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旅行结婚散记 作者:Wenjunq


1980年10月1日,我终于结婚了! 

那时的婚礼,不是春节就是五一、十一,并非什么黄道吉日,而是假期够长――三天! 

婚礼照例得摆酒席,望穿秋水地等着工友们凑份子,关系好的十块五块,一般的两块三块。争取把酒席钱摊回来,命好的还能盈余两个。于是婚宴请帖就有一个别称:买饭票。 

我不想与别人一般见识,主张旅行结婚。妻子一听就发愁:她一个月工资45块,我比她还少,38块5角。双方的父母都不阔气,各掏了200元。置办床上用品等就已经报销了。好在本人下乡期间干过两三年木匠,连带油漆匠,少说也有二三十对新人睡在我打造的床上。于是自己为自己打造几件家具,甭管多少条腿,咱都能打造。可惜没有自己的房子,老爹老妈让出那间八平方米的卧室,那张床就占了差不多一半!于是我省了不少力气。也省了一些开销。 

妻子不知道的是,我下乡时就没那么老实,投机倒把的营生干过一些,私房钱还有好几千!在那时,这是一笔大数字。但虽然已经结了婚,我还是不敢说实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万一走漏消息,可不是闹着玩的。文革中,亲眼目睹了许多两口子互相揭发、划清界限的悲剧,教训实在太深。于是谎称:咱朋友多,花不了多少钱的。她将信将疑地同意了。旅游乃人之本性之一,谁不想出去玩玩?何况她是老三届中最小的一届,大串联也没赶上。不像我,最老的一届,那一串就串了大半个中国! 

我们上火车到的头一站就是杭州,正逢“十.一”。那时住旅社是必须经过旅馆介绍处登记才准入住的,没有介绍处的批条,哪个旅馆都不让住。于是下车便直奔旅馆介绍处。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她在一个角落看行李,我怀揣结婚证去排队,贴着“旅行结婚登记处”的窗口同样排着长龙。而且一个搂着前边的一个,生怕给人夹塞。排了好一阵,终于快到窗口了,这些新郎或者新娘们就顾不得难为情,把结婚证高举过头,我也不例外。 

领了一张“旅馆介绍”条子,如释重负的新人们便松了一口气。相互一询问,都是艮山门旅社。有打听过的介绍说,那里是专门接待旅行结婚的“鸳鸯楼”,甜蜜蜜的不齿之念顿时荡漾在每一对新人的胸怀里!好像是七路公共汽车,直奔艮山门。那旅社确实不小,七层大楼给进来的人们当头一棒:面无表情的登记“官”宣布,新娘全部住四楼以上,新郎全部住四楼以下!于是我住三楼的这间房还有17位新郎,妻子住的六楼还不错,四张上下铺只有8位新娘。新婚燕尔,最期盼的事情莫过于做爱,如此“鸳鸯楼”显然让新人们失望。第二天早晨更热闹:二楼的叫五楼的拿牙刷;七楼的喊三楼的送毛巾……。 

好在对杭州我还熟悉,以前来过不说,1979年我出差到镇江、无锡、苏州、上海、杭州、宁波多次,加起来有一百多天。该上哪不该上哪咱心知肚明,而妻子在这次跟我出门以前,除了文革中武斗期间躲去广州亲戚家之外,再也没去过任何地方。得让她有效见识一下。首先奔西湖,然后经岳坟上灵隐;再跑六和塔、虎跑泉,稀里糊涂地逛完杭州,用了两天时间。于是我跑到汽车站,买好到黄山的汽车票。连一次做爱的机会都没给,拜拜,美丽又可恶的杭州! 

进了黄山才知道,这里比杭州更糟糕。住宿登记处紧挨着大礼堂,上百个床位一个连着一个,全是地铺!礼堂中间用竹席隔开,走道部分则挂着床单。里边住女士,外边住男生。好在我毕竟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油条,黄山我76年来过一次,知道这里有老百姓开私店的。于是撤军。交代妻子在一个水泥台子处等,我去找农民。妻子立即觉得不妥,这些农民私店可靠吗?我告诉他,绝对没事,比大礼堂好多了。与我们同车来黄山的一对杭州新人也来了兴趣,要与我们一块。没料到的是,我还没出发就有一位老年农妇找来了。嘀咕一阵,她很警惕地告诉说,这里的管理人员不让游客住农民家的。
 
