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旧事》:父亲的浪漫史 作者:逍遥


 

《家族旧事》:

  父亲的浪漫史  

(一)

被蒙在鼓里的母亲生前总说,你父亲这人是块死木头,身体又不好,跟我结婚的时候就不行,哪懂得什么浪漫!

父亲生我时已年近四十,印象中从五十岁便与母亲分床而居。我也就一直认为,浪漫二字跟父亲实在是平行线,在性上他肯定属于无能一类。不过,再无能他毕竟与母亲生过五个孩子。

父亲一生没有朋友,寡言少语,嘴特别紧。老年之后,只偶尔跟我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少了许多避讳。我从而知道了他那些不被人知的恋爱史。

父亲玩笑着对我说过,自己毕业于有名的中央大学,不算高中进士,举人总还算吧?谁承想一直混到三十五岁,老婆还未搞定。

当然,婚姻蹉跎跟时代不无关联。抗战前,他做学文的热情太高,抗战初期抗日救亡的热情又太高,人近中年后,抗日救亡的热情低了,经济基础又没了,开始为生存而奔波……当然,婚姻大事的耽搁也与他眼高手低有关系。机会不是没有,均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了。

大学读书期间,父亲没有机会接触女人。学校里男多女少,比例失调得厉害。第一次与女孩子接触,是他在中央大学附属实验中学教高二年级。一个不到十七岁的女生主动追求过他。女孩子长得秀眉秀眼,皮肤白皙,娇小玲珑,经常走到他面前请教问题,有些问题明明书上就有,她还是来问,不过想跟他多说几句话罢了。快过年时,女孩子走到他跟前,红着脸将一本笔记本递给他。打开一看,里面有张贺年卡,写着一些颇为温暖、叫人心动的祝福话。当时并没有师生互赠贺卡的习惯,女孩有此突兀行动,父亲当然也能猜知她的心意。那会儿父亲并没有成家的打算,清规戒律也多,一来认为女孩子太小,自己比她大着十来岁;二来觉得师生相恋,社会风气难容,有损“师道尊严”,所以不敢也不想有所表示。但礼尚往来,置之不理太欠理数,且女孩子的笔记本不能总放在自己手里。经过反复考虑,他也买了张贺卡,仅写了句通俗的拜年话,放在笔记本里还给了女孩子。

寒假期间,女孩子的父亲突然给他写来一封信,请他去家里玩。看来,女孩子连父亲的工作也做通了,显然看上了他。她父亲曾在法国留学,是中央国民政府文化部的一名科长,虽属中级官员,但地位不低,待遇与大学教授差不多。他认真考虑了一下,却没有去。开学后,女孩儿仍不死心,又来请他看电影。这次他倒是去了,却带了自己的一位男同学,闹得彼此十分尴尬,不欢而散。

又一次,在中大体育系的同学来找他,请他替自己去向一位小姐求婚。让一个本身没有女朋友的去为别人做媒说项,他先是一口回绝,可那同学死气白赖求他,说自己怕碰钉子下不来台,要他看在同乡的分上千万帮忙,他也只有勉为其难,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小姐姓王,高中毕业,在浦口对面的浦镇铁道小学教书。他吞吞吐吐说明来意后,王小姐只是微笑,并不答话。枯坐了一会儿,他便如同得了解放般赶紧逃离。

几天后,他早将此事丢置脑后了,另一位大学同学却来找他,说自己认识王小姐。王小姐不同意跟他的同学交往,却对他印象颇佳,表示愿意与他接触。

王小姐给他的印象不错,年龄二十开外,身段苗条,皮肤白皙,五官秀气,虽算不得美人,也够得上漂亮。但夺人之爱,君子不齿;他又事业未成,暂不愿意考虑婚姻;若果真谈婚论嫁,他也愿意找个与自己学历相当的大学生……种种原因,他只有对王小姐的美意却而不恭。

多年后,他成为了江西省参议员,去拜访另一位同僚。没想到,给他开门的竟是王小姐,已是那位参议员的妻室。人明显见老,但风韵犹存。他认出了王小姐,王小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仿佛他是陌生人。见她先生不在家,他没有落坐便出了门。走出去老远,脑海中仍是当年王小姐漂亮的影子。

