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张湾】:冬 作者:庄生


 

 【我的张湾】:

一、

批斗会那天是周六,第二天虽说是休息日,我还是一早就带着虎子回了张湾,我怕杀牛的到三连来寻虎子。

临走前,妈妈给虎子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一大盆骨头面条,还卧了两个鸡蛋。虎子吃得兴高采烈,吃饱了围着妈妈转圈,用头蹭着妈妈的腿。妈妈抚摸着虎子的头,轻声对它说:“记住,再也不要回林场,老老实实呆在张湾吧。”虎子似懂非懂,舔舔妈妈的手。这半年多,虎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陪伴妈妈从校部回砖窑,俨然是妈妈的贴身护卫。可从今往后它再不能保护妈妈了。我带虎子上路后,妈妈一直站在门前目送我们,虎子也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

黄毛妈因为在批斗会上跟着季雷喊口号,被扣上与反革命分子“同流合污”的罪名,进了“牛棚”,天天掏厕所。而对黄毛和虎子,军代表自然也不会放过。甄老师和贾老师被招到校部,听取指示。指示有两条:1、黄毛在批斗会上“殴打”革命群众,影响恶劣,后果严重。责令红卫连,将黄毛关禁闭,并责令黄毛做出深刻检讨,必须立即与父母断绝关系,不再往来。检讨必须在一周内送交校部,如执迷不悟,拒不检查,将剥夺黄毛做红卫连战士的资格,揪回校部,与其母一同劳动改造;2、虎子在批斗会上咬伤革命群众,扰乱会场秩序,成了反革命的走狗,罪不可赦。责令红卫连立即将虎子处死。

连委会开会那天正好立冬。北风呼啸,气温骤降。败叶残花满地旋舞,沙尘随风卷起,扑打在窗棂上,发出痛苦的呻吟。豫东冬天不烧暖气,虽然干校照顾红卫连,每年弄些煤来给孩子们取暖,但量很少,只能在三九天才用。此时连部并未生火,寒气从门缝中渗入,人心冰凉。

连委们听了校部的指示,皆沉默无语。大家对批斗会那天的暴行,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就连一向服从命令听指挥的李明明,也对黄毛母女心存同情,认为杀牛的太过分。

甄老师见连委们都不说话,有些着急。她冲着云鹏和明明说,“你们二位,有什么意见?”云鹏毕竟根红苗正,说话口无遮拦:“明明是杀牛的先动手,怎么倒打一耙呢?季诗雨能‘殴打’他吗?杀牛的胳膊比她大腿都粗!那家伙,整个一个虐待狂!给工人阶级丢脸!别看他块儿头大,一堆臭杂碎,我还真不尿他!哪天犯我手里,瞧我不拾掇拾掇他!”云鹏这番话说得我也热血沸腾。也不管自己是待罪之身,跟着云鹏就放开炮了:“就是!要不是他打诗雨妈,虎子能咬他吗?咬他活该!再说虎子也不是诗雨的,是我养的,要批评就批评我,可有一条,要杀虎子,休想!”甄老师瞪了我一眼:“我说了要杀虎子了吗?虎子的事先别提,先说说诗雨怎么办?”贾老师平素在政治问题上很少说话,今天也忍不住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这个李沙牛,太野蛮!光天化日之下,竟打得诗雨妈妈满脸是血!这倒让我想起鲁迅的话,‘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李明明思忖半天说:“我看,诗雨的检讨肯定是要做的,关禁闭的事,咱女生院北屋二楼上不是储藏室吗?就把它腾出来,白天让诗雨在里面静心反思,晚上还回宿舍睡觉,这样既安全,又便于管理。你们看行吗?”明明的建议得到连委们一致同意。不过我心里明白,不管关多少天禁闭,黄毛也决不会写检讨,别看她是个弱女子,可性格刚毅,宁折不弯。出乎意料的是,甄老师始终不提虎子,好像虎子压根就没在红卫连。我想,她一定知道,虎子是红卫连的宠儿,孩子们都喜欢它。若处死虎子,会惹起众怒。

黄毛被禁闭在女生院中,饭菜都是同学们打给她。甄老师整日做她的工作,让她尽早写出检讨,可正如我所料,她一字不写。她对甄老师说:“让他们把我揪到校部去吧,我心甘情愿和妈妈一起扫厕所!”虎子看不见黄毛,显得心神不定。它知道黄毛就在女生院中,但它不敢进院,因为黄毛严禁它到女生院。晚上,它在女生院外徘徊,累了就卧在墙边打个盹。白天我上学,怕它跑回校部,用铁链子拴住它。后来发现完全不必,它似乎知道自己不能再回校部,即使我去上学,它也不往外跑,独自固执地坚守在女生院外。