我们于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走,从温泉宾馆门口过去,没多远就下坡到了村里。这个温泉宾馆我当年就住过,空荡荡的。如今却人满为患了。农妇说,这里是给大官和关系户住的,一般游客都安排住礼堂。进了她家,确实还不错,比我插队的农村好上天去了!她家二楼摆设了两间房,那间大的有两张双人床,小的只有一张。大房收三块,小房收两块。 

我问同来的那一对,愿意住哪一间?在长途汽车上聊天时知道,小娘子是“楼外楼”的服务员,小相公是“山外山”饭店的厨师。小娘子挺开朗,一路跟我们说话,她的相公却非常腼腆,难得有话说。那位挺漂亮的杭州小新娘说:我们一起住一间大房,各睡一张床,可以省点钱。我一听就笑出声了:“晚上要是上错了床怎么办?”背上立即挨了妻子一拍。那位小新娘也笑起来,拉着她那位老实巴交的夫君过小房间去了。 

其实农家收拾得比旅馆干净,更别说那个大礼堂了。被褥还散发着太阳光的芳香。到“人字瀑”、“百丈泉”等附近的景观转了转,温泉已经进不去了,人太多。老农见我们回来,马上泡了黄山云雾茶,说是自家收摘自家炒制的,用黄山水来泡,肯定比外边的茶要香得多。一直寡言少语的小新郎此时却有话说,他一口咬定虎跑泉泡龙井茶比这要好。老农招呼农妇做饭,按每人五角钱半斤粮票算饭钱。 

我不会品茶,只知道浓一些便好。妻子和那对小夫妻觉得累,就到房间躺下了。我在楼下等吃饭功夫与老农聊起来。他听说我曾经于1976年在这里住过一星期,马上来了劲头。夸赞黄山是天下第一仙境,这确实不为过誉之词。我抱怨说人太多了,而且没有雨,失色许多。他更来了精神,称我真懂黄山,只有冒雨游黄山,才能领略黄山之美。我听他说话与我接触过的农民不一样,便询问他的经历。原来他早年参军,到朝鲜打过仗,后来提了干,转业后在西北干了二十多年,去年退休回来的。 

然后说到人多的事,他告诉我:你们来的还是时候,不久前邓小平来黄山,之前就把游客驱赶干净了。许多人刚进山就被赶走,还有的连汽车都不让下,原车开回。他说:“连我们都不准出村子,全村连保,谁家有人违反规定出去,全村都要追究责任。”老人说:“那时邓小平女儿挺着个大肚子,山前山后找了十几个特别精壮而且政治可靠的,给抬滑杆。”农妇从厨房出来,也补充说:“什么小生意都不准做,管得厉害呐!” 

老人说:“后来邓小平玩得差不多了,说:‘这么好的风景,怎么没有人来游玩呀?’于是这些干部们赶紧拉进来一车上海的学生,还有香港的客人,迎着邓小平出山的路进去,半路上就碰头了。那些记者们就拍了许多照片,还登了报。等到他们走了,才把客人放进来。”我记得确实见过那个报道:“我们在黄山见到了邓小平”。好像是上海交大学生写的。 

晚饭好了,农妇上楼把他们三个叫下来。农民的新米饭确实特别香,自从招工以后,很久没有吃到这么香的米饭了。 

次日一大早,晨雾还没散,周围都是各种鸟叫声,一场大自然的交响乐。我们吃过早饭就上路了,我自然成为向导。沿中路进山,是风景集中的路线,当然也累人一些。说着走着喘息着,当年我在后山的北海宾馆住着,只为胶卷没了,便出山来买然后再进山。这条道上的景点可算熟悉的。这次又因为我的介绍,周围聚集了十几位游客。到天都峰的时候,妻子和那两位都不愿攀登,嫌太累了。看来,旅游也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尽管我反复说:“不到天都峰,等于一场空。”人家就是不愿上。 

及至到了北海,已经是日落时分。登记住宿更令人啼笑皆非,几排纤维板与角钢搭建的工棚就是旅馆了。我曾经住过的北海宾馆,又成了大人物和关系户的栖息地。而且工棚内密密的双层铁架床,就是我们这些大众级游客的卧榻。还要承诺:如果满员后还有游客来,不得拒绝两个人挤一个铺。好在这事情并没有发生。 

