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十八号】连载一:周边百姓只知他叫“复兴大路十八号”……
作者:庄生
|
|||||
我的十八号 (一) 五十年前,在西郊一片荒芜之地,一个神秘的大院,像个初生的婴儿,降临世上。墙外路人不知他的大名儿,周边百姓只知他叫“复兴大路十八号”。 “大院”,新中国送给北京的礼物,犹如四合院是皇朝送给京城的果实。当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在那斑剥衰败的城门之外,许多“大院”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其中犹以西郊为多。譬如十八号,他的东边有计委大院、汽车局大院;南边有公安学院;西边有空军大院和海军大院;北边有铁路局大院。再远些,还有国务院宿舍大院、广播局大院、二炮大院、总后大院……。 大院有一拨有大名儿,譬如铁道部、邮电部等,门口的招牌冠冕堂皇,一目了然。也有一拨神神秘秘,门口没有招牌,或有招牌也只是写着某路某号,让人摸不着头脑。木犀地河西沿儿,在银杏掩映之中,有座不起眼的大门,门上招牌白底黑字:“复兴大路十八号”。小时人家问我住在哪,我会大声说:“复兴大路十八号!”要说这名字很普通很平凡,却又特豪情特壮志。你把它掰开揉碎,嚼来咀去,原来魔力全在那个“大”字上。那是个“大”字走红的时代,大跃进,大比武,大炼钢铁,大鸣大放大辩论,一条大河波浪宽,我们走在大路上,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凡是词儿里有“大”字,就带劲儿! “十八号”也是个部,还是个不小的部。说他不小,不是说人多,而是地位显赫。为何不叫大名,非要叫啥“十八号”?小时问父母,他们神秘一笑,不作解释。长大才明白,原来那会儿的十八号有些像水泊梁山,藏了一帮穷哥们儿。只不过,这些杀富济贫的好汉并非天朝子民,皆是在“外邦”举事不成,落难而来。虽说吾朝乃“世界革命中心”,以解放天下为己任,造反有理本不该藏着掖着,可毕竟天下之大,非一时三刻便能解放得了的;在“外邦”雄鸡未唱之前,还要以“友邦”相待,故水泊梁山的旗号不便挂出,否则人家找上门来要人,岂不麻烦? 我和十八号前后脚来到世上。是他先来还是我先到?说不清,因为妈妈拿不准十八号的生日。妈妈只依稀记得,生我时家在一个叫前京畿道的地方,大概一年之后才举家搬到十八号。自打在十八号落了脚,几十年竟没离开他(虽说去过干校三年,但户口仍在十八号)。家也搬过好几次,可别说没离开十八号,就连打小住的那栋楼----二号楼,都没离开。由8单元搬到6单元,由二层搬到三层,由右手搬到左手,搬来搬去,简直就是原地踏步,这大概只能说是缘分。 听说十八号建在了墓地上,证据一:院内处处苍松翠柏,证据二:院内有座乌龟驮石碑,那是我夏日的凉床,酷暑中将全身紧贴汉白玉的龟背,丝丝凉气浸人心脾。即是墓地,当年想必荒凉,划定边界一定像是跑马圈地,也一定不会有钉子户。于是他占地很大,在我眼中大得像公园。他有三个院,东院是大人办公的地方,绿荫之中可见红砖碧瓦;西院是“梁山好汉”们的下榻处,有漂亮的别墅和花园;中院是宿舍楼、食堂和澡堂,那是我们孩子的乐园。
我生来多病,而十八号正相反,他打小儿就是个棒孩子。他的每寸肌骨都生机勃勃,每下心跳都砰砰作响,他的血脉富有活力,那鲜活的生命绘出无限美景。 譬如树木,置身十八号,无论在哪,都绿树成荫,繁枝冠盖。苍松翠柏在我的楼北,松鼠穿梭枝头,津津有味地啃着松果;楼南有枣树和核桃,秋天树下是我们的盛宴之处;仁慈的桑树伫立楼东,夏季她用桑椹将我们的红唇染成紫色,家里也响起蚕宝宝啃食桑叶的沙沙声;楼西的柿树宽宏大量,虽说丰美的柿子常常成为喜鹊和乌鸦的大餐,她依旧每年让枝头果实累累。 譬如花草,那色彩之多,姿态之美,和现在的“磁砖草皮”真有天壤之别。每当牵牛花在篱笆上吹响晨号,钻石般璀璨的露珠便洒落在草地上。娇小的马齿苋苏醒了,贴着地皮踱步,偷听着苦麻儿与荠菜窃窃私语;甜根草等待男孩子的采摘,她喜欢在孩子们的嘴里释放甜液;指甲草被女孩们贴在指甲上,将指甲盖染得惊艳;苗条的野苋菜在小径两旁列队,悄悄牵绊着孩子们的裤腿;死不了从石缝中倔强地探出头来,用缤纷的小花证明她的坚韧;桐蒿是烈日下的强者,其它小草打蔫时,只有她们站得笔直,像是一个勇敢的军团;蒲公英袅娜如夕阳辉映下的新娘,等晚风吹来,便嫁到远方;爬山虎是神秘的夜行者,偷偷借着月光在墙壁上攀援。还有雨后的蘑菇、洼中的浮萍、窗下的青藤、石上的苍苔……,大自然是个永不疲倦的园艺师,而十八号正是他的展示技艺的花坛。 譬如昆虫和小动物,那是孩子们心中的最爱,是一部读不完的百科全书。夏天的傍晚,虫虫交响乐团如期而至。我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静听虫鸣,心旷神怡。蛐蛐的短笛吹得最好听,像金铃晃动,清脆悦耳;翠生生的纺织娘吱妞吱妞地唱着,像架纺车千百年唱着同样的歌;蟾蜍的歌声浑厚而螽斯的歌声明亮,它们的二重唱最值得喝彩;还有永不疲倦的蝉,个儿大的叫“寄鸟”,身体黑色,总是吱吱唱着一个音符;个儿小的叫“伏了”,黑里带蓝,叫声“伏了,伏了”,像是吹奏着夏日的小号。听够了,去逮未退壳的蝉,几乎每棵树下都有蝉在破洞而出,穿着厚厚的铠甲爬上树干,捉回去放到纱窗上,耐心看它脱壳,脱壳而出的蝉翼美得如出水芙蓉;嘴馋的孩子放到火上烤熟,吃的津津有味! 除了交响乐团,还有模特班。有长腿青衣的螳螂,有身材苗条的扁担,有顶着两条长长花翎的天牛,有动作优雅的壁虎,它们在萤火虫的光照下悠闲地踱步,听着瓢虫粉丝们无声的喝彩。雨前蜻蜓,雨后蚯蚓;花下蜗牛,花上蝴蝶;勤劳的蜜蜂,懒惰的蜘蛛;讨厌的臭大姐,吓人的吊死鬼;还有昼伏夜出的小剌猬和黄鼠狼,歌喉婉转的黄莺和粉眼,秋风裹来的红靛颏和太平鸟,一窝一窝繁衍壮大的野猫们………;数不清,道不尽,那奇妙的十八号呀!
