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孔化营》连载6:村北小河;清明节写给瞿建平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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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孔化营》连载6: 第十一章:村北小河 在孔化营村北,有一条小河,日记中将她称作“北河套”。 我似乎一生与河有缘。生我养我的十八号院,大门外就有一条河,现在她叫昆玉河,小时没这名儿,就叫“河”:“去哪啦?”“河边”;“河上结冰啦,去滑冰车吧!”;“昨天我在河里捞到一条大泥鳅!”在十八号院的小伙伴当中,只要一说“河”,就知道是门口那条河,那是我们的母亲河,她孕育了童年的梦;童年的梦里,她是那样温柔和慈祥。 到沈丘后,无论在新安集,还是张湾,全紧靠沙河。与昆玉河相比,沙河像一条父亲河,雄浑壮阔,浩浩荡荡。发怒时,他呼啸奔腾,摧枯拉朽;即便平静下来,他跑得也比昆玉河快得多。他赐予我少年的梦,少年的梦里,他像一个不屈的斗士,永远在大平原上驰骋着。 到了孔化营,村北也有条小河,美得不同寻常,神秘、瑰丽、婀娜多姿。说她神秘,因为不知她由何而来,又向何而去?沿永宁向西一路走向孔化营,路边都是青纱帐,你看不到哪有小河,也听不见水声。可一进村,向北一拐,那条河倏地淌了出来,好像清泉从地下涌出一样。记忆中,河是从一片白杨树林中流出,微风从树梢掠过,像水在哗哗响;河水又从另一片白杨树林逶迤而去,那树林太茂密,以至无法穿越树林去探寻她的行踪。如果透过树枝间的缝隙向西望去,依稀可见远方那海坨山的倩影,好像这河流到那山去了,但我知那并不可能,于是越发感觉这河的神秘。 小河美在颜色。她置身绿茵中,春天来时青翠欲滴。暖暖的阳光穿过枝头,苏醒的小草上,晶莹的露珠金光闪闪。河水在冰层下润出一抹新绿,五颜六色的野花织着地毯,黄雀在花中跳跃,红靛颏叫得银玲一般。那时躺在草坪上,仰看柳枝上嫩黄的新芽,还有杨树上那白灰色的毛毛,不经意间随风而落,轻轻拂过你的脸,让你心上痒痒,像挨到了姑娘的手。夏天时,小河浓成墨绿色,茂密的树叶在头顶撑起一柄大伞,不管如何炎热,河水永远清凉。一天辛劳后,到河里游一会儿,皎洁的月光随浪花浸满全身,顿消心中的暑气。静坐岸边,听即将收尾的蝉声,和方兴未艾的蛙声,伴着若隐若现的小河流淌声,渐渐的便会有些入禅入静,似乎听到了古刹筝声,叮叮呼咚咚的,让人心旷神怡。最美是秋天,秋风染遍银杏和黄栌,满林黄叶,随风四散,飞洒在水面上,河水一片金黄;还有水上菱荷,红得醉人,荷上袅娜起舞的蜻蜓,薄翼纱翅,宛若花仙。当花仙子离去时,冬风便呼啸而来,将小河冰封雪冻,天地间一片洁白。 小河更美在旖旎多姿。当姑娘们在河畔捶衣而歌,你会觉得小河也是一位浣纱少女;当羊倌在河套中甩个响鞭,你会觉得小河也是一只温顺的绵羊;小河边是大队的果园,当累累硕果挂满枝头时,你会觉得小河也是一位辛勤的园丁;苎麻成熟了,我们砍下苎麻浸泡在河水里,你会觉得小河也是我们身上厚厚的冬衣。 最惬意的事是在河边读书。万物似很肃静,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哗,没有刺耳的噪音,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淌的声音。万物又似乎很热闹,风在耳边低语,蜂在花间吟唱,水声轻轻地述说着什么,和着远村的鸡鸣和狗吠。这时倚在杨树下,打开书,一页页读着,似能读出春的芳香,夏的火热,秋的甜蜜,冬的纯净。读累了,放下书卷,掐一片薄荷贴在太阳穴和眼帘上,丝丝凉意沁人心脾,摘一朵蒲公英轻轻吹去,那一缕缕银丝便将思绪牵向天边。那时忽然顿悟,人世间的一切都像这轻丝,转瞬即逝,只有精神可以永恒,只有小河的水,永远流淌。 我最喜欢在小河边读《诗经》,那些诗就像专为小河而写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念着念着,就想到《红楼梦》中说女子是水做的,望着汩汩西去的河水,仿佛水雾朦胧之中,就有古装女子,一抹青丝,低眉敛目,凌波微步,在暮色中款款走去了。