早晨四点多,工棚里就闹腾开了,人们都要去看日出。那位小新郎叫我,我告诉他,没有日出可看的,昨天如果下过暴雨,今天才会有日出。何况我上次已经看过,不如睡觉。租大衣原来只要两角,现在已经两块。有些人干脆把床上的被褥拿来披,工作人员守着不让,吵闹声不绝于耳。后来妻子跑过来叫,说那边女工棚已经没有人了,感觉害怕。于是我只好起床,折腾半天,大家只看见太阳升,没有日出。也有不少人以为这就算日出了,挺满足。我也不忍破坏他们的幸福感,没必要去指出。 

接着打架似的吃了早餐。那个小娘子一个劲地喊贵,我告诉她:一会你看见这些食品是如何运上来的,你就不会嫌贵了。然后她就改叫累,我妻子也附和着说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主张下山。我想,昨天进山,我已经“猪八戒背媳妇”,背着一米七的她爬了好几段路。况且这次天旱,黄山的景色已经逊色许多,便同意他们下山的要求,从云谷寺这边下去,没那么累。 

走到半路,看见那些脚夫扛着沉重的食品、用品、水泥等进山,小娘子直叹气,道:“怪不得山上东西贵,真不容易。”还有不少农民卖小吃。我们坐下吃东西,我便与这几位卖小吃的农民聊起邓小平游黄山的故事来。没想到这些农民兴趣极高,七嘴八舌地讲述他们在那几天的经历。他们那几天都被管制在家,不准外出:“连买盐巴、酱油都不准去。只好跟别家借。”他们基本证实我们住家的那位老人说的都不错,只是现在听到的更加详细。 

到了汤口,很幸运有一部班车要去南京,但要到次日早晨才发车,而那一对杭州的小夫妻,则赶上就要开往杭州的车了,于是分手。小娘子竟然有点依依不舍,与妻子在车子旁说话,还留下地址,交代如果返回杭州,一定来找她。她的小相公做的西湖醋鱼是他们店里的招牌菜,一定做给我们尝尝。我们买好车票,又找回那家农居去住下。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上了去南京的班车,刚转出公路不久,景色大变。妻子开始后悔,不该这么快离开。但在爬山时那种宁愿死也不愿再走一步的气概证明:旅游也必须能吃苦! 

在南京,我们倒是很快就找到旅馆,并且就在鼓楼旁边的闹市区。因为我们在班车上聊天时,有一位热心的大姐就在这家旅馆的上级公司工作。听说我们在杭州的遭遇,她主动写了个条子,由我们交给这家旅馆的经理。于是免去跑接待站挤队伍之外,还很顺利地开了单间。我带着妻子在南京逛了一天回旅馆的路上,经过民航售票处,看见一张告示:第二天下午有加班飞机飞上海,票价11元。如今在飞机场,这点钱连一杯咖啡也喝不上的。我立即进去问,原来是从日本接来一个代表团,飞机要返回上海,连介绍信都免了。我们买了两张票,次日中午便来到售票处,坐民航汽车到飞机场,是一架二十多座位的小飞机,飞了不过半个多小时就到上海了。 

在上海首先还是旅馆介绍处,与杭州一样有一个旅行结婚登记窗口,队伍比杭州要长一倍以上!一直挤到入夜七点,我才拿到一个条子:第一晚必须住澡堂。凭澡堂的发票第二天再来排队,才可以换旅馆。找到地方一看,这个澡堂要晚上九点以后才可以入住,而且那股怪味熏得我头昏。无奈,妻子让我找上海的朋友,可是这仅有的两位朋友家里住房条件并不好,而且有一位还远在静安寺的乌鲁木齐路,找起来也难。只好寄存下行李,在上海火车站附近瞎逛。 

多亏女人的天性就是喜好逛商店,有这一片上海的商店逛,妻子劲头十足。本人只得奉陪,而我可以走几十里路也无所谓,偏偏逛商店就会腰酸背疼。等我好不容易熬到九点,商店关门,妻子却大吃一惊:这么快就到点了?然后,我进男澡堂,她进女澡堂,忍受着那股怪味,半躺半靠在浴椅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不到六点,服务员就来逐客,于是出去到火车站存了行李,吃了早餐。妻子居然还知道上海有个叫阳春面的“名吃”,我不禁想起大串连时我到上海找这玩艺的事来。吃过之后她也哈哈大笑:原来阳春面就是素面条而已。

