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原名《文革中的老三届》)连载五:忆苦会·“情”与“位”·“六.一馆”…… 作者:海阔天


 

 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连载五):

第二十五章、吃‘忆苦饭’,书生试问,谁解其中味
       开‘忆苦会’,工人笑闹,共享性之魅

为了让革命斗志在非暴力环境中不至于磨灭,回到校园的红卫兵两次擎起了他们的传统法宝——忆苦思甜。无产阶级只有不间断的忆苦思甜,才能让仇恨的种子一代一代传下去。这与基督徒的“宽恕”,佛教的“笑口常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包容是截然不同的。所以红卫兵对儒、释、道及一切外国洋教都深恶痛绝,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在手法上,忆苦思甜与数千年前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枕戈待旦”实在是一脉相承。

忆苦思甜该如何效仿老祖宗的卧薪尝胆呢?大家很快就想到了吃“忆苦饭”。红卫兵干任何事都绝对符合“完全”、“彻底”的标准:“饭”中完全没有粮食,彻底由树皮、草根、观音土组成。

方案在上午的讨论会上一经确定,红卫兵就立刻带领他们的外围——红战友倾巢而出了,让麻六类及更低级别的“黑七类”之流在楼梯边的走廊上去侈谈什么“哥德”、“席勒”或“孔子”、“孟子”吧,刨树皮和挖观音土比空洞的侈谈重要得多啊!

下午五点放学时,红五类准点满载而归的返回了学校。砧板、刀具、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全班同学都留了下来,分工洗野菜、切树皮草根,捣和观音土。大家兴致都很高,没有一个人抱怨,因为这毕竟是从未经历过的新鲜事嘛!直到天黑时分,“忆苦饭”分配到每个人手上时,人们才体会到了“忆苦饭”之“苦”。

看到李潇萧扒进第一大口后又几乎将饭彻底吐出,而且眼泪都流了出来,吴书味笑道:“树皮、白土、野草,确乎美味佳肴,潇萧抢先大咬,泪珠儿挂上睫毛。”

“吴书味,你看我笑话呀?!”在众人的大笑声中,李潇萧吼罢便翘起了嘴,停下筷子望着别人。

宋华杰试探性地扒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当看见全组同学都望着他时,又转而作出一付眉开眼笑的样子赞叹道:“嘿!好吃!好吃!”

“看我们的组长多有阶级感情!简直是狼吞虎咽。”纪璋发一边慢慢扒着饭一边笑道。

“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象景阳岗的武松一样,这就是无产阶级的狼吞虎咽。要是来一场吃忆苦饭擂台赛,宋组长绝对进入前三名。”赵岚珈用筷子尖将一小口“饭”送入嘴中,一边如有滋有味的品尝,一边笑道。

吴书味也小心求证般的品了一口道:“民以食为天,今天倒真要由‘天’的味道来领悟人生的真谛了:苦!——只此一字。”

“酸秀才,吃忆苦饭也要品味人生真谛么?还是学学组长早点吃完你的政治任务吧?”赵岚珈笑道。

“对!刘英英说了的,吃忆苦饭,每个人都必须吃完。”宋华杰说罢便大口大口的接连不断地扒起饭来。看到他那艰难的吞咽样子,全组人都大笑起来。

“各组组长,请马上到操场上开一个十分钟的短会!”

听到刘英英的紧急通知,积极上进的宋华杰没有丝毫怠慢,雷厉风行地放下碗就走。

纪璋发、姚劲力也都是老实人,既然吃饭是政治任务,他们也大口大口扒起饭来,不一会便端起空碗下楼洗碗去了。

愁眉不展的李潇萧急了:“怎么办呀?我平时也从没吃过这么多饭嘛!打死我也完成不这政治任务啰,等明天挨斗算了。”


赵岚珈也只吃了两三口,她紧锁双眉下的明亮眼睛转了几下,突然抬起头笑道:“哎!有了,听殷素华说,在吴书味面前,没有解不出的数学题,吴书味,我们这两碗饭怎么解决,这就是一道数学题,现在,你能把它解出来么?”

“对!这是我俩交给你的政治任务。”李潇萧也来劲了。

吴书味沉思了片刻,突然用筷子指了指宋华杰遗放在桌子上,还剩下少许饭的碗说:“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此了。”

“这是什么臭答案呀,这不是损人利己么?”赵岚珈摇着头说。

“这怎么是损人利己呢?宋华杰是有名的大胃王,组长不吃饱却要把我们两个女生撑死,这才是最大的不公平。再说,高才生给出的数理答案什么时候错过?”李潇萧边说边将自己的饭全都倒进了宋华杰碗中,随即又抢过赵岚珈的饭朝宋华杰碗中扒起来。

“组长不会健忘到认为他还没开始吃吧?追查起来……”

“他追查谁呀?他的饭还剩一堆碗,吴书味剩一平碗,他开会去了,没时间吃,当然比吴书味的多嘛!”李潇萧不以为然冲着赵岚珈嚷道,“就你胆小。”

“做事总要稳妥点嘛!吴书味,你的饭暂时别吃了,留下它作个参照物。等组长回了,你再陪他一起吃最后的晚餐。”赵岚珈笑道。

“要用我垫底呀?”

“为了整一整你最恨的人,总该付点代价嘛,再说,这饭总是要吃掉的呀!”

