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三部曲】梦中的家园·第四十一·村里有个知青叫雅兰
作者:咣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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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三部曲 青春——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啊!那也应该是人生中一段最美丽和最令人难忘的经历!而我的青春由于是在那个特殊的动荡年代里,却让我经历了温馨、苦涩与无奈三个不同的阶段,回忆起来,不免心痛、唏嘘与感慨。 借这次汇文中学高三4班出纪念册之机,我也把深藏在自己心中隐秘处的宝贵青春“奉献”出来,为纪念那些已经逝去久远的人和事。 这些故事只是记录了我在那个时代的一些真实的片断和感受,对于生活在当下的年轻人来说,恐怕难于理解;而对于经历过那些岁月的老三届们来说,或可引发一些心灵的共振。 原本都是一些该尘封的东西,能为同时代的人起到这么一点怀旧的作用,也就足矣。纵然我们已经垂垂老矣,但也不能总是一步三回头,沉湎于对往昔的追忆。回溯过去,皆为将来,一切还是应当朝前看,这样才能跟上社会的进步,永葆青春。 退一步讲,即使是追寻往事,也应该有一个历史的包容的心态。四十多年前,我们还是一些涉世不深、只知唯上的天真青年,一切责任不在我们。我们不必为自己的幼稚而羞赧,更不必为我们曾经的过错而自责。只要我们都走过来了,而且如今还能顽强地活着,就比什么都值得欣慰。最后我只说一句话:所有的老师和同学们,你们都是善良的人。我爱你们!为你们祝福! 《梦中的家园》是专门为这本书写的一篇,加上以前写的《中国第四十一》和《村里有个知青叫雅兰》两篇,正好组成了“温馨篇”“苦涩篇”和“无奈篇”。姑妄称之为我的“青春三部曲”吧。
不知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同一个梦境一生中会浮现出许多次。我在26中(汇文)读书时的住校生活,就是这样一个洋溢着温馨气息的梦境。 话还得从头说起。因为我的四个哥哥都是上的汇文中学,我自然也不例外,从东华门小学毕业后,就直接上了汇文中学。我上汇文那年(1960年),正赶上学校迁址。记得我报到是在船板胡同(今北京站的位置),上课便是在火神庙(今培新街)了。 当时我家在东安门大街,是一座二层楼,用现在的话说,上层是寓所,下层是底商。这个地方非同小可,曾有三声巨响和中国历史有关。第一响是辛亥革命时的刺杀袁世凯行动(未成功),就发生在我家楼前,革命志士严伯勋投出的炸弹,敲响了几千年帝制的丧钟。(详见2011年10月2日《北京晚报》第27版)第二响是抗战时期,我家楼后位于锡拉胡同的一个大院住着当时的北平市长何思源(前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何鲁丽之父),日伪扔了一枚炸弹刺杀何思源,那声巨响把我家窗上的玻璃都震碎了。第三响是某日我家楼前的一个大变压器突遭雷击爆炸,伴随着这声巨响,我,诞生了。 (以上套用了关于乔布斯的一则评论——世界上有三个苹果意义非凡:第一个诱惑了夏娃,第二个砸醒了牛顿,第三个成就了乔布斯。) 话扯远了些。上高中后,由于每天要乘8路汽车往返于南河沿与火神庙之间,十分不便,正好学校盖了宿舍楼,我就住校了。 宿舍楼位于大食堂后面,类似于“筒子楼”,即一个长通道,两边是房间,我和几个同学住的是靠南那边的一间。那时能住校的中学寥寥无几,感觉十分幸福。每天清晨都被同学叫起来跑步锻炼。操场上设立了包括攀登架、平衡木、跳台、沙坑的“民兵之路”,食堂东面还有几个用砖和水泥砌起来的乒乓球台。那个年代,学校十分重视让学生锻炼体魄。记得我主编的语文班刊《萌芽》第一期上,就选载了王瑷东老师推荐的毛泽东青年时期署名“二十八画生”的一篇关于锻炼体魄的文章——《体育之研究》。由于有了平日的锻炼,我竟和几个同学参加了北京的五四环城负重行军。说是行军,其实就是背着5公斤重的行李,沿着北京的紫禁城跑上一圈,大约是十公里,真不敢想象当时是怎么跑下来的。 晨练之后,便是在大食堂吃早饭。八人一桌,用脸盆打来菜和粥,分而食之。一旦打饭的窗口到点没开,食堂内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便立刻奏响起来,好不热闹。 白天上课之余,或三三两两在校园内散步,或到教学楼三楼大阳台上远眺,或是在阅报栏前看看当天的报纸,或是在大厅里欣赏一篇《百花》墙报上的美文。