和十八号比,小时的我简直是个病殃子,每月发烧,一烧就到40度。体弱的原因归咎于妈妈:三年连着生了三个孩子,我姐、我三哥和我。就像榨干了养料的薄地,长出我这么棵枯黄的小草。由于多病,总是不断吃药打针,练就一身铁布衫,多粗的针头扎进屁股,眉头都不带皱一下;不过打针还是令我生畏,不是因为疼,是因为护士总要拍拍我的小屁股说:“咳,这孩子瘦的,屁股上都没肉!” 发烧躺在床上,就盼着邢阿姨来。邢阿姨原是家里的保姆,我生下来就是她带着,最初的印像里她比妈妈还清晰。当我在尘世中睁开眼睛,就看见她抱着我,胳膊像是温暖的港湾,挺有安全感。她是四川人,四川妇女都能干,她亦如此。做饭搞卫生,买菜带孩子,她能把一切收拾得干净利索,尤其菜烧得好。大概太能干,让组织上看中了,先调去给外宾看孩子,后又派到部长家。我是她带的第一个孩子,她对我特疼爱,虽已去了部长家,每到周末总会来看看我,若听说我病了,晚上一定会来家给我做碗热汤面,窝个荷包蛋,一勺一勺喂我吃。她比较胖,爱出汗,往往我在被窝里冷得发抖时,她坐在我身边却热得脸上淌汗。 “这孩子,为啥光吃不长肉呢?”她握着我柴禾棍一样的细胳膊,不时发出感叹。 “吃了就一定会长肉吗?”我问她。 “那当然,你看小猪崽,能吃能喝,就是长得胖。” “那猴子呢?猴子也能吃,可总也长不胖呀?”我从小爱抬杠,常常和邢阿姨拌嘴,邢阿姨总是慈祥地笑笑,并不反驳,让我享受到胜利感。 “猴子长不胖,是因为它心眼儿多,”她慢条丝理儿地给我解释着,“心眼儿多的人都长不胖,因为他们老算计”。 “那爸爸一定心眼儿多,老算计,所以他不胖;”我恍然大悟,发现了爸爸也很瘦的原因。邢阿姨抿嘴一乐,用手指轻轻杵杵我的脑门,“怎么拐到你爸爸那去了?你爸是好人,他可不会算计人!” “我知道我为什么长不胖,”我悄悄对着邢阿姨的耳朵说,好像是多大个秘密;“我属羊,羊只会吃草,所以长不胖。” 邢阿姨又乐了,“没听说过属羊就长不胖,羊也有肥的呢!不过你确实太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挑食的孩子不好养呢!” 小时候我真的很挑食。特别不爱喝牛奶,尤其不能吃牛奶上面浮着的那层皮,一吃会噁心的吐;还有肥肉不能吃,胖头鱼不能吃,大肠不能吃,酸乳不能吃,许多在邢阿姨眼中分明是美味佳肴的东西,在我这都是洪水猛兽。“咳,就应该把你带到乡下去,饿上三天什么都吃了!”邢阿姨逗我,我把被子蒙上头,“哼,打死我也不吃!” 我的病,常常是在邢阿姨来之后就会好了,一好了就会像猴子一样攀上她的肩膀,让她背着去那窗台旁边,看夕阳西下,窗外的槐花白生生地开着,西边的远山又红得似火,那时觉得邢阿姨的背宽得像那山,而她的头发里,似乎飘出槐花的香。
和十八号一样,新中国那时也是个充满活力的婴儿。 数百年的皇城本已残破不堪,正如那历经沧桑的皇宫,古殿檐头剥蚀了琉璃,宫门高墙淡褪了朱红,玉砌雕栏散落坍塌,花园林苑荒芜一片……。可正像太阳亘古不变的朝夕相替,皇朝的落日迎来新中国的晨曦。一腔热血注入了北京城,注入了神州大地;如凤凰涅磐一般,北京新生了!中国新生了!老人家宛若东方旭日,站在巍峨的天安门城楼,用他那高亢的湖南乡音宣告: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 那是摧枯拉朽、除弊立新的时代,那是万众一心、勇往直前的时代。美国鬼子不再像八国联军那样“神勇”,还没走到鸭绿江就跌了大跟头;而国民党留给共产党的烂摊子,也没能阻挡建设的步伐。到我生那年,新中国已经长成一个摆脱搀扶,自己大步行走的孩子;那年制定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描绘了一幅工业化的宏伟蓝图;尤其是苏联援建的一百五十六项骨干工程,为中国建立了基础工业和国防工业体系;三月召开的党的全国代表大会上,通过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暴发的热烈掌声,回荡在京城的上空。对幸福生活的憧憬,对美好未来的期望,对国家发展的自信,让每一位中国人都热血沸腾! 但是,既然是孩子,难免幼稚,难免犯错,难免摔跟头。在我生那年,党犯了建国以来第一个严重错误。令人叹惜的是,这只是幼稚病的第一个喷涕,高烧还在后头。五五年冬春,文艺界冒出个胡风反党集团。胡风当年也是左翼文化阵营的代表人物,与鲁迅私交甚密。在三四十年代,他在文艺理论的一些重要观点上,与党内一些文人产生意见分歧。争论由来已久,建国后仍在持续,不同之处,是那些党内人士,诸如周扬、林黙涵、何其芳等,已是位高权重,争论的天平已不平衡。掌握了舆论工具的党内人士,无疑掌握了话语的主导权,于是不同观点的讨论,演变成“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在世界观上的斗争”,演变成对持不同观点人士的大批判。 如果这场风波仅限于文艺界,仅限于对思想观点的批评,或不至于掀起滔天大浪。