“不!宋华杰实际上是一个很憨厚的人,高一上学期,我甚至认为他是个可以深交的朋友,我不恨他。”

“那你为什么总和他作对?你最恨的人是谁?”李潇萧也接着问。

“上爬的动机扭曲了他的灵魂,不是我和他作对,是他在与平等和自由作对。我不恨任何人,特别是同窗之谊,应该是人生中最珍贵的友谊。”

“吴书味将西方的博爱、平等、自由与中国古代的‘兼爱与非攻’结合起来了。”赵岚珈笑道。

“哈!组长要回来了。吴书味,你帮我们完成了作业,你自己的作业呢?没办法了吧?”李潇萧指了指窗外正大步走来的宋华杰,又指了指吴书味那没怎么动的忆苦饭,拍着手笑了起来。

“给你们指点了迷津,你们却要看我的笑话,真不够朋友!不过嘛,数学是可以一题多解的。”吴书味边说边大步流星地走到墙角边,很快,那碗忆苦饭便被埋入了字纸篓中写大字报废弃的字纸中。随即,他提起字纸篓说:“感谢上帝,正好安排我今天做清洁。”

“浪费粮食!”经过女生身边时,李潇萧故作愤怒地斥责道。

“偷换概念!这里既没有粮,也不是食。”吴书味边笑边向楼下走去。

当吴书味返回小组时,只见一大群人都在笑看宋华杰的吃饭表演。

白莲华也在围观的人群中,一见到吴书味便笑道:“听说高才生为李潇萧吃忆苦饭作了一首诗,最后一句‘泪珠儿挂上眼睫毛’,很有阶级感情嘛!”

天啦!竟遭到如此评价,吴书味愕然。

“能为忆苦饭再作诗一首吗?”白莲华还要穷追猛打,“总不能只为李潇萧一个人作吧?”

看到其他人都附和白莲华,吴书味笑道:“现在还有人敢作诗么?本人彻底否认自己作了诗,不过刚才下楼洗碗时倒是想起了几句:满碗荒唐食,一把辛酸泪,全民都得吃,谁解其中味?”

“哇!再版《红楼梦》。”赵岚珈和白莲华几乎同时说出,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组长,你解不解其中味呀?”李潇萧转身问宋华杰。

“嗯!好吃,好吃。”

看见宋华杰埋头猛吃的样子,笑声再起。

“我提议,全校举行一个吃忆苦饭比赛,我深信,宋组长肯定是冠军,当他成为背诵毛主蓆语录和吃忆苦饭双料冠军时,他就肯定可以加入红卫兵了。”李潇箫大声说。

“李潇萧,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呀?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为了让组长得冠军,你就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呀?”

吴书味的话还没说完,众人都再次大笑起来。

“李潇萧说得没错,今后,忆苦饭要经常吃,刚才通知,今晚我们还要到工厂里去听工人阶级忆苦思甜,等你们听了解放前无产阶级受的苦,就知道吃忆苦饭也是一种幸福了。”宋华杰正色道。

晚上,红卫兵将全班同学带进了附近的一个小工厂,全班同学演出了两个小时的“打倒三家村”的文艺节目后,重头压轴戏——忆苦思甜终于拉开了帷幕。

主讲者何嫂是一位中年妇女,她的服饰,举止不仅显示出自信自豪的工人气概,其言谈也是直奔主题,真实爽朗:“我娘家祖上三代都是顾农,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分地,从七岁起就被送到婆家当童养媳。同学们呀,那童养媳可不是人过的日子,每天起五更睡半夜,吃饭是不能上桌的,全家都吃完了我再吃剩饭,全家穿得不要的破衣服,我捡起来穿,天天挨打、挨骂……”

她对少年时代受到的每一次伤害都似乎记忆犹新,讲到伤心处自是声声抽泣发,涕泪相和流,可新中国的老百姓,几乎每天都在接受阶级教育,经文人们受命创作的“收租院”、“白毛女”等故事早就让人民“曾经沧海”了。所以,台上言者情切意恨,台下听众却无动于衷。一个多小时的诉苦留给听众的印象只有一句话:童养媳制度害死人。

忆苦思甜就要结束了,以特邀嘉宾身份与主持会场的工会主席同坐在台上的刘英英显然感到了不满足。她以无比的同情对演讲者喊道:“何妈妈,您是怎么从那个罪恶的家冲出牢笼的呢?”

“冲什么冲?都这大把年纪了。”

“你那个小丈夫的家庭是大地主吧?解放后怎么批斗他的?你讲讲吧!”刘英英不甘心的继续说。

“他家还能够得上大地主?只是个下中农。解放后,一九五八年才进工厂,现在就是我们厂的党支部书记。现在还是他管我,冇得法,这都是命耶。”


“何书记天天都要欺侮何嫂,每天晚上都要压迫何嫂几回。”一个穿黑背心的工人大声嚷着,全场轰然大笑。

“鸡子,你个狗日的又玩邪了,又要老娘来教训你了。”何嫂对着那“黑背心”叫道。

“都不要闹了,今天书记外出开会了,大家要守纪律,下面安静听何嫂继续讲。”工会主席将喧闹平息了下来。

“何妈妈,您讲一讲最苦的事吧,比如说逃荒呀,饿死人呀,何书记既然是下中农,肯定也逃过荒吧?”刘英英当然非常希望能在苦大仇深的无产阶级口中听到最感人的故事。

“逃过,都逃过荒,就是地主,荒年也要逃荒。水灾时,我们就往山区跑,旱灾时,山区人就到我们湖区要饭。我们农村人心都蛮善,自己有吃的就会施舍点给叫花子。要说饿死人啦,那只有一九六一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那年我回乡去呀,满村都是饿死的人,全国到处都受灾,到处都找不到吃的。要是不跟何书记进城,我也饿死了……”