话说辞却王小姐的美意后,又过了年余,家人急不过,托人给他介绍了一位同乡,是北京师范大学二年级学生。照片上面貌还算清秀,两人通过几次信,倒也谈得来。不久,他利用假期到北京见面。女学生虽没相片上长得好,也还过得去,比王小姐却差得远,过于羸弱,没有丝毫丰韵。两人曾同逛香山,女学生仿佛惜话如金,弄得他一路也就没多少话讲。回去后,他听介绍人说,女学生批评他太冷淡。

介绍人指点他,男人应该对女孩子殷勤,主动找话讲。

几天后,女学生要回家探亲了。他在铁道部有认识的朋友,便特意搞来两张免票,主动约女学生一起上路。因为有免票,他们顺便到无锡、杭州玩儿了一转。一路同行,无论是在旅馆还是风景入画的西子湖畔,女学生都不冷不热。他则像赵匡印千里送京娘似的,不曾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回南昌后,他也曾去找过她,女学生仍旧是脸带寒气,叫他怎么也热火不起来。后来才听说,女学生与她的一个男同学两情相依,可那男的不但家里穷还有老婆。被一场无望爱情折磨的女人,哪有心情跟别的男人谈情说爱?知道了个中隐情,他也就死了心。不解内情的两家老人却仍旧做着择日完婚的美梦。

美梦最终被抗日战争的炮火彻底搅碎,抗战后,他从此失去了女学生的消息。

期间,又有过一位他的学生对他表示好感。那女生长得不算漂亮,父亲是中央大学文学系的教授,曾几次对他表示,家里就愿意她找位老师。说完低下头,用眼睛偷偷瞟他一眼,眼睛亮亮的。

他还没来得及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抗战便爆发了。民族危亡的爆炸声中,一切均化为齑粉,家国尚且不保,哪来的情致再考虑个人问题?

为了宣传抗日,他曾到修水办校,也还是有机会的。妹妹的同学裘小姐,父母就是因为相中了他,才同意自己的女儿与他同往,而当时的他抗日热情过高;柴小姐,是朋友柴某的侄女,大约初中毕业,该小姐曾有意让他带她去实验中学,而他既不愿回实中,又觉得她年纪过小,遂一口拒绝了,这狠狠伤了该小姐的面子。

到湖北教育厅后,终日接触的女士只有厅内的两位。其中一个还是他的同学,中大教育系毕业,年龄与他相仿,长得也不难看。不知是因年纪大了还是独身久了,面色焦黄总无笑容,叫人不由联想到“黄脸婆”三个字上。当时,他的老师程厅长丧偶未久,听说有意将她续弦,她却不愿意。于是厅内另一女同事多事,想要撮合他们二位。他仍是没有同意,一来认为年龄偏大,二来自己尚在流亡途中,正泥菩萨过河,心情欠佳,莫若耽于麻将之中快活。

从湖北到重庆后,住进了柴家,自然见到了修水办学的同事柴小姐,她现在郊区某中学念高中。今非昔比,已经丧失了抗日热情的他也考虑该成家了。他与柴家属多年朋友,这门婚事也属门当户对。当老柴从中撮合时,此时的柴小姐却长了行市,回话说没看上他。

父亲到甘肃后,热心人曾给他介绍过一位护士。没想到这女子又是与有老婆的人有染,见了面后双方都冷淡,结果不了了之。

当时,他这个“王老五”虽不够钻石级别,起码也够十四K金,自然少不了牵线搭桥者。可对方都是高中生,北方人又欠秀气,他一个也不愿见,心底里希望还是找个学历高些的女人为好。

岁月不饶人,逐渐老去的“王老五”成色越变越差。


(二)

1942年,就在他三十五岁时,堂嫂给他介绍了自己的一位远方表妹。

堂嫂说,回川坐月子时,她见过这位表妹,叫淑芬,二十四岁,人长得蛮漂亮,年轻活泼,初中毕业后,上过一年财贸速成补习学校,高中肄业,目前在成都银行工作。堂嫂是四川人,想是吸进巴山的灵秀之气,虽然年华渐逝,仍旧风姿绰约,特别是一双纤手,白皙修长而不失圆润,不由让见者感叹造化的完美。既然堂嫂说人漂亮,一定错不了。家里又催得急,人家比自己年轻十几岁,虽没大学文凭,毕竟还属职业女性。西北人长得五大三粗,一直没合意的,再拖下去,就真成老头子了……想到这里,他爽快地答应了堂嫂,同意与她的表妹通信联络,并挑选了一张穿西装的照片交给堂嫂。

半个月后,回信来了,字迹还算娟秀,文字也还通畅,并夹着一张相片。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长得眉清目绣不说,还显得颇有气质。