可是那年五月,当周扬呈送的胡风书信放在老人家案头时,老人家大笔一挥,将“胡风小集团”改为“胡风反党集团”;十几天后,老人家在给人民日报修改有关胡风反党集团材料的编者案时,又大笔一挥,给胡风戴上“反革命”的帽子。短短一个月,胡风由小宗派上升到反党集团,又上升到反革命集团,霎时间一场暴风雪降临胡风夫妇和他的朋友们身上。问题的严重性可能不在结果而在过程,一个领导人可以不经法律程序,仅凭个人好恶置人于死地,这为后来的反右、反彭黄张周、最终爆发文革埋下了祸根。当周扬们依赖领袖将胡风打翻在地时,他们没有想到,有一天当他们的思想与领袖不那么合拍时,他们也会重蹈胡风的覆辙。而老人家也没想到,当他殚精竭虑维护着思想的纯正时,他正在将百花齐放推向了万马齐喑。 胡风的命运是悲惨的。那年五月风暴突来,他和夫人被捕入狱,一蹲十年。六五年刚释放就赶上文革,被遣送四川,在劳改农场劳动十几年,直到七九年平反出狱,而此时他精神分裂,直到去世也未治愈。九三年我参加干部考察,到一个单位,得知胡风的儿子在这,还是科研骨干。我见到他,他长得很像父亲,尤其那宽宽的额头,和炯炯目光。后来在木樨地部长楼前,看见他陪着一位老妇人散步,我想她一定是胡风的夫人梅志。我知道胡风落难后她始终陪伴着他,一同蹲监狱,一同劳改。让我惊讶的是,年近古稀的她历经磨难却并不显衰老。她的目光有脱俗的清澈,气质沉静而高雅。看到她,让我想起普希金赞美的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当胡风锒铛入狱时,十八号的红墙里,我们正活得很滋润。我们还小,还不懂社会,还在接受大自然给我们上的第一课。正如爱默生在《论自然》中所说“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们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一晃到了进幼儿园的年龄。 十八号有个挺不错的幼儿园,紧挨我家,走路也就两三分钟。未入园前,常爬在窗口看过去,一溜红墙里,南有松柏成荫,北有一幢小楼,楼边一圈矮树,秋天挂满红彤彤的果实,后来得知那是石榴。每到上午,园里热闹起来,满院孩子有唱有笑,有跑有闹,还不时有老师领着一大队孩子,到大院里游荡。十八号的人口不算多,宿舍楼一共就五栋,每栋32户,全院也就一百多家。那时父母们都还在中青年,大孩子也就上小学,小的多数还在幼儿园,所以幼儿园挺热闹。 爬在窗台上看着,忍不住问邢阿姨:“那院里怎么那么多孩子呀?”“那是幼儿园”,阿姨答到;“幼儿园是干什么的?”“幼儿园就是管小孩儿的;”“幼儿园好玩吗?”“好玩呀,那么多小朋友在一起,多热闹呀!”邢阿姨的话让我对幼儿园无限向往,觉得那个园子里一定充满欢乐。 究竟多大上的幼儿园,我已说不清。那时大人忙,有些孩子满月不久就入托了。不过我觉得自己进幼儿园应该是在两三岁,因为已经有些记忆了。那天跟妈妈去上幼儿园,走进红楼,一位阿姨笑着迎上来,和妈妈寒暄几句,便拉着我走进一层一个大房间,那是小班的活动室。屋里已经有十几个孩子,全都坐在小板凳上背着手。老师也给我拿个小板凳,“坐下吧,乖!”顿时浑身上下不舒服,在家从没有背着手坐过,感觉挺拘束。大概正是新生入园的时间,有些和我一样大小的孩子,被家长送来,竟哭得声嘶力竭,拽着爸妈不松手。老师像拽死猪似的把孩子的手从家长身上挣脱,再死说活说地劝走了家长,只要家长一走,孩子便没了哭闹的动力,失魂落魄地跟老师进活动室,只有个别脾气拧的,进了屋还向隅而泣,惹得老师不待见。瞧这阵式,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幼儿园不是挺好玩的吗?哭啥呀?”还在纳闷,忽然腰眼儿上挨了一拳,疼得我大叫一声。扭头一看,一个黑小子正嘻嘻哈哈向我笑。“你干嘛打人?”我气哼哼的问。他不理,一副得意样。我不服,抬手要回他一拳,偏偏让老师看见了,大惊失色地喝止我:“不许打架!”我是满肚子委屈加冤枉,不禁号啕大哭。原本对幼儿园的美好憧憬灰飞烟灭,当晚回到家中,死活不愿再上幼儿园。第二天被妈妈“押送”入园,结果同昨天那些痛哭流涕的孩子一样,也被老师像拽死猪似的拽进了活动室。 后来知道了为何老师见我和黑小子打架会大惊失色,原来这小子是个“外宾”,确切说,是“外宾”的孩子。难怪他肤色那么黑,本就不是中国种,正因不是中国种,所以才格外淘气。咱中国孩子,坐在小凳上背着手,老师不叫动绝没人敢动;他偏不会背手坐,总要东瞧西看,捅捅这搔搔那,弄得左右不安生。咱中国孩子,随老师出去遛弯,总是后边拽着前边衣襟,生怕没拽住自己会走失;他偏不拽,一会儿跑前一会儿拖后,整个一游击队员。咱中国孩子站在马路边观风景,看见汽车过总是一齐欢呼:“大--汽--车—大--汽--车,”见到马车过也是全体雀跃:“大—马—车—大—马—车!”可他从不随大流,非等我们喊完了,他才冒一嗓子:“哪大呀?小汽车!哪大呀?小马车!”好像我们是一群白痴。 在爱国主义激励下,我们决定要惩罚黑小子。“我们”是指班上的几个要好的男孩子,我也在其中。可如何惩罚却是个难题,黑小子浑身键子肉,简直像个练健美的,单打独斗谁也不是他对手;况且在幼儿园有老师盯着,也没机会。