忆苦应该忆解放前之苦呀,怎么最苦的日子竟在解放后呢?这不是反动透顶么?可演讲者是苦大仇深的正宗红五类啊,再看看工人同志们一个个都嘻嘻发笑,没有一个人义愤填膺,学生们愕然了。

具有领导才能的刘英英有分寸地拉着工会主席到隔壁办公室说话去了。

双方的最高领导都离场了,会议室里乱了起来,大家全都议论纷纷。

何嫂也感觉到出了问题,她又讲了起来:“我是不是讲错了?同学们,我是个大老粗,扁担倒下来是个么字我都不认识……”

“扁担倒下来,不是个‘扑’,就是个‘仰’”一个工人在下面大声喊道。

“何大嫂倒下去是个‘仰’,我再倒下去就是个‘扑’。”那位穿黑背心的鸡子叫道。

“鸡子,你的骨头又痒了是不是?”何嫂虽在大声斥责,可脸上却挂着微笑说,“毛主蓆说的有:你不惹我,我就不惹你,你要是惹我,我就通死你!”

“哇!何姐,你拿什么通呀?”

“何姐,你还差那么一点。”

“鸡子巴不得何姐通他呢!”

“……”

工人们的打趣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学生中,男生都哈哈大笑,女生们则淑女般的低下了头。


第二十六章、“情”与“位”不可兼得,痛下决断,革命汉抛情保位;
       “爱”与“恨”浑然共存,摒弃苟活,娇骄女饮恨绝命。

回到校园内的红卫兵总得干一点事啊!现在他们需要政绩上的进一步辉煌。他们开始了对牛鬼蛇神的审查工作。

一天,毛著学习后的分组讨论一开始,林学彪就来通知吴书味说:“过两三分种你就下楼去,刘英英要找你谈话。“

“哇!最高领导要召见吴书味了,恭喜恭喜!”赵岚珈一说,其他人都跟着哄笑起来。

“如今这年头,从概率上来说,领导召见的结果是七分灾祸三分平安,你们这些人不为我洒一把同情的泪,反倒幸灾乐祸地看笑话,真混蛋!”

“`在娘家青枝绿叶,到婆家黄皮寡瘦,不提起倒也罢了,一提起泪洒江河。'这是高一学农劳动时吴书味出给大家猜的谜语。我们就是那谜底——撑船的竹竿。竹竿内部是空空的,是没有心的呀!你要在政治上真出了问题,还想让全组的同学都为你撒一把同情的泪?那不是陪葬么?别做梦吧!你应该独自一人慷慨就义才对。”

赵岚珈的这番话使吴书味感到不悦,她真是一个腹中空空的无心人吧?不过,半个多月来她一直都阴忧不语,今天又能开心地说笑,应该是件好事,想到这里便笑道:“是的,就义前我要痛骂你们这一群混帐王八蛋!以洗清你们与我的关系。”

“唉!船夫呀,你可不要不知足。”赵岚珈似乎看出了吴书味的不悦,她敛起笑容说,“竹竿如果真是实心的,对于你不是太沉重了么?能够提得起放得下的中空的竹,才是行船时的最好帮手。你何苦要骂人呢?好了,时间到了,该下楼了。别紧张,你肯定不会有事。”

“紧张?`无所谓'会紧张吗?”

“可也不要吊儿啷当呀!”赵岚珈再次叮嘱道。

“领导找我有什么事?”一进入操场就看到刘英英已站在双杠旁等着了,吴书味赶紧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问。

“喊我刘英英就行了,什么领导?怪别扭的。”刘英英是和气的。

“为了突出红卫兵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领导地位,我认为,称你`领导'能强化这一效果。”

“你不觉得你说话很生硬?你对我有什么看法?说说吧!”

“一个普通群众反过来表扬领导,这好象不太恰当吧?”

“谁要你表扬了?我希望知道同学们对我的真实看法。”

“讲真话吗?”

“我们红卫兵,从不希望听假话。”

“行!你,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姑娘,整个高一的前大半年时间里,我几乎没听过你讲一句话,显然你是一个老实本分,性格内向,学习认真踏实,性格羞涩腼腆的文静淑女。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小鸟依人型的女孩在一天之内就变成了叱咤风云的老鹰。”

“不是老鹰,是海燕!”刘英英更正说。高一的语文课中,高尔基的“海燕”一文大家都刚学了不到半年。

“海燕的特点是勇敢,领导者不仅要勇敢还要有威严,在这一点上,领导者更象鹰。”

“我也象鹰吗?我是不是显得太威严了?”