从此,两人书信往来,通了大约三个月的信。终是画饼充饥,没有见到真人,彼此感情交流一时无法到位,一直进展不大。很快,他对远在天边的淑芬小姐似已失去兴趣,不准备再继续了。

不能继续的真实原因是他与一女子有了婚外情。

活生生的女人比照片上的小姐更吸引人。女人是他的邻居,从屋里出来经常能见到她的倩影,中等个儿,身材袅娜有致,走起路来背影非常好看。一回头便是一张皮肤白皙到透明的脸,眼睛不大,却朦胧,仿佛带着勾魂的钩子,若望男人一眼,男人保不齐就会心跳加速……大漠的风沙竟吹不糙这张细致妩媚的脸!

妩媚的女人却寂寞,丈夫是省政府的要员,常年出差在外。女人已有孩子,经济条件很好,孩子有奶妈带着,但金钱驱散不了孤寂。一来二去,她与父亲认识了,见面经常打招呼。不久,她主动给父亲写来一封示爱信。

父亲的心无法不动。女人的相貌、性格与脾性都是他梦寐以求的。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应约来到女人家,他们因爱慕而结合。但双方都明白,女方没有自由,这爱恋于礼法不合,一定不会有结果,彼此绝口不谈未来。

几个月后,没有结果的未来突然降临了。女人的丈夫奉调将去另一地做专员(相当于市长),她很快便随夫离开兰州。他们的恋情嘎然而止。

这桩恋情父亲始终瞒着母亲,在96周岁的一天却忽然向我吐露。我很吃惊,曾一直认为父亲毫无浪漫情怀,没想到他也竟有过一回浪漫!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不知父亲与这神秘女子的分别是怎样的情景?但无论徘徊与否,当时当地,他们必得各奔东西。女人我不了解,而父亲我是了解的,他无法承受这生命之重,从本质上来说,他不是一个能承负爱情重担的男子汉。尽管他是我父亲,我还是这么说。

重新孤独下来的父亲已进入三十六岁的行列,他只有重新拾起淑芬小姐成就婚姻。几个月的中断后,他又开始给她写信了。不再云山雾绕,一下就进入谈婚论嫁的实质问题。

恰在此时,大约是1943年吧,上边通知父亲到重庆受训,时间为一个月左右。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赴川,家人及同事都撺掇他把婚事顺便办了,将新娘接到甘肃来。可两人连面都没见过,对方也算新式妇女,在内地机会有的是,见面之后若不满意,悔婚怎么办?

有机灵的同事遂给他出主意,登报!登报结婚生米煮成熟饭,懊悔也就来不及了!

学习结束后,他是乘船从重庆赶往成都的。船到码头,老远就见一位一袭素色旗袍、身段窈窕的女子倚在栏杆上。走近一看,那不就是他只在照片上看过的淑芬吗!

女方也认出了他,迈着碎步,向他款款走来,落日的余辉映在雪白的肌肤上,反射出一道道柔和的金光跃入他的眼帘。

他的心跳又一次加速,太好了!这正是他心仪的那种类型的女子,不但人长得好,而且有风度、有教养。

你就是腾飞妹夫吧?我是淑芬的姐姐素秋。她还没下班,叫我替她来接你回家。女人落落大方地开口说话了,声调偏低,带一丝慢悠悠的尾音,却越发透出一股斯文。

他悚然一惊,怎么,这不是淑芬?长得太像了!仔细一看,还确实有些区别,没有相片上的人生得秀气,姐姐的面庞仿佛比妹妹圆些。

路不近,他们要了辆黄包车。虽是第一次见面,既是亲戚总不能不说话,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的话少,素秋的话略多。从闲谈天中他了解到,素秋已经二十八岁,还没成家。她是学化工的,因为赶上了抗战,又是女生,大学生毕业即意味着失业。已经毕业两年了,到现在还没找到正式工作,与女朋友住在一起,靠在中等技术学校当代课老师度日。

父亲感觉与这位大姨子十分投缘。淑芬到现在还一直没有露面,但愿她能像姐姐。或许,她比姐姐更讨人喜欢?他一面偷偷打量身边的素秋,一边做这样的企盼。

岳父母都已见过。屋里的家具不多,显得古旧,越发透着房子很大,似乎不大宽余的样子。岳父是个没多少文化的胖老头儿,岳母是个干瘦的小脚老太太,对他这个准女婿十分客气。本来就颇为拘谨,这会儿他的话就更少了,还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最想见的人尚未露脸。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笑声,叫他想起川剧中的高腔,高亢到有些刺耳,他不喜欢。随着笑声进来一位女子,身段与素秋很是相似,走路的姿势却十分难看。细看之下,原来是个倒八字脚。

