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原名《文革中的老三届》)连载四:唤起暴力仇恨·杀向社会·抄家…… 作者:海阔天


 

 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连载四)

第十七章、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唤起暴力仇恨;
       揪斗漏网反动婆娘,注释母子情深。

破四旧之风在红卫兵叫喊的“红色恐怖万岁!”的口号声中进一步向纵深发展,“黑七类”的家正在逐一地被红卫兵抄查。抄家之风使红卫兵发展到了鼎盛时期。

一天晚上,吴书味宿舍的居委会主任敲罗呐喊的将辖区内的所有臣民全都集中到了宿舍大院中,不许任何人例外。

院子里熙熙攘攘的,从颤颤峞峞的耄耋老人到牙牙学语的婴儿,全宿舍三百多户上千人现在可谓倾巢而出了。所有房屋都熄灭了灯光,只有院子里用新导线牵出的几盏大功率白炽灯将会场照得通亮。

居委会主任组织大家唱完“东方红”,又学了十几段毛主蓆语录后,派出所的彭户藉警亲自登台亮相了。

“革命的同志们,现在很多街道,很多居委会都揪出了现行返革命和历史返革命,我们街道,你们宿舍,除了几个地主婆外,有没有返革命分子呢?”彭户藉用眼光扫射着鸦雀无声的会场,良久,他降低了音调问:“你们宿舍是不是有个张太婆呀?我说的是宿舍门口的张太婆,张太婆人呢?快站出来!”

一位白发苍苍的太婆在人群后面一脸惶恐地站了起来。哦!这是全宿舍人都认识的苕货他妈呀!茹货是名符其实的傻瓜,都十七岁了,样子却象个则迈入中学的初中生,不仅身体瘦弱到了发育不全的程度,智商也十分低下,母子俩住在宿舍门口一间低矮的小平房内,那是解放初期张太婆用拾得的烂七八糟的旧砖破瓦垒成的,在这连窗子都没有的阴暗小屋中,他们以捡破烂为生,一晃十七年了!

“红卫兵小将们,快把张太婆扶过来。”见张太婆一动不动地楞着,彭户藉指挥道。

全宿舍只有三个红卫兵,狗皮是勤杂工的儿子,旺喜的父亲是司机,而财宝的父亲早已过世。这三位初中生翻窗跳墙,扯皮打架在全宿舍可是出了名的,没人管得了他们。可近来不同了,他们一戴上红卫兵袖章,人就彻底变了。即使在炎炎夏日,他们也不再打赤膊穿短裤,他们衣着严谨,连上衣的风紧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在趾高气昂的同时,他们变得规矩了。

一听到彭户藉的指挥,三个人便立即冲到张太婆面前,他们听得很清楚,是要把张太婆“扶过来”,所以他们非常尽责的小心掺扶着老人,并不时提醒说:“您老走好!”

“张太婆,听说你特别乐于助人,对不?”当张太婆走上主席台时,张户藉笑眯眯地问。

“张太婆是个好人,她助人为乐,实在好得冇得话说。”见张太婆笑而不答,坐在会场的头排的狗皮的妈妈一边摇着芭蕉扇,一边大大咧咧地嚷道。大院里上千人都默不作声,可她不同呀!她是全宿舍仅有的三户红五类之一,现在当然是红五类讲话的时候,何况他儿子正戴着和毛主蓆肩上一样的红卫兵袖章站在台上呢!她的调皮儿子已变得如此伟大,她怎能沉默呢?每次开会,她是一定会大声叫嚷几句的。

“张太婆天天都把宿舍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好人啦!”旺喜的爸爸也喊了起来。

“她是我们宿舍不领工资的义务门卫,只要有客人来,她就热心帮忙指路。”

“……”“好了,好了!”彭户藉平息下会场的议论,转向张太婆问道,“你为什么要每天扫地?”“这——地扫干净了,大家好走路罢!”

“你为什么要帮人指路呢?”

“嘿!这也费不了啥事。”

“全宿舍的人你都认识吗?”

“十几年的邻居,咋不认识呢?”

“老人,小孩,婴儿,你都认识?”

“认识。”

“你为什么要认识他们?”

“我——”

“哈!答不出来了吧?!”彭户藉阴冷地笑了笑,又问,“你多大年纪了?”

“明年五十。”

“哇!她才四十九呀!”人群中叫喊起来。

“她头发花白。我还以为她七十多了呢!”

“她的苕儿才十七岁,她看起来像苕儿的奶奶吧!”

“……”

“你是什么家庭出身?”会场上议论声渐小时,彭户藉突然提高嗓声高喊道。

“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敢说吧?!”

“我从小是孤儿,我真不知道。”张太婆的声音越说越小。

“你丈夫是什么人?”

“……”张太婆的嘴唇动了动,可谁也没听到她说什么。

“我再问您一次,你丈夫是干什么的?”彭户藉已经在吼叫了。

张太婆低下了头,台上的恐吓,台下的叫喊,婴儿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张太婆却再也不开口了。

“革命的同志们,战友们,我是先进派出所的先进户藉,我刚参加了先进代表的重要会议,现在阶级斗争非常激烈啊!地、富、反、坏、右、资本家、走资派正在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支持下向我们无产阶级反攻倒算,正在搞资产阶级复辟。如果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他们就会先杀党,后杀团,贫下中农杀一半,我们无产阶级就会千百万人头落地!根据公安部谢副总理指示精神,我们必须抢在返革命分子动手之前先下手,我们必须将一切旧社会的残渣余孽一个不漏的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打倒一切反动派!”

“毛主蓆万岁,万万岁!”狗皮不失时机地带头呼起口号来,全场随之呼声雷动。

“我们不能被狡猾的阶级敌人蒙住眼睛啊!”口号声一停,彭户藉又讲了起来,“张太婆何许人也?一个臭捡渣子的,为什么每次捡完渣子都要换一身干净衣服?为什么宿舍一千多号人,她个个都要认清楚?她真是助人为乐吗?我告诉你们,我们已查清了她的罪恶历史,她是国民党反动军官的小老婆!我们不能太善良啊!我们要擦亮眼睛,揭露她的返革命特务真面目!”

“彭户藉说得好,我们这些人的心都太善良了,都受了这狗婆娘的骗。”狗皮的妈妈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冲着张太婆叫道,“还不把这个狗特务抓起来?!”

“打倒国民党特务!”居委会主任呼喊。

“打倒国民党特务!”全场人跟着呼喊。

口号声中,刚才还对张太婆温文尔雅的红卫兵一下子便显出了威猛,狗皮首先冲过去,一拳便将张太婆打倒在地,旺喜和财宝也不甘落后地围了过去,用雨点般的拳脚来显示红卫兵的威风。

这时,后排人群中发出了一声长啸,一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向台上冲去。

啊!大家看清楚了,这不是张太婆的儿子吗?人群中有好几个人想把他拦住,但都没有成功,他像一条疯狗一样推开了旺喜,掀倒了狗皮,俯身去扶他妈妈。

这太令人意外了,三个红卫兵稍一定神,便在“阶级敌人还敢报复?!”的助威声中对苕儿子展开了毫不留情的群殴。

“别打!别打我儿子!我儿子没有罪啊!”已经瘫倒在地的张太婆居然爬了起来,她一下子扑到儿子身上,为儿子遮挡袭来的拳脚。

三个红卫兵终于打累了,他们停了下来。

苕儿子也好不容易掺扶着张太婆坐了起来,他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喊着:“妈——妈妈!”

会场上没有一个大人吱声,几个被这恐惧场面惊吓的婴儿偎在母亲怀中啼哭,使整个院落显得更加宁静。

这种阶级斗争的场面彭户藉一定见多了,他又满不在乎地开了口:“据说张太婆的儿子是神经病,这象神经病吗?来人!把张太婆的头发剪掉!看她的茹儿子有什么反应!”

居委会主任从桌子抽屉中摸出一把推剪递到狗皮手中,旺喜和财宝扭着张太婆胳膊,让她坐上了“喷气式飞机”。

“妈妈!”苕儿子又大叫一声冲了过去。

“苕儿!别过来,别来啊!妈妈在演戏。演戏!你知道吗?演戏,妈妈高兴吔!”