“所有的红卫兵都不苟言笑,严肃十分。而你本来就是个沉默者,当然就更甚一筹了。”

“鹰一般都是指坏人,座山雕不是坏人吗?鹰、雕、鹏都不是好鸟。”

“`鹰有时比鸡飞得还低,但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总之,你让全班同学都看到了你的实力。你是一个非常称职的红卫兵,由于称职过分,同学们已看不到原来那个小姑娘形象的你了,你彻底谭立夫化了……”

吴书味正说得起劲,操场另一边的校红卫兵总部门口有人喊刘英英了。刘英英打断吴书味的话说:“吴书味,你是一个敢实话实说的人,我们红卫兵决定给你更多的锻炼机会,通过到阶级斗争第一线的锻炼,我深信,你的所有观点一定会逐渐和我们完全一致!下午你就不用来学校了,在家好好睡个觉。晚上到学校来看守牛鬼蛇神。”

回到小组,在赵岚珈、李潇箫的追问下,吴书味便把与刘英英的对话讲了个大概。

“我发现吴书味还是蛮会拍马屁的,对新文革组长的评价蛮高嘛!”李潇箫笑道。

“我真的认为刘英英是个老实人,是阶级斗争的形势使她在一夜之间成为叱咤风云的斗士的。”

“她斗谁呀?你总与她对着干,她的矛头直指你这个麻六类,还什么斗士?斗死你!”李潇箫全无顾忌的大声嚷到。

“李潇箫,你也是个麻六类,可别乱嚷嚷啊!”自从在东湖教李潇箫游泳后,姚劲力明显的对她更关心了,他小声劝道,“有必要和文革组长作对吗?”

“我是针对吴书味的,他也学会拍马屁了。”

“吴书味不是拍马屁,而是爱屋及乌。他最欣赏的人就在红卫兵里面,所以他对红卫兵的赞扬是由衷的,知道吗?”赵岚珈笑道。

“对!一定是殷素华帮吴书味说了话,吴书味就升格成准红战友了,就可以接受重要的政治任务了。”李潇箫说罢,大笑起来,并拍着手道,“吴书味被重用了!吴书味被重用了!”

“是呀,我们都不够格呢!”姚劲力也明显的现出的失落感。

文革中的中国老百姓,对自己在社会中的等级地位是十二分重视的,班委高于组长,组长胜过组员,而在组员中,每个人在班文革领导者心目中的位置的升降都会使不少人斤斤计较,忐忑不安。吴书味则不然,他笑道:“只不过是临时充当一下最低等的牢卒呀!当最卑贱的职位披上了红色的外衣时,形象便顿时崇高伟大了。连牢卒都让人敬慕哟!”

傍晚六点许,吴书味来到学校时,全校师生早已放学,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牛鬼蛇神在清扫操场。

看守人员共八人,两个红卫兵,两个红战友,四个象吴书味这样的被红卫兵钦点的外围的外围分子。除总负责林学彪外,其他人吴书味只是面熟。

“阶级斗争的任务很艰巨,我们八个人要看守十三个牛鬼蛇神,所以每个人都要提高警惕,如果阶级敌人敢动乱或逃跑,就只管往死里打,绝不要手软。”林学彪将一木棍递到吴书味手中说。

嘿!这一群被关押的老弱病残,一个人看守他们也翻不了天呀!还那么紧张兮兮的干嘛?如果是在小组里,吴书味定会笑谈一番了,可现在,他只能保持沉默。

天完全黑了,约莫晚八点了罢,牛鬼蛇神的清扫抹洗工作总算完成,他们被列队押进食堂。饭菜早就凉了。夏天,为了加快进食速度,凉饭凉菜,一瓢几乎没有油星星的神仙汤,不到十分钟就被每个人吃得净光,但他们都没有放碗,都用贪婪的眼光盯着那只盛汤的大木桶。终于,林学彪操起铁瓢,再次坐到了桶边。很快,那些人都围了过来,并自觉形成一条长队,当汤水倒入他们的钵中时,他们便会连连哈腰道谢。唯一例外的是肖艳丽,她既不哈腰,也不道谢,虽然已是夜晚,她仍用一顶旧草帽盖着她那被凌辱成为罪恶标志的头顶,她一直昂着头,那曾使无数男生倾倒的胸脯在破旧的兰衣中仍然高耸,她那依旧高傲的神情似乎告诉人们,她仍是一位公主,不是囚徒。

约莫九点,漱洗完毕的牛鬼蛇神被关进了那间破教室。教室的中间砌了一堵墙,前面关着十二个男囚,肖艳丽独自一人被关在后面那小间中。当前后两个门都锁上大铁锁时,吴书味长舒了口气说:“今天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谁说完成了?我们要时刻紧崩阶级斗争之弦,这一夜都不能睡觉。”林学彪告诫道。

不一会,囚室里就传出了鼾声。

“这些人还真能吃能睡呀!”吴书味笑道。

“他们刚被揪出来时,给饭吃他们都不吃,整个夜里听不到一声鼾响,经过两个多月的教育改造,他们总算有了点进步,白天劳动也都抢着干脏活累活。不过,我们不能放松警惕,既要防止内乱。还要防止校外的阶级敌人来破坏。”

正说着,月光下,几个人从操场的另一头走了过来。林学彪高喊一声:“准备战斗!”于是八个守卫者都操起木棒迎了过去。

来者呵呵一笑,接着说:“现在是该准备战斗了,今晚的任务就是要提审十三个牛鬼蛇神,要拿到他们的认罪材料,明天就上报到区红卫兵总部去。”一听就知道是齐大炮。

审讯室设在食堂大厅,校红卫兵一号头头已成为区红卫兵领导成员,二号头头齐大炮成了今天的主审。

有幸成为食堂侧门的守卫者,吴书味近距离地看到一个又一个囚犯老老实实受审,悔过,认罪,签字的全过程。

牛鬼蛇神的罪行都是大字报上早就揭露过的,完全没有新内容,实在乏善可陈,审询者都感到疲惫了。

转钟时分,最后一名囚犯肖艳丽被带了上来。

“今天,我们对你的犯罪事实作最后一次审查落实,如果你想申辩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没有罪,你们罗列的罪行,完全不值一驳,一条都不成立!”肖艳丽从受审者的坐位上站起来,昂首慨然道,其形象真有点革命者在刑场上慷然就义的样子。

“你他妈的不老实!全校红卫兵批斗会上,你们十三个牛鬼蛇神不全都认罪了吗?你还想翻案呀?”齐大炮身边的另一位审判者叫道。

“那是屈打成招,当时不认罪,就会被你们活活打死。我不想死,我坚信再坚持几天,老天爷就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我就一定会获得自由!”