这就是淑芬妹妹。素秋对他说。

他顾不得回答,无言的失望刹时在心中涨满。除了走姿难看之外,这张脸也不合他的意。不是说淑芬不够漂亮,说实话,她长得比姐姐还秀气些。只是这张脸多了点儿俗气,少了点儿文化底蕴。这面庞是怎么幻化成照片上那张超凡脱俗脸庞的?同胞姐妹,为什么淑芬偏偏没有素秋的气质?思而无解,只感觉造化弄人。但生米已然煮成熟饭,想要倒掉是来不及了。人最要紧的是面子,为了面子,他只能囫囵吞下这碗饭。

读者此时应当知道了,淑芬就是我的母亲。

抗战时期一切从简,两人在四川没有举行婚礼。旅行结婚,洞房就在川陕边界一家简陋的旅馆,一间破烂木板屋内。没有酒水糖果,没有红烛,更没有闹洞房的客人。随后继续乘火车来到兰州。

一路上颠簸劳顿,对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来说苦不堪言。下车伊始,父亲的一帮同事就闹着要吃喜酒。大家也不白吃,都掏过钱送了礼。共办了四桌酒席,同事们送的礼钱差不多刚好够酒钱。席间,当然少不了新娘子把盏敬酒。尽管她显得有些容颜憔悴,但比大西北的姑娘们还是秀气得多,也不像一般新娘子那么腼腆,她爱说话,更爱笑。

于是不断有人称赞,不错,不错!张主任的新娘子漂亮,活泼!

由于胃病,父亲向来烟酒不沾。可既然做了新郎,人家敬的酒总要抿一口。西北的酒烈,进入口中热辣辣的,然后便有些苦。他的心中也渐渐有了苦意,感觉命运跟自己开了一个大玩笑。同样是待字闺中,为什么堂嫂就不给自己介绍素秋,而偏偏是这个话特别多,又说不到点子上的淑芬呢?

对于家境不怎么好,又有八个孩子的家庭来说,四姨是幸运的,四个女儿中属她学历最高。一半由于她懂事而深得父母欢心,一半在自身的努力。读中专时,是家里出钱供她上的学,到读大学,她特别找了学费很低的化工专业,靠着半工半读,总算把大学念完。她明白,一个女人要想独立非常不容易,结婚几乎就是自立的结束。因此,尽管有好多人给她介绍男朋友,她都没有同意。当时,她已和几个要好的女友约定,打算一辈子独身。

母亲结婚的两年后,她的几个女友却相继结婚生子,只遗下倍感孤独的她。恰在此时,她到一所中等技术学校代课,遇见了工科主任王先生。王先生大约三十出头,自称单身,见面不久即对她展开攻势。王先生业务上出类拔萃,生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叫她如何能抵挡这进攻?她很快落入情网,半年之后与王先生结为连理。王先生从此成为我的姨夫。恩爱了大约一年,有一天她突然看到一封姨夫的家信,这才知道夫君不但老家有妻,儿子都已十几岁了。她为丈夫的隐瞒实情虽然心中耿耿,却也明白那是包办婚姻,以她的温柔贤淑与通情达理,当然不会撕破脸皮大闹。然而,夫君的风流本性实在难改,以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在婚姻上,她的一生其实并无幸福可言。

后悔药吃不得,但不妨做一假设。当初,四姨素秋并没有男友,若把父亲介绍给四姨,两人也许擦不出大的爱情火花,可他们肯定会有情有意地度过一生。事实却是两个从未曾某面、互不满意的人最终走到一起,并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甚至超过了金婚的时间,这就是不可抗拒的命运。

一日与女儿聊起四姨,她告诉了我一件令人心动的往事。

那还是1996年,母亲的眼睛几乎失明,已经出不去了。我借去南京出差,顺便把四姨接到北京与母亲一聚。老姊妹俩除了拉家常便是回忆往事,母亲很高兴是当然的;可明显看得出来,一贯对人冷淡的父亲也兴奋起来,对四姨殷勤备至。