那时天地万物静谧而安详,景色美得像梦。 插队很艰苦,吃不饱,睡觉少,干活累,没书看,生活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种种烦恼走马灯般你来我去。遇到心烦时,独自一人走去小河边,看看水洼里的小蝌蚪,无忧无虑地游着;机灵的小河虾从水草中窜出,转瞬间又钻进另一丛水草中;泥鳅不紧不慢地在水底滑行,一有动静,眨眼间便失去了踪影……;那时童心又回,一切烦恼皆烟消云散,小河用她神奇的手,抚平我心上所有的伤痕。 三十年后读到梭罗的《瓦尔登湖》,书中有美妙如诗的描写:“我眼中的湖水滑落了它夜色的雾衫,渐渐地,它柔缓的涟漪,或它亮滑如镜的湖面,在远近各处清晰起来。此时的雾霭,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隐没于森林中……这是康科德桂冠上最璀璨的一颗钻石”;看到这,我禁不住在心里说,我的孔化营的那条小河,也如这瓦尔登湖一样,是一颗璀璨的钻石呀! 大洋那边,张颐留帖说,“有机会一定来我们现在这里,看看50000人的城市是什么样。时值当下,这里简直是花的海洋,周围雪山,国家森林和太平洋的波涛,油画般的农田,葡萄园,牧场和牛羊。大城市的人来到这里个个留恋忘返。一直记得刘岩说喜欢小城镇,来吧。”从张颐的寥寥数语中,我能想象出,他所在的小城有多么美。这些年我也走过一些风景如画的地方,像碧海蓝天的夏威夷,阳光明媚的黄金海岸,清澈见底的普卡基湖,银装素裹的北海道,都美得让人惊叹,让人留连忘返;但那毕竟是异乡之美呀,看过后,会渐渐淡忘的;而在我心中永不湮灭、永远美丽的,是我的孔化营的那条小河!
夫子日记:1974年10月21日: “今早六点半,张颐打来电话,告我他先去车站买票,上午11点半那一趟,在北郊车站见面。我于11点赶到北郊,张颐已经买好票了。他一见我就问有没有听说东灰岭的事?我说没有。他告我东灰岭的大日野出了交通事故,死三人,其中一个是知青,而且是和我们一届的,他不知姓名,只知是二班的女生。二班女生我只认识何晓军,但印象中她好像不在东灰岭,才女,但愿没事。事也凑巧,在车上遇到一位伤号,恰好就是东灰岭的,当时也在日野车上,翻车时甩了出来,大难不死,但摔伤了,在北医看的伤,一问竟还是星的二舅。东灰岭是学大寨先进,县里奖励一辆大日野,车去北京,大队没有司机,请给县头头开车的司机帮忙,村里一个开大拖的跟着,半道上开大拖的手痒,想开,司机就让他开了,结果开翻了,摔到山沟里了。正聊着,车到了麻虎寨,上来一点,正是出事的地方。正好司机要方便,把车停下来,我和张颐下车探看,果然看见一辆车躺在沟底,那沟足有几十米深,挺大一辆卡车,在沟底就像一辆小玩具模型,已然摔得不成样子,特别是车头整个摔瘪了,而且似乎还烧过,漆都熏黑了。站在路边,风很大,很冷,想到死去的知青,当时情景一定很惨,心情很不好。问社员死者的名字,他说叫什么平,看来肯定不是何晓军了。下午三点到孔化营,到六点缝了两床被子。晚上唐谦北辰来。” 妹妹,你在天堂好吗? 开始写《我的孔化营》时,就想到除了写三班的同学,凡日记中出现的另两个班的同学,也都要写一写。虽说三班在一五0只有一年,大家自嘲是后娘养的,可实际上母校对我们疼爱有加,一二两班同学与我们也相处甚欢。本没计划外班同学先写谁,心想看谁在日记中先出现吧,也没有特别留意。可不知咋地,今天将“村北小河”发上博客后,心中总有些恍惚,好像有什么事忘记了。吃晚饭时夫人说到明日清明,要给保母放假,我心里忽悠一下,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你!放下碗去翻日记,竟然愣住了,在夫子日记中,一二两班女生,第一个出现的竟是你! 准确说,何晓军的名字在你前边,可提她的起因在你;准确说,你的名字并没有完整地在我日记中出现,因为那位老乡只记得一个“平”字,可一个字已经够了;准确说,我根本不认识你,没见过你的容貌,没听过你的声音,没和你说过一句话,所以我根本写不了你;可当灵魂升入天堂时,天地间的对话完全是心灵的感应,一切人世的阻隔都不复存在。所以与其说是我想到了你,不如说是你呼唤了我,或许是你在天堂也读到了我的回忆,我的回忆让你想起了如烟的往事? 亚初曾将你的墓碑照片放到班网,我读了碑文,知道你小我两岁。算起来,你插队时刚十七岁,十七岁的女孩,一棵娇态可掬的小草。青春像正要绽开的玉兰,纯洁而纤弱。