我拉着她前往十六铺码头,我们得先买好去青岛的船票,我那亲爱的姥姥知道我们要旅行结婚,写信来叫务必到青岛,姥爷一定要看他的长孙媳妇。而我也很怀念我的姥姥。到了卖前往青岛船票的地方一看,三路纵队足有两百米长!我们顿时觉得买到票的希望不大了。妻子在队伍末尾排着,我顺着队伍往前走,想落实看看还有没有希望买到票。过了我们前边的二十多位,发现再往前的人们肩膀部位用粉笔写着一个数字,三百多号。我问其中一个,那位先生马上护住自己的后肩,生怕我把那个数字给抹掉。然后我听明白:这些数字是天刚亮时售票处工作人员出来写的,粉笔号码是买票的根据,凡写上了的都可以保证买到两张;没有号码的只好看有没有剩余的票,碰运气了。正当我感到无望之时,过来两个中年妇女,悄悄问我要不要船票,到大连、青岛、宁波都有。我问价钱,她们说到青岛要11元一张。见我没有吭声,连忙补充道:“排一夜的队,一张票才赚你两块四,应该可以的了!”我略一想也有道理,于是买下两张青岛的三等舱船票。旁边一个青岛的年轻人嫌我给得高了,老跟那位上海妇女讨价还价,最终他也没有买。这船票是后天下午的,我们还得等两个半白天。
 
有船票在手,心里安定了许多。我带着妻子到城隍庙去转了一圈,明天还有一整天,加上后天上午。但是今晚的住宿尚未落实,昨天旅馆登记处说的,住过一晚的澡堂,再来登记就给旅馆,还必须到火车站旅馆登记处去排队。到过淮海路之后,我想到这里离乌鲁木齐路不远,不如到毛毛家去,或许她妈妈有熟人,就不用挤那个队伍了。走到毛毛家,也巧,她正好在家。寒暄一阵以后,她告诉我们,不必去找什么旅馆,就住她家得了。原来她姐姐自从78年考上大学以后就住在学校里。她可以跟妈妈住,把她自己和姐姐共住的那间房让给我们。
 
毛毛是我在郑州的插队挚友宙宙的姑表妹,她的外公也是宙宙的爷爷,原来是老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以后被孙中山任命为两陕总督,以后任中华民国最高法院院长。1949年成为甲级战犯,逃往台湾去了。她们的长辈为了爱国,都留在大陆。结果都成了“老运动员”。毛毛插队到黑龙江,大约是1975年,有一阵宙宙告诉我:毛毛那里许多上海女知青利用嫁人的办法迁移到中原,然后好招工。毛毛希望表哥物色一个男士,也走这条路。宙宙直率地对我说:“老大,干脆你把她娶了,迁移到你那。毛毛挺不错的,要我给她找一个别人,我心里不是滋味。”我跟宙宙比亲兄弟还亲热,也毫不客气地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还戴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只是“拿在群众手里”。招工无望,别连累了她。如果结婚,生下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出来,岂不是更害了孩子? 
宙宙并不死心,接着又约我到郑州。我到宙宙家一看,他把毛毛也约来了。于是我们认识了,她身高一米七三,差一点跟我一样,但看上去比我还高。后来大家说明白,也就当朋友来往。76年我和宙宙一起到上海,就在他姑姑家里。原来她家有不少间房子,被没收以后只留下这两间加一间厨房。再后来毛毛也回了上海,顶妈妈的职。这时她正脱产职业学习,正好今天没课才呆在家。我们还是想找一间旅社,毛毛坚持不让,只好从命。我自己到火车站寄存处取行李,妻子和毛毛留在家。她和我妻子同届,也算大龄青年了,有话可聊的。 

等我到火车站,发现有清早发苏州的火车,忽然想到不如到苏州玩一天,后天回上海直接登船。于是买了火车票。回到毛毛家时,毛毛的母亲回来了,她退休留用,跑真如上班,也够辛苦的。我发现这段时间里,毛毛已经与我妻子很投机了。也挺不错,晚上她们俩出去逛商店,我不用“陪太子读书”了。我原来就跟着宙宙叫姑姑,这回她听说我们住澡堂的故事后就直抱怨,应该直接到家里来。 
次日一大早我们出发去苏州,焦姑姑交代千万注意听广播,台风即将到来,船期随时都可能变化。还留下一把房门钥匙,不用的东西留在家里,从苏州回来再拿。她们要上班上学,回来时自己进家。又交代从青岛回来不要去找旅社,就在家里住,所以钥匙可以带着。 