豫东的冬天潮湿阴冷。从黄毛关禁闭那天起,天上淅淅沥沥下起冻雨雪。这种冻雨雪我在北京从未见过,它忽而是雨忽而是雪,落地又冻成薄冰,忽而冰又化成水。走在这种雨雪中,既没有江南细雨的那种朦胧的诗意,又没有塞北大雪的那种奔放的豪情,一切都让人压抑,令人窒息。最使人头疼的是脚下的路。从张湾到五七中学全是田间小路,在冻雨雪中,这条小路很快就变得泥泞不堪。豫东的土是粘土,在雨雪中化成黄泥巴,踩上去,能把鞋牢牢地粘住,让你寸步难行。无论是胶底球鞋、塑料底棉鞋、还是雨靴,都不适合在这种泥道上行走。豫东人很聪明,他们发明了一种木鞋,状似日本的木屐,鞋帮是草编的,里面衬着棉絮,表面刷上桐油,雨水渗不透;鞋底是木板,前后钉着两块宽宽高高的木齿,走在路上,只有那两片木齿着地,接触面小,自然不易粘鞋。我们不知那鞋的名字,大家都管它叫毛窝儿。

黄毛两天没来班上,汪秀云就在惦念她。她问我:“诗雨为啥两天没来上课?”

我不知该怎样对她说,只好说黄毛感冒了。

“那我去看看她吧,几天不见面,还挺惦记的”,汪秀云说。

“别、别,千万别去,去了也不能见!”我连忙阻止她。

“为啥?不就是感冒吗?为啥不能见?”我哑口无言,发现编谎话很难。汪秀云看出蹊跷,小声问:“是不是她出了什么事?与她爹的事有关?”我点点头。她叹了口气,从书桌里拿出个纸盒,交给我,“我托人给她做了双鞋,你代我交给她吧。”我打开一看,是一双新毛窝儿,做得很精致。默默收下,心里说我也见不到她呀。

眨眼一周时间过去,甄老师的劝说并不见效,一贯沉稳的她也焦急起来。说实话,她虽然管我们管得很严,可她还是很疼爱学生的。她像一个严厉的母亲,当孩子犯错误时,会把你批得痛哭流涕;而当孩子遇到危险时,她又会竭力保护,对黄毛正是如此。她不希望黄毛被揪去劳改,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留在红卫连,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这天晚上,她把我叫到连部,交给我一个任务:替黄毛写检讨。她说:“看来诗雨这丫头是要倔到底了,我把话都说尽了,她一点不松口。看来只有捉刀代笔了。我和贾老师决定由你代她写。你上次的检讨写得很好,就照那路子替诗雨写一个。”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越想躲开黄毛,越是来事。我很清楚,谁替黄毛写检讨,谁在黄毛眼里就是小人。何况校部要求她与父母断绝关系,这话若写进检讨,黄毛还不吃了我!

“甄老师,我写不了,让贾老师写吧,他的文笔谁也比不了。”我说。

甄老师摇摇头,“大人写不出小孩儿话,就你最合适。你不愿看着诗雨被揪到校部去,天天打扫厕所吧?”我一下卡了壳。我当然不希望黄毛被揪走。思忖半天,对甄老师说:“行,我可以写,但我有个条件,写完后,我要见她。”甄老师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想别无良策,也只好答应。


二、

周末,孩子们都回父母那,宿舍只我一人。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我铺开稿纸,替黄毛写检讨。一开头便僵在那,不知如何起笔?说“我”爹妈都是反革命,“我”要和他们断绝关系?这不是找黄毛骂吗?可是,若不这样写,校部能通过吗?左思右想,想起贾老师说过,文章贵精不贵长,写得像裹脚布,又臭又长,没人爱看。心想就给他写成裹脚布,让军代表懒得看,没兴趣抠字眼,或可蒙混过关。于是照着领导做报告的路数,从革命形势写起,先国际、后国内、再到五七干校、再写到红卫连,一口气写出七八页;接着写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性必要性,两条路线斗争,一口气又招呼上七八页,后面再写表决心,定措施,再糊弄出七八页;真正要害的话,只不过大约二百字,我是这样写的:

“我父长期受资产阶级学术观念影响,不自觉地成了资产阶级在学术领域里的代言人,说过许多错话,做过许多错事。又不能虚心接受革命群众的批评教育,对改造世界观有抵触情绪,这是十分不应该的;我母亲在对待父亲的问题上,革命立场不够稳定,跟着说了一些错话,做了一些错事,也是十分不应该的。我作为一个革命青少年,从小长在红旗下,听党的话,跟毛主席走,我一定要在思想上和他们划清界线,并且努力帮助他们转变思想、改正错误,重新站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来。”这篇检讨写了二十多页,写完已是深夜。虎子一直陪着我,时不时还扒着桌子看看,那眼神像在说“写这么长干吗?早点睡吧!”我伸个懒腰,拍拍虎子的头说:“明天黄毛能不能松口,可全看你的了。”第二天先把稿子拿给甄老师看,甄老师惊讶地翻着检讨说:“写这么长?谁有耐心看?”“没耐心就对了。”我说。甄老师立刻心领神会。“行,就这样,你去见诗雨吧。”“我还有个要求,让我带上虎子。”我说。甄老师有些疑惑,想想便答应了。

我来到女生院。虎子预感到要见黄毛,兴奋的欢蹦乱跳。走到院口,它迟疑着不敢进去,我对它说“进去吧,甄老师同意了;”它仰脖看看甄老师,甄老师冲它点点头,它立刻窜进院内。说来神奇,它第一次进女生院,却对黄毛在哪间屋里了如指掌。直接奔上二楼,撞开关禁闭室的门,径直冲进去。马上屋里传出黄毛惊喜的高喊声:“虎子!我的虎子!”我来到禁闭室门前,见黄毛正搂着虎子,脸贴着它毛茸茸的大脑袋,欣喜万分。虎子更是兴高采烈,它挣脱黄毛的搂抱,围着黄毛打转,不停地用头拱黄毛的腿,用舌头添黄毛的手和脸。几天不见,黄毛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她见到虎子,像是见到久别的亲人。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俩的亲热劲,心想事情有门儿。

黄毛抬头看见了我,刚刚喜笑颜开的脸一下子又冷若冰霜,她掉转身,不搭理我。我从兜里拿出检讨,轻声对她说:

“校部勒令你写检讨,勒令你和父母断绝关系,如果你不写,可能明天,或者后天,校部就会把你揪去,让你劳改。我知道你从不做违心事,你认为你爸是被冤枉的,总有一天历史会证明他是无辜的,你绝不会和父母断绝关系,蹲监狱也罢,杀头也罢,你永远是他们的女儿!这一切我都很清楚,可是我还是要劝你写一份检讨,不是为你自己,也不是为了红卫连,是为虎子!”听到最后一句,黄毛忽然僵住了。她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个理由。我紧接着说:“你知道,那天批斗会上虎子咬了杀牛的,校部已经下令要将虎子处死。现在虎子唯一的安身之处只有红卫连。眼下它能够安心呆在红卫连,是因为咱俩都在连里。如果你被揪回校部,当我上学时,你能保证虎子不会跑回校部去找你吗?”听了我这番话,黄毛缓缓转过身看着我,目光中充满迷惑和恐惧。显然,她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旦虎子跑回校部,落在杀牛的手里,等待它的,将是剥皮抽筋的酷刑。

我看黄毛的神情,猜她内心已经松动,忙掏出写好的检讨,对她说:“甄老师让我代你写一份检讨,她是好心,怕你被校部揪去劳改。我知道你绝不承认季雷是反革命,也绝不会与父母断绝关系。所以这样的话我一概没写。这篇检讨很长,但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废话,只有一段话涉及检讨我念给你听听。”我把那段话念了一下,然后对她说:“我在称呼上仍用的是‘我父、我母’,说明你们还是一家人;我没说季雷是反革命,只说他‘受资产阶级学术观念影响’这就是人民内部矛盾而非敌我矛盾;我没有提断绝关系,而是说‘在思想上划清界线’,划清界线不等于断绝关系;我提到‘要帮助他们转变立场’,这意思是说他们并不是敌人,他们是好人犯错误。我觉得,这样写已经很轻了,你应该能够接受吧?”黄毛听完我的话,低下头,又慢慢将虎子搂住,将她的脸贴在虎子头上,默不做声。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矛盾:同意检讨,就违背了她永不说谎的原则;拒不检讨,又会将虎子推入险境。终于她抬起了头,眼含泪水,接过检讨,在上面草草签上名字。她怕我看见她在流泪,忙把检讨递给我,又把虎子推到我身边,急急背过身去。虎子看到黄毛在流泪,它向黄毛焦急地叫着,像是在问谁惹她伤心了?我喊虎子出去,它不理,拼命要回到黄毛身旁。没办法,我只好吃力地抱起虎子,走出屋,我刚放下虎子关上屋门,便听见黄毛在屋里号啕大哭。