学习生活的确惬意得很。 晚上上完晚自习,便回宿舍就寝。熄灯前照例要躺在床上看会儿课外书。碰到吸引人的书,则会在熄灯后钻进被子里打着手电再依依不舍地看一会儿。雨果的《悲惨世界》我就是这样读完的,对冉阿让和芳汀的同情之泪,几次打湿了枕巾。 当时管宿舍的老师姓冯,说话有点口吃,我们都叫他“冯结巴”,还经常对他搞些恶作剧。现在想来实在有违汇文的尊师重道之风,颇感惭愧。不过有时我们也是有道理的。比如宿舍的卫生管理不善,半夜每每被臭虫咬醒。于是便开灯找到它们,一个个摁死在墙上,弄得墙上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有一次摁死几个臭虫后,我突然想起武松杀死潘金莲后在墙上蘸血而书“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臭虫当然比不得老虎,不过豪气是一样的,便在墙上写了四句打油诗。其中后两句是:“且看血迹斑斑处,独有英雄胜顽敌。”(前两句忘记了,大概同宿舍的潘金良——非潘金莲笔误——还记得。)当时颇为得意,但一出宿舍门,这种豪气便烟消云散了。因为门口赫然挂着一个木牌,上书“卫生宿舍”四个大字。 好景不长。文革起,一切都变了。我家被炒,无处可居,学校宿舍便成了我唯一的栖身之地。直到去山西插队,才打点行李,从学校直接上了火车站。 四十多年间,我时常在梦中回到那又暗又旧的宿舍楼里,打开310的屋门,那里仍有我的一个“蜗居”——我梦中温馨的家园。
1966年,我刚在26中高中毕业,文革风暴骤起,高校停招,全校师生都参加文化大革命。我属于黑五类,又是修正主义苗子,自然首当其冲。没过多久,我的家也被抄了。曾在书籍和电影中看到过曹雪芹家被抄、咸丰帝顾命八大臣之一的肃顺家被抄的情景,没想到这种事居然也会轮到我这小民身上,倒也是百年难遇的一段人生经历。 来我家抄家的是几个初中的女红卫兵,那英姿飒爽的样子,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这是她们第二次来抄家,主要是要把我的父母遣送回原籍山东——那个时代绝不允许有一个“阶级敌人”留在红色首都、潜伏在伟大领袖身边。 那天我被通知立即回家。回到家里,只见一个女红卫兵坐在椅子上,两只穿着军用皮靴的脚分别重重地踏在跪在地上的我父母的背上,不停地拷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苦种”(即被剥削被迫害的对象)。 在我住的屋子里,另一个女红卫兵正躺在床上,那是她们的头儿,叫任静(后来当了校革委会副主任)。这已经是和她第二次见面了。见我进来,她冲我不好意思地微微笑了一下。她皮肤白白的,梳着两个“小刷子”,长得很漂亮,身材窈窕,眉目间“半含妩媚半露威”。我有点紧张地站在那里,望着墙角处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狗崽子孙丕评”。 “头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讨好地说:“我下命令了,不让她们给你戴。”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累了,过来,给我捶捶腿。”这回,口气里带了些命令成分,令我无法违抗,只有服从。作为不给我戴牌子的回报,我按捺住心中的怨恨和屈辱,蹲在床边为她捶腿。“等等。”她坐起身,解开皮带,脱下军装,露出里面粉白色的薄衫,具有青春气息的胸脯隐约可见。她躺在那里简直就是一种诱惑,说不清是女神还是魔鬼。我轻轻地捶着,她闭目享受着,和刚才不同的是,她的脸上就像在牛奶中滴了一滴血,渐渐泛化开来,白里透红的俊俏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表情。随着呼吸的急促,胸部的起伏也加快了,竟能听到她那轻微的喘息……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享受得差不多了,睁开略带朦胧的双眼,望了我片刻,像在探询什么,然后用温柔的语调对我说:“去给我做点吃的吧,我饿了。”我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摆脱突如其来的柔情的驱使,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厨房,找出挂面和鸡蛋,准备给她做一碗汤面。我烧开水,下了面,静静地等着,心绪很乱。……突然,两只手臂从后面抱住了我,——是她!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双乳紧贴着我的后背。