到苏州首先直奔观前街旅馆介绍处,接待室居然空无一人,与上海、杭州成了鲜明的对比。递过结婚证一查验,运气不错,还有一间单间,而且旅馆就在观前街上。住下之后,就出门把附近的闹市逛了一通。第二天带着妻子退了房便奔寒山寺、虎丘、西园、拙政园。时间紧,任务重,有这几个去处可以算到过苏州了。 
收音机里不时通报台风消息,我们非常担心船会停开。还好,我们这班船还可以按时启航,算台风前最后一班。这天回到上海,拿了行李奔码头上了船。三等舱六个人,上下铺。安顿好我们就到甲板上看风景,那个“装不完卸不尽的上海港”,确实挺壮观而且繁忙,我上年从这里去大连出差,已经见识过黄浦江的景色,妻子却是头一次出远门,看着她那大惊小怪的样子,不由得有了点得意,体会到“大丈夫”的责任与豪情。 

船开出吴淞口,海风渐渐大了,于是回舱房。第二天的船因为台风要来,停开了,一连要停好几天。甲板上、走道里到处都是人,他们买的是统舱票,租床席子和棉毯,寻个地方便歇息的。没想到却碰见那个买议价船票时见过的小伙子,打过招呼后他自己告诉我们,真后悔那天没跟我一块买议价票。因为台风关系,他最终还是买的议价票。我笑他,人家排了一夜,多给两块多钱也应该。他道:“哪啊,这些人跟卖票的有关系,走后门弄的票。大哥你买的票就是他们跟你说好才进去拿的。不过你办事果断,11块就拿了三等舱,不像我,最后花15块才弄个统舱。” 

航行一夜,天还没亮就到达青岛,不知何故,船没靠码头,在港湾里停了一个多小时。天渐渐亮了,海面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波光万点,景色远比在黄山上看见的“日出”壮观多了。等到太阳升起来,船才入港。 

到了姥姥家,姥爷出去散步还没回家。他已经九十多了,身子骨依旧硬朗得很。每天早晨四点多就起床散步,到六点多买回全家的早点,然后又出去散步,直到十点才回家,把菜也捎回来。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天天如此。听见我们进门,姥姥把老花镜摘下,那笑容显得如此开心,似乎比她当年嫁给我姥爷时还要幸福:“你妈来信说你们要来,你姥爷天天算着日子,就是不见你们来,急死了!怎么也不来个电报,叫他们接你们去。” 

一阵说笑,姥姥把妻子拉到跟前,一个劲地打量一个劲地夸:“真漂亮。我孙子真好福气,找个这么漂亮的老婆,快点生个胖小子,让你姥爷和我都抱抱重孙子,我们都活不了几年啦,有重孙抱抱那才好命哩!”我看见妻子那神态,不知是尴尬还是高兴,对姥姥说:“你们不是早就有重孙了吗?新国的儿子都几岁了?”姥姥说:“那不算。长孙才算。”
 
姥爷回家又是一阵欢乐,没多久,我的舅舅、姨妈,表弟表妹们都来热闹了一通。在青岛呆了三天,因为船还没有开航,而我们的时间有限,便买火车票返回上海。到上海直接奔毛毛家,有钥匙开门,免去了许多周折。晚上姑姑回来,拿出许多购货卷,买许多东西都是要这玩艺儿的。 

次日我领着妻子奔南京路,准备买些物品就回去了。走到那个“新裳女子服装商店”,据说当初王光美出国访问的服装都是这家店缝制的。妻子要进去看看,服务员是几个男士,斜着眼睛看我们这些外地人,那神态就像是盯着小偷。妻子过去看那排衣架上挂着的毛呢大衣,一个服务员立即赶过来:“这里的衣服都要购物卷,没有购物卷不好乱动的。”我觉得受气,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购物卷,每张十格,那位服务员立即变得非常客气:“随便看,随便看。不过这一排比较贵,那边有便宜的。” 

