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有些鸟注定是关不住的
作者: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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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1970】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在中学时唱过的那首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曾经是红卫兵最爱唱的毛主席语录歌,雄壮有力,慷慨激昂,唱的次数也最多。武斗那年,红卫兵组织分裂为两大派别,都把同一个毛泽东主席当做自己的伟大领袖、伟大统帅,都要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此外,他们拼死搏杀的时候,唱的是同样歌词、同样曲调、同样热血沸腾的《下定决心》,战死的时候也同样年轻。 或者站在焊着钢板的大卡车上,或者跟在卡车后面跑步前进,他们从我身边匆匆经过,赶赴战场。因为去拼死搏杀,要鼓起心中所有的勇敢,他们还要唱粗俗的武斗歌曲。有一首歌据说是根据副统帅林彪的语录谱写的,“在需要牺牲的时候,要敢于牺牲,包括牺牲自己在内。完蛋就完蛋。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唱完之后,还要用最高的音调,呼喊“为毛主席而战,完蛋就完蛋!冲啊!杀啊!”的口号。这首歌的正式名字叫《敢于牺牲歌》,另外有个粗俗的名字,叫《完蛋歌》。 还有一首歌,就叫《鬼见愁》,名字比较粗俗,歌词就更粗俗: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的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唱完之后,也要呼喊几句口号:“谁要反对毛主席,就滚他妈的蛋!就罢他娘的官!把他的狗头砸个稀巴烂!”在我的印象里,革命有好多种类,暴虐的革命是粗俗的革命,最暴虐的革命是最粗俗的革命。前面的口号里,可以看出两代革命者相同与不同的粗俗。老一代革命者,大多是工农出身的军人,他们的语言标志(也是文化特征)是不分场合到处“骂娘“,比如说罢官,一定要说罢他娘的官。他们的下一代,尽管多了些文化知识,也要学得粗俗,才能表明自己纯正的革命血统。但时代已变,“骂娘”改成“骂妈”了,比如说滚蛋,一定要说:滚他妈的蛋! 当然,仅靠一种语言上的区别,还无法维护革命血统的无上高贵,他们继承了父辈的革命思想,也接替了父辈的革命经历。早在他们父辈建立新政权的革命中,就确立了坚定不移、牢不可破的血统论观念:红五类和黑五类。红五类即革命干部、革命烈士、革命军人、工人和贫下中农以及子女,黑五类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分子及其子女。那场革命的成功,赋予了红五类歧视、侮辱、欺压甚至杀戮黑五类的长久权力。按照一种粗略的估计,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和右派分子,大约两千多万人,占了中国总人口的百分之五,加上他们的子女以及子女的子女,大约一亿人左右。 这样一来,极为不幸地,在二十世纪中期,这一亿人成了中国的政治贱民。他们没有任何尊严,也没有正常的生活,只能在社会最底层,痛苦不堪,挣扎生存。在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中,他们要随时面对批判、斗争和杀戮。而在政治运动的间歇,他们也要面对歧视、侮辱和欺压,失去升学、就业、入党、参军的正常权利。举个普遍的例子,大跃进年代中的某一年,大学也要大跃进,要招收二十三万大学生,而那一年的高中毕业生才二十万人。但是,凡是家庭出身不好的,还是不能通过政治审查,一概不予录取。再举个特殊的例子,我二哥刚读小学时,被他的同学一次次殴打,只因为他们把他当做了黑五类子女,就应该受到欺负。后来学校弄清了我二哥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对他的恶意欺负,自然就终止了。 