他又是全托,周六保姆来接,在园外群殴的可能性也很小。报负计划还没出笼,黑小子已经听到风声,这家伙鬼精鬼精,知道各个击破的战术,知道柿子要捡软的捏。 一天下午我们正在园中玩耍,忽然苏小妹的手绢找不到了,哭哭啼啼去向老师报告。“你们谁拿了小妹的手绢?”老师问我们;我们都说没有拿;“真的没拿吗?”老师追问到;“真没拿真没拿不信您搜!”我正和伙伴玩得高兴,有些不耐烦。没想到老师的眼睛贼尖,一下瞅见我的口袋,上前从里面拽出一条手绢,“还敢说没拿?这是什么?”我的天,真是苏小妹的手绢!不知怎么跑到我兜里。我傻了,呆了,只会说“不是我不是我”;被愤怒的老师关进储藏室蹲禁闭。后来知道是黑小子干的,义愤填膺又无可奈何。 转眼都长大了,上学了,和黑小子就分开了。文革开始时听说黑小子跟爸爸回家乡闹革命去了,七三年从干校回来,几个伙伴一块聊天,不知怎么扯到黑小子,一个同伴说:“你们知道吗?黑小子死了!”“啊?怎么死了?”我们都很吃惊。同伴说,他跟着爸爸一起打游击,一次中了国军的埋伏,国军喊话要他们投降,结果他爸投降了,他却很英勇,拒不投降,最后战死了。得知此讯,我惆怅良久,心想黑小子还真是个汉子呢!
不知为啥,喜欢上幼儿园的孩子似乎不多,不论是我们这茬儿,还是我们的子女这茬儿,好像都一样。一般的孩子哭上几天,知道哭闹无济于事,也就认命了,也有个别犟的,真叫宁死不屈。我的一位同事有个儿子,从两岁送幼儿园起,一直哭到该上小学,楞是坚持了四年。我儿子上幼儿园时,因为离家很近,有时会偷偷从幼儿园跑回家来。原以为是十八号的幼儿园办得不好,后来才知“天下乌鸦一般黑”,别的幼儿园也一样,为什么小孩儿都不太喜欢幼儿园?其中必有应该反省的原因,留待育儿专家们去研讨吧。 不过十八号的幼儿园也有可留恋之处,那就是午睡后的小点心。我吃饭挑食,但对点心糖果花生瓜子之类零食,却馋得狠。那年月日子不宽裕,平日很难吃到零食,花生瓜子更是只有春节才能享受到。寒冬腊月揣上副食本儿,和哥哥一起去西单大棚排队,北风扑面,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人半斤花生二两瓜子,排上大半天才能买到;哥儿仨提着口袋往家走,边走边吃,等走到家一口袋花生瓜子吃得差不多了。年三十大院搞大观园,就是游艺活动,在食堂弄些套圈钓鱼猜迷之类,赢得奖票去小卖部换奖品,我最喜欢的奖品就是炒黄豆,把兜里揣得满满的,吃得腮帮子酸疼。 因为少,所以珍贵,而幼儿园午睡起来的小点心,更成了珍馐。其实都是些很普通的东西,像鸡蛋糕、绿豆糕、萨其马一类,并不是啥稀罕物。最好吃的是酥皮点心,豆沙或枣泥馅,一咬沙沙往下掉皮儿。每次吃完,都要用指头把桌上掉的碎渣粘起来,用舌头仔细舔干净,心里幸福得很。每天午睡时总会辗转反侧,猜测着今天的小点心会是啥?想着想着口水就流到枕头上。 好像是入园没多久,东院办公区忽然每日传来鼓风机的呼呼声,晚上有火光映红夜色。有一天老师情绪特别好,领着我们蹓跶到办公区的后花园里。只见一个庞然大物矗立在园子里,身上烟熏火燎乌黑乌黑的,一台鼓风机开足马力吼叫着,把炉膛里的火焰吹得很旺。一帮叔叔们围着这个大家伙忙活着,个个汗流浃背。“阿姨他们干嘛呢?”我问老师。“炼钢呀!”老师回答得很骄傲,似乎工程很伟大。“炼钢干嘛呀?”“搞建设呀,造飞机、造轮船,都少不了用钢呀!”老师的回答让我肃然起敬,没想到我的十八号还能和飞机轮船挂上钩。 也不知过了多久,东院的轰鸣声没有了,炉火没有了,夜晚没有了红光映照,十八号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想大概钢已经炼好了,不知造出了多少飞机和轮船?想问问老师,又不太敢开口,老师不喜欢没完没了提问题的孩子。 大概过了一年吧,午睡后的小点心忽然开始萎缩,由酥皮糕变成一小块饼干,又由饼干变成一根浆米条,再由浆米条变成一个杏子,一瓣梨,最后连这些也没有了。于是午睡变得很空虚,没有了可以惦念的东西,而幼儿园在心目中唯一的一点好感也没了。 一个乍暖还寒的冬日,老师又领着我们出园去遛弯。走到我家楼后,忽见很多大人在挖土。我家楼后有一大片松树苗,里面蛐蛐和壁虎多的是,下雨前还会有大群的蜻蜓落在小树上,供孩子们逮着玩。可眼前这片可爱的树苗已经消失,大人们很吃力地用铁锹深翻着土地,不少蚯蚓被挖断了躯体,蚂蚁也惊得落荒而逃。 “阿姨他们干嘛挖土呀?”我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嘴,又向老师发问。 “种白薯呀,”老师回答的有气无力。 “种白薯干嘛呀?”“吃呀!闹灾了,粮食不够吃了,只能自立更生了!”这最后一句话我不懂,但前面三句听明白了,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饭不够吃了。不过还有很多疑问想请教老师,比如能不能像炼钢一样炼粮食?比如为什么要种白薯不种酥皮点心?比如白薯地里还会有蛐蛐和蜻蜓吗?但老师已不再给我提问的机会,她让我们念一首歌谣给大人们鼓劲,于是老师起了个头,我们便一齐咦咦呀呀地扯着嗓子喊起来: “拍拍小手,跟我走,一起走到大门口;门口地里种着瓜,社员就是藤上花;南瓜个头比车大,一辆卡车拉不下……。”