我看看标签,最贵的全毛开司米短大衣卖105元,做工十分考究。就对妻子说:“这个样式不错,质量也好,要买就买这种吧。”妻子一看价格,就犯了踌躇,觉得太贵了。我说,一辈子就这一次,要买就买好的。那位服务员听见就附和,殷勤而且周到。称这个料子是英国进口的,还领着妻子去试衣间。最后成交买了一件。 

出来以后就到外滩,坐在长椅上,妻子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从来没有奢望过如此昂贵的服装。从塑料包装袋里拿出来,看了又看,双手甚至微微发抖。我笑着给他讲了“袁猴”的故事:那厮在招工到武汉以后,有了工资――31.5元。于是就开始“撵兔子”(找女朋友),需要包装一下。经“于修”唆使,拼凑着托人到上海买了件雪花呢短大衣。我到武汉正是老毛死的时候,恰好那件短大衣捎回武汉,68块钱。于是这家伙天天诅咒老天爷:“该死的,这个鬼天气怎么还不冷!”妻子笑得直不起腰。我趁机继续讨好:还没完。那年12月我又到汉口,他终于有机会穿这件礼服了。我们走在江汉路上,我问他:这件短大衣穿在身上,宿舍失火也不会着急了吧?他听明白我的意思,笑道:是,是。一点也不着急。接着愤愤道:妈的,招工六年了,全部值钱的东西除了块上海手表就是这件大衣,还欠人家20块钱!真(此处有不合适字符)是正宗无产阶级。“于修”告诉我,他其实欠债不止这些,我问为什么?“于修”笑道:“都把那些‘兔子’衔起跑了!”我提出资助一点,他坚决不要,直到他结婚时,我借口打了个大封包,他才还清债务。 

妻子这会没笑,反倒说:“我们还是拿回去退了吧,这么贵的衣服,回去又没有多少时间穿。以后还要过日子,省着点好。”我对她说,别东想西想,回去退不给那个售货员笑话?日子照样过,“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本人如果没有这点本事,还算男人?她接着告诉我,已经花了七百块钱了,你哪来那么多钱?别欠债吧?我告诉她,本人下乡时从来没老实过,每年从南方倒腾麻种到河南,挣了一两万,现在还剩七八千。够咱们过日子的了。我看见她眼睛都快瞪圆了。 

从上海回南宁,买不到火车票。更别说卧铺票了。于是我买了两张短途车票,到嘉兴。毛毛和她妈妈都不解,我告诉她们,铁路上有规矩,这几个大一点的停车站都预留有卧铺车票,像嘉兴这种地方买票的人不多,应该买得到的。 
大清早上车,很快就到嘉兴,下车就奔售票处,果然这里预留六张卧铺票,还有三张,我买了两张次日的卧铺,那个售票员真的很高兴。她说很少能卖光的,因为这卧铺必须到衡阳以远才卖。再接下去旅馆既高级又便宜,要了个单间才两块钱。比苏州那间还便宜一块五。 

长长的一天我们去逛了南湖,整个湖区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人。在湖边停着那只中共一大的木船(复制品),我们上去看了看,大抵是些照片和当年印刷品的复制件。出得船来没几步有一棵弯到水面的大柳树,别有风味。我搂着她坐在这棵树上,启动相机自拍功能,照了一张像。恰好有两个当地姑娘路过,看见我们如此拍照,吃吃直笑,大概以为我们是外星人。这张照片照得还不错,没有料到那只复制的木船恰到好处地成了背景。 

回到厂里以后,有一天跟书记聊天。说到旅行结婚时,到过嘉兴的故事。没想到这位老兄竟然在他的工作报告里向上级党委描述了这事。后来上级单位的朋友问我,我才知道:在我们厂党总支的教育下,出于对党的热爱,我在旅行结婚时,专门下车跑到嘉兴,拜竭了党的成立圣地南湖,从中受到了深刻的党史教育。并立志要继承老一代革命先辈的无产阶级遗志,把革命和建设事业进行到底!接着便有总结,一个文革时期的坏头头,如今能改造成这样,可见党总支的思想政治工作如何有成效了。阿门!
 
说是什么印象也没有,那也不是。妻子到现在还记得:嘉兴的大肉馄饨既便宜又好吃,一角五分钱一两粮票,那么大一碗,馅子又足。只怕是这辈子再也吃不到那么便宜、美味的馄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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