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孔化营》连载5:鸡兔之争;西北风怕东阁老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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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孔化营》连载5: 第九章:鸡兔之争 夫子日记:1974年5月6日 立夏。 一立夏,天气骤热,小麦抽穗灌浆正需雨露滋润,偏偏天旱雨少。为抗旱,全队劳力几乎都扑在麦地上浇水,我们也是早出晚归,天天趟出一腿泥。14日天降甘霖,解了旱象,社员们才算松了一口气,都说收成有望。15日去梁南刨地头,路远便带上了干粮。中午歇歇儿时,因离西灰岭近,就跑去看二班在那插队的胥小昭。那天晚上白老师和李吟天突然来村,白老师是送6个初中生去狮子营插队,李吟天留城无事,跟着白老师来看同学们,顺便捎陈老师一封信,信中问寒问暖,让同学们感动不已。 送走白老师和吟天,已经很晚,我们累得不行,全躺在炕上,只有张颐手痒,抱着二胡吱吱呀呀拉个不停。京辉望着已有破洞的顶棚,问我晚上听没听见房梁上有耗子跑?我说没有。德起马上说没错,是有耗子,都是西屋粮食囤招的,是不是应该养只猫呀?本来就不够吃,再让耗子偷点儿,更拉饥荒了!京辉听了若有所思,忽然问我:“老匡,明儿咱们上砖窑,捡点没用的砖头吧?”“捡砖头干嘛?”“砌鸡窝”;大伙一听都来了精神,全看着京辉,“怎么,你想养鸡?”我问。“不是我!是咱们!咱们应该养鸡!”京辉很为自己的点子兴奋不已,没想到德起直摇脑袋,“根本没法养!根本不会养!不能养!不该养!”他这几个“不”字连珠炮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是谁不会养?为啥不能养不该养? “你懂啥?”京辉说。他要是打定主意,轻易不肯变。“我在干校就养过鸡,跟你说,养鸡至少有十大好处,知道吗?”这话又让我们一愣,十大好处?有那么多吗?“哪十大好处,你说说?”我问京辉。京辉马上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第一,鸡能下蛋,咱们天天有鸡蛋吃,多棒!”这条大家都知道,催着他往下说。“第二,鸡早上打鸣儿,比闹钟还准!咱那个破闹钟天天慢,有了鸡,就保险了!”“那第三呢?”“第三,鸡能看家护院。夜里来贼,鸡听见动静会叫的;”“鸡不会!鹅才会!”德起爱抬杠,抓住京辉的破绽马上较真儿。“你懂啥?鸡也会的!我在干校养过一只九斤黄,夜里一有响动它就玩命叫!”“哈,那是周剥皮半夜鸡叫吧?”德起还是不信,京辉瞪了他一眼,接着说:“第四,鸡粪是最好的肥料,我问过菜地的老园头,鸡粪劲大,是上等好肥;咱们门前菜地该种菜了,种了菜得上肥呀?养了鸡,肥的问题就解决了,自己用不完,还可以交队里,算粪分!”京辉这条倒是有道理,那时不光干活记工分,还有很多能够挣工分之处,像把粪交队上,有粪分,在粮库睡一夜觉,有库分。 京辉见我们点头,更加得意,接着说:“第五,鸡能吃虫。咱们种了菜,生虫怎么办?打农药一要花钱二也不安全,把鸡撒到菜地上,又吃虫又不污染环境,一举两得!”“哈,恐怕虫没吃着,先把秧苗吃光啦!”德起又抬杠。京辉不理他,接着说:“第六,鸡毛是个宝,可做鸡毛掸,做枕头,还能做键子锻炼身体!”“我只知道有鸭绒枕头,没听说过有鸡绒枕头呀?”张颐对这条表示质疑。京辉乐乐,“逗你玩!第七,鸡能孵小鸡。咱养上六只鸡,每只鸡平均就算一年孵十只小鸡,明年咱不就有六十只鸡了?可以办个养鸡场啦!”“那您光养母鸡?