四姨在北京盘横了一个多月,由于惦记着家里,二老挽留不住,终于还是走了。

听女儿说,临走那天,四姨到父亲的屋里告别,把她当做孩子,也不忌讳,两人双手紧拉双手,老半天不曾分开,双方眼里都噙着泪花。女儿已经满了17周岁,情窦初开。那一幕情景叫她难忘:两双布满皱纹与老年斑的手紧握,就像刻满岁月年轮的树干纠结缠绕,风吹过,树干摇晃着,却不曾发出声响……一种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情景。父亲那年已近九十高龄,四姨也是八十出头的老人了,二人此一别过,地理位置相距遥遥,必是永诀。彼此从未表达过倾慕之情,但那紧握在一起的双手,已经做出告白……


(三)

我认为,父亲对我讲的基本索然无味,与浪漫攀连不上。就连那次偷情,说到底,也不过是男人女人生理上的互相需要。

只有一件,父亲讲得较比详细,让作为听众的我产生了某种感动,并记住了那位美丽的陆太太。至于陆太太怎么个美法,父亲没有具体形容,只说谁看到她都会忍不住目不转睛。

那是在新疆的时候,他和母亲已经结婚,租住在老百姓的房子内。两人入住未久,又搬进来一对年轻夫妇,男方是房东的同乡,新疆本地人,姓陆名榆,毕业于某军校,现职为连长,生得高大威猛,脾气火暴,太太此时虽怀有身孕,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美丽与娴静。搬来不久,陆家的房间就时常传出男人大声的呵斥及摔盆打碗的声音,女人则一味低声啜泣,从不还嘴。房间不隔音,听得清清楚楚。

父亲认为男人不便过问旁人的家务事。母亲则开始愤愤不平,什么鬼男人,这么不讲理!女人也不反抗!

你可不许乱管闲事!父亲严肃地说。

母亲心里老大不以为然,她这人好管闲事。

陆太太大概比母亲小个两三岁,是湖南人。对远离家乡的母亲来说,比起兰州,湖南与四川隔得较近,都算南方人,依稀也算半个老乡。因此,见到她便格外亲切。母亲于是主动结交,两人不久即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姊妹。

陆太太不但人俊俏,菜也做得好。她挺着大肚子手把手教母亲做菜。记得第一道菜做的是辣子鸡丁。所谓的鸡,不是一般概念上的鸡,而是一种俗名为卡搭鸡的鸟,比普通鸡小,比鸽子肥,是当地百姓打下来卖钱的,价格却十分便宜。因为不会吃羊肉,母亲经常买这种鸡吃。可她只会做淡而无味的鸡片煮面片。父亲不吃米饭,面食她又不会做,一成不变的二片汤便成为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饭食。好在父亲有个习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总吃一种相同的饭食并不厌烦;再说,他对母亲的期望值相当低,自己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不用他亲自动手,吃的能进到嘴里他就没有怨言。

当母亲把陆太太教她做的鸡丁端上桌,父亲看了一眼,尝了一筷子,轻易不开口赞人的他忍不住夸了一句,这菜做得好,色香味具全!

这是陆太太教我的,好吗?母亲老实坦白。

好!我说呢!父亲意味深长地说出这四个字,带着惊叹号。意思太明白不过,凭你哪能做出这么好的菜。可简单、率直的母亲却听不出来,美滋滋地冲父亲笑了。

母亲想做贤妻良母。从那天起,她不但跟陆太太学做饭,还向她学做针线。她干活快,手脚也麻利,从小养成的马大哈性格却使她不求完美,做多了就显出手艺糙的本色,与能干的陆太太相去甚远。可她对自己挺满意,从零起步嘛,也不容易!

对陆太太母亲怎么看怎么喜欢,父亲则把喜欢埋在心里。随着母亲与陆太太的感情递增,她更是对陆连长的霸道义愤填膺。闲聊时,便少不了激励陆太太跟自己的男人斗争。这就叫旁观者清。

陆太太不久生下个人见人爱的男孩子,招惹得父母时常去逗那孩子玩儿。父亲更是羡慕人家有这么个漂亮、活泼的儿子,从此简直像沾在了那男孩儿身上。

有了儿子的陆太太愈发美丽了,待遇却不见丝毫改善,仍是日夜受丈夫气。母亲于是不断怂恿她鼓起斗争的勇气。一来二去,陆太太对丈夫的态度确实有了些微小变化,不再百分百地逆来顺受。

陆连长终于惊异地发现了这种变化,他跑来对父亲诉苦,张主任,你们家太太新式人新观点,从我的太太跟你太太成了姐妹,她就不那么听话啦!