齐大炮拦住几个准备动武的随从,平静地对肖艳丽说道:“把你的想法都说出来,我保证,今天绝不动你一个小指头。”

“我的未婚夫家庭出身高干,他本人是党员,是远洋船上的党小组成员之一。我唱《送你远航》就是为他唱的。想念未婚夫也是罪过吗?至于罗体石膏像,西洋罗体画,只要到大学的美术系看看,这都是些教学器材呀!第三条罪说我穿奇装异服,我的身裳都是我男朋友从海外带回给我的,他喜欢,我也喜欢。三条罪一条都不成立。你们让我认什么罪?告诉你们,我的男朋友休假期已到,近几天就会来找我了。到时候看你们怎么交待?至于谈到我的家庭出身,是的,我父亲是大资本家,可我和男朋友确立关系后就已经背叛了家庭,我已经有三年多没回家了,这些情况,我早就向工作组汇报过,工作组从没说我有罪,只是要我正确对待群众运动……”

“别拉工作组的大旗作虎皮,老实告诉你,从北京传来的消息说,工作组犯了方向性路线性错误,知道吗?”还是齐大炮身边那位红卫兵喊道。

“小道消息就别说了,工作组的事情咱们不谈。”齐大炮制止住他的伙伴。转身拿出一封信对肖艳丽道,“你的男朋友不会来看你了,不错,他是党员,而且是阶级觉悟很高的党员。他在给你的信中说,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当命运安排他必须在你和党组织之间进行唯一的选择时,他不得不坚定地站在党员的立场上与你分道扬镳……”

“不!这不可能!你们骗人!”肖艳丽声调不高,坚决的否定中透出无法掩饰的惶恐。

齐大炮将手中的信摇了摇说:“这信待会儿给你好了。”他又从口袋中掏出信封完全相同的第二封信说:“远洋公司党组织给我校的信是这样说的:我单位王九斤同志与你校肖艳丽仅是大学同学,经查实没有任何其它关系,特此说明。可见,王九斤已没有丝毫含糊的和你彻底断绝了关系”。

肖艳丽被林学彪押出了食堂,吴书味跟在后面,操场里,月光下,一向步履轻快的肖艳丽走得是那样缓慢,那样沉重,但她的头仍然昂着,在吴书味看来,朦胧的月光中,她的身影仍如同一尊美女的雕像。

第二天清晨六点,所有的男囚又开始劳动了,女囚室的门却依然紧闭。

门很快就被砸开了,只见肖艳丽侧趴在桌子上,她的一只手放在盛满水的桶中,里面的水全红了,而她的整个身子则白得象一张纸一样。她是用砸破的钵片割腕自杀的,墙壁上,她留下了几行血字: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而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返革命畏罪自杀,这是党对肖艳丽盖棺定论的结论,可学生们的传言则说,最年轻漂亮的女教师自杀了。


第二十七章、“六.一馆”,集最革命和最反动于一体;
       “珞珈山”,看北大男与武大女舌战激。

经历了长时间的社会上的闯荡和冲杀后,返回校园的红卫兵是不会安于坐在教室里默守陈规地学习讨论的。更何况报刊上“杀上社会”的呼声仍日益高涨。于是,他们便不间断地组织全班同学参加各项活动:到长江里,到东湖中去游泳;到市郊参加“干打垒”义务劳动,到大专院校看大字报等等。

一天,有人听说武汉大学党委全都“烂”掉了,所有党委成员全是反党“黑帮”,现在正全部被揪出来批斗。武汉大学原来举办的“六.一”展览实际上是一个公开向党进攻的返革命黑展览,这消息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文革初期,该展览是作为武汉市革命历史和阶级教育展览的最佳典型向全市人民推荐的,是每一个中学生都参观过,并且都写过观后感的。没有一个人敢不热情洋溢地对它表示盛赞。现在,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受骗而羞愧继而愤慨了!于是班文革再次带领全班同学来到了武汉大学。

一进珞珈山,全班同学就直奔“六.一展览馆”。这座“先进革命历史教育基地”而今已摇身一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面活教材。

走进展览馆大厅,厅内的一切展物全都原封不动的和几个月前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是讲解员解说词变了。

解说员指着高悬在大门上方的“六.一惨案”的大幅图画说:“这位躺在地上的学生口中正在喋血,他的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他憎恨的是谁呢?他真的是在控诉反动派屠杀革命学生吗?不!你们看他的手正指向哪里?沿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我们就不难看出举办展览的黑帮分子其用心何其毒也!

可顺着画中人的手指方向看,什么也没看到呀,大家正感到困惑,解说员却指着跨过整个大厅的厅堂正中央的主席像,提高嗓门叫道:“他指向的是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啊!”

“阶级敌人真阴险啊!”

“以前看展览时,我们怎么都没发现呢?”

“我们的阶级觉悟太低了。”

“我们还要提高革命的警惕性啊!”