谁打鸣儿呀?”德起问。“那就养十只,六母四公,行了吧?”京辉说。“第八,咱们每天的残羹剩饭可以喂鸡,既节约饲料,又不浪费粮食。”“您倒想浪费粮食呢,您那残羹剩饭在哪呀?咱天天盆光碗净,掉个饭渣都得捡起来吃了,剩个啥呀?”德起还是摇脑袋,弄得人璧烦了,冲着德起说:“少说两句成不?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第九,鸡能卖钱,在干校我那只九斤黄拿到集上卖了五块钱呢!”这条倒不错,我们都点点头。“这第十……,第十……,唉?这第十是什么来着?”京辉一下卡了壳,左思右想,猛地一拍头,“咳,我怎么把最大优点给忘了?鸡能吃呀!老母鸡炖汤,那滋味,不用我说了吧?咱们从现在开始养,养到明年春节,一人两只,带回家杀了过年,绝对比城里卖的死鸡强一百倍!”这条的确很诱人,一想到老母鸡炖汤,我们直咽唾沫。京辉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优点,让我们觉得不养鸡简直是天理难容了。“那”,我转头对德起说:“你说说为啥没法养?”德起胸有成竹的样子,冲我们说:“不用十条,我就说三条,你们就知道没法养了。这一,眼下集上卖的还都是鸡雏,小鸡最难养,受点儿寒一拉稀就完蛋;就算十只保住俩,就咱这院,四面围墙不通风,夏天贼热,最爱闹鸡瘟,一死全死,我养过鸡,我知道!这二,鸡不光吃菜叶,还得喂粮食,至少得喂老玉米,眼跟前儿咱人都吃不饱,哪来粮食喂鸡?这三,您要是把鸡撒出来,祸害了咱的菜苗不说,万一飞到隔壁,把社员家菜地给糟蹋了,看你怎么交待?”听德起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有道理,“照你这么说咱不能养?”我不无遗憾地说。“能养!只是不能养鸡!”“那养啥?总不能养猪吧?鸡都没粮食喂,猪就更别提了”,我说。“能养兔!”德起大声说。 “养兔?”我们都一愣,“你会养?”“小菜儿!”德起也兴奋起来,“跟你们说,除了不会打鸣吃虫,老黄说的那些优点兔子全有!最大优点,一是只吃菜吃草,绝不吃粮食;二是皮实,甭管冷热,从不生病。你们谁听说过兔子感冒吗?”我们都摇头,的确没听说过。“养到春节,咱哥几个一人弄只兔子回家,红烧兔肉,皮剥了还可以做个皮帽子,没治了!傻冒不养兔!是不是,胖子?”德起问建生。建生正捧着名言录看,根本没听见我们在说什么。德起踹了建生一脚:“嘿,胖子,问你话呢,是不是应该养兔?”建生一惊,光听见养兔二字,忙不迭地说:“对,对,养兔!养兔!”这下六人分了三派:京辉和人璧是养鸡派,德起和建生是养兔派,我和张颐是中间派,养啥都行。最后决定各养各的,优胜劣汰。第二天,京辉人璧在东屋前边砌了鸡窝,德起建生在西屋前砌了兔窝。第三天永宁有集,京辉买回十只小鸡,德起买回四只兔子,鸡兔竞赛拉开序幕。 果不出德起所料,鸡雏娇气,没养几天就死了四只。剩六只熬过鬼门关,胃口大开,傻吃傻长,做饭那点残渣剩食根本不够吃,只得花钱从社员那里买些小米和棒茬儿掺着喂。相比之下,兔子还真有优越性,四只兔子从不闹病,天天啃点菜帮子烂叶子,还挺肥。德起歇歇儿时挎着筐四处摘野菜,取之不尽摘之不绝,兔子都吃不完,要不是地方有限,德起几乎想开个养兔场了。 一过小满节气,雨水渐多,正是种菜的时候。我们找天把屋前菜地翻了土,第二天上午我和唐谦去趟永宁,在集上买了些菜苗,有西红柿、黄瓜、青椒辣椒等。下午下小雨,正是栽苗的好机会,很多社员都从田里赶回家,把菜苗种上,我们也不例外。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第二天放晴,朝阳一出,菜地里的小苗个个青翠嫩绿,挂着晶莹露珠,生机盎然。