在我的记忆中,大概到了四五岁上,才有了父亲的印象:一个清瘦的永远严肃的老头子。 算起来,生我时父亲已经45岁,前面已经有了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而且在家乡的大哥已经是县长了,所以我的呱呱落地一定不会给父亲带来什么喜悦,不会像现在的独生子女给父母带来那样大的幸福感。我甚至想,他大概会后悔不该再生一个孩子,五个子女对一个全身心投放到工作上的人来说,的确有些太多。 所以他从不给我讲故事,唱儿歌,从不和我聊天,从不带我去公园玩,也从不会在我生日时给我买啥礼物。我对他发火他不会理睬,我对他嚎哭他不会动心,即便我高兴我趴在他身上他也不会抚爱我,不过他也从不会打我,在家里他从没打过孩子一下。他对十八号比对我亲,他的身影每天一大早就消失在东院门口,直到满天星辰才回家。我常想,如果家里没有妈妈哥哥姐姐,只有我,那他大概永远不会回家了,永远要和十八号的东院做伴了。 一个周六的下午,妈妈带着哥哥姐姐去看电影,交待他去幼儿园接我,他忘的一干二净。我孤零零地坐在班上等待,看着小伙伴们一个一个被家长接走,心里是那样的无助。最终老师也等的不耐烦,知道我家就在幼儿园旁边,就让我自己回家。我飞快地奔到家门口,却惊恐地发现门锁着,万般无奈,只好去东院找爸爸,我对他的办公室的位置依稀有些印象。站岗的解放军放我进去了,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肯定不是特务。我战战惊惊地走进办公楼,多数办公室已经黑灯,走廊里寂静无声;我一个门一个门地数着,终于找到了他的房间。门开着,高大宽敞的屋子,红木地板飘着腊味。他坐在写字台后面,一个铜座绿玻璃罩的台灯将他的身影投射在白墙上,他是那样全神贯注,以至我走到他旁边他也没有发觉。于是我愤怒而委屈,对准他的耳朵,用最高分贝大哭起来。 爸爸耳背,好像是年轻时得过一次伤寒,发高烧把耳朵烧坏了。我们和他说话要大声喊,他和别人说话也像是在喊叫,大概耳背的人说话都声大。他还是一个脾气很拧的人,顽固地拒绝改变一切习惯,这点在他的口音上表现尤其明显。他年轻时就已离开家乡,走南闯北二十多年,就是改不了浓重的家乡话,而妈妈早就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了。于是别人听爸爸说话实在是很费劲,这大概也影响到他与左邻右舍的往来,他从不会像胡同里的大爷大妈那样,和邻居们聊聊家长里短,有点余暇时,总是捧着本书看得如醉如痴。 他没有什么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侃山,不唱歌,不跳舞,不贪嘴,不逛街,只是爱听两句京戏,还一句不会唱;中年时唯一爱好大概就是买书。他的确很爱书,家里的书柜里,马恩全集、鲁迅全集、四大名著、中国通史,杂七麻八什么都有;他还有收藏线装书的癖好,有点钱就跑琉璃厂,大包小包往回提,几个大书柜塞得满满的。我怀疑他是否看过所购图书的百分之一?不过我很感谢他买过一套安徒生童话集,是精装本,纸地很好,图画印刷也很精致,曾让我百看不厌。 在我告别幼儿园的年龄,有一天他找来很多旧布料,撕成一条一条的,开始绑个什么东西。这引起了我的好奇,蹲在旁边看,一会儿功夫这东西有些模样了,看着像个鞋底儿。“爸爸你做的是什么呀?”我问他。“草鞋”,他微笑着回答。我听说过草鞋,那是红军穿的,小学课文里有朱德挑粮,画上的朱德就是穿的草鞋。我没想到用布条也能打草鞋,更不明白现在已经有布鞋皮鞋为啥还要打草鞋?以为他是在打着玩。谁想到第二天,一个周日,他竟穿着自己打的布草鞋,背起不知从哪找来的柳条筐,拿着长把小铲,叫上哥哥和我,上街去拾粪。那时北京的马路上还有很多马车穿行,马粪随处可见,可那些粪便都是由扫马路的清扫,从没见过一家人挎着粪筐满大街拾粪的。 我们跟着爸爸行走在大街上,爸爸的草鞋和打着补丁的衣服招来路人好奇的目光,而捡大粪的活让我觉得很有些丢脸,低着头不敢向旁边看。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故意拖拖拉拉,拉大了和爸爸的距离,在他身后十几步远我抬起头来,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对路人说“前面那个拾粪的老头和我没关系,你们别看我我不认识他!”可是这点小把戏让哥哥拆穿了,他拽着我跟上爸爸,还把小铲塞到我手里,让我把粪铲进筐中。这件事让我印象深刻,至今我也没搞明白,爸爸这样做,是想培养我们的艰苦朴素呢,还是想表现自己的革命传统呢?爸爸做事情从来都是这样,只做不说,把主意揣在肚子里。