检讨交到了校部。那几天我一直惴惴不安。我知道我的措词与校部的勒令相距甚远,若是军代表较针儿,肯定通不过。三天过去,校部那边没有回音,甄老师在连队集合时宣布,解除黄毛的禁闭,她可以上学了。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也为自己能够帮助黄毛度过难关感到一丝慰藉。不过,当黄毛躲过一劫后,我又开始为虎子担心:虽说甄老师慈悲为怀,放了虎子一马,可杀牛的能干吗?在批斗大会上他被虎子扑倒在地,险些被咬断手腕,脸丢大了,可以说他与虎子有血海深仇,他怎能轻易放过虎子?


三、

我的担心没有错,黄毛上学后的第三天,是个星期六,中午吃饭时接到妈妈一个电话,她心急火撩地告诉我,中午她在校部食堂听见李沙牛跟军代表说,红卫连对抗校部指示,一直没将虎子处死。军代表懒得管狗的事,对李沙牛说大概孩子们不会杀狗,你去红卫连一趟,要是那条狗还在,你就处理吧;妈妈听见杀牛的找了两个造反派,约好明天到红卫连来杀狗。妈妈着急地说,你们赶快把虎子藏起来吧,千万别让李沙牛看见虎子!

接了妈妈的报警电话,我的心忽悠一下竟急出一身冷汗。把虎子藏哪?虎子与杀牛的不共戴天,别说碰面,就是听见他的声儿,闻到他的味儿,也定会奋不顾身扑上去,与之殊死一搏。左思右想,想不出好办法,连忙去找云鹏商量。王云鹏正蹲在大柳树下捧着海碗吃炸酱面,我们吃炸酱面菜码儿都是黄瓜丝,云鹏不吃丝儿,要了两根黄瓜攥着,一大口面一大口黄瓜,吃得津津有味。我把事情告诉他,他俩眼一瞪,一大口黄瓜咬下去,嘎崩脆地嚼着,一付心满意足地样子。我有些急了,对他说:“你别光吃呀,快想想辙吧!”云鹏呸地一口将瓜蒂啐出老远,满不在乎地对我说:“老庄,把心揣稳了!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子正想治治他呢,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哈,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遛!”我听他一说,知道他有了主意,高兴地说你有啥高招?我能帮啥忙吗?“这活儿不用你干,你写字儿行,干这活不行。不过还真得找个帮手,我想想谁合适?”他一大口面条送进嘴里,把碗朝地上一放,两眼向上瞅瞅大柳树,忽地一拍手,笑着说:“有了,黄庆!”云鹏把在一边吃面的黄庆招呼过来,跟他咬了半天耳朵。黄庆俩大眼滴溜乱转,听着咯咯笑起来。他拍拍胸脯说:“没问题,王哥您请好吧!”我在一旁看着,不知他俩要搞什么鬼,心里没底,忍不住叮嘱云鹏千万别大意,这可关系到虎子一条命呀;云鹏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明儿个你跟着我,看看杀牛的咋个出丑!”“那把虎子藏哪呀?”我问他。他思忖一下说,“让诗雨带它在禁闭室避一避,”;“那万一杀牛的要进去搜呢?虎子见了他可是会跟他拼命的!”“这你别害怕,我向毛主席保证,他肯定不会进女生院!”看云鹏说得这么自信,我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又赶紧向甄老师报告一声。甄老师皱皱眉头,“这个李沙牛,怎么还没完没了了?你们打算怎么办?”“明天我们把虎子藏一下,您放心,保证让他搜不着。”甄老师点点头,“明天我要去界首会个亲戚,李沙牛来了你们应付吧,可别给我捅娄子。”那天下午,我把杀牛的事写张纸条,悄悄塞到黄毛书桌里。她看了,把纸条一揉,扔进纸篓。我知道,虽说她对我的怨恨仍未解消,可在保卫虎子这点上,我俩又成了同一战壕的战友。我希望多有几次这样的机会,让我“立功赎罪”,能和黄毛重归于好。