“演戏?演——戏——”苕儿站着不动了。

狗皮在张太婆头上用推剪推出了个十字架。

张太婆尽力作出一副笑脸望着儿子。

不一会,全宿舍的所有地主婆全都被押上了台,每个人的头顶都被剪刀剪得乱七八糟并推出了一个“十”字,当八个太婆一字排开垂手接受批斗时,苕儿一直呆呆地站着,脸上露出困惑。继而便是憨笑。


第十八章、冲出大院,杀向社会,小姑娘群起革命;
       统领三军,挫败政变,三丫头举重若轻。

各种报刊都在大肆宣传,文化大革命的形势不是小好,中好,而是大好。因为它确实把全国人民都发动起来了,连小学生和学年前儿童都不例外。停课闹革命后,彻底摆脱了学校束缚的小学生,在一切文化体育活动全都被斥之为封资修的东西的年代,他们的游戏也只能是阶级斗争。被“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培养出来的无产阶级感情一旦与他们追求热闹和新奇的天性结合起来,他们便认定被揪出的地主婆正如同童话中的狼外婆一样,他们当然要快乐地宣泄仇恨和暴力了。

晚上,批斗大会由大人掌控,充当打手的也只能是中学红卫兵,绝没有小学生表演的份儿。可到了白天,大人都上班了,中学生上学了,小学生便有了充分展示自己的机会。一大群孩子用绳子拴住地主婆,用扫帚条抽打着风烛残年的小脚婆婆,令她们弯腰低头认罪;令她们列队前行;令她们背诵最高指示;令她们悔过唱歌。在老人们的痛苦挣扎和呻吟中,孩子们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一代人阶级斗争的觉悟和能力就是这样从小锻炼提高成长的。

没有一个家长敢于公开阻止孩子们残忍的恶作剧,能借故将自己的孩子叫回家中,就是最正直的了。因为大革命的时代‘谁敢教育自己的孩子同情弱者,革命的烈火就会无情的烧到自己的身上,他,甚至他的全家都将坠入地狱之中。

“书怡,站住!你成天在外面到处乱跑,跑些什么名堂?”一天晚上,吴书味吼住了有要出门的小妹妹。

“我没乱跑,我是去干革命的。”

“干革命?就你们这群小丫头革谁的命?不就是和那些小混混一起拿着鞭子抽打地主婆取乐?太没档次了吧?”如今给小孩子讲道理是没用的,因为在“红色恐怖万岁”的口号下,制造恐怖和杀戳才是有理,而阻碍残暴则是反动。吴书味只能用“档次”来嘲笑妹妹了。

“斗地主婆是低年级的小不点玩的,我们才不玩呢!我们跟着三丫,四丫一起冲出大院,杀向社会了。”小妹妹自豪地说了起来:

宿舍大院里,与吴书怡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有十好几人。在轰轰烈烈的革命形势下,她们也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吧!三丫一声号令,她们便全都跟着走出了宿舍,她们也要经风雨见世面嘛。

一到街上,就看见了身穿旧军装手扬武装带的狗皮。

“狗皮哥,你革了几个人的命呀?”三丫大大咧咧地问道。

“别再喊我狗皮,我现在的名字叫史要武。”狗皮严肃地更正。

“要武?女孩子才叫要武呀!狗皮哥变成女孩子啰!”三丫说完,十几个小姑娘全都大笑起来。


“狗皮哥——不!要武哥,你革一个人的命给我们看看呀!”四丫开口了,三丫四丫家与狗皮家紧邻,他们相互间一直以兄妹相称。

是呀,不摆一摆红卫兵的威风,怎么对得起前来观看的同宿舍的小妹妹们呢?狗皮睁大眼睛,四处扫射。大多数老百姓一见到红卫兵就绕道而行,周围并没有形迹可疑者,小姑娘们都等得不耐烦了。

“咱们先躲起来。”和狗皮一起的一位红卫兵拉了拉狗皮说罢,两个人便隐入到一商店门后。不一会,一穿黑背心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看,穿黑衣服的,一定是黑器类!”狗皮类了拉他的同伙一把,两人同时冲出店门,拦住了黑背心。

“站住!什么家庭出生?”狗皮为终于捕到一个猎物而神气十足地叫道。

“老子是工人!”那人怒目大吼一声便扬长而去。

“嗬!抓错人啰!”


“眼睛不对光哟!”

“------”

小姑娘们的嘲笑声响成一遍,这的确比在大院里好玩多了。因为每个小姑娘的心中都充满了紧张和期待,这可不是假游戏,而是真正的阶级斗争啊!可惜狗皮太不争气了。

“笑什么笑?我已经剪过五条辫子,打过十几个狗崽子,撕了九条小脚裤!”

“我不信,狗皮哥尽吹牛!”三丫以不屑的口吻说。

“狗皮哥,你自己的小脚裤剪了没有?”四丫问。

“这------这------”狗皮正在支吾,一个名叫红红的小姑娘指着几十米开外激动地喊道:“看,快看呀!”

远处走来的是一位年轻的时髦女郎,嗨!如今这年头,她竟敢穿皮鞋!这些人真是臭美不要命。不过,她显然还是非常警觉的。她东瞧瞧西看看,走走停停。好在狗皮和他的同伙已猎人般的再次机警地隐蔽,女郎看见的只是一群小姑娘,她终于大着胆子向这边走来。小姑娘们兴奋极了,她们全都睁大眼睛,等着看猎物陷落的好戏。

不对呀!为什么这么多小姑娘全都盯着自己?时髦女郎觉得不对劲了,她站在街心停了片刻,突然转身快速奔跑起来。

“站住!”鱼儿不上钩,钓者憋不住了,终于冲了出来。满街的老百姓都驻足观看这场猫和老鼠的游戏。

这位时髦的老鼠实在是太没用了,她让所有的观众都大失所望的跌倒在地,没用悬念的结局不再激动人心。

时髦女郎坐在地上,抱着那双敲掉了鞋跟的破鞋,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反复说道:“这鞋是我集蓄了一年的工资才卖来的呀!连一寸都不到的鞋跟也叫高跟鞋么?呜呜------”

红卫兵早已离去,小姑娘们也要开始她们新的猎奇了。

小姑娘们来到家长所在的机关大院,自停课闹革命起她们已成为几乎每天必来观光的常客,门卫都将她们认熟了。

“后面篮球场上正在开批斗会,今天的戏好看呐!”门卫值班者主动介绍着。

篮球场上的四对篮球架全都早已推倒在一旁四个篮球场变成了一个大会场,主席台设在用木板搭成的一米多高的舞台上。台子的后排。二十几个低头垂手的批斗对象,清一色的黑衣黑裤黑帽子,每人胸前都挂着一个规格相同的大木牌,上面写着;黑帮分子xxx。

前台正中央,四个经过精心打扮的人物吸引了全场的目光。第一位的穿戴完全是古装戏里的蟒袍玉带,头顶乌沙,帽的两边的两只园耳朵一上一下不停地晃动。他胸前挂着的牌子上写到:宣传部最大走资派。

根据他老人家英明指示:解放十七年来,文化教育宣传基本上都掌握在资产阶级手中。所以,全国的文化宣传部门的领导是最早倒台的第一批走资派,正如北京的彭,罗,陆,杨一样。

第二位身穿毛领狐皮袍,头顶风雪大皮帽,脚蹬深统大皮靴。木牌上标明的身份是:漏网地主,文化处副处长。

第三位是一瘦小老头,身披长衫,头顶儒巾。头衔是大学阀‘反动学术权威。

第四位是一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妇人,一身艳丽的旗袍,一双高跟皮鞋,脸上胭脂口红,胸前还挂着一串用乒乓球构成的大项链。身份是:腐化堕落分子。

这可不是演戏哟!他们是在真真切切的接受批斗。文化大革命早已不再局限于文化界,而是成为了全国人民的头等大事。而批斗会的质量和效果则显示出每个单位领导抓头等大事的革命斗志和决心。

一九六六年秋,“秋老虎”横行肆虐,九月份白天的气温高达三十八度。全国所有的牛鬼蛇神都是在这样的烈日下,在众目睽睽下的批斗中度过的。施暴者公然宣称,这是光天化日下的“阳谋”,所以他们都是赤膊上阵,连最后的一块人道的遮羞布都可以不要,真是空前的伟大啊!

一鹰鼻长脸的中年人上台揭发了。

“那是我爸!那是我爸!”名叫红红的小姑娘高声叫喊起来,她太兴奋,太自豪了。

两个多小时的批斗会终于结束了,真实的阶级斗争比虚幻的戏曲故事实在要激动人心得多啊!

“走,我们到地下室那边去看看。”意犹未尽的三丫向全体小姑娘发出了指令。

“又去看死人吗?别去了,别去了!每次看完死人,夜里我都睡不着觉。”红红说。

“听我的,还是听你的?”三丫不耐烦地吼道。

“今后就应该听我的!没看见我爸在台上发言吗?我爸说了,我家才是真正的根红苗政,是百分之百的红五类。你们全都早该听我的了。”红红神气的争辩。

“嗬!臭丫头片子,你还抖起来了?你才刚上四年级,凭什么指挥五年级的我姐?”四丫反击了。

“我就要指挥你们!”

“我们就不让你指挥!”

“你不让我指挥,我就去告诉我爸。”

“你敢告诉你爸,我姐就命令所有人都不跟你玩。”

三两个回合,四丫就把红红逼得没话说了。

“瞧你那德性,连自杀死亡的牛鬼蛇神都怕,还想当头?”三丫冷笑一声说,“凡是革命的都跟我走,不革命的统统滚他妈的蛋!”