社员们都说这雨下得好,墒情好,菜苗都落得下。果然如此,我们栽的苗全都成活了。大家都是第一次种菜,简直把菜苗当自己孩子养,眼瞅着小苗一天一窜,越长越高,想着不久就能吃上自己种的黄瓜豆角,心里甜滋滋的。 这天轮建生做饭。我们中午收工回来,一进院大吃一惊。只见菜地上,三只大鸡崽正啄菜苗,吃得津津有味。满畦小苗缺胳膊少腿,全都半死不活了。“胖子,你他妈的干啥吃的?怎么让鸡全跑出来了?”德起怒吼起来!我窜进屋里,见建生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拿本成语小词典,正看得入迷。我一把揪住他后脖领,在他耳边大声喊:“建生,是你把鸡放出来的?”建生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我,乐呵呵地说:“老匡,我考考你,啥叫‘为虎作帐?’”说得我一愣,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成语呀?京辉反应快,“那叫‘为虎作伥’!还作帐呢,你看看菜地吧!”建生出屋一看,吓得脸刷白,“唉呀,我刚才喂了把棒渣,是不是门没关好呀?我真不是故意的!”人璧说甭啰嗦了,赶快抓鸡呀!于是六个大小伙子,四面围追堵截,像鬼子进村似的,好不容易把鸡抓住关进窝里,发现另三只并没在窝中。前后院找个遍,也没有。正这时,就听后院隔壁宗润大伯的老伴在院里喊起来:“这是谁家鸡呀?咋不关着呀?”我们扒墙头一看,全傻眼了,就见那三只鸡在宗润大伯家的菜地里,正左一嘴右一嘴啄个不停,满畦绿油油的小苗,全给祸害了! 那天晚上全户商量,鸡是绝对不能再养,宗润家的菜苗也得赔偿。京辉人璧连夜把鸡窝拆了,德起第二天去集上买回菜苗给宗润家补种上。那六只鸡崽成了我的刀下鬼,张颐给大家做了个红烧童子鸡。京辉说吃不下,吃着心疼;德起夹起京辉那只,说你不吃我可替你吃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吧?京辉说狗屁老人,小心哪天你那四只兔子也跑出来,祸害了菜地,我可不留情面!红烧兔肉,那吃着才香呢!
夫子日记:1974年5月18日: “早上五点起床,和‘党代表’去浇麦子,一直浇到中午11点完活;下午刨园子地。晚上吃完饭,正在菜地补种西红柿苗,忽然刘岩抱着铺盖卷闯进院来,满脸怒气,进院就往屋里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大家跟在他身后紧着问,怎么了?和谁吵架了?刘岩把铺盖往炕上一扔,长叹一声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一块臭肉坏了一锅汤!’‘谁呀谁呀?’我们都莫名其妙,不知他和谁闹矛盾了。‘还能和谁?姓尚的呗!’大家这才明白,原来是和他们户的初中生小尚吵架了。晚上刘岩挤在我和张颐中间睡,我和他打趣说,幸亏我和张颐都瘦,要是都像建生那么胖,就没他睡觉的地方了。刘岩大概是吵架吵累了,哼了一声,躺下就睡着了。(我)今天起得早,也很睏,就写这些吧,但愿唐谦能处理好户内的矛盾”。 1974年5月19日: “今天仍和‘党代表’去浇麦子,鹰沟洼那块地坑坑洼洼很不好浇,从天不亮一直浇到下午两点,饿得要死。唐谦他们和小尚彻底闹崩了,今天他们把家当都搬到七队来了。下午公社老李来了,向唐谦他们了解了小尚的情况,他也无可奈何,说不行就只能分开过了。我问唐谦,你们五个人怎么管不了一个小尚?唐谦一脸苦笑,光是摇头。下午和正义叔一起干活,说到一队的事,正义叔说老百姓有个说法,叫老鼠怕猫,猫怕狗,狗怕人,人怕西北风,西北风怕东阁老,东阁老怕老鼠。这叫物有所克,老唐他们是让小尚克住了。