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是“文革”的前驱 作者:wenjunq


 

 “五四”是“文革”的前驱

资中筠先生是我所敬重的老一辈知识分子之一,阅读她的文字使我受益匪浅。我常把似资先生这类为数不多的体制内知识精英视为莲花,那种“出淤泥而不染”的风骨令我辈景仰。然而似乎难以做到真的“一尘不染”,无孔不入的毛式专制,长期的话语权垄断必然会浸淫每一个人的思维模式,习惯成自然,难免不会在某一个方面显露。“‘五四’新文化运动”即是典型案例之一,至今垄断着中国的主流话语环境。十年前我发过一个帖子,力主将“五四”与“新文化运动”区别开来,之后也一再述说过个中理由。当然,人微言轻,甚至连猪八戒的“放屁添风”也不如。

读罢《共识网》所转载资教授新近发表在《北京日报》上的文章:《“五四”与“文革”截然不同》,就反映了这种话语权垄断即使如资教授这等开明之士亦未能“免俗”。注意到资文说明:“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不是说1919年5月4日大家上街游行这一下,那是为了巴黎和会的问题,这是一个爆发点,并且我觉得它的做法,把人家赵家楼烧掉了,不见得是可取的,以后也不能鼓励。但是总的说来,‘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从晚清以来,无数仁人志士寻求变革图强之道达到的一个高潮,一个里程碑。‘五四’只是一个符号。”说明作者也承认二者还是有区别的,但认同“只是一个符号”,至于这个“符号”采用是否合适,似乎未予深究,习惯性拿来就用上了。且,通读资教授全文,感觉其对于“五四”这个符号的运用并不严谨,似乎近世中国的一切进步皆归功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显然是毛式话语权的延伸。现今中国近代历史的研究已经打破了毛式话语权的垄断,仍沿用之,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一、旧文化运动与新文化运动

新文化运动源自早前的旧文化运动,如顾准所言:“特别在中国,这个自大的天朝,鸦片战争和英法联军敲不醒,1884年的中法战争还敲不醒,一直要到1894年的中日战争猛敲一下,才略打一个欠伸”。这个“欠伸”当属旧文化运动。所谓“不醒”,当指社会主流群体无意识:魏源受林则徐之托著《海国图志》,在日本洛阳纸贵在中国无人问津;容闳学成归来四出游说新法无果,仅获准得幼童留美;王韬在香港办《循环日报》,著数百文章鼓吹《变法自强》却毫无反应;倒是官僚们主持的洋务运动,虽有声色却仍限于“中体西用”之层面。

甲午一战千年为师的中国败给从来的学生小日本,举国文人皆丢了面子,悲愤感油然而生。尤其糟糕的是,《马关条约》竟然准日本资本进入中国办实业,这就远不是“五口通商”之祸害可以比较的,它将使各国资本也随之涌入,肌肤之痛尚可忍,膏肓之忧则必须寻医问药的。严复趁机在天津《直报》连发五篇变法宏论,煽起旧文化运动热潮,直言不变法必亡、变法维新必兴。又发表译著《天演论》、《法意》等八本,震惊朝野,“中体西用”之说被破,贫弱单调的国学受到西方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冲击无力招架。期间翻译引进西方著述437部、日本著述958部,西学广泛传播是旧文化运动的结果,是有了“公车上书”乃至“戊戌维新”,举国精神振奋,焕然一新。

然而其领袖人物康、梁、谭等稍微得志便忘乎所以,挟皇上以谋一统,甚至策划举兵谋杀西太后之行动,败露后遭慈禧血腥报复,始有“六君子”喋血法场之祸,导致“戊戌维新”乃至旧文化运动第一阶段彻底失败。昏庸的慈禧认定祸从西学起,遂取彻底排外借以回归传统。所谓“中国最优秀的传统精神”激起的是义和拳运动,“扶清灭洋”之宗旨在于血腥铲除旧文化运动带来的反传统“乱象”,尽管它只是部分反传统。