同学们议论纷纷。

在一幅描叙阶级敌人搞阴谋活动的连环画中,一个像貌狰狞的丑陋形象正用打火机在点燃香烟,人像的背后画了一个因火光而生成的阴森暗影。

“大家可别小看这个阴影。”解说员神密地说,“待会儿我将给你们揭示一个本展览中的最大阴谋。”

随着讲解员的讲解,七弯八拐后,大家来到了一幅画像前,主席满面笑容,手里正拿着一支烟。

“这里的每一幅图片,无不充满着反革命的罪恶目的。那么这幅主席像呢?反革命黑帮分子真会歌公布我们伟大领袖吗?”解说员讲到这里便停止不说了,他环视全场,看到听众全都鸦雀无声,他知道自己的“悬念法”起作用了,他两次提高嗓门大声叫道:“刚才我们曾看到的那个正在抽烟的反动阴影正好就贴在伟大领袖毛主蓆背面,那个丑陋的黑影与毛主蓆只有一板之隔,他们是在用狰狞的鬼影来影射伟大领袖毛主蓆啊!”

“上次来此参观的总人数据说有十几万,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问题来。”

“还是大学生的阶级觉悟高啊。”

大家议论着刚走出展厅,宋华杰就开始对他的组员发问了:“你们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

“同一展览,大家都看了两次,两次都义愤填膺。不过……”

“你又胡说八道!”宋华杰用吼叫打断了吴书味的话。

“别打岔,让吴书味把话说完。”刘英英正好走了过来说。

“不过,第一次是由于受骗而义愤填膺,第二次是由于顿悟而义愤填膺。”

“吴书味的话还是有问题吧?”宋华杰犹豫着说。

“不对吗?谁只要有一次不义愤填膺,所有的革命同志就会对他义愤填膺。”吴书味满不在乎地笑道。

班长陈礼佑也走了过来,他插嘴道:“`赫格尔曾经说过,世界上一切大的事件都好象要重演两遍,但是,他忘了加添说,第一次是以悲剧的形式出现,第二次是以喜剧的形式出现。'这是马克思的名言。而今天,我们参观展览也同样是类似的两遍。”

“是的,吴书味的话没有错。”刘英英一锤定音地平息了争论。

来武汉大学的第二个目的是分小组听大学生辩论。

珞珈山上,辩论者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同一山坡上辩论的就有十几处。有的正为武汉大学内部的事争得面红耳赤,而大多数人都在辩论“怀疑一切”这一口号。

一位胸佩“北京大学”校徽的男子和一位佩“武汉大学”校徽的女子正唇枪舌剑斗得不可开交,宋华杰带领自己的组员将他们围了起来。

“你们觉得`自来红'的口号对不对?”宋华杰大大咧咧地问两位大学生。北大生望了宋华杰一眼,又将脸侧了回去,武大生则看都不看中学生一眼,她继续着她的辩论:“从基督徒的观点来看,上帝是万能的,对吧?”

“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北大男生笑了,他并不正面回答。

“你为什么不回答呢?”

“当然是万能的!”宋华杰毫不犹豫地插嘴替北大生答道。

“那么,上帝能否创造出一块自己也搬不动的石头呢?”

“当然能。”宋华杰继续回答。

“好了,既然存在着上帝也搬不动的石头,怎么能说上帝是万能的呢?”

“哦!我说错了,应该是`不能',对!不能创造出这样的石头。”宋华杰立即改口更正。

“既然上帝连这样一块石头都造不出来,又怎么能说他是万能的呢?”

大家都笑了,武大女生的口才真不错呀!

北大男生也被宋华杰的样子逗笑了,“辩论还要请中学生帮忙吗?”他说。

“我并没有请他们,没有他们的回答,难道结论就会不同?”

“的确没什么不同,但你得出了什么结论呢?”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我们不能怀疑一切!这就是结论。”女生把“一切”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毛主蓆教导我们说:`……对任何事情都应该问个为什么,绝对不应提倡盲从,不应提倡奴隶主义。'这就是怀疑一切的依据。”

“我们怀疑毛主蓆吗?”

“不怀疑。”

“既然不怀疑,那又怎么是怀疑一切呢?”

“我们是用毛泽东思想来怀疑一切。”

“既然如此,这就已经不是`一切'了,如果一定要说`一切',也得在前面添加一些前提。”女大学生显然已经占了上风,可她偏偏又继续说了下去,“在怀疑一切的前面加不怀疑毛主蓆,不怀疑刘少奇,不……”

“除了毛主蓆,对任何人都可以怀疑!北大生顿时来劲了,他打断武大女生的话说。

“什么?你居然敢怀疑国家主席?你知道反对刘少奇是什么性质吗?“女大学生的脸都胀红了,所有围观者也都屏住了呼吸。

“毛泽东思想是毛主蓆,刘主席等一大批中央领导干部共同创造的革命财富,你凭什么怀疑刘主席?”