我转过身来想挣脱,却被她用力地拥吻在一起…… 这时隔壁正传来一阵阵父母受难的哀嚎声。我的身心却在忍受着另一种摧残。一墙之隔的偷情!爱恋、发泄、委屈、报复,都融在这深深的初吻之中。少男少女的青春恋情,复杂而畸形的情感简直令人窒息!这本应是青春年华最美好的瞬间,竟然发生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里…… 第二天,父母被无情地押上火车遣返回老家了。那个最后演绎了恶梦和春梦的家,从此也就不复存在了,我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或许她早已忘记了那片刻的恋情。从此,爱恨的交融、叛逆的自责时时折磨着我,我常常深夜偷偷徘徊在离“家”不远的小河边,感到那样无助和渺茫,一时间连寻死的心都有。 过了不久,北京城里流传出一个“中国第四十一”的故事,故事情节完全是在我家的那一幕。我想这一定是任静说出去的,因为那里面的男主人公、那个被爱的“阶级敌人”,正是我!不管她有意还是无意、善意还是恶意,我都有一种灵魂被出卖的感觉。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苏联著名导演丘赫莱依的影片《第四十一》曾获得戛纳电影节奖,在中国上映时也颇受关注。说的是一位苏联女红军战士受命押送一个白匪军官,在押送途中,她深深爱上了这个敌人而不能自拔。但当这个白匪军官乘机逃跑的时候,她终于痛苦地举起枪,亲手打死了自己的恋人(也是她打死的第四十一个敌人),随后,她自己也崩溃了。 在那个畸形的年代里,发生过许多类似的不可思议的故事,而“中国第四十一”只是其中的一个。
(上) 我是“老三届”,属于到山西插队的那批。在农村里只干了一年多农活,由于我写作不错(在二十六中上初三时曾在作文比赛中获奖,文章收入了北京出版社出版的《我和姐姐争冠军》一书),便经过考试被调到县电影队当了一名放映员。那时在电影开演之前都要编映一些结合形势的宣传幻灯片,这正是在下的强项。于是,我开始了走村串乡“耍电影”(当地老乡对放映电影的称谓)的生涯。这个工作令所有的知青们羡慕得要命——不仅能天天看电影,尽管只是样板戏、“三战”(《地雷战》《地道战》《南征北战》)、新闻简报之类,而且每月能有十几元的工资,晚上放映完还能吃一顿村里招待的颇为丰盛的夜餐(如梢子面、鸡蛋饼之类),和村里的知青们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天在过年。 十月的一天,我们放映队到刘村去放映《红灯记》。吃过晚饭后,在麦场上架好了机器、挂好了银幕,这时离开演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在村里东游西逛。突然,在一队扛着锄头下工的女社员中,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苗条身影。莫非是她?我脱口叫了一声——“雅兰!”那个女社员立刻回过头,先是愣了一下,立刻就面带笑容地跑过来。我问:“你怎么在这儿?”“你都在这儿了,我怎么不能在这儿?”雅兰还是那么好看。“文革”前,我在二十六中(汇文),是男校;她在女十五中,是女校,比我小三届。为了便于开展一些文体活动,两校结成了兄妹校。那年我们两校联合排演了话剧《雷锋》,我演雷锋,雅兰演一个女少先队员,那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一下就吸引了我。她活泼俊俏,嗓音甜美,特别是唱起苏联歌曲来韵味十足,她最爱唱的也是我最爱听的歌就是《红莓花儿开》。排演中我们也曾眉目传情,言谈中表达着相互的爱慕,但毕竟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学生,始终没走到那一步。 是啊,雅兰还是那么好看,只是瘦了些,而且如今把辫子盘在了头上,又多了几分少妇的风韵。此刻,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我,眼圈里竟闪着晶莹的泪花:“谢谢你还记得我。我早就知道你在县电影队。”“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在县上,我在村里,我怕你认不出我……再说,我也是身不由己。”还没等我表白,她又转忧为喜地说:“我先回去洗洗,晚上电影开演以后你来找我,咱们好好聊聊。”她指着远处路边的一排窑洞嘱咐道,“左边第一个窑洞就是我们宿舍,晚上一定来啊。”我笑着点了点头,她才放心地走了。在当地有个笑话——野老婆约汉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娃他爹(d i a),不在家。”望着她的背影,不知怎的,我竟有一种即将约会偷情的感觉。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电影开演不久,我就拜托发电员(那时村里大多没有电,刘村因为离公社近所以通了电)帮我照看放映机,我便踏着皎洁的月光走向那排窑洞。其实不用找,只有左边那一间亮着灯,想必雅兰正在那里等我。