由此导致的庚子之乱,朝廷操纵的暴民骚乱被八国联军扑灭,而洋人并不想搞垮中国。惊魂甫定的西太后从西安回銮京师,只要保住朝廷治权也顾不得其他,新政亦应运而生。应该说,所谓旧文化运动的第二阶段肇始于此后,1901年8月章太炎发表《正仇满论》,革命党为夺取政权不惜弘扬“国粹”,讨伐改良其实也即旧文化运动分裂之宣言书。接下去章、康关于改良与革命之争论,邹容《革命军》的发表以及《苏报》案,大抵可以视作旧文化运动中改良派与革命派的“交接棒”阶段,偏偏是大清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新政之时。

旧文化运动之革命派对于传统文化的逆反是不言而喻的,它在政治上的主张就是废除帝制。其开始阶段仅为排满革命,章炳麟、刘师培为首的“国粹派”确实借捍卫汉家传统文化为反满旗帜,“保种,爱国,存学”之口号彰显其排外复旧之本质,连康梁都不如,却被冠以“反帝反满”头衔,终因辛亥胜利而凯旋。辛亥之后中国陷入“娜拉走后怎样?”的怪圈,最吊诡的是被指控践踏《临时约法》的北洋政府,自始至终都设有该法所设定的内阁;而被赞誉为“护法”的孙氏,自临时大总统开始,到病故为止,没有一天设立过《临时约法》所规定的内阁,他根本不屑于这个劳什子。中国的近代历史满是此类荒诞的描述。

而以《新青年》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则因袁世凯称帝抵达更彻底的反传统层面,其目标正是清算“国粹派”所制造的喧嚣。陈独秀1916年2月发表《吾人最后之觉悟》称:“欧洲输入之文化,与吾华固有之文化,其根本性质极端相反。数百年来,吾国扰攘不安之象,其由此两种文化相接触、相冲突者,盖十居八九。”陈氏选择反传统立场,1917年3月发表《旧思想与国体问题》,认为袁氏称帝是传统理念作祟的结果,“如今要巩固共和,非先将国民脑子里所有反对共和的旧思想,一一洗刷干净不可。因为民主共和的国家组织、社会制度、伦理观念,和君主专制的国家组织、社会制度、伦理观念全然相反。一个是重在平等精神,一个是重在尊卑阶级,万万不能调和的。若是一面要行共和政治,一面又要保存君主时代的旧思想,那是万万不成。而且此种‘脚踏两只船’的办法,必至非驴非马,既不共和,又不专制,国家无组织。社会无制度,一塌糊涂而后已!”其他类似论述几乎充斥《新青年》的每一期,毛称陈为“五四运动的总司令”,资老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并没有使文化断裂,而是把中国最优秀的传统精神和新思想结合起来了”,只怕陈总司令九泉之下也不肯同意的。而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鲁迅,对于“传统精神”的贬损那就更刻薄了,仅从《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摘取一句:“中国的旧学说旧手段,实在从古以来,并无良效,无非使坏人增长些虚伪,好人无端的多受些人我都无利益的苦痛罢了。”反传统属于“谋事在人”,“没有使文化断裂”属于“成事在天”,文革也没能使“文化断裂”的,至少“批林批孔”之同时也在吹捧法家。

归纳一下,旧文化运动虽然谭翤同、梁启超等有抨击传统文化之论说,主张“冲决罗网”,但其要旨仍属改良性质,显著特色即政治上的君主立宪,康有为甚至拉孔子出来充当变法维新大旗。至于“国粹派”,则祭起汉家传统来推翻满族皇帝,因为他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已经不再具有捍卫传统的资格。而新文化运动则不但继承了旧文化运动移风易俗的主张,而且要“将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谈全都扫除,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将无论是谁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总而言之,就是将华夏传统的所有小巧玩艺儿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学学枪击我们的洋鬼子,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鲁迅:《忽然想到(十一)》)