父亲笑而不答地矜持着,这是他对人的一贯态度,心里却为漂亮的陆太太跟了这猛张飞觉得不值。

陆连长当然不会与母亲翻脸,父亲比他地位高出许多,他不敢。更何况,将来少不了有求父亲办事的一天。

大约四个月后,他们搬到新闻检查处的宿舍去住。母亲舍不得与陆太太分离,主动提出让陆家一起搬过去。

陆榆不过是个小小的连长,兵饷少得可怜。自从添了儿子,生活就变得一天天窘迫,他决定去西安求发展。兵荒马乱,前途未卜,不可能带家眷同行;而一个年轻女人,特别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女人,孤身带着儿子,又住在几乎没什么女人的宿舍里,当然诸多不便。陆榆就去求父母,希望他们能同意陆太太跟他们一起住。母亲正巴不得身边多一个说话解闷的,省得整天对着父亲这个闷葫芦大眼儿对小眼儿。毕竟,母亲从小受的教育是家里的大事得丈夫做主,让一个没有关系的女人住进家里毕竟是大事,她只能用恳求的眼光望向父亲。

父亲迟疑着,他怕人家说闲话,他最要的是面子。当时,陆太太是跟着一起来的。拒绝的话已经快要溜出嘴唇,他抬头便看见陆太太那一对美丽到会说话的眼睛,里面充溢着恳求。

好,那就让陆太太跟淑芬一起住吧。鬼使神差,他说出来的却是同意的话,旁边的三个人都笑了。

就这样,陆榆放心地走了,陆太太带着儿子开始在他们家搭伙,只象征性地交几个伙食费。陆太太与她的儿子仿佛与他们成为了一家人。晚上下班回来,父亲坐在灯下看书,听着小孩咿呀学语,两个女人在他耳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陆太太的声音柔柔的,竟柔化了母亲高亢、刺耳的声音。他那颗不善激动的心似乎有一股暖流通过,眼前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既不是亲戚,也不是保姆,就这样呆下去似乎有些蹊跷。母亲不想让她走是喜欢热闹和有人说话,至于父亲为什么不叫她走,个中原因恐怕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人的心思有时很是微妙。不敢保证父亲不会想入非非。也许有的夜晚,睡不着的时候,恍惚间他觉得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变成了美丽的陆太太?他会不会悚然一惊,觉得自己的念头过于荒唐?他是个君子,怎么能有这种夺人之妻的想法?

陆太太大约也感到有些不对头。一天,当着母亲的面她向父亲提出,希望能把她先生调到新疆部队来。父亲历来不大爱管闲事,然而,望着陆太太那一对说着恳求话的眼睛,他不能拒绝。

没多久,在他介绍下,陆榆被他所在的部队接受。陆家人总算团圆,结束了牛郎织女的生活。他家的房子紧靠东头,而陆家靠西头,两家人离得比过去远了,但母亲仍与陆太太粘在一起。这时,父母已经有了大姐咪咪。可父亲不喜欢哭哭啼啼的唯一女儿,仍旧惦记着陆家的儿子。他时常买些好吃的去看那小孩儿。看到很少与人走动的他不时往陆家跑,有同事就跟他开玩笑,真是去看小孩吗,不是吧?言外之意很明显,影射他实际上是去探望美丽的陆太太。

他笑而不答,这种事情总是越抹越黑,淡化处理最明智。

没有不散的宴席,为生活两家人终于各奔东西。

父亲再见陆太太是独自重返哈密的时候,陆榆当时已是营长,到甘肃去接新兵,走了将近半年。

久别重逢,陆太太像见到亲人,泪流满面地向他控诉陆榆,说她听别人讲,丈夫在当地与别的女人搞上了,已经好几个月不往家里寄钱……既然父亲要去兰州,她恳求一定带她同去,她不想跟陆榆过了,她要去找朝思暮想的淑芬姐姐。望着泪打桃花的一张脸,父亲实在不忍心拒绝。一个独身女子,又带着个儿子,今后怎么过?一贯行事谨慎的父亲这回仿佛离这个词比较远,起程时,他的身边跟着美丽的陆太太和那个讨人喜欢的儿子。

不知是因为汽车一路颠簸,还是由于两人心情都不好,除跟小孩说话,大人彼此间竟对话颇少,大多望着窗外卷起的沙尘与黑烟出神。到达敦煌附近,天已渐黑,汽车停了下来,准备找投宿之处。没有旅馆,只好去老百姓家。

父亲领着陆太太找到一家,只一间破旧的厨房。他说,只一夜,勉强住吧!

