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儿爷:悬崖壁上的遗嘱 作者:老歌


 

  板儿爷:悬崖壁上的遗嘱

还是在莫里山。

早听说山里有一座瀑布,无名但颇为壮观。往日里常在大山里逛悠,不是干活就是赶路,从来没有过如今的旅游意识或者概念。但有一回上山,我们一行哥儿几个就说反正是路过,虽然得绕一大段路,干脆去看看玩玩。于是就去了。

同行的有百顺、华子、其嘉等等还有谁却想不起来了。但有板儿爷,若无板儿爷,也就没这龙门阵了。

板儿爷姓张,北京知青(百顺和华子也是北京知青),一年四季总穿一身北京知青标志性的蓝褂子,肩上挎一黄色帆布书包,脚下永远是一双北京布鞋,一张脸长长的、面皮黑黑的还总透着一层青色,一双眉毛呈倒八字趋势,而且似乎永远含着一丝酸酸的笑意,不管什么时候说话也都慢条斯理。板儿爷是高个儿,身长约1.8米,极瘦,侧里一看就如同横着竖在你面前的一片木板,走起路来就像是在飘,虽然并不显得轻盈,但也是摇摇晃晃的飘。

在山里走路,只要不是赶路,悠悠的走就不累。我们几人在山间的小路上慢慢的晃,耳边时时有各种鸟儿的鸣叫,有微微的山风吹抚着,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斑斑驳驳的照射着我们,于是我们的话题也乱七八糟随口胡说八道,多为对现状的不满和对回家的期盼。当然,最期待的自然是吃。

板儿爷飘在最后,飘着飘着的突然大叫:“我操!老子要是回了家非得去海吃他妈一顿涮羊肉烤鸭什么的。”听板儿爷这么一叫唤华子就笑,边笑边用他那口极难得的圆润悦耳的美声骂:“你丫板儿爷说什么不好?非得逗我们想他妈想不着的事儿呀你。让你丫吃一只整个的烤鸭你能行嘛你?你要能吃下去我出钱。”听华子这么一叫板,板儿爷猛地几步飘着窜上来,对华子叫:“哎!你丫还别激我。那咱赌一把?你丫敢吗?我要一口气不能把整只烤鸭给吃下去,我他妈就是一怂人!”百顺立即开始跟着起哄,“我说板儿爷你丫要真是能一口气吃整只烤鸭外带五斤涮羊肉,我他妈就服了你了。”板儿爷扭头冲着百顺轻轻一笑,不屑的说:“瞧你丫那点儿德行,就服?人家华子可说了是他请客知道吗人家说出钱。”华子仰天“哈哈哈”的一阵大笑,然后说:“操!那就赌一把。回北京再说!”板儿爷顿时泄了气,“操你大爷!说了也白说,这不还得回北京嘛?”

就这么走一路说一路笑一路,渐渐的能听见瀑布发出的轰轰响声了。

远远的,透过树林,瀑布直直的耸立在我们前面。

待走近看,这是一处横切面长长的悬崖,崖壁笔直,那水从悬崖顶上宣泄下来,就成了瀑布。

瀑布高约三十多米,倒不怎么宽,估计也有好几米吧。清冽的山泉水从悬崖上端不停跌落下来,水花四溅,形成了一大片蒙蒙的雾气,瀑布四周绿树葱葱藤蔓纵横交错,再点缀些不知名的野花,耀眼的阳光从悬崖顶上方斜斜的投射下来,那飞溅的水花便成了瞬息万变晶莹剔透的不断跳跃的珠子,景象煞是漂亮。那时候我们都是土鳖,自然是没见过尼加拉瓜也没见过黄果树,眼前的这道瀑布那就已经算得是壮观得不得了了不得了。

板儿爷慢条斯理的道了声:“是他妈谁说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还真像那么回事。”

百顺接过话,酸不溜叽的说:“估计是团部赵瘸子说的吧?听说丫挺的有一回把自己日记本里写的诗给那些小四川女生看,其中有一首是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些女生就问这是谁写的呀还说写得好好呀。”百顺拿腔拿调的学着女生的“好好呀”然后自己先就笑起来。华子笑着问:“是嘛?我怎么没听说过?那赵瘸子怎么说的?”