大院都有个孩子圈,十八号也不例外。那时的孩子大多是五0后,四0后也有但不太多,且都集中在末尾那两三年,多数还是五0后。从五0年到五八年,是英雄母亲的时代,玩了命的生;五九年往后骤然减少,肚子吃不饱,不敢再一窝一窝孵小鸡。所以大院的孩子圈圈以五0后为主。 大圈圈里又分小圈圈,因为不同年龄有不同的玩法,年龄差出两岁以上,就不太能玩到一块了。幼儿园的孩子只能玩些简单的,像草地里逮个蛐蛐蚂蚱,河边捞个蝌蚪;小学的孩子就上了个层次,可以玩官兵捉贼,玩弹弹球拍三角跳格子;再大些的孩子就能打篮球练单杠玩攻城了。聊天的内容也不同,小的只知道聊些身边人眼前事,大的却已经胸怀五洲放眼世界,从格瓦拉聊到康帕纳拉,云山雾罩。以上说的是男孩子,女孩子自有女孩子的圈圈,有女孩子的玩法,只是我不知道详情,不敢乱写。 有圈子就会有主事的,大人叫领袖,孩子就叫头儿。说句玩笑话,孩子头儿与领袖相比要纯洁的多、自然的多、权威的多。说他纯洁,因为他真算是“大公无私”,虽说当了头儿,可没人给他发高薪,配伏尔加(那时还没奥迪),盖别墅,也没啥污可贪没啥贿可受,整个一“为人民服务”,一点私心杂念也没有;说他自然,因为没人提名没人运作,没有媒体为他鼓噪做秀,他也无需东奔西走去拉选票,无需绞尽脑汁制定什么竞选纲领,他当头儿可说是孩心所向孩望所归,不知不觉中走上了领导岗位;说他权威,因为他一旦成了头儿,就是终身制,没有任期换届一说,也不会像猴王年年要接受其他雄性的挑战;他不会要求部下天天高呼以张三哥们儿为核心,或是日日强调要紧密团结在李四哥们儿周围,这些都是大人们的语言,孩子头儿不用,孩子们对头头儿从来都是矢志不渝,从没有反对党。 孩子头儿很民主,总是先征求意见再做决策:“今天下午放了学玩点啥?攻城还是官兵捉贼?在哪聚齐?王五你脚崴了,还能来吗?赵六你哥他们今天玩啥?能不能带上咱们一块玩?”孩子头儿的工作效率也很高,当天的事当天办,从不会拖拉。 什么样的孩子能当头儿?据我考察十八号历届孩子头儿的情况,大概需要具备以下几条:一是身体好,这条不言而喻,打山顶洞人起就是当头儿的必备条件;二是脑子灵,这条与上条一样,也是古往今来的钢铁定律;三是心胸宽,不能小肚鸡肠,婆婆妈妈;四是处事公,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五是敢淘气,这条最关键。在学校五分加绵羊是好学生,能当干部;可在大院不行,孩子圈里讲究要有点造反精神,敢和院里管事儿的人叫板轧刺,敢和家长顶牛,敢和院外边的孩子打架,敢从嘴里蹦出几个脏字儿,总之要敢淘气才行。但这种淘气又不能出圈,不能偷鸡摸狗耍流氓,分寸要掌握好,正像教育部发言人说范跑跑那样:可以不崇高,但不能无耻。 我所在的圈圈大多是五四或五五年的孩子,圈子的头儿当然是五四年的,长的高大英俊,又聪明又活泼,完全符合上述条件,自然成了我们的头儿。在他担任孩子头儿的岁月里,给我深刻印象的他所做的最大一次决策,就是去爬香山。 那年文革停了课,大孩子们都大串联去了,我们没事干。一天,头儿倡议说:明天我们走着去香山,爬鬼见愁,好不好?孩子们欢呼雀跃。我回家和妈妈一说,妈妈有些担心。“很远的路,你走得动吗?”我坚持去,妈妈塞给我一块钱,“走不动就坐车吧”。 那时还不满十二岁,也从没去过香山,但有一大群小伙伴,还有头儿带队,一点不害怕。秋高气爽的天,天没亮我们就上了路。大家挎着行军壶和绿书包,腰间都扎根“武装带”,挺精神。晨风飕飕,白杨沙沙。头头儿率领大伙一齐高唱:“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嘀嘀达嘀达,嘀嘀达嘀达……”中午走到香山;一番拼搏后上了鬼见愁,美丽的北京躺在脚下,群山如海,枫叶如火,蓝天如水,白云如纱……。下山后欢乐渐渐消去,随之而来的是满身的酸痛。痛苦的记忆最能持久,到现在我还记着那百骸俱散的疲惫。少数孩子走不动坐了公交车;多数孩子仍要坚持:想想红军二万五,我们差得远呐!走,头儿又带我们唱起歌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回程是那样漫长。午后燥热,没有一丝风,路两旁的白杨树像望不到头的栅栏,树叶纹丝不动,只有秋蝉在枝头“伏了伏了”地叫。水壶都空了,张张小脸晒得像红苹果。渐渐队伍走散了,我前后没有了伙伴。日头慢慢落下,斑驳的树影在脚下越拉越长;肚子饿的咕咕叫,脚底板上磨起了血泡。孤独加重了身上的酸痛,我一瘸一拐,几次伸手去摸兜里的那一块钱,每到一处车站,它就在我兜里招呼我:上车吧,上车吧!我好几次要上车,但又对自己说:再走一站,下站再上吧。我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挪着。 到白石桥,天黑了。我一屁股坐在马路沿儿上,实在不想动了。忽然,路灯下,从大街小巷,涌出一队队穿红挂绿的人群,我想起来,今天要进行“十一”游行的彩排,过两天就是国庆节。忽然我想到:过了十月,快到我的生日,我要满十二岁了!应该留个纪念,用我的双腿留个纪念,多少年后,我能骄傲地说:十二岁时,我徒步走到香山又走回家! 我在突然萌动的豪情下站起来。沿着路灯的影子往前走。终于,我看见了木樨地大桥上的灯光,看见了桥下熠熠闪亮的河水。回到家,我掏出那一块钱,对等得很焦急的妈妈说:“妈,我没坐车!”