陆太太摇头,不行,太破!

只好依她,一家家继续找,仿佛故意为难他们,谁家都没有空房。不觉已到一空旷处,发现有一栋残破的房子。敲了半天门,竟没人应答。进去一看,一个鬼影都没有。父亲有些踌躇,陆太太却说好,可以省房钱了。

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打地铺睡了一晚。黑夜里没有灯,破窗外一牙明月搅得人心潮起伏。父亲睡不着,隔着熟睡的小孩——大约只有一尺远的地方,他瞧见陆太太的眼睛亮晶晶的,竟也没有睡意。他的心忍不住一阵狂跳,却始终一动不动。从摸黑打地铺到天亮,两个人没说一句话。

起床的时候,陆太太并不望他,抱着孩子在前头走得飞快,似乎在生气。一路无话不觉到了张掖。下车打尖儿时他听到有人叫他,抬头一看,那不是陆榆吗!正风尘仆仆立在他和陆太太面前。

见到丈夫的陆太太脸色骤变,下意识地搂紧身边的儿子。

陆榆虎虎地抱起儿子,陆太太苍白的嘴唇颤栗着,但她很快控制住自己,压低声音对丈夫说,走,我们到那边去说!显然,她不愿当着父亲的面与粗野的丈夫理论。

父亲站在远处,只见两个人的嘴不住动,有一阵仿佛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陆太太似乎想把孩子抢过来,却不能如愿,儿子在丈夫的怀里挣扎,张大了嘴哭嚎,然后便看到她掏出手绢抹眼泪……大约四十分钟后,夫妇俩走过来,孩子还在陆榆的怀里,他一副打了胜仗的样子,陆太太则垂着头。

陆榆说,张主任,我们要回哈密去了。

给张先生添了许多麻烦……陆太太的眼圈还红着,声音很低。

一路上多小心了!父亲不愿再多讲其它的话。

他站在那里,望着陆榆夫妇渐渐离去。陆太太曾回头望他一眼,那眼神十分复杂,叫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绪。

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陆榆夫妇。

离别的头两年,陆太太曾出现在他的梦中一回,用分别时的眼神看着他。恍惚中他品味出,那眼光里有感激,有遗憾,甚至有隐约的怨恨。他不明白,陆太太为什么会怨恨他呢?确实,他们互相间感觉不错,但都是有了家室的,他只能坐怀不乱,任是心乱,手也不能乱。他不遗憾,可梦里总有种放不下的感觉。而现实中,陆太太早已从他的生活中彻底失落,没了一点痕迹。


(四)

互不满意的父母继续一路走下去,像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凑合着过了一辈子,还度过了金婚,父亲不觉已活到了九十多岁。

是否人一老,便惧怕生命的结束,更加向往青春的美好?仿佛为了加倍补偿,老年的父亲总是穿戴得格外齐整,喜欢坐在公园或肯德鸡发愣,直着眼睛,看着年轻姑娘一个个从身边走过。

他曾有些得意地对我说过,在景山公园,有个抹着廉价香水的半老妇女总是成心坐到他身旁,想法子跟他搭讪;他还告诉过我,有个年轻姑娘给他递过名片,想要做他的秘书……对他这些个“艳遇”,我总觉得他在吹牛,母亲更是报以冷笑,年轻时就不行,老了老了,还能有多大蹦头!

不知父亲是否被压抑得狠了,终于做出了叫人瞠目结舌的荒唐事儿。

2005年的一个秋日,他将我叫到街心公园,又一次向我坦白他的浪漫史。他说,家里的阿姨突然翻脸,骂他老不要脸。因为他去美容院找过阿姨的小女儿。他坦言自己跟阿姨的小女儿关系不错,算是他的女朋友吧。他想让我给阿姨做工作,叫她同意女儿来家里给他当秘书。

我一时目瞪口呆。阿姨的女儿才多大啊,不到三十岁,若在农村,他的重孙女也该这么大了。他研究的上古史我这学中文的都看不太懂,一个小学毕业程度的农村姑娘能做他的秘书?不过是业余研究,要秘书做甚!