看到所有人都跟了三丫,红红也跟屁虫似的屁颠屁颠的跟在了后面。

底层为地下室的那栋办公楼越来越近了,大家都知道,地下室里关的全是走资派和牛鬼蛇神。心情自然也紧张起来。

看!一大群人涌了出来,有两个壮汉还抬着一块木板,上面赫然是一具跳楼自杀面目全非的死尸。

“闪开,闪开!小丫头片子们拦在路凑什么热闹?“在前面开路的一位高声喊道。

“你们天天来看牛鬼蛇神自杀,还没看够啊?“一位领导者对这群小姑娘笑道。显然,在这里,死人已司空见惯。

小姑娘们见识这种场面虽然已好多次,但每一次见到死尸经过身边时,她们的心仍然紧张得几乎提到了喉咙管上。这种刺激实在是人生不可多得的感受啊!伟大领袖要青少年“经风雨见世面”或许就是要他们见识见识批斗会上的血腥,见识自绝于人民的阶级敌人顽抗暴尸的下场。

“打到牛鬼蛇神!”三丫到底见多识广,当木板经过她的身边时,她竟对着面目全非的死尸呼起口号来。

“打倒牛鬼蛇神!”其他小姑娘都身不由己跟着高呼。她们已看清

担尸的木板绝不是医院救护病人的担架,没有丝毫掩盖的尸体肮脏而狰狞,他们似乎至死都还对社会主义怀着仇恨,那园瞪的眼睛注译着:死不瞑目。

哇!又有一具尸体被抬出来了。围观的人骚动着让出一条路来。这是一具女尸。

“打倒------”当女尸经过小姑娘们面前时,三丫再次举起了拳头,口号刚喊出口,她的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

“是妈妈。”四丫一望见尸体就脱口而出。

“既然三丫家出事了,你们就没领导了。干嘛现在还要出去呢?”吴书味问。

“革命还要继续!不过,我先去看看三丫。”


第十九章、九年磨一剑,成功竟是死路。
       一世夫妻情,等我同赴黄泉。

三丫的父母年轻时都是很受领导重视的,是又红又专的典范。

一九五七年,他老人家提出了“百花开放百家争鸣”的八字方针,动员全国人民向党提意见,鼓励大家,意见提得越多越好。积极上进的三丫她爸当然最听伟大领袖的话,用真诚和善意,自以为是热血沸腾向党进言了。

光荣伟大的党怎么会有错误呢?要你提意见是为了“引蛇出洞啊”啊!三丫她爸很快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由于痛心疾首地反复自我检讨,自我诅咒,特别是由于本单位老知识分子太多,不识时务者甚众,他才得以在“反右斗争”中侥幸的成为漏网之鱼。

不要以为没被打成右派就能阿弥陀佛万事大吉,反右斗争饱含了一系列巩固政权的新措施:在被打成敌我矛盾的阶级异己分子中,分为右派,极右和现行反革命,而在人民内部,也要划分左派,中左,中派和中右。这载入个人历史档案的结论将伴随每个人一生。

划归中右的三丫她爸当然彻底失宠了,这使他意识到,政治上争取进步的大门已完全对他关闭,他只能将年轻充沛的活力投入到科技研究中。

九年磨一剑,一九六六年,三丫她爸的技术创新获得了突破性成功。在科研成果署名时,他当然不会忘掉给他最大支持帮助的夫人。可夫人认为,个人功劳再大,也没有组织的作用大,如果没有领导拍板,再成功的科研成果也不可能问世啊!于是,署名中,他俩的顶头上司都排在了他们的前面。将哪一位排在第一呢?正犯难时,两位领导同时出现了,这还不简单吗?凡是个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该找组织嘛!这不,两位领导不到一刻钟就把问题圆满解决:排名第一的理所当然是两位领导的更高层领导——单位的第一把手嘛!

上北京开会的通知下来了,嗬!名额还不少嘛!

二十世纪中叶,上北京不仅意味着坐火车,住宾馆,逛故宫,逰长城,那餐桌上的好饭好菜可都是不要肉票鱼票的呀!当然,更重要的是上北京是一种崇高的政治待遇,是令人羡慕无限荣光的光环啊!

肥美的蛋糕很快就引来了一群苍蝇。技术交流具有横向性,难道兄弟单位就没有提供帮助么?于是,平行科室的科长都成了科研组成员。如果没有资料室提供资料,如果没有食堂提供午餐,如果------

中国人可是吃惯了大锅饭的哟!为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上京者的名单列了长长一大串。人员超编了怎么办?这还不简单么?中国哪一年不提“精兵简政”?没有一个官员会对此提出异议,因为这四个字的重点就在第二个字“兵”上,每一次精简,哪一次减的不是“兵”?这与当官的何渋呢?即使在兵的范围中,有关系有后台的也不会回家去,他们必将由“兵”精简成“官”。

最后审查结果,减掉的当然是两个人微言轻的小兵——三丫的爸妈。不过,最高领导还是有水平的,他英明决定在革命队伍中“掺沙子”,让夫妻俩派一人上京,以体现我党宽大为怀的无产阶级革命胸怀。

三丫她妈向来性格要强,上京的荣耀当然非她莫属。学术交流嘛,不就是念念文章鼓鼓掌吗?

没想到的是,会上竟有一些死脑筋的臭知识分子,看了文件资料不算,偏要提问质疑。这一下坏了,被赶着鸭子上架的三丫她妈连一个屁都放不出来。于是,科研成果的第一署名人被经久不息的掌声逼上了台------

赴京团一回到武汉,三丫她妈就被停止反省了。一个月后,文化大革命由文化界发展到各行各业,三丫她妈被关押了。

“我不该弹跳享乐虚荣去北京啊!为什么不让自己的丈夫去呢?如果------唉!我让领导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臭,我有罪,罪该万死啊!”在批斗一个多月后,三丫她妈终于承受不住精神和肉体上的重负,这就是她绝命书上的最后忏悔。她没有对任何人的忌恨和抱怨,她痛恨的唯一罪人就是她自己。

这绝命书令当权者释然,人死不到半个小时,尸骨未寒,当权者就宽大为怀的让三丫她爸走进了办公室,对其进行一番安抚后,还让他下到地下室看望他的亡妻。

三丫她爸在地下室长吻了亡妻的僵尸后,一声不响走了出去,五分钟后,他从最高层——六楼窗口跳了下去,空中,他喊出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句话:“爱妻啊!等我同赴黄泉——”

吴书怡偷偷给三丫?四丫送了两次饭。说了不许让人知道可邻家的狗皮他妈还是知道了。

“好人呀!你是好人也!”狗皮他妈找到吴书味妈妈说,“我也送了好几次饭。三丫他爸太不像话了,要死也不能把女儿丢下不管呀。造孽哟!看着两个小姑娘,我都偷偷哭了好几次。唉——”

善良终究是人之本性,残暴无情的阶级斗争终没能将人之本性彻底泯灭。全宿舍的婆婆妈妈们四处奔走,几天后,政府部门派人将三丫四丫接走了,据说是送到刚出嫁的姐姐家去了,唉!谁知道呢?

小学生也会经历这么多事儿,这在她们脑海中会留下怎样的记忆哟?

“三丫四丫都走了,你们连‘头’都没了,晚上还要出去呀?”三丫四丫走后的第一个晚上,吴书味拦住又要出门的小妹妹说。

“今天晚上,我们要重新选‘头’,这是头等大事。”小妹妹非常认真。

“那个叫红红的不是想当‘头’吗?”吴书味问。

“谁想当就能当呀?我们要选举。”

如今这社会,是“有权的幸福,无权的痛苦”的时代。大到国家领导人,小到一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都将掌握权力视为头等大事。不过,小孩比大人要纯洁得多,她们的‘头’居然是靠选举产生!可见,追求民主也是人的本性,任何暴力都不可能将其赶尽杀绝。

可“枪杆子里面出争取”是现在的特色,政权的更迭往往伴随着暴力与血腥。既然如此,妹妹又何必去趟公然参加选举这一浑水呢?

“今晚,你就别出门,这样你就避免了一次权力之争。不管谁胜出,她都不会忌恨你了。”吴书味耐心分析道。

“那怎么行?我才不怕得罪人呢!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吴书怡说完便夺门而去。

“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啊!”吴书味笑道。


第二十章、世不公,岂奈上天何?
       道不平,竟有右派踩!

几天后,将地主婆赶出城镇的“勒令”,“通告”遍布武汉的街头巷尾,地富分子全都得滚到穷乡僻壤去。

张太婆是城里人,没有一个农村会接纳她,她只好长期接受批斗和审查了。几天后,张太婆的交待罪恶历史的材料以大字报的形式出现在宿舍大批判专栏旁边的墙上。

我的历史

我出生在一个穷苦的家庭,三岁就死了父亲,两年后母亲也病逝了,我知道母亲是没饭吃饿死的。

五岁的我就成了没人管的孤儿,成了叫花子,白天讨饭,夜里随便找个屋檐或者就在大马路边睡下。后来,我跟着年龄大一点的孩子一起以捡破烂度日,几次都差一点死掉。

十四岁时,我已经长得很高了,有一天一家餐馆的老板收留了我,从此我帮他们烧火做饭,洗碗端菜,总算能混口饭吃了。

十八岁那年,一个国民党团长到餐馆进餐,他说我长得漂亮,把我从南京带到了武汉,安排在一间出租屋里,他有夫人有孩子,每周只到我住处来一两次。

我生下苕儿子还不到半岁,武汉解放了,他去了台湾,没有带我,也没有带儿子。我恨他,他是没有人性的禽兽。

我在这宿舍门口垒了个房子,又以捡破烂为生,感谢党和政府每月都发给我定量的粮票油票,这十七年来,我过得非常安定,我要高呼毛主蓆万岁,万万岁!

                                                        张小妹

                                                                1966年9月

晚上,批判大会又开始了。会议的主持人仍然是彭户藉。

“张太婆罪恶史的大字报都看了吗?”

“看了!”很多人一起回答。

“看了有什么感想?”