大概每个大院的孩子圈都曾和大人圈产生过这样那样的冲突。冲突的起因,大概也都是孩子们越过了大人们划定的疆界,用大人的话说:“淘的出圈了”。 前面说过,十八号分东、中、西三个院,东院是办公区,一般是不让孩子们进去的,但是礼堂和澡堂都在东院,看电影或洗澡都得进去,所以警卫看得就不那么严了;西院是“梁山好汉”的别墅区,警卫森严,孩子们也是不能去的。但是由于上学得出西门,不得不给孩子们开辟了一条“胡志明小道”;其实并非是“小道”,而是西院唯一的一条马路,允许孩子们上学放学走这条道,孩子们也因此窥见些“水泊梁山”的奥妙。 孩子们都好奇,好奇的特点,就是越不让去的地方越想去。东院有个小操场,有些体育器械诸如单杠双杠,举重的杠铃。孩子们经常溜到小操场玩,那年头孩子们对体育活动绝对喜爱,谁的胳膊能弯出一块疙瘩肉,谁能举起一百多斤的杠铃,谁能在单杠上玩几个花哨动作,都是很自豪的事。东院还有个仓库,里面堆满五花八门的外国报纸。孩子们喜欢钻进去翻报纸看,有集邮的,有集飞机照片的,有攒连环漫画的,全从信封和报纸上剪。东院还有个后花园,树木繁茂,树上经常栖息着许多颜色艳丽的鸟儿,孩子们想逮鸟,这个地方是最佳选择。东院灌木丛生,曲径通幽,玩官兵捉贼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处。既然有这多好处,难怪我们要屡屡擅入禁地,偷偷溜进东院大闹天宫。 若是只练练单杠、翻翻报纸,到也无碍大局,可往往玩着玩着就出圈子了。东院有许多海棠树,结果时红彤彤水凌凌的,煞是诱人。谁知孩子们晚上偷偷溜进去,拿着竹杆一通乱打,不但海棠满地,而且枝伤叶损,把管树的花匠气得够呛。孩子们爱用弹弓打鸟,准星歪了点,一块窗玻璃瞬间粉身碎骨。行政科不得不贴出通知,严禁小孩子进入东院;可东院对孩子们的诱惑绝非一纸通知所能阻挡,孩子们该去照去。机关没辙,只好动用“御林军”;所谓“御林军”,就是食堂的一帮炊事员。不知别的大院如何,反正十八号的炊事员是一个比一个胖,胖子在五六十年代还是珍稀品种,一百个人中不见得能有一两个胖子。可食堂的大师傅个个胖,就有点奇怪了。孩子们天天要去食堂打饭吃饭,和大师傅们都倍儿熟,按照肥胖的程度,分别给大师傅们排了座次。一提到大师傅,不用说名儿,只说大胖子二胖子三胖子,大家自然都明白。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胖不好找对像,大师傅们多是单身,住在集体宿舍,晚上除了在食堂看看电视,没啥家务。一有孩子们溜进东院调皮,行政科就打电话给食堂大师傅,让他们到东院清剿草寇。于是黄昏之中,东院屡屡上演一场“猫捉老鼠”的大战:猫是大师傅,鼠是孩子们。正像动画片里猫鼠大战的结局一样,在大师傅和孩子们的追逐中,倒霉的总是大师傅,因为他们太胖,跑不快,地形又不熟,不如孩子们个个地里鬼儿。每每把大师傅们累得气喘吁吁,孩子们却脸不变色心不跳。 西院对孩子们的诱或更大。每次上学放学,都要经过外宾餐厅。餐厅外的棚子里堆满汽水瓶子,那时候喝一瓶北冰洋汽水,就像现在吃上一个哈根达斯,很爽。要说“梁山好汉”们真有点拿豆包不当干粮,咱勒紧裤腰带省下点银子,供他们好吃好喝,却不知爱惜,喝汽水常常喝一半剩一半,结果便宜了孩子们。我们从餐厅路过总要翻翻看看,将码在浮头的汽水瓶子倒腾一遍,找到没喝干净的,兴高采烈抽出来,一仰脖倒进肚子里。喝完咂嘴弄舌,做无限幸福状。但毕竟时间紧,不能都翻到,浮头的没战果,就想晚上偷偷溜进来再翻底下的。 西院还有更诱人之处,就是有各种昆虫和小动物。西院很大而楼很少,大片的树木和灌木,里面“藏龙卧虎”。有黄鼠狼,狐狸,野猫,剌猬,田鼠;有青蛙和赖蛤蟆,有小蛇和蜥蜴,有啄木鸟和猫头鹰,简直就像个动物园。对孩子们来说,去西院逮小动物就像到非洲探险,充满惊险和刺激。可是潜入西院是很危险的,因为孩子们要对付的不是食堂那群胖师傅,而是手握钢枪的正规军:西院是由解放军守卫的。和解放军玩捉迷藏,不像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倒像是一群羊羔进了狮虎山,跑不了几步就落入虎口。好在解放军有纪律管着,不能打不能骂,只能将俘虏“押解出境”,也正因如此,孩子们才会百折不挠,飞蛾投火般翻墙越境,潜入那神秘的西院。
