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回家
作者:郑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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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回家
头天步行五十里山路,从落户的闽粤赣三省交界的深山小村唐屋爬到了公社的所在地—帽村。当夜下榻帽村饭店,该店楼下摆着三张饭桌,对外供应罐装蒸饭,楼上横着几张木床附设住宿,“饭店”名副其实。宿费四角且不问证明,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难能可贵,足见大山里“来的都是客”的客家风情始终碧水长流。 隔天一早搭上帽村至城关唯一的一趟班车,使我顿生乘胜前进的轻快。班车吭哧吭哧在天旋地转的洞风岭奋力攀行,来时我曾在此岭吐得死去活来,把胃汁胆汁都吐得一干二净,还为此发誓今生今世决不再坐汽车了。可此时“我要回家”象一面旗帜在心海飘扬,洞风岭上呼啦啦,吐的怨恨呕的恐惧早顺风被吹到太平洋去了。三个小时后安抵城关,我马不停蹄赶到长途车站售票窗口。早听说有一位剪短发的中年女同志对知青购票较宽容,用闽南话说明原因,往往可以如愿以偿。我果敢一试,却见她面露难色,沉吟片刻,还是卖给了一张。我永远记得那张米黄色的车票,上面黑色的铅字为“武平—龙岩/7。20元”。 带着胜利的喜悦,我在城关的桥头结识了一位老实巴交的知青,他爽快把他的证明借给我住旅社,他则到附近的熟人家度一夜。一切的一切都比预想的顺利,看来证明也不过是“防好人不防坏人”的纸片罢了。晚饭时我买了一钵炖“石干”以示庆贺。“石干”就是生活在山涧里的青蛙,清凉退火,大补元气。当时此物在武平很便宜,一钵两三头不过几角钱而已。然而福祸相依,事态突然逆转:是夜肚中的“石干”尚未完全消化干净,那位借我证明的知青突然气喘吁吁破门而入,告之全城正在大查户口,证明必须立即还给他。还说民兵马上就要到旅社来了,劝我还是出去躲躲,免得两人都麻烦。我把行李托付给他,便匆匆逃离了旅社。果然没走多远,就发现一队带红袖标的民兵沿街而来,气氛之紧张与样板戏《红灯记》的大搜捕虽然相去甚远,莫明之中也让我体会到心跳如兔的滋味。当然,如若真的成了民兵的“瓮中之鳖”,也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他们是民兵,我也是民兵,大家都是好人嘛。但手中没证明终有几分心虚,万一有所闪失口袋里的车票就有可能变回钞票,为了回家惟有低头做人。 一过十点,城关除了桥头的几盏灯,已是四下漆黑,这个时候还在街头游荡,就不大象似一个好人!那到车站的候车室坐一宿吧,可整个车站大门紧闭没有一丝光亮。出城到附近的村庄找个草棚窝一夜吧,但惹响了满村的狗叫,黑暗中的我岂不更象过街的坏人!冷风顺着平川河扑面而来,我打了一个寒噤,这下可体会到了什么叫“流落街头”了。“车到山前”的我毅然登上了桥头的公厕,眼下唯一的去处!大串联时我曾在列车上的厕所里站过一夜,这回也算得上是“梅开二度”了。到过县城的知青和四十岁以上的武平人大概多会对此厕留有印象:纯木质双层结构,搭建严实,两头有木梯拾级而上,偌大的一间木厕对中为过道,两旁各分隔成十个左右的单间,每个单间各拥一个严实的木门,型同如今都市的店面。最有价值的是高高在上的厕间与一楼的粪池保持了相当的距离,从而淡化了厕所应有的气味。我一不做二不休拆下了一扇松动的木门,压在另一间的蹲位上,营造了一个可以坐靠的小包间。长夜漫漫,时间一久那气味依旧熏人,硬邦邦的板块上,坐靠得手脚发麻,背部抽冷。我不得不一再变换姿势,并反复操紧棉衣。朦胧中突然觉得棉衣的内袋有一小小的东西,预感使我清醒了不少,掏出一看,果然是一只口罩!是妈妈干的好事,数月前她给我准备行装时总是唠叨个没完,唠叨之一是山区很冷,风大了带个口罩可以御寒。但一下就被我气呼呼严辞拒绝了,没料到她居然悄悄打了埋伏,关键时刻竟歪打正着。我吮吸着口罩上那熟悉的暖暖的清净的气息,渐渐进入了梦乡…… 被阵阵走动声所惊醒,天已大亮,半晌才想起自己的所在,急急起身离去。到旅社拿了行李,立马直奔车站。车窗外晨风拌着汽油的清香扑面而来,感受着与家的距离在不断地被缩短,心情即刻好极了,一路的站点:十方、高梧、湖洋、上杭、白砂、郭车……至今仍链珠般地挂于记忆的脖颈,当然那是在一次又一次对回家之旅的重复人生之旅的回顾之后。 车到龙岩,与同车的一位提冬笋的知青在大众旅社窝了一夜,事前他填了一张皱巴巴的假证明。他告诉我此证明经过双氧水浸泡,洗掉原先的内容,晾干之后便可成为我们的“良民证”。我听得一楞一楞的,真是相见恨晚,厕所一夜度得冤了。 隔天中午我们一同登上了火车,火车宽松得很,票可随便买,乘客也不多。从龙岩到漳平用了半天的时间,然后在漳平站坐等至隔日凌晨三时(又是一个漫漫长夜),换上了上海到厦门的特快,在天亮时分,故乡久违的海堤终于扑进了干涩的眼帘,经过四天四夜的勇往直前,我终于实现了第一次“我要回家”心愿。列车长吼一声,蔚蓝色连天的海水竟在霞光里颤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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