“旧社会害死人。张太婆也是我们穷苦人出身,也是遭孽的人啰!”狗皮的妈妈叹息道。这是善良者的叹息。


“张太婆这一辈子冇享到福,又拖着个苕儿子,背时哟!”旺喜的妈妈也大声发表见解。


“大家都这样认为吗?”听到会场的婆婆妈妈们议论声几乎全是同情,同情乃是人的天性啊!可具有高度政治觉悟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的天性已被政治彻底抹杀,阶级觉悟极高的彭户藉接着说:“这张大字的确写得有水平啊!它把你们的同情心都调动起来了。张太婆,你将大字报唸一下。”

“我不识字。”

“是呀!只有文化人才能写得这么好,才能让善良的劳动人民产生同情,对我们老公安人员来说,这种雕虫小技是逃不过我们眼睛的!张小妹,你老实交待,谁帮你写的?”

“这——这——”

“这张大字报是由张太婆口述,我代笔整理的。”一个高个子老头站了起来朗声道。

“啊!夏技术员。”人群里响起了一片议论声。

“这老头特爱管闲事,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六五年才摘帽。”

“夏老头技术真不错,要不被打成右派,还不早成老工程师了。”

哦!听到人群中的议论,吴书味也认出他来了,原来他就是夏斌的父亲啊!吴书味想起了高一上学期------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一天下午放学后,吴书味和钟敬铖一起刚走出校门,一位戴眼镜的老头弯着腰走了过来,他十分客气地问:“同学!你们是哪个年级的?”

“高一。”钟敬铖简短回答。

“哦!高一有个名叫夏斌的你们认识吗?”

“他是我们三班的。您是——”

“同学,是这样的,我想请你们帮帮忙,请你们把他找来,我在那边树下等他。”老头指着十米开外的一棵大树,那地方显然僻静一些。

“您是——?”

“哦!我是他父亲。拜托了,拜托了!”老头边说边不停的哈腰。

吴书味和钟敬铖一起返回到三楼,在教室门口正好碰到了夏斌。他一听说父亲找他便立即退回了教室,他大声嚷道:“你们叫他走,我不会见他的!”

“你父亲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

“他是右派分子,我绝不原谅他,我和他早就断绝了父子关系。”

吴书味和钟敬铖回到校门口,老头儿小心翼翼地问道:“他来了吗?”

“他不愿意见你。”钟敬铖说。

“哎——”老头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猜到他不愿见我,我犯了错误,我向党支部书记提了意见,我拖累了他和他妈,我对不起他们。现在,我改造好了,我的右派帽子已经摘了,组织上又给我安排了新的工作,所以我今天才敢来看他啊!同学!你们帮我劝劝他吧!”

老头喋喋不休地说着,吴书味和钟敬铖站在一旁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夏斌从教学楼中走了出来,或许,他认为自己的父亲已经离去了罢!

“夏斌!”吴书味高声喊道。

老头一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暗然无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的全身开始颤抖。

“斌斌!”他嘶哑地叫道。

夏斌一看到老头,立即愤怒地竖起了眉头叫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父亲啊!斌斌,你都长这么高了,我也几乎认不出你来了……”

“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夏斌不等老头把话完,掉头就向校外跑去。门口的几个同学都帮忙去拉他,但他终于还是逃掉了。

老头儿满脸沮丧,近乎自言自语的反复说道:“我对不起斌斌,对不起他妈,我不是真心反党啊!我只要能看到儿子,这一辈子做牛做马也绝不再当右派了。”

夏斌的父亲怎么会出现在宿舍里呢?以前可从没见过他啊!

“这位戴眼镜的,你为什么要帮张小妹代笔?”彭户藉在台上又大声叫了起来。

“她不识字,你们又勒令她三天内必须写出认罪书,没人代笔,她的大字报怎么出来呢?总得有个人代笔吧!”

“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陌路相逢嘛!两天前单位上揪出了十来个牛鬼蛇神,没地方关,领导就动员我们几个单身汉搬到这宿舍来了。我们原来住的那房子太破,适合关押阶级敌人。

“我来的第一天,就看见一群小孩子在折磨一个老人,我问明情况后就代笔写了这张大字报,就这回事。”

“就这回事?说得好轻松啊!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臭知识分子!谢富治副总理教导我们对敌人的同情,宽恕,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我明天就到你单位查一查,看你究竟是认识糊涂还是别有用心。”

“不用查了,他是我们单位的摘帽右派。”

一位鹰鼻长脸的中年汉子叫了起来。

“啊!王副处长,他可是夏技术员的顶头上司啊!”会场下又传来了一片议论声。

“红卫兵小将们,把这个右派分子给我抓起来!”

在中国,摘帽右派也还是右派,只要被打成过右派,就一生一世都是右派。

狗皮等三人对夏技术员施以一阵暴拳后,便让夏技术员坐上了“喷气式飞机”。大会变成了对夏技术员的揭发批斗会。可宿舍的居民一般都不认识他,揭发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几位与他一起迁徙而来的单身汉身上。

二十来岁的小李上台揭发了:“老夏成天埋头业务,只专不红,在技术上他手把手耐心地向我们传授经验,任何技术疑难问题他都能解决,但他是个儒夫子,不关心政治,不加强思想改造,脾气又犟,又没有心计……”

“喂,我说小李啊,你这是在批斗他,还是在帮他说话?你可是响当当的红五类,可要站稳阶级立场啊!”王副处长作语重心长状教导小李说。

“我觉悟不高,我的批判完了。”小李说罢便甩手离去。

“刚才那个小青年是红五类吗?你要不是红五类,我连你一块儿抓起来!什么玩意?居然敢帮右派分子讲话!我告诉你们,我就是希望阶级敌人跳出来,无产阶级的铁拳正等着你们,我们将毫不留情地将你们砸得粉碎!”彭户藉说完便一拳重重地击在桌子上。

“夏右派,你叫什么名字?”狗皮的妈妈发言了,只要有机会,她是一定会登台的,她走到夏技术员面前吼叫道。

“夏世修。”夏技术员轻轻答道。

“夏世修?哦——夏世修,那就是说你是一个修正主义。你这个名字不好,你必须改名字,现在就改!”她还沉醉在前一阶段改名字的热潮中,看到台下轰然大笑,她更得意了,吼道,“快说,你改什么名字?”

“我改我改。”狗皮已抓着他的头发往上提了,他痛苦地大声喊道,“就叫夏爱毛。”

“夏爱毛,这还差不多,我说夏爱毛呀……”

全场再次轰然大笑,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这种轰然大笑的批斗大会在全中国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

为了儿子,夏世修曾痛下决心,这一辈子再也不当右派了。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经过多次批斗会后,他虽然承认自己有罪了,他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对一个素味平生的糟老太婆,他却始终不认为她是返革命,他认死理说张太婆只是一个受国民党反动派迫害的劳苦平民。

王副处长想挽救他这个技术骨干,多次启发他说,一个女人只要跟一个男人睡了觉,不是正式夫妻也是姘头,国民党反动派的姘头就是返革命,而夏爱毛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何况张太婆还为国民党团长下了个狗崽子呢!

拒不承认张太婆是返革命的夏爱毛被关了起来,他的确没有再被打成右派,他被打成了同情历史返革命的现行返革命!

张太婆也被抓走了。一切阶级敌人在红卫兵的铁拳下都会无一例外的缴械投降,街道里的红卫兵深信一定能从张太婆口中撬出国民党特务的铁证。

张太婆被抓走后,他的苕儿子成天围着院子转,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几天后,苕儿子的身影消失了,可宿舍门口却充满了臭气,成群的苍蝇趴满了同窗的小屋,人们终于发现,苕儿子的身躯在屋角中卷缩着已经僵硬,都说他是饿死的。

偌大一个中国,死一个人算什么呢?何况死的是一个黑七类狗崽子,大家应该为世界上少了一个阶级异己分子而庆幸啊!谁还会去追究其死因呢!

两个月后,当被关押的张太婆被放出时,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宿舍门前的清洁卫生她再也不扫了,对过往的邻居再也不会关注。她成天坐在自己的破屋前两眼发呆,口中不停地吟道:“苕儿——快回来呀!苕儿——妈妈想你呀——”有人告诉她说,苕儿已经死了,可她仍然喊着“苕儿——苕儿呀——”

夏世修后来也被放出来了,但他并没有参加造反组织。甚至连表态支持造反派观点的兴趣都没有。他还曾到宿舍里来过多次,来看望与他曾经同室的小李和几个年轻人,路过大门口那间破屋时,他还两次掏出大把钱塞到张太婆手中。

彭户籍成了公安系统的造反派头头,他一直神气武扬。这都是后话了。


第二十一章、伴送地主婆,陷虎口,儒书生泰然自若;
    巧遇意中人,解危难,酸秀才手足无措。

张太婆被抓走后,吴书味想起了石天彤的奶奶。

唉!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劝石伯伯将石天彤的奶奶留下呢?倘使石奶奶当初被送到了乡下,今天就不会遭这份孽了。想起此事,吴书味便感到不安。

一天清晨,吴书味早早地离开了家,他要在上学之前顺便到石天彤家看看。

石天彤的家在小巷的尽头,吴书味一走进小巷,正好看见石天彤扶着石奶奶从那低矮的小门中钻出来。

“天彤,这么早上哪儿去?”