对我二哥的欺负,不过是中国政治斗争的一次小小失误,很容易纠正。实际上,从念小学开始,一直到参加工作,我们要填写数不清的表格,每次都会有“家庭成份”或者“个人出身”一栏。其中一些重要的表格,会放入档案袋里,陪伴我们终生。在我的印象里,那只神秘的档案袋,像躲在暗处的一只眼睛,警觉地监视我们。 随着一次次政治运动的升级,由血统决定的政治贱民,种类不断增加。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曾经发展到二十三种。我只能列出其中的二十一种: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资本家、特务、伪警察、旧宪兵、三青团员、国民党军官、高利贷者、小老婆、小商、小贩、妓女、僧人、巫婆、道士、尼姑、流氓犯,其余的两种,我也查不到资料。我看到的一篇文章说,南方某地革命委员会召开群众大会,将他们划定为需要清理的“二十三种人”全部拉到会场批斗,当场活活打死167人。另一篇文章说,血统论的横行,导致各地兴起对政治贱民的残酷杀戮。例如在北京的大兴县,有325人在1966年8月27日到9月1日之间被打死,其中年龄最大的八十岁,最小的仅仅出生一个多月。屠戮人数最多的一次,发生在湖南省道县,两个月里杀了四千多人,逼迫自杀三百多人。记得读到那些数字时,我感到深入骨髓的颤栗。那种专门针对政治贱民的恶行,远远超过人类历史上有过的贱民歧视,如美国人对黑色人种、日本人对贱民阶层、印度人对低种姓人群的歧视和限制。当那些源自民间的歧视行为,相继被各国政府的法令禁止以后,中国自上而下的对政治贱民的歧视,正在升级为公开的迫害。 这种迫害引起了微弱的抗议。 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在红卫兵办的内部报纸《中学文革报》上,发表了一万多字的《出身论》,饱满的激情,冷静的文字,有理有据的分析论证,对反人权的血统论进行了全面的批评。 他本人也是血统论的受害者之一。前面说的大跃进年代,大学扩大招生的那一年,他因为家庭出身不能进入大学,第二年再高考,还是名列前茅,依然不能录取。他的父母在新政权建立前留学过日本,回国后又经营工厂,新政权建立后又双双成为右派分子。他曾经去农村插队,结果发现那些闭塞落后的地方,血统论照样统治着一切:一些地主连同他们的儿子、孙子都被斗死,用当地农民的语言叫做“连根拔”。后来回到城里,他曾经在小学做过一段代课老师,又因出身问题被辞退,到一家工厂当了学徒工。 但是,真正让他写出《出身论》的,还不是他的亲身经历,而是他的理论能力——由于他对传统唯物主义、正统马克思主义,有了系统学习和整体理解,也就看到了在中国弥漫着血腥的血统论,不是唯物主义也不是马克思主义。还有,在他发表《出身论》的时候,也正是反对血统论的最好时机:毛泽东主席领导的文化大革命,需要纠正血统论红卫兵自以为是的革命冲动,把这场革命重新拉回到整肃高层政治环境的预定方向。问题的诡秘性质在于,那个时代不会给予任何一个青年人,用自己的方式解释马克思主义的权限。 这个青年人无意中犯了大忌。关进了监狱,再转到死囚牢房,关了两年又两个月,在他以为不会被枪毙的时候,拉出去枪毙了。 那位敢于说出“任何通过个人努力所达不到的权利,我们一概不承认”的常识的青年人,那位身高与我一样,一米七二的青年人,那位长相与我相似,看着文弱、带着眼镜、有些秃顶的青年人,被拉出去枪毙的那一天,是1970年3月5日。 1970年3月5日的北京工人体育场,能够容纳八万观众的地方,挤满了奉命参加公审大会的十万人。他们高举毛主席语录,为判处十九个反革命分子死刑而大声欢呼。他们的欢呼声回旋在天地之间,经久不散。他们有的出于自愿,有的不是,比如一位后来成为著名诗人的青年,目睹了这场盛大的审判仪式,感受很深。后来他写了两首诗,献给那一天被枪毙的《出身论》的作者。 两首诗都流传很广,其中的一首,有这样几行: 我并不是英雄,