百顺大笑着说:“结果你猜丫挺的怎么说的?他说是他自己写的。”

板儿爷仍慢条斯理的笑骂一句:“操!都是傻逼。”大家一阵的哄笑。

就这么说着笑话,我们在离瀑布稍远的地方寻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裹着茅烟休息。安静了一会儿,也不知是怎么的,板儿爷突然说:“这瀑布悬崖也不算太高呀?”华子说:“得得得你丫又想什么呐?”板儿爷慢条斯理的说:“没什么。我就在想,能不能一口气爬上去?”百顺把话接过来,说:“你丫是吃饱了烤鸭还是涮羊肉啊?没事爬什么悬崖呀?”华子站起来叫:“我说你丫是怎么回事?今儿还真想没事找事儿不成?那你爬呀,让大家伙瞧瞧。”

板儿爷慢慢站起身,淡淡的说:“爬就爬,这年头谁还怕了谁不成?要是我爬上去了,你们赌啥?”百顺跳起身,说:“我说板儿爷,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了,你要爬上去,咱这就下山,也甭他妈什么涮羊肉还烤鸭的了,去县城馆子,现成的,那卤猪脚五毛钱一个我请了,随便你吃,能吃多少我就请多少。怎么样?”

板儿爷淡淡的笑笑,没再搭腔,慢慢走到悬崖边,紧了紧裤腰,然后十指交叉把双臂举起来上下左右的活动了一番,深吸一口气,开始攀爬。

这处悬崖很是陡峭,青灰色的岩石在潮湿的环境中渐渐的变成了墨绿色,那绿是湿润的青苔。峭壁上的岩石或突起或凹陷,但若是想攀爬估计都不怎么靠得住。倒是峭壁上的密布的藤蔓帮了板儿爷,若没了这些藤蔓,板儿爷就少了攀爬的基本的依靠。

看着板儿爷不断往上攀爬的身影,历来胆大妄为的百顺轻声说了句:“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板儿爷还有这么一手?”

板儿爷也没爬多久,在下面的就已经看出来了,爬这看着不高但忒费老劲的悬崖其实随时都透着危险。玄!大家由不得的捏了把汗。

华子说:“什么呀?丫这是来劲了。真不知丫怎么想的。干嘛呀?跟谁飙着劲怎么的。万一出了事儿那怎么办?”

“得得得!还是赶紧让板儿爷下来吧!”百顺用商量的口吻说。大家也都符合着说就是就是还是下来的好。

于是,华子冲着悬崖上面大声喊:“哎板儿爷我说你还是下来吧。费那劲干嘛呀?咱赶紧着回吧!”

“别价,上来了就没下来的。”板儿爷的声音从上往下传来,显得有些气喘。

“还是下来吧板儿爷......”百顺开始着急。

“操!丫还真的来劲了。千万别出事啊!”华子也急了。

此时,板儿爷已经爬上去十多米了。再往上爬,就更危险。

仰头看去,板儿爷双手紧紧抓着藤蔓,脚在悬崖壁上四处探寻着可以落脚的地方。说话间,板儿爷渐渐爬到离悬崖顶不到十米的距离了。这时候,大家都看出来了,板儿爷已经很难有落脚的地方了。

大家真的开始着急了,可又没办法帮忙。华子大叫:“我说板儿爷,你别急抓稳了先歇歇气儿,要是能下来还是慢慢爬下来。”百顺也叫:“对,还是慢慢爬下来吧,我们在下面接着你。”

大家一直向上仰着脑袋关注着板儿爷,其实早就发现情形不大妙。那些黑乎乎的石头都很湿滑,不敢太使劲了的蹬踏,而那些纵横交错的藤蔓也怕出什么意外,万一吃不住劲儿那可怎生是好?

“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啊!”板儿爷的声音又从上面传下来。

“没事没事板儿爷你先歇会儿,慢慢的下。”华子把口吻放得很缓和。然后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对我们说:“这时候别拿话激他,不能急。急了准出事。”于是大家都噤了口。

耳边突然变得很静,瀑布的轰轰声林中鸟儿的鸣叫声都突然消失了,只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

“喂!哥儿几个,我他妈真的不行了。”头顶上方传来板儿爷仍旧是淡淡的声音。

听这话,大家心里猛的一紧。

华子仰着脑袋故作轻松的说:“什么呀板儿爷,你是谁呀?是板儿爷呀!别着急,慢慢下来。没什么下不来的,啊!”