石天彤和石奶奶并不答话,只是走着自己的路。

当吴书味看到石天彤手上提着的土布蓝包袱,而颤颤巍巍的石奶奶死一般的木然表情时,心里便全明白了。巷里没有一个人,大家都还在睡梦中。吴书味小声问道:“送奶奶去乡下吗?”

“是。”石天彤轻轻哼了一声,依旧扶着石奶奶走自己的路。

十多年来最要好的朋友如今怎么如同陌路人一般呢?这难道就是文化大革命的必然效果么?吴书味跟着他们走了一会,大家来到了汽车站。

“现在时间还早,我送你们去火车站吧!”吴书味说。

石天彤既不拒绝,也不反对,三个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登上一辆公共汽车。

二十分钟后,汉口火车站到了。

车站的大门外,几个红卫兵正用武装带抽打着一个小老头。一看这情景,距火车站还有数十米的石奶奶的双腿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石天彤的脸也发白了。他们似乎想停下来,但他们的行动早已在红卫兵的监视之中,逃是绝逃不掉的了。

“不要慌!咱们自然一点,大胆闯过去。”吴书味边说边从石天彤手中接过蓝包袱,扶着石奶奶继续向车站走去。

候车厅大门两旁,十几个红卫兵一字排开,监视着过往的所有行人。看到三个人径自往里闯,他们便一起大声喊道:“;站住!”

三个人老老实实停了下来。

“干什么的?”

“乘火车的。”石天彤一声不吭跟在后面,吴书味只好代为回答。

“乘火车干什么?”

“送奶奶到乡下去。”仍然是吴书味回答。

“你是什么家庭出身?”一个小个子红卫兵抖动着手中的武装带,以审问犯人的口气直视着吴书味的眼睛问。

“职员。”吴书味平静地回答。

“职员?”小个子冷笑一声,又挥了一下武装带,指着石奶奶问,“她是什么出身?”

只要一说“地主”,武装带就会象雨点一样落在三个人头上,吴书味知道今天是豁出去了,他不慌不忙地回答:“中农。”

“他妈的!你们这些兔崽子没有一个是老实的!”小个子晃到石奶奶面前又问,“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种——种田的。”石奶奶小声回答,两条腿抖得更厉害了。

“什么出身?”一个女生也凶罡恶煞的在一旁叫了起来。

“中——中农。”石奶奶的声音更小了。

小个子大摇大摆的在三个人面前来回走了两趟,突然故作姿态地仰天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又猛的把眼睛一瞪,大声叫道:“你们是逃亡地主。地主婆是逃不过红卫兵的眼睛的!”

“地主婆都被剪了头发,是一眼就可以识别的啊!”吴书味依然沉着回答。石奶奶头发依然完好,这真要感谢批斗者的仁慈了。

“没剪头发就不是地主吗?这蓝包袱是什么?这就是地主婆的标志!”

“这蓝包袱是土布的呀!地主家庭该用绫罗绸缎,怎么会用土布呢?”吴书味满不在乎地回答。

“兔崽子还敢嘴硬?!”小个子说着又转身踱到石奶奶面前说,“不是地主婆为什么发抖?逃亡地主用这种蓝包袱,几天来老子见得多了!兔崽子不老实,老子今天要你们见识见识红卫兵的厉害!”说着便举起了武装带,旁边几个红卫兵也抽出武装带围了过来。

“吴书味——”随着银铃般的喊声,一个穿军装的女红卫兵从远处快步跑了过来。吴书味定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不是郑雯碧吗?吴书味顿时感到了困窘,他一下子就由满不在乎变得手足无措了。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郑雯碧来到近前,口里还喘着气就急切地问。

“我和石天彤送老人到乡下去,他们咬定我们是逃亡地主,说我们不老实。”吴书味指了指石天彤,又指了指小个子说。

“哦!是石天彤呀,我还没看出来呢!”郑雯碧又转过身对小个子说,“他们都是我的老同学,不是黑七类。”

“哦!误会,误会。”两旁的红卫兵全都换上了一副笑脸。

石天彤立即趁机扶着奶奶往里走,一个红卫兵很客气地拦住说:“别往西边去!西边是牛鬼蛇神集中的地方,革命群众在东边候车。”另两个红卫兵则主动搀扶起石奶奶向东边走去。瞬间,他们便由催命的“黑无常”、“白无常”变成了助人为乐的活雷锋。他们一直把石奶奶扶到候车厅的长椅上,那椅子上本来已坐满了人,一看到红卫兵扶着老人过来,七、八个人立即站起来,让出了位子。

吴书味和郑雯碧跟着走了过去,看到石奶奶旁边还空着好几个位置,而让座的人则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吴书味不好意思地说:“大家坐吧。”

“红卫兵同志坐,红卫兵同志坐。”站着的人异口同声回答,没有一个人敢坐下。

这时,大厅西边传来了惨痛的叫喊声,几个红卫兵正在用武装带肆意抽打着人群,挨打的牛鬼蛇神全都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站着,血正沿着几个人的脸往下流。

“为什么一定要采用打人的方式呢?”吴书味小声嘀咕道。

站在吴书味身边的郑雯碧笑了笑说:“这样吧,我现在先带你们进站。”

在郑雯碧的带领下,四个人畅通无阻地进了站台,连车票都没出示。石天彤让奶奶坐在蓝包袱上,自己则在一旁一声不吭地蹬了下去,他只是不时地用眼光瞟一瞟郑雯碧。

吴书味和郑雯碧站在了一起。

“我们已经有近半年时间没见面了吧?”郑雯碧依然习惯性的低着头问。

“是的,有四个半月没见面了。”

“嘻嘻……”郑雯碧笑起来说,“你就记得那么清楚?”

“上次见到你是四月十八号,记得吗?那时我们谈论的是学习,是数学题。”

“是的,我记得。”郑雯碧认真地点了点头。

“可现在呢,一百四十多天来,社会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而你的变化更使我意外。”

“我的变化?我有什么变化?不就是少了两条辫子吗?”郑雯碧抬起头来,望着吴书味开心地笑起来。

“最意外的是,你竟会是红卫兵,这是我从未想到的。”

“是吗?你认为我应该是什么呢?”

“多年来你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一位高傲的公主,是一个聪明秀丽的文静女孩,我一直以为你是资本家的女儿。”

郑雯碧咯咯地笑了,说:“你是在赞美我呢,还是在嘲笑我呢?”

吴书味继续说:“前天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你穿着谷黄色的衬衣,悠长的辫子一直拖到腰间,别人骂你是资产阶级狗崽子,一个红卫兵跑到你身后突然一剪刀,你的辫子没了,你大哭起来。惊醒后,我把这梦想了好半天。”

郑雯碧不作声了,只是用两只大眼睛默默地望着吴书味。看到吴书味低下了头她才说:“你为什么总把我和资本家的女儿联系在一起呢?”

“你一点都不像工人的子女。我们班有个家庭出身工人的女生,长得和你象极了,人也很好。但你俩的风度就完全不同了,她热情豪放,而你则文静含蓄。所以我没有想到你也是工人出身。”

“谁说我是工人出身?”郑雯碧昂起头,嘴角边露出不屑的神情。

“是革干?”

郑雯碧微微点了点头。

“哦——我从没想过你会是一位红色公主,我——”吴书味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袭上心头,他不能不正视他与郑雯碧之间血统差异的鸿沟。失望与沮丧的神色明显地挂在了脸上。

“你怎么啦?不高兴了,是吗?”郑雯碧注意到了吴书味表情的变化。她轻声安慰道:“我从来没觉得你落后,你又不是黑七类,有什么关系呢?”

“你早就是团员了,可我不是。现在,你是核心的核心,而我呢,充其量也只能算外围的外围。我——”

“别这么说,从我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姑娘的时候起,我就认定你是我们同龄人中的优秀者。”

“现在的标准变了,智力超群,心底善良,品德优秀都算不得优秀了,只有血统高贵才是优秀啊!”

郑雯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这时火车进站的轰鸣声已越来越大,上车的旅客已开始从入口处涌进来。

吴书味帮石奶奶提起蓝包袱,和石天彤一起扶石奶奶上了车。车上的人并不多,石奶奶落座后,吴书味对石天彤挥挥手说:“路上保重!”

石天彤一把抓住吴书味的手说:“你不能走,一定不能走!”

看到石天彤一脸着急的样子,吴书味为难了,他真想下车和郑雯碧待在一块啊!这时石奶奶也站了起来,她抓住吴书味说:“你和天彤在一起吧!天彤太老实,没你不行啊!”

“好吧!”看到老泪纵横的石奶奶,吴书味只好答应留下了。他无可奈何地走到窗口,向站台上的郑雯碧挥着手说:“天彤要我和他一起去送他奶奶。”

“你不去上学了?”郑雯碧问。

“明天再上吧。”

火车开动了,郑雯碧跟着缓缓移动的火车在站台上走着,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再见!”她扬起了手。

“再见!”吴书味将头伸出窗外,望着渐渐过远去的郑雯碧那婷婷玉立的身影,这印象将会一直留在他的记忆中。

“吴书味,今天多亏你了,要是没有你,我和奶奶早被打得头破血流了,现在还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呢!”返回的路上石天彤说。

“要谢就该谢郑雯碧,记住!今天是你欠她的了。小学时你能说会道,今天怎么哑吧了呢?”