回忆起1970年死去的沈元,想为他写一篇文字,我的头脑里先后浮现出三种构思。 先是觉得,可以通过他的死,考察一下他的身边,那些看似平庸的普通人,怎样由那个年代极权统治的被动接受,渐渐变成主动配合,甚至沦落为社会之恶的同谋和帮凶,而他们的人格堕落、良知沦丧,也必须承担罪恶的耻辱。但是一想,这个话题太大,我需要更多的素材,再思考一段时间,才能动笔。 然后考虑到另一个层次的问题,沈元成为右派分子后,从1957年到1970年的十多年里,起起落落,悲悲喜喜,相对于其他右派,个人经历比较完整,可以写一篇文字,考察一下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社会遭遇。但是一想,对于表现悲惨世界里的知识分子,群体的命运比一个人的命运更有意义,像是一部描写现代战争的电影,硝烟还未散尽的时候,一个牺牲者的局部特写,可能会从横躺竖卧、血肉狼藉的画面里跳出来,减弱了那个全景画面应有的震撼。 既然想到了电影画面,接下来的第三个思路,就是由一部电影引起的。那部电影的男主角叫安迪,关在美国肖申克州立监狱,蒙受冤屈,上述无门,靠着一把藏在《圣经》中的石头锤子,用了十九年时间凿通了逃亡之路。他说:有些鸟注定是关不住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鲜亮了。他的那句话让我欣赏,也提醒了我,沈元的死是因为他的羽毛太鲜亮了,也想从关他的笼子里逃出去。那个笼子特别巨大,接近一千万平方公里,并且戒备森严,逃出去特别困难。据我所知,在一段漫长的时光里,想到了逃亡并付诸行动的知识分子,只有四个人,傅聪、马思聪、关愚谦和沈元,在中国的知识分子中,实在是凤毛麟角。这四人里,那三个人都成功了,唯独沈元,挺遗憾的,没有成功。 按照时间顺序,第一位逃亡的是傅聪,1958年。 那时候,新政权建立还不到十年,对内对外的宣传里,他们正在建设和正要建设的,是一个民主的、幸福的、强大的国家,让无数海外华人热泪盈眶,带着振兴中华民族的梦想,从世界各地返回故乡。那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成功、最有成效的革命宣传,让原本就在国内的知识分子阶层,即使亲历了打击他们的一些政治运动,比如1957年大规模的反右运动,仍然头脑简单信仰单纯,对新领袖的伟大英明、新政权的光荣正确、新国家的美好未来,衷心拥护,深信不疑。 在我出生的1955年,傅聪二十一岁了,参加在波兰举行的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他在肖邦的故乡,被欧洲人称赞为"真正的肖邦",为自己赢得了在波兰留学深造的机会。他先后参加了五百多场钢琴音乐会,虽然大都是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的东欧国家,但那里和苏联、中国不同,让他感受到残留的民主氛围。比如,那里也有数不清的政治迫害,却没有血统论,没有对于政治贱民的深刻歧视。而在他自己的国家,爸爸傅雷成了右派,他成了黑五类子女,被召回北京参加整风反右,一遍一遍写检讨,检讨过关了再回波兰。临近毕业的1958年,面对着回国以后的可怕后果——牺牲自由天性、艺术才华、个人生命,他悄悄地坐上飞往英国的班机,逃亡了。 他从社会主义阵营逃亡资本主义阵营,竟然比较顺利,那是因为从欧洲逃往欧洲。欧洲的事情与亚洲不同,记得在我读过的文章里,写到纳粹时期的德国,没有把犹太人当做政治上的敌人,紧紧地关闭国门。于是有几千位犹太作家逃亡,包括仅仅出了一本书、名气不大的奈丽·萨克斯,后来的写作让她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按照时间顺序,第二位逃亡的是马思聪,1967年初。 巧合的是,第二位逃亡的马思聪也是音乐家,中央音乐学院院长,多次出国担任评委,当年傅聪参加波兰的比赛,就是他带着去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能够接触到外面的世界,看到那些社会主义阵营里的其它国家,与我们的相同与不同之处,于是产生了逃亡的愿望。这样看来,那个接近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巨大的笼子,还是一口很深的井,里面的青蛙居住了很久,以为外面的世界痛苦万分,比井里还要阴冷潮湿,还要发霉腐臭。不然的话,怎么解释,那么大的一个国家,数以万计的优秀知识分子,生存越来越艰难,命运越来越凄惨,怎么就没有大批量的逃亡? 马思聪够得上一位绅士,他是带着妻子儿女一起走的,那把至爱的小提琴也不肯丢下。没有护照,这不要紧,一家人冒死偷渡出海,千辛万苦抵达了香港,然后再前往美国定居。其实早在他偷渡香港二十年前,已经是世界上有名的音乐家,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拜访了他的住所,直言不讳地说:中国要落在共产党之手了,共产党只要扭秧歌、打腰鼓,不要贝多芬、莫扎特;美国政府盛情邀请马思聪先生到美国大学任教。