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悲哀与责任——读宋彬彬文的通信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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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的悲哀与责任 ——读宋彬彬《四十多年来我一直想说的话》后写给一位学姐的信 学姐您好: 感谢发来《记忆》第80期。自从以卞仲耘之死为素材,写小说《食指》以来,我一直关注宋彬彬校友,希望了解她对8.5事件的反思。《记忆》80期刊登了宋彬彬校友的《四十多年来我一直想说的话》,我认真读了。该文第二部分与冯进兰、叶维丽等校友写的访谈录基本相同;第三部分所述参选"名誉校友"一事,内中曲直我原来不知,看后才有所了解。总的感觉,文章重在澄清事实,反思部分较弱。澄清事实确属必要,但我等后届校友,估计大都看过访谈录,亦看过王友琴等校友的文章,对8.5事件自有判断;往事如烟,还原史实固然重要,反思成因则更为迫切。故我更想看到的,是宋彬彬校友对事件的深层反思,以能引领我们探本穷源。故看了宋学姐的文章,感觉于反思方面过于简约,徒留遗憾;或许是篇幅有限,难以详述,今后另有续论,则望学姐再发我拜读。 当8.5暴行在酷暑的夕阳中定格,它便注定成为相关者的梦魇。虽然在恐怖八月,仲耘之死并非个案,但其他死魂灵似乎都能安眠地下,唯独二龙路的冤魂不入黄泉,久在人间徘徊。几十年后,还闹得四海沸扬。究其原因,就在于"要武嘛"三字。天安门上戴袖章,圣旨"要武嘛"布告天下,从此"宋要武"的恶名世人皆知。人一旦成名,褒贬由人,百口莫辩,动而见尤,欲益反损;8.5事件也伴随"宋要武"传播天下,成了母校难以愈合的伤口。文革后拨乱反正,因"为尊者讳",故"宜粗不宜细",许多冤案只平了反,对直接责任人没有认真追究。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人逝物非,再想弄清真相,追究责任,哪里去找铁定的证据?往事久远,回忆难免有疏漏舛误,或时间倒错,或张冠李戴,证真证伪都难定谳。所以,消除对当事人的"妖魔化"影响,确需澄清事实,但心灵救赎之道,唯在深入反思。 宋彬彬在文中向卞仲耘校长表示最深切的悼念,向她的家人和所有8.5事件中受害的校领导及其家人表示深深的歉意,为我们作出表率。文革初期,许多干部子弟带头造反,其中不少人殴打师长,虐待"黑五类"同学,开暴行之先河,污水在校园整整流淌了十年。我们在母校时,赶上批"右倾回潮"。我们虽没打老师,但铺天盖地给老师贴大字报,那精神摧残亦属暴行。07年校庆时,我在班网写母校回忆,里面提到批右倾回潮时,自己鼓动同学,给教英语的刘老师贴大字报。校庆聚会那天,有女生告诉我,刘老师有个智障儿子,那会儿她每天忙完学校的事,就赶回家照顾儿子,我当时呆了。自己也为人父,知道孩子残疾对父母是多大的精神压力,刘老师在承受家庭压力之时,还要承受我们对她无端的指责,那是多么残忍的折磨!回想66年,我上小学,音乐老师是位老先生,有哮喘病,因"历史问题"被打成牛鬼蛇神。寒冬里,我们强迫他为每个教室的煤炉拢火。他被煤烟熏得喘不过气来,我们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如今残忍景象历历在目,令我汗颜,恨不得抽自己嘴巴!难道我们不该诚心诚意向师长们道歉吗?忏悔和道歉,是我们这代人净化心灵的第一步! 宋彬彬校友提到8.5事件是"阶级斗争教育"的产物。我想,与其说"阶级斗争"教育,不如说"残忍"教育,大概更准确些。社会阶层之间存在矛盾,存在斗争,这是客观事实。但解决矛盾必须在宪法框架内,必须用和平方式,不能以人治代替法制,更不能宣扬暴力,鼓励残忍。"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对敌人要像寒风一样冷酷无情";"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我们对此耳熟能详。马克思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这里的"解放",肯定不包括"肉体消灭"。残忍教育之外,还有造神教育和妖魔化教育。造神教育不用多说,妖魔化教育,是指任意将共和国公民扣上阶级敌人的帽子,进行丑化宣传。从胡风集团起,帽子越扣越多,地富反坏右、资本主义分子、修正主义分子、反党集团、反革命分子、叛徒、内奸、公贼、特务、走资派……,"阶级敌人"的圈子越划越大,弄得人人自危,"共和国"成了"共斗国"。造神教育使人愚忠,妖魔化教育使人仇恨,残忍教育使人野蛮;愚忠者易受蛊惑,仇恨者抛弃怜悯,野蛮者丧失人性。8.5事件的发生,这些教育可说是始作俑者。 有人说红卫兵也是老师教出来的,老师没教好学生,老师也有错。这话有一定道理,但不全面。除学校教育,还有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马克思说现阶段的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人的本质。为何红卫兵运动起于首都?发起者多是干部子弟?这和首都是政治中心,以及干部子弟的特殊家庭背景及社会关系密切相关。有些干部子弟,近水楼台,先闻风声,头脑发热,率先造反。孰知批来斗去,发现文革要造的是自己老子的反,遂掉头反对中央文革,联动西纠,皆入班房,这是一代人的悲哀。幸好我们这代人中,还有遇罗克那样的智者,勇于独立思考,不恤割喉拔舌而坚持真理;还有学姐们这样的醒悟者,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塑校长铜像于校园,"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 校庆"评选风波"涉及对宋彬彬的评价。宋彬彬文革初给校领导贴大字报,对学校的运动起了发端作用;8.18给毛戴袖章,客观上对红卫兵运动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些的确需要警醒和反思。但由此推论她要为8.5事件负主要责任,则有失公允。68年后她人生坎坷,能发愤读书,考入麻省理工学院,成为地球和大气系第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女博士,精神可嘉;她向8.5事件受害者道歉,并进行了初步反思,也为后届校友做出了榜样。因此我觉得她入选荣誉校友是可以的,只惜她这篇文章来得较迟,若能在校庆前发表,我想争论会少些。我以为主要问题,是校庆用了那张她给毛戴袖章的照片。既然她已事先声明不能用,学校为何还要选用?不单印入纪念册,还竖立于大会堂,陈列于校园,致使舆论大哗。三十年前,《党的若干历史问题决议》已将文革定性为一场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三十年后,校庆纪念册还将标志这场内乱发端的8.18照片,与受害人卞仲耘的照片印在一起,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此事再一次印证了彻底否定文革与深入反思文革之重要,这种深入反思需要我们的不懈努力,只有让世人看清历史的真实面目,国家和民族才能避免重蹈"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的覆辙,这是我们一代人的责任。 以上一点想法,报告给学姐。学弟才疏学浅,妄加评论,还望海涵。 元霄节将至,在此给学姐拜个晚年,祝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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