“我的精神已处于崩溃的边缘,这几天我们家发生的事太多了。”石天彤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上星期天,我从学校回家,看到弟弟情绪低落,他说班上同学知道爷爷是被镇压的大地主,就命令他每天穿黑衣服上学,他没有黑衣服,所以好多天都没能进教室了。我开导他说,现在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只要真诚接受改造,彻底与家庭划清界线,前途还是光明的。哪知他为了表现自己,真的拿自己的家庭开刀了。星期三,他将一大群红卫兵引到自己家中,砸开了家中唯一的一口带锁的箱子,拿走了父母结婚时的一只金戒子和我们小时候戴过的两个银手镯和银项圈。由于我们家实在太穷,红卫兵翻臬倒柜也没能再找出一件值钱的东西,他们大骂弟弟不老实,不该老远把他们骗来。而弟弟为了表示对红卫兵的忠心,亲手摔破了家中仅有的两个热水瓶和一口铁锅,并对着母亲踢了两脚,申明要与反动的家庭划清界线,然后尾随着红卫兵扬长而去。

“其实我们家哪能算反动家庭呢?父亲在单位上并没遭到批斗。可弟弟这一闹,居委会的大字报就帖到我家中来了。昨天我从学校回家,才知道弟弟已有三天没回来了。家里每天用一口小铝锅煮点稀饭,买点腌菜度日子。

“今天能把奶奶顺利地送走,我们家总算又少了一块心病。幸亏在火车上没放你走。火车上的红卫兵比车站里的更厉害,这次可真多亏你了。”


第二十二章、抄家!抄家!只抄得珍邮纸屑尽;
       抄家!抄家!只抄到泪珠无处洒。

一天没上学,第二天回到班上时,居然没有一个人提起他旷课的事。

红卫兵已连续好几天没在班上露面了,执掌班务的临时负责人袁德厚和宋华杰仍一如既往的坐在讲台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

吴书味估计赵岚珈一定会问自己昨天去哪儿了,可赵岚珈象变了个人一样,完全没有理他,她一直愁眉不展的低着头。吴书味有意识的多次提起她平时感兴趣的话题,但她毫无反应。看到她绝望的神情,吴书味感到了心情的沉重。

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吴书味和郭珊走到了一起,郭珊是赵岚珈的邻居,也是要好的朋友,吴书味希望从她口中听到有关赵岚珈的情况。

“昨天红卫兵抄了赵岚珈的家,你知道吗?”不等吴书味开口,热心快肠的郭珊就主动说出了真情,“她妈妈被剪成阴阳头在她家大门口一直被斗到天黑。昨天她们全家都没吃饭,晚上赵岚珈在我面前哭了好久。我知道她很信任你,我才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对旁人说呀!”

吃罢午饭,吴书味早早来到学校。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三个人,赵岚珈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她每天中午都是回家吃饭的呀!今天怎么会待在学校呢?莫不是红卫兵又在抄她的家罢?很多资本家的家都被红卫兵抄过两次、三次,直到被抄得一贫如洗,连盖的被子和换洗的衣服都被抄光为止。

倘使她的家又正在遭受劫难,她的唯一立足之处就只能是教室了,她一定无饭可吃。想到这里,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袭上心头,他觉得她就象自己的妹妹,帮助她度过难关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小声对着前排问道:“你还没吃饭吧?”

见赵岚珈一声不吭,他便掏出身上仅有的八毛钱,站起身向前跨了一步塞到她手中说:“快去买点东西吃吧!”

赵岚珈一声不响地将钱推回到吴书味手中,吴书味再次将钱塞过去时,两人的手便较起劲来,在不声不响中,赵岚珈的脸变得彤红,她皱着眉,那样子似乎是受到了别人凌辱一样。吴书味感到了狼狈,他尴尬地缩回了手说:“既然是同班同学,为什么这么见外呢?你实在不要钱,我现在就去给你买吃的来。”

吴书味刚要迈步,手上的钱却一下子被赵岚珈夺了过去,她什么也没说便走出了教室。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吴书味不再吃早点,他又找妈妈要了两次钱,一周后,数一数居然积攒到二块钱,这对当时的中学生来说是很富有的了。他为自己又能帮赵岚珈一把而暗自高兴,但他知道赵岚珈有一副犟脾气,而且她家的不幸是决不能泄露给任何其他同学知道的。

终于,一天放学后的回家路上,吴书味看到了在他前面独步缓行的赵岚珈。他赶紧加快脚步追上去喊道:“赵岚珈,今天怎么走这条路呀?”赵岚珈回家的路应该与吴书味不同。

“还你钱。”赵岚珈将早已捏在手中的钱一下子塞进了吴书味的上衣口袋,转身就走。她显然是特意等在这里还钱的。

“谁要你还?”吴书味急了,一下子抓住了赵岚珈的手,另一只手掏出钱塞还给赵岚珈。可女孩子的上衣并没有口袋,赵岚珈的两只手又紧紧地捏成拳头,一点也不放松。吴书味用力掰着她的手,并反复说道:“谁要你还了?谁要你还了?”

赵岚珈的脸红了,眉头早已紧锁,但她的手终于还是被掰开了。当吴书味将钱塞回到她手上时,一股暖流从女孩子温柔的手心一直传到吴书味心中,吴书味强烈地感到了心灵的激荡和血液的沸腾。牵在一起的手使两个人同时楞住了。在中国这极度封建守旧的国度里,男孩子和女孩子可是从来不牵手的呀!

直视着女孩子的脸,吴书味看到了赵岚珈的惊恐,吴书味的脸也发烧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要你还钱——我还有——我还有——”吴书味掏出了准备多时的二块钱。

赵岚珈低着头说:“你又没挣钱,我怎么能不还呢?”她的脸红得更厉害,她将手从吴书味掌中抽出,突然再次将钱塞进吴书味的上衣口袋,并小声说道:“后面有同学来了。”没等吴书味反应过来,她已飞快地跑掉了。

两天后,吴书味自己的家也被抄了。不过这次抄家抄得比较文明。抄家是由父亲单位的党支部安排的,美其名曰:“同事之间相互扫四旧”。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父亲回来了,他的肩上也戴着个红袖章,后面跟着一排全都戴红袖章的干部。每个人都文质彬彬的,口里不时“吴工程师”长“吴工程师”短地称呼吴书味的父亲,抄起家来也不象红卫兵那样具有破坏性,可其翻箱翻柜的彻底性则连红卫兵也望尘莫及。最后他们在嵌有毛主蓆像的像框后面抄出了好些邮票,有清朝的龙票,有民国邮票,也有外国邮票,由于从集邮书上看到这些邮票比较珍稀,几年前吴书味就把它们镶嵌在镜框中。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每家每户都非挂毛主蓆像不可,父亲买回主席像后,吴书味便将它压在邮票上了。

现在,笑容可掬的抄家者们终于大有收获了,他们宣布这些邮票为四旧,必须带走毁掉。

此时,吴书味已放学回到了家中,他不服气地问:“邮票也算四旧?”

“解放前的,外国的邮票当然是四旧!你看,这张是英国女皇,这张呢?这张——反正是帝修反分子,决不会是无产阶级。”党支部书记一张一张地翻着,突然他来劲了,“你看,这是什么?这三张像你也不认识吗?”

吴书味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这是三张蒋介石的邮票啊!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哦,他想起来了,那是读小学时他用一张“斯大林”换的三张“蒋介石”。回家后他将这三张邮票与民国邮票放在一起,以后就彻底忘了。现在,想不到这三张邮票竟成了可怕的定时炸弹。

抄家者带走了家里的所有邮票,同时被抄走的还有三十年前祖父留给父亲的一块银表和几块“袁大头”。

晚上十点多,除住在大学的哥哥外,全家六口人才围到了方桌边吃晚饭。父亲只象征性地动了下筷子就放碗了。弟弟妹妹们都在谈论刚才的抄家,吴书味则一声不吭,他为自己的过失深感内疚。

“你们不要太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今天下午,我们单位所有工程师的家都被抄了,无一例外。再说我今天还戴着红袖章,至少让别人知道,我还不是被专政的对象。”父亲似乎看透了吴书味的心思,他反过来安慰全家说。

“可那`蒋介石'的像会怎样呢?吴书味忧虑地问。

“再怎么说也只是几张邮票。值得庆幸的是我过去的日记提前处理掉了,否则真不知当权者会从中做出多少文章来。你爷爷测算出中国正处在`否'卦中,看来确是如此啊!”


第二十三章、抄!英租界里刮尽金银珠宝;
       烧!烈火堆中毁掉字画古玩。

高喊“砸烂一切旧世界!”高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对毫无反抗的黑七类,红卫兵的抄家行动其气势之磅礴,姿态之英勇到了令他们自己陶醉的程度。为了将他们历史性的丰功伟绩永远印入普通群众的脑海中,为了让平头百姓在战斗的第一线接受阶级斗争新教育,一天下午,高二(3)班文革小组将全班同学带进了一个里弄。

这里环境宁静清悠,一排排青砖建筑整洁典雅,显然这是解放前的“英租界”区。而现在,这里居住的多是资本家或高级革命干部。

胡银芝带着一位胖大娘走来了。

“这是居委会主任,现在来指导我们干革命,大家欢迎!”主持会场的林学彪说完就带头鼓起掌来。

“都停下来!”刘英英用尖锐的女高音止住掌声后才大声说:“不是指导,是协助!”