新文化运动明白无误的宗旨就是反传统,其精髓用现在的话说叫做“挟洋自重”,从“德先生、赛先生”开始,到“联俄”结束,“五四”既是它的私生子,也是它的终结者。不客气地说,它所提倡的“科学、民主”作用有限,却有重大缺失:把法制给撇掉了。因此,任何拔高新文化运动成就的说道,都有失偏颇。资教授用以赞颂它的那些移风易俗事例,其实基本都是旧文化运动时便已经做得差不多的事情。例如女学,1844年英国阿尔德赛女士在宁波办了第一所女校,之后又在通商五口办了11所,至1905年全国仅基督教小学就有女生7168人,中学女生2761人。还在维新时不仅康有为奏请光绪下诏禁女子缠足,其女康同薇更是四处奔走呼吁妇女解放。《剪辫易服说》、《婚姻改良说》、《家庭革命说》、《奴婢废止议》等文论充斥报端。到1912年民国建立,废除贱民身份、剪辫、禁止缠足、禁赌禁毒、废止蓄娼、禁买卖人口等皆以政府令形式颁布。医院、学校等更是早在传教士时期就已开设,1901年8月2日谕旨令:“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行切实整顿外,着将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设中学堂,各州县均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1909年统计,国立全国性大学3所、省立大学23所、高等专科学校13所,学生约五千余人;教会办学更多,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前为止,教会学校已办13000余所(其中大学14所),学生35万人;私立大学5所,中小学无从统计。而出国留洋者更多,仅赴日本留学生便已过万人。

资先生把这些进步归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似乎过于随意。即便“德先生、赛先生”,也是严复们做旧文化运动时首倡的,须注意的是严复们并未遗漏法制,翻译孟德斯鸠的《法意》便是典型案例。与严复们拓荒牛般的努力相比较,新文化运动那些主将多属浅薄之辈,其成就也远不及严复们。吹嘘并拔高他们是国共两党相同的利益需要,借以证明本党执政的合法性与合理性。若说“五四运动”是新文化运动的私生子倒还有谱,因为陈独秀们毫无法制观念,应了张之洞之预言:“民权之说一倡,愚民必喜,乱民必作,纲纪不行,大乱四起。”(《劝学篇.正权》)可悲的是这个无法无天的私生子把亲爹给干掉了。


二、“五四”是“新文化”的杀手

十年前我曾发过一个帖子:《纪念“五四”和新文化运动的思考》,论述主题便是:“五四”非但不是新文化运动,相反,它终结了新文化运动;新文化是内向的文化反思活动,而“五四”则是外向的抗议活动;新文化主张科学与民主精神,尽管它忽略了法制却是守法的思想较量,而“五四”则系无法无天、唯我独尊之打砸抢烧暴力宣泄。说白话文是新文化运动所成就也不合理,早在明朝中国就有白话文高潮,著名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四大名著是其标识性符号,著名的“三言两拍”,延至清初《儒林外史》、《红楼梦》,其成就根本就不是新文化运动可比的,不用说别的,新文化时期那些小说名著,如今还能跟明清小说名著相提并论么?

如此论说并非否认新文化运动的成就,它的业绩主要只在对旧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之上,而这恰是资先生本文所要否定的。说“五四”不是新文化运动,首先在于“五四”期间那些宣传品,没有一个字涉及新文化,所为皆属打着爱国旗号的打砸抢烧,践踏法律荼毒民众。经过一番密谋策划、精心准备,“五四”时匡互生放火烧了赵家楼,那不过只是曹汝霖家东书房一隅,曹家承受得起。然而那把火却殃及曹宅外11户平民,他们赖以生存的房舍被付之一炬,基本倾家荡产了。企图阻止纵火的段锡朋提出过大火蔓延的危险,匡氏反诘道:“谁让他们与汉奸为邻?”坚持放了这把火。借鲁迅在《南腔北调集.火》里的一句说道:“我们只看见点灯是平凡的,放火是雄壮的,所以点灯就被禁止,放火就受供养。”至今称颂“‘五四’新文化运动”者,是否也含有与纵火者同样的雄壮感,不屑于无辜市民饥啼寒号流离失所呢?不得而知了。

此说成立的另一证据在于:“五四”前之4月20日,济南市民十万三千七百余人盛大集会抗议巴黎和会,并致电和会中国代表团,呼吁他们“把中国从卖国贼卖国的危机中解救出来”。无论规模声势还是先知先觉,都优于“五四”那伙学生。就算是所吹嘘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功业成立,按照“先入为主”的原则也该唤作“济南420新文化运动”的。然而他们只是和平集会,没有放火烧房子,于是没“受供养”,历史教科书甚至不屑提及他们,如此和平集会乃革命教育需要杜绝的。毛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据此,济南的抗议集会是不足挂齿的,只准供养放火烧了房子的“五四”。