曾经有一次,十八号里暴发了一场孩子们对大人的抗争,抗争的起因是篮球架。 在六十年代,三大球里最普及的是篮球。中国人关注排球是在中国女排夺冠之后,那是八十年代的事了;而足球虽说是咱老祖宗发明的,但囿于所需场地较大,花费较多,一般人玩不起。只有篮球最易普及,有个小空场,有个篮框有个球,齐了。因此当时打篮球成为孩子们的最爱,各中学都有篮球队,各大院也都有一拨儿篮球小子,经常约了打比赛。十八号在六五年盖了个办公大楼,楼前修了个大广场(这是孩子们的俗称,其实也就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搁了两副篮球架,原是为干部们打篮球安置的,没想到成了孩子们的礼物。 那时院里最大的孩子是建国前后生人,正上初三或高一,即后来所谓的老三届。这拨孩子是大院孩子圈的最高一层,且家长大多是部级和司局级,即百姓所谓的高干子弟。高干子弟家庭条件比较优越,又见多识广,自然有些狂有些傲;又都爱打篮球,有几个打的还不错,是校队的。每当大哥哥们在篮球场叱咤风云之时,我们这些兄弟小兄弟全都聚集场边,为他们喝彩助威。哥哥打累了,便让弟弟替补上场,都打累了,便坐在办公大楼台阶上,听大哥们侃山。那时电视不转播NBA,我们根本不知道篮球世界的老大球技有多高超?于是大哥描绘的NBA在我们眼里简直是神话: “那些美国黑鬼弹跳简直没治了!拿球连过数人到栏下,腾空跃起空中转体360度,最后背朝栏框将球反手扣进,绝了!”“张伯伦,那纯粹不是人,是巨毋霸!他伸手就能摸着栏框,他在场上那比赛就没法儿打了:只需站在栏下,别的队员把球往栏上一扔,他接住就扣谁也挡不住!后来只好规定,张伯伦不许手碰篮框!”“对对!那小子两条腿跟装了弹簧似的,听说他在学校第一次参加跳高比赛,你猜怎么着?差点破了世界跳高记录!”“你们也别太崇洋媚外啦,咱们国家队水平也不差呀,像杨伯镛,投篮多准?还有黄百龄的单手急停跳投,那也算是世界首创呢!”“得了吧,没法和张伯伦比!你知道他一场最高得多少分吗?超过一百分!一百分呀,咱国家队全场能拿一百分就算不错!”大哥们眉飞色舞,我们如醉如痴。跳起转身360度,这可能吗?我连90度都转不了呢!这些匪夷所思的描述让我们对大洋彼岸心驰神往,不知这辈子是否有福气能看上一场美国鬼子的篮球赛。 由于篮球场的人气儿太旺,动静太大,惹得干部们不高兴了。有一天十八号的孩子和三里河的孩子打比赛,十八号获胜,一个孩子头儿兴奋之下将球用劲抛起,谁知皮球一直飞向办公大楼,哗啦一声,一大块玻璃粉身碎骨。这事给了干部们“坚壁清野”的理由,第二天下午,当孩子们相约来到大广场打球时,发现篮球架子已不翼而飞!大家全傻了,打球的瘾正在兴头上,突然不见了篮球架,好似从火炉掉进冰窟窿,透心凉! “怎么回事?球架哪去啦?”孩子头儿发火了,他是年龄最大的孩子圈的头儿,可以说是十八号所有孩子圈的最高长官。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是咋回事。有俩和我同龄的孩子自告奋勇,潜入东院去侦察,不大功夫就跑回来报告:两个篮球架子被挪到办公楼后面去了。“哼,不就碎了块玻璃吗?赔就是了,还不让打篮球了?首领更火了。那时已临近文革,“造反有理”的风头日盛,老人家一句“你们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让我们全都感觉良好。“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这些豪放诗篇成了我们的座右铭,水击三千里都可以,打个篮球不行?呸!这心态有些像小兵张嘎中的胖翻译,“别说吃你几块烂西瓜,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要钱!”“他会挪走,咱不会挪回来吗?”首领当机立断,决定造反。呕!全体孩子一齐欢呼,好像就要奔赴前线去打美国佬。于是精心策划,没有车,怎么把铁铸的篮球架搬回来?怎么不让干部们发现?当兵的要来阻止怎么办?一切均缜密部署,每人都按能分工,第二天是星期天,干部们不上班,正好实施突袭。行动大获全胜,孩子们凭撬棍和滚木,硬是将篮球架子挪回了大广场,当孩子们在篮球架下雀跃欢呼时,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当之无愧的胜者。 谁想行政科並不和孩子们正面交锋,他们只是调查了一下孩子圈圈,摸清了家长是谁,然后给每个家长打了个电话,形势就急转直下。所有“骨干分子”都被家长一顿臭骂,并关在家中面壁思过。树倒猢狲散,孩子们群龙无首,眼睁睁看着篮球架又被挪走,“戊戌变法”宣告失败。 (未完待续) 庄生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157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