我问什么是东阁老,他说就是墙,风那么厉害,遇到墙,就刮不过去;可墙怕小老鼠,再高的墙,也挡不住老鼠打洞。不写了,昨晚没睡好,实在太睏了。” 唐谦到孔化营遇到的第一劫,就是小尚。下乡才40多天,户里就打起架来,这让他伤透脑筋,或许后来大病一场也是由这而起,思伤脾怒伤肝嘛。当初为何给一队“搭配”小尚?大概白老师相信,以唐谦的能力和水平,足以感化教化浪子。谁知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一个小尚把一队闹得鸡犬不宁。不知当年高中三个班有多少户“搭配”了初中生,也不知“搭配”了初中生的户,有多少能够和谐相处?总之我很庆幸没把小尚给我们户,否则大病一场的就可能是我了。 据东庄回忆,当年孔化营有六个初中生,除了建生德起,一队有小尚和刘国强;八队有洪俊海,另一个叫啥他也忘了。一个户的居然忘记名字,想必那位大概就没来村里。刘国强是到工程处后才熟悉的,洪俊海我早忘了,有印象的,就是小尚。也只是记得大名,长啥模样不知道。 07年把建中捞上岸后,徐警官发了一些老照片,其中有全户人的合影。我盯着照片看,盯着小尚看,看了许久。照片上的他,和我想象中的他,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以为他一定膀大腰圆,横眉怒目,像庙里的罗汉;谁知照片上的他,个子最矮,瘦小枯干,像个小学刚毕业的孩子。我百思不解,以他一人之力,别说对付三班五个棒小伙,就是与唐谦单挑独斗,他也是不堪一击。他怎么就能把刘岩兄逼得躲来七队,又怎么能让唐谦他们只能摇头苦笑呢?要知道,在孔化营插队的三班男生共有十三条汉子,一呼百应,而他孤家寡人,并无后援。他怎么就敢太岁头上动土,大闹天宫,弄得公社老李都无可奈何,竟说“我只管你们吃饭睡觉,打架的事只能找公安解决”(这是6月19日的事,小尚和北辰兄打起来,用铁锹把北辰打伤,唐谦他们找到公社知青办老李,老李说了这句话)。难道真像正义叔所说,是一物降一物,西北风怕东阁老吗? 想当年在母校学农,我们到初三作辅导员。一天,初三有个流氓学生绰号叫“小疯子”的,因受到陈老师的批评,竟对陈老师破口大骂,甚至想动手打老师。我当时在场,几次想动手揍他,念及自己是辅导员,打低年级学生影响三班声誉,忍住火气,和初三的同学一起把他推开了。当时刘岩在炊事班当伙头军,他听说此事,火冒三丈,冲我喊到:“老匡你也太熊了!他敢打咱老师你还不动手?下回他再敢犯横你叫我,我不是辅导员,打他白打!”别看刘岩兄平时文质彬彬,发怒时也是血气方刚。谁曾想,插队碰到个小尚,大概也如“小疯子”一般,竟弄得几位仁兄哭笑不得:讲道理吧,他不听,揍他一顿吧,落个高中生欺负初中生的名号,胜之不武;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所以对小尚,我觉得不是“西北风怕东阁老”,是“投鼠忌器”。 知青户像个家。家有家长,有家规,有家法。家中有违规者,有父母兄长管教,有家法惩处。知青户却是既没家长,也没家规家法,全凭大家互谅互让,团结一心。可居家过日子,两口子还免不了吵架斗嘴,何况是一群血气方刚的小年轻?当年一队同学和小尚到底为啥闹矛盾,日记中没有详细记载,如今大概只有唐谦刘岩他们局内人才能说得清,不过三十多年过去,小尚也是五十多张的人了,再来捯旧帐也没啥意思,在这里写出此事,只是想让同学们了解当年唐谦的难处。作为户长,如同家长,讲道理讲不通,又不能打不能骂,天天和你怄气,你说这日子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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