蒋梦麟先生在《北京大学与学生运动》一文中说蔡元培辞去北大校长,“至于北京大学,他认为今后将不易维持纪律,因为学生们很可能为胜利而陶醉。他们既然尝到权力的滋味,以后他们的欲望恐怕难以满足了。”确实如此,有“五四”前驱为楷模,又有苏俄扶持的冯玉祥军队撑腰,1925年11月28日北京暴民烧毁了教育总长章士钊宅邸,次日又放火烧掉对苏俄不恭敬的《晨报》报馆。文革中,有恃无恐的红卫兵继打砸抢并滥杀无辜的“红八月”施暴之后,次年又放一把火烧掉英国代办处,同样以“五四”前驱为楷模的。“五四”与“文革”截然不同于何处呢?本人当年作为中学生身陷文革之中,对于“五四”前驱们的榜样作用深有体会,当然不敢苟同“截然不同”之说。

回过头再说新文化运动,玩到“五四”这把火终于彻底玩完了。首先是新文化那些主将无一参合进去。蔡元培是反对学生们闹事的,“五四”之后辞去北大校长自不待言;陈独秀此前因嫖妓丑闻被报纸披露,被免去北大文科长教职,不知所踪。后来才与《新青年》诸君作传单,亲自散发时被捕;胡适时在上海迎接杜威,7日才接到陈独秀之信略知此事。然后力主罢课学生复课:“单用罢课作武器是最不经济的方法,是下下策。屡用不已,是学生运动破产的表现。罢课于敌人无损,于自己却有大损失。”一年后还与蒋梦麟联名发文《我们对于学生的希望》说:“荒唐的中年老年人闹下了乱子,却要未成年的学子抛弃学业,荒废光阴,来干涉纠正,这是天下最不经济的事。”鲁迅呢?其日记载有:“四日昙。星期休息。徐吉轩为父设奠,上午赴吊并赙三元。下午孙福源来。刘半农来,交与书籍二册,是丸善寄来者。”不但自己没涉及,就连另一位新文化干将刘半农也跟他一道赋闲了。而担纲游行总指挥的傅斯年,以及罗家伦、段锡朋等初期学生领袖亦纷纷退出运动,并对“五四”运动表示反省,甚至主张北大迁往上海。即使纵火的匡互生,也厌倦革命收心教书,直至1933年病逝。张国焘、许德珩等后来向孙中山请功,却遭训斥,谓之无聊,要发500条枪给学生去攻打北洋政府,那才算好汉。

“五四”导致新文化运动分裂已是不争之史实,《新青年》当时出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李大钊在其中发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与陈独秀一起开始挟洋自重之旅,什么“德先生、赛先生”都见鬼去了,以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成为被批判的对象。民主主义派则视之为“过激主义”,两边争论不已,被称为“中国之主要社会思想或文化战争”,至于新文化运动讨论的那些课题,尽皆无人再提及了。说“五四”是“新文化”的杀手并无出入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最大成就便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泛滥成灾,李大钊自“五四”起半年时间兜售他自己并未理解的马克思主义,既然没弄懂便拿来苏俄的说教四出兜售。资先生所谓“把中国最优秀的传统精神和新思想结合起来”,毛式说法叫做“马克思加秦始皇”。有国共两党前赴后继地接过苏俄反华势力给予的钱和枪,中国最终于1949年沦为苏俄之仆从国,国家和人民都蒙受了本不该蒙受的苦难,文革乃是其最高阶段。这一切全都滥觞自“‘五四’新文化运动”,虽然那个运动四分五裂分支出诸多流派,其主流走向如此,这是毛泽东也认同的,也是它至今得到权力青睐的根源。愣是要把它同文革剥离开,显然不合历史真实,也必然无济于事的。

顾准先生借用新文化运动的主题说过一段很精彩的话:“古代文物成为悠久文明的证据和夸耀,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这种‘读史’,其意图在于仰仗我们祖先的光荣历史来窒息科学与民主。所以,批判中国传统思想,是发展科学与民主所十分必须的。”(《顾准文集》,P348)因此,时至今日,若真的相信宪政民主,缺乏的仍是对于传统的批判,而不是“仰仗我们祖先的光荣历史来窒息科学与民主”,当然不能再漏掉法制。

                                                             (2012-5-8,南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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