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久远的伤口
作者:郑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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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左手食指上隐隐约约有道半寸长的疤痕,那是上山下乡初年留下的。1969年9月我不足17岁就到了闽西山区的武平县永平乡唐屋村插队落户。受伤的原因很简单,只能怪自己不小心。分配给我住的土屋是间新屋,开门关门时发出的吱嘎声特别地响,半夜上厕所时备感恐怖。 有人诊断说是门臼处做得不顺;我突发其想,操起崭新的镰刀就想治理一下,结果不听话的镰刀在别别扭扭中一下就割到了自己的手指上,顿时血流不止。我急忙从木箱中找出一小团白胶布,企图胶住伤口,然而根本无济于事。鲜血一下就使得胶布失去了粘性,将其变成了紧勒血管的细布条,这时可以感到伤口有脉搏似的跳动。其实是很小的伤,但慌乱中弄得两手都是血,也怪吓人的。房东大娘见状要用草木灰来止血,我没让,后来是生产队长的老爹用烟丝解决了问题。 相形同龄人厦门一中老三届初二年庄南燕臂膀上那两寸长的刀疤,我的可就微不足道了。插队武平县东留乡的庄南燕,其刀疤归根结底也得怪他自己:砍了一天的柴,满载而归,安然无恙,凯旋的路上遇上一条拦路的粗藤,别人一一弓腰低头而过,偏偏庄想当开路英雄,挥起柴刀企图一斩了事,然而再利的刀也不是腾空的粗藤的对手,那藤条与刀玩了一回柔道,随即便是个有力的反弹,刀在庄疲软的手中来了个“反戈一击”,进而就让其有了“血染青山”的人生体验。柴刀当然要比镰刀的量级高,草木灰、烟丝之流绝对“望血兴叹”,农民兄弟们弃柴救人,把血淋林的庄背回村里,“赤脚医生”当机立断,用缝衣服的针线如打补丁一般,把砍开的皮肉缝合起来了事。谢天谢地,这缝缝补补之后,居然没有感染一路愈合(谢谢青霉素),只是让庄从此好长一段时间连见了藤椅都心里发毛。 庄的刀疤固然可泣,但比起我的一位同队知青、厦门双十中学老三届初三年陈世潭脚腕上的刀疤,又只能是小巫见大巫。确切地说,陈的刀疤应称为“斧疤”,是一斧头劈出来的,其深度和广度自然远在一般的刀疤之上:那年春节前夕,陈把仅有的路费让一同插队的妹妹回城过年,自己则留在山里。趁着一个冬阳高照的日子,他独自一人到深山劈材。那年头,劈柴简直可以说是我们男知青的一种原始的体育运动,人们手持银晃晃的利斧轮番赤膊上阵,把木段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每每一斧劈开,便赢得众人的喝彩,自个儿心中也充满了半个“黑旋风”的豪迈。陈的劈功一直是大队知青中数一数二的,好些农民青年也自叹不如。也许是独自劈的孤独取代了往日的快感,山谷中咚咚的回声尤显凄凉。饥肠咕咕时仍一心想着多劈几段好过年,却把最后一斧留给了自己的脚腕,当利斧被下意识地从皮肉中抽出时,他看见了自己劈露的白骨一闪,血随即如喷泉一般!四下一片死寂,他记得几年前同校的一位女同学被“武斗”的流弹击中小腿,就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惨死在大马路上的。他急速地扯了一段青滕扎住小腿,以期减缓失血的速度,然后用那条好腿拼命地往返回的山路上跳,这是一次与死亡进行的赛跑!大滴大滴鲜红的血滴落在绿草上不一会儿就变成了紫黑色,这紫黑的点线在剧烈的喘气声中不断地延伸……最后他在强烈的求生欲望的驱动下,连爬带滚,终于抢在一抹残阳消失前,喊住了一位难得的路人……大队医疗站的钟医生因陋就简,用开水煮了刀剪,没有麻药就动了手术。也许是因为失血过多,或青滕缠扎的时间过久,麻涨的伤口在刀剪的拉割之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疼……八百里外的父母闻讯后肝肠寸断,他们不惜把家中用于过年的仅有的五元钱,买了一丸“出口转内销”的收敛刀伤的传统名药寄到山里,就这样一家人在两地度过了一个疼痛不已的传统佳节…… 绝大多数的知青后来都回到了城里,“知青”加上“老”字成了一代人特殊的称号,“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已经是越来越远的历史词组。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肌肤上留下这样那样伤疤的知青其实也只是一小部分,况且伤口大抵早都愈合得很好,不经指点别人也未必就会发现,有时甚至连自己都忘淡了,毕竟生活已又走过二三十个年头,“时间能治愈创伤”是很有道理的。但时间未必能够完全愈合得了所有的伤口:很多老知青至今仍时不时老做一个时空错位的噩梦,梦见自己不知怎么竟还留在那个僻远的山村里,户口问题压根就没有解决……而后于焦灼不堪中惊醒!尽管早已沧海桑田,尽管城市户口的价值已远非往昔,尽管有的人地位显赫或腰缠万贯,尽管有的人甚至早已漂洋过海定居在大洋彼岸……但那一道心灵上分明早已愈合的伤口,却时不时还在子夜时分渗出殷红的血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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