我努力想象着,在麻虎寨那个悬崖峭壁间,一个纤弱的姑娘,怎样像羽毛一样飘然而落,额头吻了一下岩石,就长眠不醒。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到工程处后我听说,快到麻虎寨时,你刚好和高三幸换了一下位置,不知是她怕冷还是你怕冷?就这一换,三幸毫发无损,你却走了。 那年我站在麻虎寨的山路上时,你已经不在,我只感到深秋的寒风掠过我的脸颊,撕扯着我的衣衫,扑打着我的胸膛。我看到石缝中有星星点点的红色,不知那是花?是叶?还是血?虽然素不相识,但我心中却隐隐作痛,因为你是我的校友,是我们高中三个班的小妹妹,半年前我们是一同走出校门,同一车队穿过崇山峻岭,满怀壮志来到永宁。而今壮志未酬,你却走了,十七岁的花季,青春怎会如此短暂?真是“一片花飞减却春”呀! 我没有到过东灰岭,但山上的村庄,定比我们孔化营更艰苦些。一个在城里长大的女孩,忽然投身在一个穷乡僻壤,你要克服多少困难,远非我能想象。一班网上有一张泗司的老照片,一条小路曲曲弯弯通向山里,道路坎坷不平,夕阳西下,将斑剥树影投射在小路上,天地苍黄,万物萧瑟。我很喜欢这张照片,常常看她,也常常想到在山村插队同学,尤其是女生们,是如何日日走在这山间小路上,上工下工,挑水挑粮,住在四壁漏风的陋室中,吃着贴饼子就土豆,那样艰苦的岁月,该是有怎样的毅力才能挺过来? 记得在二班网上看到过孔砺同学的一个帖子,她讲了一个“馋丫头”的故事。她说那时不习惯窗户纸,在炕上活动时老把窗户纸捅破,最后到了千疮百孔,姐妹们决定糊窗户。不知是赵玉霞还是高三幸,用白面打了一小锅浆糊,浆糊比较烫,让一旁准备糊窗户的姐妹们不得不耐着性子等着,不知是谁,试温度时手指头上粘了浆糊,不由自主地把手指放到嘴里,发现很好吃!于大家你一指头,我一指头的,浆糊没凉全吃光啦!没办法只好再打一锅。这回赵玉霞大管家有责任心,两手护着锅,不准大家再吃,总算把浆糊保护下来,把窗户糊上了。孔砺说:“现在想起来那热乎乎甜丝丝的浆糊确实味道不错!”当我看到这个帖子时禁不住笑了,但笑过后,心里又有些酸。我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一群姑娘抢着用手指蘸浆糊的情景。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其中,只知道赵玉霞是在东灰岭的,想来你应该是其中一员吧?如今我们都回城了,生活都好得多得多了,回忆往事就有了苦中有乐的心态,可当时的那种酸甜苦辣,不是亲身经历,谁能道出是啥滋味呢? 到如今人世的路我已比你多走了三十多年,头发快要花白,近视眼又加了老花眼,牙齿也到了少吃肉多喝粥的地步。有时想想,人要是不会衰老该多好呢?从这上说,或许你当年的离去也是规避衰老的一种方式吧?同学们相聚时,一群老头老太太,只有你还是十七岁,谁也不知你老时的模样,因为你不会老。在班级相册中,人人一脸皱纹,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只有你鲜花一样向我们微笑,让我们看到自己几十年前的影子。返程的车票已经装在口袋里,你在终点站沏好了茶水,我不知哪一站是我生命转弯的地方,但只要能在重过麻虎寨时摘一朵小花,此心已足,拥有她,便拥有了整个花季! 到如今你已在东灰岭的南山上静卧了三十多年,我知道每年清明节,二班同学都会向东灰岭眺望,为你采一束你喜爱的菊花,伴你说几句悄悄话。我不是二班的同学,和你也素不相识,却不知为何在这清明将临的深夜,写出这样一篇文字。或许你不只属于二班,你是全年级的小妹妹;我也不只属于三班,我是母校的儿子。一五0中学七三届高中生皆为兄弟姐妹,即便不曾相识,那亲情友情却让大家心有灵犀! 还记得超尘老师为你写的悼诗吗?老师现在和你同在天堂,想必他一定将那诗念过给你听吧?当年老师的诗被同学们传阅抄录,07年康红同学把她登在班网上,我得以拜读。今晚,我北望东灰岭,又想起超尘老师那悲痛的诗句,就让我诵读那最后一段,作为我,一个你不认识的哥哥,在清明时分,对小妹的祭奠吧: 霹雳心炸碎,长风头晕眩。长夜不能寐,身影常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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