“我们高举`怀疑一切'的大旗,即使没有任何依据,我们同样可以怀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依据非常现实地摆在每个人面前,只要以`怀疑一切'为武器,我们就能够找到依据,就能够真正做到`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既然你高喊`怀疑一切',你总不会连一个依据都说不出来而只会放空炮吧?”女大学生讥讽道。

“为什么刘少奇的排名从第二位降到了第六位?为什么文化大革命初期要派工作组,后来全国的工作组又在一天之中全部撤消?毛主蓆为什么要写`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

“工作组不是毛主蓆派的吗?”宋华杰插嘴问。

“毛主蓆一个工作组都没派!”北大生斩钉截铁地说。

“在班上,每次讨论你都会发言,今天你怎么哑巴了?”在回家的路上,宋华杰问吴书味。

“我们能说什么呢?对于阶级斗争的风云变幻我们几乎一无所知,武大女生的口才虽然极好,可在南下造反大队的北大生面前,她也显得孤陋寡闻。另外,武汉市中心的红塔墙上已连续好多天出现首都南下造反者赵桂林的大字报,其矛头直指湖北省委。现在,湖北省委不仅不敢把他抓起来,甚至连他的大字报都不敢覆盖,这是为什么?文化大革命难道就是闭门思过?现在很多学校的学生已开始外出串联了,我们也该出外闯闯啊。”


第二十八章、吴书味唾沫三尺激辩,难争"串联精彩世界"
       殷秀华三言两语进言,敲定"摈弃死水微澜"。

八月三十一日,毛主蓆第三次接见红卫兵的大会上,中央肯定了"大串联"的方向。九月五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公布了《关于组织外地革命师生来京参观革命运动的通知》,从而以中央文件的形式肯定了"大串联"。

武汉的运动明显滞后于北京,直到十月中旬,大串联之风才开始刮进中学。但"大串联"究竟怎么搞,各人的理解则很不相同。

从武汉大学回来后,高二(3)班对"大串联"展开了连续几天的讨论。在大家心目中,串联是出外取经的一种途径,是近乎游山玩水的轻松之举。所以对这一问题的讨论较之以往对"破四旧"、"自来红"的讨论要轻松得多。

吴书味依然是辩论会上的核心人物。自文化大革命以来,一百多天里,班上不知开过多少会,无论是全班大会还是小组讨论,吴书味的发言总有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以至经常会引起强烈的反响。他知道在这种疾风骤雨的大革命中,老百姓是没有沉默的自由的,有时他也想人云亦云地喊几句空洞口号,但每次一开口,压抑在他胸中的积闷就不由自主地迸发出来,使他必须一吐为快。他常暗暗对自己说,既然自己是一个绝了上爬之望的人,就应该昂首挺胸,大胆为正义呐喊。当然,他并没有狂妄到失去理智的程度,虽然他的基调总难与文革小组一致,但他的语言同样是革命化的。《毛选》中的文章那么多,任何人都能从中找出一些适合自己需要的词句。

吴书味的对手虽然众多,但多数是一些摇旗呐喊的助威着,内心底里,他们并不一定真心反对吴书味的观点,他们反对吴书味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剖白自己,向文革小组表示对领导的服从与虔敬而已。有时候,他简直就是在匹马单枪地唱独角戏,但他越来越感到自信,他感到了反对者对自己的暗中支持,他狂妄的觉得自己就是一股力量。

在关于"大串联"的辩论中,班文革小组的观点是:大串联必须分期分批进行,有组织有步骤地展开,应等待校文革领导小组的安排,学校分配下来多少名额,班上就派多少人外出。

吴书味认为,无产者只有自己才能解放自己、等、靠、要,是一种消极的表现。大串联是毛主蓆发明的又一革命武器。周总理在"八.三一"大会上明确指出:"大学生的全部和中学生的一部分代表分期分批到北京来,而在更早一些时候,中央就有规定:外出串联者不得超过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现在很多学校的外出人数都早已大大超过了这一比例。可自己的班上呢,串联人数是百分之零,这难道正常吗?班文革为什么要将全班所有人都牢牢禁固在教室中呢?

在阐明自己的观点时,吴书味感到了辩论的乐趣。因为对方阵营正在瓦解,若按百分之二十的折中比例计算,班上至少也应有十一人外出串联,那么所有的红卫兵和红战友的头头及骨干分子都会为自己的入选而满怀信心和希望。与社会上疾风暴雨的阶级斗争相比校内的斗争只不过是死水微澜。吴书味的议论极大地震撼了他们的心,他们绝不是真不愿外出,他们只是害怕为组织外出串联而承担责任而已。

时间一天天过去,每天都有其它学校学生外出串联的消息传来。终于,有一天班文革小组宣布:各小组蕴酿讨论第一批外出名单。究竟哪些人能够外出,哪些人该第一批外出,这一问题非常现实的摆在了全班同学面前。

第七小组又坐到了楼梯边的走廊上。

"到头来只为他人作嫁衣。"赵岚珈在吴书味耳边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叹道。

吴书味笑了,他知道这话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便也小声回应:"不错,可事情并没有完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出身职员家庭的当然还有希望,可黑七类是没有指望了,只能下不能上,更不可能求索。"赵岚珈说这话时声音已大了很多,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泪水便在眼眶中打起转来。

"吴书味,你--你说了什么?怎么把赵岚珈说哭了呢?你也会欺侮人?!"宋华杰说。

"谁哭了?"赵岚珈立即否认,并立即作出笑脸,可这是十分不自然的苦笑啊!