胖大娘并不在意刘英英的态度和言辞,她指了指前面说:“右手第二家就是资本家李家。”说完扭头就走。

李大资本家的黑漆大门紧锁着,林学彪从口袋中掏出一把老虎钳和一柄铁锤,非常熟练的三两下就将锁砸掉了,他飞起一脚,大门开了。“进!”他挥手大声喊道,其姿态如同指挥作战的将军。

“都不许动!听我的!”刘英英止住正要冲入的人群,转身对林学彪嚷道,“你以后注意一点,第一,对任何人都不要讲客气,居民老大娘怎么能指导我们红卫兵?我们才是破四旧的先锋队,我们红五类才是主力军。第二,抄家怎么能全班都进?现在,全班都听着!”

林学彪谦恭地退到了一边,真正的主人刘英英向前迈了一步,站在并不比地面更高的门槛上说:“破四旧是我们红卫兵的事,红战友是外围,其任务是把我们抄的东西搬出来,一般同学是外围的外围,你们就组成一个大圆圈,把资本家的房子围起来,防止阶级敌人破坏。现在,红卫兵开始抄家!”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特别长,九月份的太阳依然火辣。一九六六年的人在刘少奇的“驯服工具论”的熏陶下都特别老实听话,四个红卫兵进去抄家后,门外的人便自觉围成一个圈,不少人站在了烈日下,但没有一个人抱怨。

“刘英英的学习成绩比林学彪好,脑瓜子比林学彪灵活,看问题总比其他几个红卫兵深刻全面。”百无聊赖的李潇箫似有感触地说。

“不对!刘英英对事情的看法特别正确,处理问题的能力特别强是因为她的政治水平最高。”白莲华的意见显然与李潇箫相左,于是两个互不相让的争辩起来。如今的中国人时间多得简直没法打发,能打打嘴巴官司,享受一下无关痛痒的辩论乐趣就不会感到时间的漫长与难熬了。于是,不少人都争先恐后的加入了赞扬刘英英的辩论。

“吴书味,每次辩论你们小组都特别热闹,你当然是功不可没的,今天好不容易和你处在一起,你怎么哑巴了呢?你快说说,我和李潇箫谁说的对?”白莲华挪到吴书味身边问。

“李潇箫是从技术角度上分析的,她似乎还处在上文化课的时期,你是从政治上分析的,你属于工宣队进校时期的人。可我认为刘英英永远最英明是因为她的血统最高贵,这才应该是最时髦的答案。”

“什么事情使你们这么高兴?”哄然大笑声中,殷素华出现了,她也笑问道。

“殷素华,你不是在红卫兵广播站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李潇箫高兴地问。

“广播站今天放我半天假,听说你们在这里破四旧,我就赶来了。噫!你们站在太阳底下干嘛?”

“防止阶级敌人破坏呀!”吴书味大声回答。

“站在太阳底下阶级敌人就不破坏了么?吴书味呀,你还是老样子,专爱钻牛角尖。”

“我们真的可以站在阴处去吗?”李潇箫问。

“当然可以!”

“好!我们按红卫兵同志的指示办。”吴书味说着便率先逃到阴处去了。

一小时后,抄家的物件才开始陆陆续续被红卫兵搬了出来。最先搬出的竟是些啤酒瓶,红战友将这些酒瓶搬上板车,拖到附近的废品回收站变卖,光酒瓶就拖了四板车。接下来便是拖衣柜杂物,搬和运都是红战友的事,一般同学只有作壁上观的资格。

太阳落下去了,抄家也该接近尾声了罢!看,殷素华和林学彪走了出来,他们的手中各提着一口箱子。

“林学彪,让女生提大箱子,你彪形大汉却提口小箱子,这恐怕不是无产阶级的风度吧?”当他们从吴书味身边经过时,吴书味笑道。

“我——这小箱子——唉!反正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路上的人则都看得懂,都看得出来你林学彪不过是个空心萝卜。”吴书味说完便大笑。

“他本来就是个空心萝卜嘛!”李潇箫在一旁说。

“你——你跟我走!我今天偏要你看个仔细,你帮我拿……”

“林学彪,你的箱子谁都不能动,要吴书味帮助,就让他帮我好了。”殷素华一旁打断林学彪的话抢着说完,便把自己手中的箱子塞到吴书味手中。

“哟!吴书味升级了啰!吴书味有资格搬东西了。”李潇箫在一旁拍手笑道,“祝贺!祝贺!”


“本人被拉差当苦力,有什么可祝贺的?”说笑间吴书味看看赵岚珈,她却一直一声不吭,表情木然,吴书味的心情又沉重起来。

一路上,殷素华几次找吴书味说话,吴书味都态度冷淡,倒是林学彪不停地找殷素华说着话:“殷素华,今天抄家你来得太迟了。我们一进资本家的屋首先找东西吃,我们已经有经验了,我找到一盒进口软糖,嗨!可好吃了!我往沙发上一躺,一颗一颗的慢慢享受,真是快活得象神仙。闻河东吃的是饼干,是那种用锡纸包的。狗日的!资本家真是太享福了!那种饼干我还从来没吃过。胡银芝和刘英英装正经,她们关在里间屋里不开门,她们肯定也在吃东西。你进来时,我们刚刚吃完。嗨!这资本家是个酒鬼,到处都是酒……”

林学彪不停地说着,一直说到学校物理实验室。

实验室只有一扇门开着,其它门窗全都堵死了,大白天里,室内开着灯。实验器材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皮箱、衣柜、红木家具,整个房间被塞得满满的。

林学彪神气地将小箱往几位红卫兵头头面前的桌子上一放,自豪地说:“看看我们辉煌的战利品!”

殷素华帮助打开了小箱,啊!好多好多银元呀!整整一箱。

“看到份量了吧?!”林学彪得意地望着吴书味说。

“没金银珠宝吗?”红卫兵头头不屑地看了小箱一眼问。

殷素华立即打开了大箱,箱内装的是绸缎被面,狐皮大衣之类。

“就这点东西?”

殷素华翻开大衣,在箱的底部,几串珍珠项链,几块小金砖,几张存折及一叠人民币露了出来。

“怎么样?”林学彪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自得地问道。

“这也能算辉煌?”红卫兵头头冷笑一声,随即拉开了身边一衣柜的抽屉,里面全是金砖,而第三次打开的则是一个柜门,里面全是银元。他边将新的战利品分门别类地放置,边以教训的口吻说:“别以为你们大获全胜了,阶级斗争是很复杂的,知道吗?资本家都他妈的是狡猾的狐狸。你们在这里得意,狗资本家还在家里暗中得意呢!他把少数一点点东西放在你眼皮底下让你抄,其实他的大部分贵重物品早就转移了,藏好了。所以呀,你们还要在斗争中学习,对资本家绝不能手软!对这些吸血鬼们,老子要经常抄家,反复抄家,过两天再杀个回马枪,直到把他妈的资本家剥削的东西全部抄光!”

从学校出来,在返回抄家地的路上,殷素华颇有感触地说:“资本家那么富有,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夏天穿绸缎,冬天穿毛皮。还有那么多珠宝银元。我们老百姓连三餐饭都吃不饱,每到发工资的前两天,我妈妈经常愁得没办法,这世道太不公平了。抄家!把资本家的钱抄出来分给大家,这才是公平的。”

“均贫富——你的这一想法与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者的想法几乎完全一样。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土地革命时期,打土豪,分田地,农民们的想法与你也相差无几。四十多年过去了,中国的革命形势又回到了四十年前。”

“吴书味,你的认识好象有问题吧?”殷素华置疑道。

“没问题!二十年代,毛主蓆就为湖南的`痞子运动'叫好,我们学习毛主蓆著作,我们红卫兵就是`痞子',你没看见`痞子运动好得很!'的大标语吗?这就是我们红卫兵贴的。”林学彪又夸夸其谈起来。现在的红卫兵都变得自信而健谈了。

回到“英租界”,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抄家已经结束,但阶级斗争并没有结束。刘英英正满怀阶级仇血统恨,声嘶力竭地控诉资本家的罪行,虽然她连资本家的名字都不知道。

资本家并没有出现,也许他已被关进了牛鬼蛇神的集中营罢!接受批斗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资本家太太,她的头发被剪得一片狼藉,头顶还用推剪推出了一个明显的十字架,这就是红卫兵发明的阴阳头了。她正弯着腰接受批斗。

刘英英声讨一完,红卫兵和红战友们就将抄出的观音像,弥勒佛等工艺品和古玩一阵猛砸。随后,他们点起火来,投入火中的是一副又一副的古玩字画,还有古色古香的屏风。

现在可不是白天,附近的居民都下了班,批斗现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火势越来越旺,围观者都热得难受了,与火焰近在咫尺的资本家太太明显地熬不住了,她的身体晃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向后倒下了。

“啊!——”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了一片惊叹声。

“装鬼!要倒为什么不往火里倒?”胡要武吼道。

“对抗红卫兵运动绝没有好下场!”宋华杰带头呼起口号来。

林学彪对着资本家太太泼了一盆冷水,胡要武又将她推到了火焰边。她仍然站立不稳地晃动着,殷素华将她向远离火焰的方向拉了两步,她才终于站定。

“高二(3)班的同学们,把手牵起来!防止阶级敌人破坏。”看到围观的人群有些骚动,刘英英大声指挥道。

吴书味伸手去牵身边的赵岚珈,现在与女生牵手可是革命的需要啊!他第一次毫不犹豫的大胆为之了。赵岚珈却没有想到牵手是革命的需要,或者,她这个黑七类还没有为革命而奉献自己双手的觉悟,她竟躲闪着将手缩了回去。受命而为,何惧之有?吴书味以前所未有的勇敢将手伸得更长,终于一把逮住了赵岚珈的手。啊!她在挣扎,在反抗!她似乎要哭了。唉!吴书味到底不是革命意志坚如钢的红五类,他临阵怯场地松开了手,他不能欺侮她呀!