阿姨的小女儿我见过,叫小琴,在一家美容院上班。个子不高,眼睛不小,在农村姑娘中算好看的,前些时与丈夫正闹离婚,阿姨为此整天发愁,常睡不着,听说最近才不闹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怎么会看上九十多岁的老头子,我看是由于当时丈夫不要她了,看上老头子兜里的几个钱吧?父亲也是位老知识分子了,过去,对女人长相的评判颇为严格,一般人认为好看的,他也不过打七十五分,怎么能看上一个怯了吧唧的农村姑娘?

小琴要真是你女朋友,阿姨骂你老不要脸也没什么不对!我妈还在,你这不是胡闹吗?我对父亲说。

父亲一挥手说,你不清楚,阿姨过去一直拉皮条,还把我送的礼物和钱带给她女儿呢!

小琴的丈夫又回心转意了,人家还傍你一个老头子有什么意义!不是你已经九十七周岁,实质性的事儿干不了,我看她们非讹你不可,说你老流氓,狠狠敲你一笔!

我们也就是一块坐坐,去麦当劳或景山公园……当然,别的是谈不到了。

听了这话,我只有摇头苦笑,你可真够老糊涂的!

都二十一世纪了,你的思想怎么还这么不开化?不是不开化,你这是在走钢丝!我才不为虎作伥,替你做阿姨的工作!你要秘书干什么?又不是搞专业研究,九十多岁的人了,需要的是保姆,不是秘书!我断然拒绝了父亲的要求。

父亲看样子很失望,摇着头走了。

看着他一瘸一拐拄着拐杖艰难远去的身影,我突然对他有些怜悯。我当然知道,父亲的责任不可推卸。但一个快百岁的老人了,俗称老小孩,一阵阵犯糊涂也属正常;想从年轻人那里体验曾经有过的青春快感,哪怕只是快感的幻像,也算抓住了生命的尾巴死死不放手吧?

我算信了,老头子骨子里还真有股浪漫情怀,只是反弹的过于荒唐而已。这几年,他确实表现得太古怪了,竟然让医生给他开类似于壮阳的药吃。我一再吓唬他,说吃这种药会得心脏病,他却充耳不闻。强调说,吃了这药,能治他的老年性前列腺炎。前列腺治好没有不好说,吃出了一位老花痴却板儿上钉钉。

父亲的行为明显在损害母亲。自从母亲失明,她的钱就交给父亲管理。老头子这样胡闹下去,母亲一生的积蓄无疑将会打水飘儿,我不能不为母亲考虑。

第二天,我便采取断然措施。当然,不能将父亲的荒唐告知母亲,我只说父亲老了,该将权力移交给我。母亲早有这种想法,父亲也只有把母亲的存折极不情愿地交给我。

没多久,父亲又把我叫去,说阿姨对他的态度很无理。其实,我已经发现,阿姨对二老的态度越变越差。这当然跟父亲的表现有关,他确实不值得尊重。但阿姨再留下去也有点儿难。我将这层意思对父亲说了,他却犹豫,实质是痴心妄想,还打着人家女儿的主意。

阿姨当然不会让父亲的荒唐继续,继续到拆散女儿的家庭。果真,几天后就把老头子的事情捅到了老太太那里,说父亲总到美容院纠缠她女儿,影响她上班了。

纸里再包不住火,父亲只有叫我来打发阿姨走。多年来,我和阿姨的感情非常好,对她的印象也颇佳。看来,贫穷使人心灵扭曲,这话大致不错。终于,阿姨也没能抵御金钱的诱惑,竟和女儿打起了老头子的主意。当然,两方面都有责任,我不能将责任都推到阿姨母女身上。临走,我和啸傲多给了她不少钱,还请她吃饭。冲我俩的面子,她表现得相当通情达理,甚至表态说自己没有教育好女儿。

这件事情对母亲打击很大,新阿姨到来不满半个月,她便突发大面积脑梗,成为了植物人。挣扎了近九个月,终于默默离开人世。

若没有父亲的荒唐,母亲一定会多活几年吧?这就是母亲的命。一辈子为父亲付出,认劳不认怨,最后却连怨也不能了。

而父亲呢,半年之后,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也撒手尘寰跟母亲去了。对于自己的荒唐,父亲一句后悔的话都不曾说过。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再也没人知道了。

但就凭这不多不少的整整半年,上帝把母亲和父亲的魂魄先后牵走,就说明他们是上帝安排的一对儿,谁离了谁都不行。这最后被上帝添上的一笔,犹如画龙点睛,将父母平淡无奇的婚姻史勾画出了一点浪漫。

                                                                             2011-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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