"我们的组长开始关心组员了,今后评优秀组长,我第一个投宋组长的票。"李潇萧笑道。

"我们的组长的确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姚劲力和纪璋发几乎一起说,大家都笑了。

是的,近来的小组讨论几乎成了没有对立面的漫谈,在"大串联"问题上,宋华杰时常含糊其辞的对吴书味的观点表示支持。

大家正说着闲话,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殷素华在楼梯口出现了。

"喂!毛泽东思想宣传员,是回来参加我们组辩论的吧?"李潇萧高兴的大声喊道。

"真是春风得意马蹄急啊!"看到殷素华神采奕奕的样子,吴书味也笑道。

"你骂我是一匹马?殷素华睁大眼睛笑望着吴书味。

"你是一匹脱疆的野马,离开组后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看一下。"李潇萧责怪道。

"唉!我天天都想回来,一想到我们小组的讨论会我就感到怀念。你看你们现在多开心呀!我真想回到你们中间,和大家一起联合对付宋组长。"殷素华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她一下子坐到了赵岚珈身边,这就是她原来的位子呀!

"我们的组长变了,我们小组现在空前一致。"纪障发也笑道。

"倘使你回来,应该是我们和组长联合一致对付你!"吴书味故作严肃地说。

"对付我?为什么联合对付我?"

"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吴书味说。

看到吴书味依然认真严肃的样子,殷素华也敛起笑容说:"我觉得我没变,思想没有变,感情也没有变。"说罢便望着吴书味,当看见吴书味也正盯着她时,她的脸红了,她赶紧转过身,这时她才注意到赵岚珈一直闷声不吭,情绪低落。

"赵岚珈,为什么不高兴呀?"她拍着赵岚珈的肩问。

"她凭什么高兴?一顶`黑七类'的帽子就能把人压死,连大串联的资格也不具备。"看到赵岚珈仍不作声,吴书味便插嘴道。

"喂,我是在问你吗?她的想法你怎么知道?"殷素华冲着吴书味叫道,虽仍带微笑,但显然有些不高兴了。

"你看,你一回来就和我吵架,我一试就试出来了。"

殷素华笑了,赵岚珈也笑了,全组人都笑了起来。

"殷素华,你觉得我们该不该外出串联?"宋华杰问。

"大串联是他老人家提倡的,这还用问?"

"哪些人可以去呢?"纪璋发也问。

"都可以去,全班都可以去!"

"哇!--"全组人都欢呼起来。

"殷素华真的一点都没变,我太高兴了!"吴书味笑着说。

殷素华也望着吴书味笑,她真的很高兴。

"学习讨论时间,谁在笑?"刘英英闻声从教室里冲了出来,可一看到殷素华,脸色顿时阴转晴了。她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你出去都一个多月了吧?"

"是呀,我要上北京串联了,今天是回班上来告辞的。"

"谁通知你去的?"刘英英的脸上立即显露出不悦的神情,工人的女儿就要上北京了,而她是高干的女儿,校革委会为什么不通知她先去呢?

"这还需要人通知吗?上星期我们写了个申请,领导小组盖个章,一到汉口火车站就领到了去北京的免费车票--明晚六点的车。"

"就这么容易?"刘英英已愤愤然了。

"这有什么呢?外出串联非常容易。"

"我们班也早该让人外出了。"宋华杰第一次公开向文革小组提出异议了。

刘英英瞪了宋华杰一眼,大声说:"我们班绝不允许无组织无纪律!今天就确定第一批上京的名单,第一批十一个人,除红卫兵四人外,再选七个群众。"

"如果你们红卫兵都走光了,谁来主持班级工作呢?这次外出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少说也得一个月吧?再说,如果完全按家庭出身来分批次,毛主蓆接见的串联学生的血统就会一批不如一批,首先接见的是红五类,准红五类次之,最后接见的就只能全是黑七类狗崽子了,难道这是合理的安排?"

吴书味说完,班上的其他红卫兵也从教室里跑到第七组来了。

"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刘英英盯着吴书味问。

"非常简单,全班一起外出。"

"那可不行!"

"如果一定要分期分批,以每批十一人计,五个月后再集中搞斗、批、改吧!而且你们班文革组总不能扔下班集体不管吧?首先要做好分期分批工作的应该是你们红卫兵。"

"我是一定要第一批外出的。"林学彪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抢着说。

"我第二批外出好了。"老实巴交的闻河东也迫不及待地表态。

"如果再等两个月才外出串联,邻居都会说我是假红卫兵了。这几天,周围的红卫兵全都上京了,很多人已经在背后对我们家指指点点。"胡要武嘟哝道。这位一惯坚决反对吴书味观点的红五类竟然是如此急切地渴望外出串联,在平时那言不由衷的虚假面具下,她是怎样想的啊?她虽然是"核心",可她的内心世界比吴书味这样的"外围的外围"显然更胆小更怯弱得多,当然也可以说到更谨慎得多。越是有希望上爬的人就越会失去自我,也许这就是中国的特点吧。

"袁德厚和宋华杰负责第四批,组长刘英英负责最后一批,就这么定下了!"林学彪显然急于把自己第一批串联的事定下来,他说。

"班上的事究竟谁说了算?我是组长,还是你是组长?"刘英英冲着林学彪大叫起来,她显然发火了,大家全都安静下来。

"都放了吧!班上的斗批改也不能等五个月再搞呀!"殷素华劝道。

"放!全班都放!一个都不留!"刘英英红着脸大叫。看见大家都默不作声,她接着嚷道:"怎么啦?以为我只是在发气?难道我没有作出这样决定的权利?现在我以文革小组长的名义宣布,下面两节课的讨论取消,从明天开始你们都去办理车、船票。一个月后再回班进行斗批改。"

教室里的人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大家全都笑逐颜开,有人还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呼。几个月来同学之间的紧张对立情绪好像在这一瞬间突然冰释了。

"大串联"将禁固学生的精神锁链砸破了。


(未完待续)


 海阔天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73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