赵岚珈立即躲到白莲华右边去了。吴书味强烈地感到了失落与不快。他拉着白莲华主动伸过来的手,那手冰冰凉,而且她还在发抖啊!殷素华曾说过他家也在英租界,或许她妈妈与这被批斗的资本家太太的命运完全相同罢!想到这里,吴书味将他们的牵手改成了紧握。


第二十四章、抗!黑崽子文武联防阻抄家;
       挫!红五类久攻不克成笑柄。

“宜将乘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红卫兵要把大大小小的所有资本家的家全部抄光,第二天,刘英英又带着全班同学出发了。

这次抄家的地带为解放前的“德租界”,其建筑档次明显比“英租界”低了许多。被抄对象家处二楼,对外通道只有一条窄窄的楼梯。

或许是为了锻炼新生力量,或许是为了慰藉红战友头头心理上的失衡,当然也可能是今天的被抄对象只是个小资本家,杀鸡何必用牛刀呢!今天抄家打头阵的任务交给了袁德厚和宋华杰。

模仿林学彪昨天的样子,宋华杰大模大样地迈到楼梯顶端,掏出老虎钳和铁锤就砸。也许是第一次抄家没经验,也许是楼顶端太黑,砸了几锤居然还找不到感觉。他正低下头去仔细瞧,门开了,一个大个子迈了出来,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大声吼道:“你小子好大胆!大白天也敢砸门偷东西?”说着,另一只手举起了拳头。

“我们是红战友,不是小偷。”袁德厚在一旁大声嚷道。

“红战友?红战友撬人家门干什么?”大个子松开了手,但仍然厉声问道。

“我们是来扫四旧的!你们是资本家,我们就是要抄你们的家。”宋华杰整理好衣领昂起头得意地说。

“抄家?抄谁的家?”一个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青年走了出来,以带有浓厚北方口声的普通话问。

“就抄你们的家!”站在楼梯下端的刘英英已急不耐了,她大声嚷道。

“抄我们的家?我家犯什么事了?抄家,有公安局的证明吗?你们没搞错吧?”

“如果你们不是资本家,那就是我们找错了位置,我问你,你们到底是不是资本家?”宋华杰似乎真的以为找错了地方,他语气缓和地说。

“是又怎么样?”大个子不服气地嚷道。

“是就把你们家抄个底朝天!”刘英英边说边分开人群,向楼梯上冲去。

戴眼镜的青年用手势止住发怒的大个子,依然慢条斯理地微笑道:“我们怎么会是资本家呢?”他把“我们”两个字说得特别重。

“你早说清楚嘛!真是浪费我们的时间。”

闻河东在一旁插完嘴,就返身打算下楼。

“我警告你们,我们马上就去调查。要是说谎,我们绝不轻饶!”刘英英说完也准备退下了。

“这还用调查吗?解放十七年了,解放时我还不到九岁,世界上会有九岁的资本家吗?连基本常识都不具备,还搞什么调查!”

“你们不是资本家,也是资本家的狗崽子!你们想耍我们红卫兵?!”刘英英愤怒了,她回头向楼下一招手说,“都给我上!”

“哪个敢上?”大个子一声吼,从身后拿出了一把菜刀,同时一掌向宋华杰推去,若不是楼梯上站满了人,宋华杰一定会从楼梯上滚下去。

“你敢打红卫兵?”全班同学一起吼叫起来。

“北京破四旧是红卫兵破四旧,不象你们这里的红战友。破四旧也要讲道理嘛!毛主蓆提倡`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这四大武器你们不用,只会撬门砸锁。我们当然不允许武汉的红战友胡来!”

“我们就是红卫兵!”林学彪用手指了指自已的袖章得意地说。

“是红卫兵就应该向首都红卫兵一样,你们有道理就先和我辩论,辩赢了我请你们进去破四旧,辩不赢就请回。”

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他的胸前挂着“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徽。

“北京的红卫兵也在抄家,全国的红卫兵都在抄家,破四旧是毛主蓆的新蜜战友林彪同志肯定了的,是从北京传到武汉来的。你们几个资本家狗崽子居然敢阻止红卫兵破四旧,你们就不怕被打成返革命?”胡银芝开始上前论战了。

“第一,你别骂人!谁是狗崽子?靠骂人赢得辩论,太低级了吧!”大学生轻蔑地斜了胡银芝一眼又继续说,“第二,我们首都南下造反大队已经在向湖北省省委开火,水塔下面`炮轰湖北省委'的大字报你们看过了吗?北京的造反派,谁也不怕打成返革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今天殷素华没来,四个红卫兵轮流与大学生辩论着。大学生对付他们实在是太轻松自如了,他不时提到北京的造反派已杀向全国,不时地谈到湖北省委存在严重问题,辩论的内容在他的引导下完全偏离了“抄家”的方向,他几乎成了对中学生的演说。

时间过得真愉,黄错时分,辩又辩不赢,攻又攻不进的红卫兵最后扔下一句狠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明天再来!”便带领全班同学撤回了学校。

第二天上午,高二(3)班召开了破四旧战术研讨会。

“昨天,我们犯了个低级错误,我们不应该派红战友打先锋,现在谁卖红战友的帐?有些人没有那个能力却偏要打先锋。现在搞得我们太被动了,大家说,下午这一仗怎么打?”

“这可不能怪我们呀!”刘英英一说后,宋华杰就在下面嘀咕道。

“不怪你们怪谁?红卫兵居然斗不过资本家的狗崽子,全中国都不会出现第二件这样没面子的事。”刘英英更火了。

“凡事都要一分为二,坏事也有它好的一面。”胡要武站起来说,“它教育了我们,阶级斗争的确是长期的,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这不是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课吗?我相信今天下午我们一定能取胜。”

白莲华站起来表态了,她刚说两句就被刘英英粗暴地打断:“现在不是谈体会的时候,谈这些没油无盐话简直是浪费时间!我现在要你们出主意,下午的仗究竟怎么打?”

白莲华尴尬地坐了下来,但很快她又站起来说:“我认为红卫兵是伟大的,是无坚不摧的。我们依靠红卫兵组织,向学校总反映情况,总部一定会……”

“胡说八道!”刘英英再次打断白莲华的发言,大声吼道,“这点小事我们班红卫兵小分队都办不了,连一户资本家都斗不过,还要请总部帮忙吗?你们这些狗崽子把我们小分队看得太无能了吧!”

“我——我觉悟低,我错了。”白莲华低着头坐了下去,她终于老老实实不再吭声了。

“有些人平时主意特别多,这次是不是也该发表发表见解呢?”刘英英说完眼睛却盯着吴书味。

“这事并不复杂,抄别人的家,首先要调查一下对方的家庭情况,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一无所知当然会被动。第二,理论上要占上风,无产阶级司令部发动文化大革命也是先从造舆论开始的,如果辩论都辩不赢对方,如果不能证明抄家是正确的,当然难以理直气壮地动武。”

“你不要一口一个对方,应该称他们为黑崽子!”刘英英更正完称号又接着问,“你能辩赢他们吗?”

“谈起文化大革命,北京的大学生简直口若悬河,我不是他的对手。再说,我认为的第三条是,的确不应该派红战友上阵,更不能派我们这些麻六类,只有红卫兵亲自参战才可能在气势上压倒他们。”吴书味说完就坐下了。他想,如果站在抄家的反方立场上辩论,他一定会跃跃欲试,可是他不能说。

“那户资本家的情况我清楚,我就住在他们家附近。”李潇箫站起来说,“他们的爸爸早就死了,他们的大哥——就是那位戴眼镜的是六二年考入北师大的。这次回汉,有人说他本身就是首都南下造反大队的……”

“啊!首都南下造反大队的呀!”教室里响起了一片议论声,李潇箫后面的话谁都不再去听了。

“不管他是谁,这个堡垒我们一定要攻下来。”刘英英大声叫道。

下午,普通群众被安排留在教室里自学毛主蓆著作,红卫兵则带领红战友倾巢而出,去攻打资产阶级的顽固堡垒去了。可是在两个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的文攻武卫的联防下,他们却再次久攻不下,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第三天,当他们准备发扬愚公移山的革命精神,契而不舍继续战斗时,《人民日报》发表了“红卫兵要做遵守三大纪律大项注意的模范”的文章,所有广播电台都日夜不停地播放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之歌,红卫兵的疯狂破坏活动终于得到了抑制。

这时的抄家虽然是十户之中八九毕,但老百姓仍要虔诚地叩谢皇家赦免恩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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