马思聪拒绝了,他也知道五线谱是世界语言,却想象不出新政权,怎么会像砸烂一个狗头那样,砸烂这种语言。现在他知道了,还知道如果不走,自己也会像一个狗头,被人狠狠地砸烂。——让他恐惧的是雨点一样落在他头上的带钉子的皮鞋,还有人们口中的一首革命歌曲,嚎叫般地唱过后,继续嚎叫般地呼喊::“谁要反对毛主席,就滚他妈的蛋!就罢他娘的官!把他的狗头砸个稀巴烂!”按照时间顺序,第三位逃亡的是关愚谦,1968年初。 比起马思聪出逃的时候,才过了一年,批斗大会上的鲜血流的更多。很多文化名人、知识分子被打死,或者逼迫自杀。接近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巨大的笼子,几乎成了屠场,在这笼子里是无法逃窜的,没有一处屠戮的盲区。可是,那些文化名人和知识分子,宁可被打死,宁可自杀,也不肯逃到笼子外面去。中国兵书里面有三十六种计策,最后一个是“走为上”策,恐怕,已经被他们忘记了。 关愚谦算不上文化名人,但算得上知识分子。他是学外语的大学生,学过英语和俄语,在北京的重要机构做翻译,反右时当了右派,发配到青海劳动改造,后来回到北京继续做翻译。1968年初的一天,也就是他成为批斗对象的前一天,他想到了割腕自杀。他打开办公桌抽屉,找一枚刮胡子刀片,看见了由他保管的几本外国人护照,忽然想到利用一个日本人的护照,混出国去。横竖是个死,被一次次批斗毒打折磨而死,还不如被发现时拒捕开枪打死,倒也痛快一些。第二天上午,经历了一幕幕提心吊胆、惊险万分的场景之后,他终于坐上了飞往埃及的飞机。 在他的自我认定里,还是个忠诚的爱国者。因为非法入境关在埃及监狱里时,据说国际红十字协会想把他移民到美国,但是他拒绝了——美国是中国的敌人,自己离开中国只是被逼无奈,无论如何,不能在国外参加反对中国的活动。后来,他去了德国,成了学者。 按照时间顺序,第四位逃亡的是沈元,1968年的晚些时候。我看到的回忆文章说法不同,有的说是那年夏天,有的说是那年年底。 在我出生的1955年,沈元以全国文科高考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北京大学历史系。第二年,赫鲁晓夫在苏联清算斯大林的罪恶,做了一个报告,国内是保密的,只传达到高级干部。北大图书馆有英文的《美国工人日报》,刊载了赫鲁晓夫报告,沈元看到后翻译过来,在同学中传播,1957年反右期间被划成“极右分子”,第二年开除学籍,再遣送农村劳动改造三年。后来由于在历史研究上的优越写作,进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历史研究所,成为史学界最年轻最有才干的学者,显赫一时。 从一个历史学的门外汉的我的角度看来,他的历史研究未必很好,甚至是不好。你想,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几千年,许多应该记载的没有记载,作出记载的,大部分都是皇帝与官宦、官宦与杰出人士之间,用权力和计谋相互拼争的过程,不厌其详。学习历史的人,还应该比其它方面的学者更清楚,历史上有过的无数次暴政苛政,怎样开始又怎样结束,有才能的人又怎样尽量保护自己,比如甘为平庸,装作堕落,忍辱负重,保存生命。最重要的一点,是当你的死亡微乎其微,不能结束暴政,那么,就让你的生命超过暴政的生命长度——熬到暴政结束时,做更重要的事情。 沈元不懂,确实不懂。如果他明白这样的历史,不仅可以指导自己,还可以指导别人,少受一些劫难,躲过政治迫害。可是,他二十岁之前跌入反右运动的泥坑,三十岁之前又跌入文化大革命的火坑,缺乏的就是自救救人的本事。眼看不能保全自己,才做出了逃亡决定:他买了一两支鞋油,把面部、脖颈和手臂涂黑,冒充成黑色人种,混进一家大使馆要求政治避难,然后被那家大使馆出卖了,交给了中国当局。他成了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和投敌叛国分子,关进死囚牢里,等待处决。 在1970年4月的一天,他被行刑队的子弹击中,瘦弱的身躯倒在地上,热血流出,身边的几株桃树,震落了许多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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