“估计不行了,我已经没劲了。”板儿爷的声音有些微微的发颤。

大家猛的全都傻了眼。

大家跟板儿爷的距离其实不过二十多米,但一个是在悬崖壁上,其余的却是在悬崖下,想帮也帮不上。大家都开始流汗。

百顺突然带着哭腔叫:“板儿爷你坚持住,我上来帮你!”

闻言板儿爷大叫:“别别别,你上来也没用。”

此时,安静得不得了,似乎连心跳也没有了。大家都清楚,如果板儿爷真的坚持不住从上面摔下来,那八成是没戏了。

悬崖下,是一堆凸起的犬牙交错般尖利的黑色乱石......

“得!我他妈认了。到云南就已经算是栽了,这辈子就栽这一回。”板儿爷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平静。这种平静是一种无奈,而这种无奈却显得坚定。

悬崖壁上,板儿爷换过手,用左手死死抓住一条粗大结实的藤蔓,稳住身子,腾出右手,往上衣兜里掏着。

华子叫:“你干嘛呀板儿爷?还不快下来呀你!”

空中突然飘荡起几张灰黄色的小纸片,板儿爷的声音从悬崖壁上幽幽的传来:“哥儿几个,我还剩下几张饭票,就留给你们了。”

听板儿爷这话,大家都傻了。

“还有,我兜里还有几块钱,就算是交团费了吧。”随着板儿爷的嘱咐,空中又飘撒下几张钞票。“华子百顺,等你们哥几个回北京的时候别忘了去我家看看,看看我妈,就说我在云南彻底扎根了。记着啊!没事常去看看......”

“我操你大爷板儿爷!你丫就是一怂人!我告诉你,没谁愿意去你家说你丫这点破事,你自己回家说去!啊!”百顺带着哭腔大声叫骂起来。

华子也颤着声骂:“我说板儿爷你还算是个爷们儿吗?不就是一他妈破悬崖嘛?有什么呀?你下来你下来呀板儿爷......咱还得一块儿回北京呐是不是,回了北京我他妈不请你吃烤鸭涮羊肉我就是他妈孙子听见嘛你。”

百顺也大叫:“下来呀你,咱这就去县城,去馆子吃卤猪蹄咱比比看谁能一口气吃下十根好吗?下来呀你!”

“不行了哥儿几个,没法下来了,我是彻底的没劲了。”板儿爷的声难得的发着颤,“什么也别说了啊哥儿几个,都是好兄弟!到时候我屋里的那点破东西你们就看着给处理了吧,最好是全都给烧了......”

静,或者静谧是什么?是寂是恐怖是可怕,还是心死了之后的安静安宁?

陡然间,天空不再明亮,阳光不再灿烂,鸟儿不再鸣叫,瀑布不再轰鸣,水珠不再跳跃,山风也不再轻柔的吹拂......只有那横在面前直直耸立的悬崖黑森森的显出可以吞噬一切的原本的狰狞。

华子猛然仰天大吼:“我操他大爷!拼了!板儿爷,咱拼了,凭什么不拼一把?咱还得回北京呢!”

百顺等也大声吼叫起来:“拼了!扎他妈什么根儿!板儿爷拼了!我们绕上悬崖去接你!”

“好!听大家伙的,我他妈就拼了!生死就在一线间。不就他妈十米吗?要死咱也得死回北京去死回家去!”板儿爷一改往日的温吞水脾气,猛吸一口气,手脚并用......

当在悬崖顶上汇聚时,大家伙抱成一团,流着泪大叫大笑大吼,直到嗓子嘶哑。往日平静的大山沸腾了。

有了板儿爷,就有了这一段离奇又不离奇的故事,一个至今还会飘荡在悬崖壁上的遗嘱。

如今,那原本无名的瀑布有了正式的名了,就叫“莫里瀑布。”成为了当地旅游一景。

只是,如今的人,或许鲜有人知道曾在这里发生的其实也许是微不足道的故事。

但这故事,一直就存放在我心底里。

我想,也会刻在板儿爷、华子、百顺等当年亲历的知青哥们儿心里。

 

补记:前不久,请一直留在云南的知青毛弟发来一张莫里瀑布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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