进了窑洞,雅兰正等在门后,一下就扑上来抱住我,伏在我肩上轻声说:“我可想你了!”话音竟有些哽咽。我们温存了一会儿,她轻柔地推开我,敏捷地插上门,把我让到窑洞里头的大炕上:“坐吧……你真的没忘了我?”“你还不信,要不我怎么一下就叫出了你的名字?”我见炕上摆着三床被子,就问“别的女生呢?”“放心吧,知道你要来,她们都去看电影了。”说完她冲我妩媚地一笑,便走到我跟前,两手搭在我的肩上:“抱抱我吧,我过得真是苦死了……”话音未落,泪已挂腮。她仰起脸,闭上眼,陶醉地等待着。顿时,怜爱和同情涌上我的心头,我一把搂过她,紧紧抱在怀里,两人的嘴唇也深深地吻在一起。随后她腾出一只手在墙上摸索,抓住灯绳,“啪”地一下拉灭了灯,纸窗上顿时洒满了如水的月光。我自然知道马上将要发生什么…… 但就在这时,我没料到的另一件事却发生了——“砰!”地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从窗户飞了进来,砸在炕头上。“谁?”我拉开灯,只见炕脚下有一大块砖。好险!这一惊吓,温馨的气氛被破坏殆尽。 “这是谁干的?”我问雅兰。她理了理零乱的头发,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是他。”“谁?”我又追问了一句。“是我男人。”“你结婚了?”“不是,只是订了婚。”我立刻感到有些不妙:“是咱们学生吗?”“不,是二队的队长。”我双目圆睁:“你!……你怎么能?”雅兰一下哭出了声:“我也是没办法……反正……我这辈子是完了。”我气恼地不住踱着步,心里憋闷却不知说什么好。我自恨无法改变她的命运,无奈间心里只剩下毫无意义的同情和惋惜。 电影结束后,在大队部吃夜餐的时候,气氛十分紧张,队干部都来了,大有要批斗我的阵势。似乎是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大队支书终于问我:“你认识雅兰?”“当然,我们是同学。”“你去找她了?”“老同学叙叙旧,没什么吧?”“你知道她有婆家了吧?”“不知道。有婆家怎么还住在知青宿舍?”支书不再吭声了,可一屋子的队干部都在气势汹汹地盯着我。也许是他们有点怕县电影队,敢怒而不敢言,何况又没抓住什么把柄。我两眼冒火,也死死盯着他们。我不知道哪个是二队队长,要是知道,我面前的一碗梢子面早就糊在他脸上了。我把面碗往桌上一墩:“还有事没事?没事我走了!”说完我骑上自行车,一口气返回了县城。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我偶尔碰见了一个刘村的知青,向他打听雅兰的情况。 “怎么?你不知道?雅兰一个多月前就牺牲了。”“什么!?”我犹如五雷轰顶。从他口中得知:自打那次她与我邂逅之后,虽说不久就和二队队长办了婚事,但总是受婆家的气,全家都骂她是骚货。她男人一不顺心,就用扁担打她出气。有一次她和队里的几个小伙子一起打窑洞,她在最里边,突然窑塌了,几个小伙子都跑了出来,惟独她被埋在了里面。 我二话没说,扭头就骑车奔刘村而去。 经人指点,在村东头一排荒废的窑洞外,我找到了雅兰的坟。惨白的月光撒在惨白的坟上,几朵白色的野花孤零零地点缀在坟边。我久久站在坟前,低声泣诉:“雅兰!是我害了你!我命苦的小妹妹呀!……”我告别了雅兰,推着自行车向县城走去。在月光如水的大路上,我流着泪,边走边唱着那首《红莓花儿开》:“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姑娘真使我心爱……”唱着唱着已经没了腔调,变成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嚎叫…… 不管是阴谋还是命运,一个鲜活的青春生命就这样永久地留在了黄土高坡上。但我将永远记住我生命中的雅兰——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好看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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