周末本是同学回各连会父母的日子,可那天男生听说杀牛的明天要来,很多人便没走,大家都是一个信念:绝不能让杀牛的逮着虎子。下午放学后我一直未见到云鹏和黄庆,到晚上八点多才见二人回来。那天没走的男生都汇集到高中生宿舍,天气已近小雪节气,屋里已经拢了火,我们围坐火边,大家七嘴八舌,想着如何“修理”杀牛的。虎子静静地卧在我身边,它专注地听着,似乎知道我们讨论的事情与它有关。同学们有的说:“搓一簸箕炉灰,架在门上,他一进屋就扣他一头”;有的说:“咱找大钉子钉个滚钉板,埋在他要过的路上,只要他踩上去,让他脚板变成马蜂窝;”还有的说:“咱挖个陷阱,里面埋上竹签儿,让他掉里头变成个大刺猬。”那时正是抗美援越年代,有一本书叫《南方来信》,里面写了许多与美国鬼子作战的故事,像钉板竹签挖陷阱什么的,全是从那书里看的。

云鹏把脚翘在炉台上,椅子向后仰着,两眼望着顶棚,笑嘻嘻地说:“小儿科,杀牛的又不是傻子,哪那么容易上当呀?门上搁簸箕?杀牛的要是让我先进屋,不全扣我脑袋上了?挖陷阱?多大动静呀!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挖早了没陷着他们,把咱自己人陷进去了,那不闹大笑话啦?”看着云鹏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知道他和黄庆大概安排妥帖了。我很想知道他们的计策,随口说了一句电影《地道战》中的台词:“各庄地道都有很多高招,还是先看看你们的吧?”那年月电影很少,老三战看了不知多少遍,里面的经典台词几乎全都倒背如流;甚至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能心领神会。云鹏听了我的话,给黄庆来了个手势,这是模仿汤司令给山本敬礼的动作,黄庆马上和云鹏对上台词了:黄(模仿汤)“太君,我已经派人彻底调查清楚了,很多村庄都建立了维持会,就是高庄、赵庄,胆敢跟皇军对抗,不当顺民”;王(模仿山本):“庄里八路地有?”黄:“有,全是土八路;”王:“嗯?”黄:“噢,对,有八路!”王:“统统地……”;黄:“杀他个鸡犬不留!”王:“不,统统地回去睡觉!”黄:“喔,睡觉?不不不……”;王:“啊,汤司令,你地真正地军人地不是,战术不懂,八路地,这个(手指着太阳穴画圈),嗯,狡滑狡滑地!白天地出发(摊开双手),嗯?明白?”黄庆做恍然大悟状,翘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大家被他俩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云鹏笑着说,明天咱就来个“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抓鸡”,保证够他杀牛的喝一壶的!于是大家一起唱起地道战插曲:“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嘿埋伏下神兵千百万……。”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派黄庆到张湾村口放哨。日上三竿还没有动静,云鹏有些着急,“老庄,情报没错吧?”“我妈亲耳听见的,那还能有错?”我也不禁有些着急。就在这时,黄庆一溜烟地从村口跑来,“来了!来了!”他冲我们喊到。

黄庆报了信,把虎子领到女生院交给黄毛。我们一群男生坐在门口台阶上,一齐唱起鬼子进村时的配乐:哒—大哒—地哒地哒,哒—地哒--地哒地哒……。远远便看见杀牛的骑辆破车,歪歪扭扭地过来了,只有他一人,看来谁也不愿跟他来趟浑水。他一进大院门,云鹏便迎上去说:“哟,这不是牛叔吗?稀客呀,今天咋有功夫上我们连串门来啦?”杀牛的一骗腿下了车,四下望望,问云鹏:“你们甄老师呢?”“二位老师今儿都没在,进城了,有啥事您跟我说,我是连长。”杀牛的把车靠边支上,又四下望望。我知道他在找虎子,心里暗自偷着乐。杀牛的看不见虎子踪影,冲着云鹏问:“你们那条狗呢?”“哪条狗呀?”云鹏装傻充楞;“就那条黑狗,在批斗会上咬人的;”说到这他一眼看见了我,指着我说:“那天就是你把狗带跑了,你把它带哪藏着去了?”“噢,您是说虎子呀?那是我新安集同学送我的,那天咬了您,我知道大事不好,就把它还给新安集的同学了。”“甭骗我!我听说它就在你们连呢!”杀牛的把牛眼珠一瞪,想吓唬我,云鹏接他话茬儿说:“牛叔,空口无凭,你咋知道那狗就在我们这呢?”“肯定就在你们这!”杀牛的急了,脖子上青筋直蹦。“您别老啃腚,当心让屁熏着!”云鹏笑嘻嘻地和他逗哏,“您要不信,我陪您把这院搜个遍,真要有虎子,任凭您处置!”云鹏说完,拉着杀牛的就往院里走,我们一群男生嘻嘻哈哈跟在后面看热闹。

