,尽量争取在一起。因此,宣布后,我并没有去八队,尽管八队离分场部最近,仅隔着一条小河,又是老队,条件较好,我还是自说自话地到了六队。

那天,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是1968年的最后第二天。就从那天起,我蒙蒙懵懵地一步跨入了成年。套用一句话“这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从那天起,就开始了十年漫长的知青生涯,也是我们人生的艰难起步,那是何等艰辛和苦难的起步,只有亲历者,才能知其中之味。那年,我十七岁。

                                                                             2009-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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