张家大院很大,男生宿舍住得散。云鹏陪着杀牛的从东往西一间一间搜,杀牛的果然狡猾,每到一屋,他都让云鹏先进去,他跟在后面。高中、初中、小学生,所有男生宿舍全转了个遍,又去连部院里转一圈,最后转到了女生院。因为是星期天,女生们都回父母那了,院里静悄悄的。云鹏走到院口停住脚,大声对杀牛的说:“牛叔,这是女生院,红卫连有规矩,未经批准擅入女生院,记大过,咱是不是就甭进去了?”杀牛的探头朝里望望,又看看云鹏,见云鹏一脸诡异的笑容,疑心顿起,拿出长辈的口吻说:“不过是些黄毛丫头,你这小辈儿不能进,我这长辈儿怕啥?”说完抬腿就要往院里闯。我心里直忽悠,要是杀牛的真进院搜,让虎子看见,可就要砸锅了!就在这当口,忽听院里传来一阵狗叫!杀牛的已经迈进院的腿,又缩了回来。

我们全愣了。红卫连除了虎子,再没有第二条狗,怎么会有狗叫?杀牛的闻声窃喜,冲云鹏说:“你不是说没狗吗?怎么会有狗叫?”云鹏挠挠头,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是呀是呀,怎么会有狗叫呢?牛叔咱赶紧去看看,别是外边的野狗跑进来了吧?”云鹏拉着杀牛的,捋着声音寻过去,来到后院。张家大院有个很大的后院,过去是个菜园子,红卫连进驻后,也曾作为劳动课,在后院种些蕃茄豆角啥的,我们仿红楼梦,戏称这园子是“稻香树”。后来因为园里杂草丛生,常有蛇蝎出没,为安全起见,不再让学生进去,园子就荒废了。虽说荒废,可像黄庆这样顽皮的孩子,却喜欢偷偷溜进去逮蛐蛐捉壁虎,偶尔也会捉到条小菜蛇,用小棍挑着吓唬女生。园子里有间房,坐西朝东,原是看园子人住的,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屋顶上杂草有一尺高,窗扉全已朽烂,里面布满蛛网。听那狗叫声,竟是从这间破屋中传出的。这让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屋里哪来的狗呀?

云鹏带着杀牛的进了园子,我们跟在后头。本来天就冷,一进这荒废已久的园子,更有种阴森森的感觉。旋风卷地,枯树昏鸦,呱呱叫得人后脖颈直冒凉气。说来也怪,那狗叫声竟是从那间破屋中传出的;更怪的是,走近那间老屋时,狗叫声忽然变成猫叫声!开头声音小,我们还不太在意,待越走近,听得越真,真是只猫在叫,一声一声嗷嗷地挺瘆人。云鹏站住脚拉着杀牛的说:“牛叔咱甭过去了,听说这老屋吊死过人,闹鬼,还有啥鼠仙蛇仙的,冲撞了大仙可要遭报应呀!”杀牛的也有些二糊,听得真真的狗叫,怎么变成猫了?他正在犹豫,忽地听屋里又传出几声狗叫,“哈,赶情还在屋里呐!”杀牛的得意起来,大步上前,一脚踹开那间老屋门。

屋里黑洞洞的。我们定睛看过去,只见屋当中地上扣个大箩筐,筐上还压着块石板,从那筐里传出嗷嗷的猫叫声,可看不见狗的踪影。杀牛的推着云鹏,“小子,去把那筐掀开让我看看!”云鹏哆嗦着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去,吃力地搬动那块石板。他使尽浑身力气,竟抬不动。无奈走出屋来对杀牛的说:“真是见鬼了,我愣抬不动!还是您去试试吧!”杀牛的见他进去出来,屋里没啥机关,也想看看究竟。他径直走进去,到了箩筐前,听里面猫叫声,哈哈笑着说总算没白来,没抓着狗,抓只猫回去红烧也不错!他运运气,双手扣住石板往起一抬,忽听啪的一声脆响,像是玻璃爆裂了,接着就听见杀牛的爹呀妈呀地嚎叫起来!

我们全都一愣。杀牛的抱着脑袋跌跌撞撞跑出屋来,他头上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成了个花瓜:红的是血,黄的是粪汤子,白的是碎玻璃茬子,绿的最绝---竟是一条菜蛇!杀牛的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不知是吓的还是熏的,已然背过气去。

“牛叔牛叔!”云鹏忙不迭地喊着,想去拉他,可他一身屎汤子无从下手。“这是咋说的呢?让您别进去,您非得进去,瞧,惹着蛇仙儿了吧!”云鹏嘟囔着,找根木棍把蛇挑起甩得老远,又跑到井台边,提一桶水过来,冲着杀牛的劈头盖脑浇下去,屎汤子是冲下去了,衣服也全湿透了。杀牛的一激灵,人醒过来了,看着云鹏就叫起来:“有鬼!有鬼!”云鹏扶他起来,也不知从哪弄条破麻袋给他披上,“牛叔您赶紧走吧,小心鬼缠身!”杀牛的吓得落荒而逃,到前院骑上那辆破车就一溜烟走了。我们在门口捂着嘴乐,黄庆冲着他背影高喊:“一出门,向东走,路上看见人咬狗;捡起狗来打砖头,却被砖头咬一口!”杀牛的杀羽而回。他一走,大家就把云鹏围起来,“快说快说!那狗叫是咋回事?那老屋是咋回事?”云鹏得意地拍拍黄庆的肩膀,“问他吧,黄庆功劳大大的!”原来当云鹏得知杀牛的要来,就想设个局整整他。怎么整?他想到了后院的老屋。如果事先在屋梁上吊个容器,装上污秽之物,然后将杀牛的骗入老屋,当他走到容器下面时,将其击碎,让污秽物洒在他头上,是个不错的局。后院僻静无人,易于设局,可要成功,有三个关键:一是如何引杀牛的进入老屋;二是如何能让杀牛的恰好站在容器之下;三是如何在适当时机,准确地将容器击碎。这时他想到了黄庆。

黄庆是打弹弓的高手。那个年月男孩子最好的玩具就是弹弓子;用粗铁丝窝成,把儿上缠上玻璃丝,用皮筋儿串起来套在弹弓眼上,用它来打鸟。黄庆眼神儿出其地好,弹弓打得神准,百步穿杨,弹不虚发。那间老屋有个后窗,屋后不远有棵泡桐树,爬到树上,通过后窗恰巧能看到老屋里面。云鹏问黄庆有没有把握躲在树上,用弹弓将屋内悬吊的容器击碎。黄庆拍着胸脯说小菜一碟。于是一个恶作剧被他俩策划出来。昨天下午,云鹏放学后溜进我们曾试验“九二零”的那个闲置的小院,拿回个像现在装纯净水的那种桶状的玻璃瓶,黄庆从社员家撮了一簸箕鸡屎,舀了些粪汤,放进瓶里,两人又往瓶里撒了泡尿;进后院时黄庆还抓到条小蛇,也塞进瓶里。二人将瓶子在老屋梁上吊好,用块黑布裹住,为了给杀牛的定位,云鹏将食堂养的大狸猫抱来,用个箩筐扣在屋当中,正在瓶子下面,筐上压块青石板,只要杀牛的抬石板时将瓶击碎,肯定淋他一头!为了让花猫在适当时候叫,他俩在猫尾巴上系了根小绳,从筐缝中顺出来,穿过后窗系在树上。

今天当杀牛的搜到女生院时,黄庆躲在远处学狗叫,将杀牛的引向后院。黄庆爬上老桐树,使劲拽拽小绳,花猫尾巴被拽疼,便嗷嗷叫起来。于是狗叫变成了猫叫。荒芜的院落、残破的老屋、莫名其妙的狗叫和猫叫、这些因素让人疑神疑鬼,有种扑朔迷离的感觉。云鹏又对杀牛的说些闹鬼闹仙的话,更增加了他的恐惧。当他进到老屋去抬石板时,黄庆准确无误地将那瓶子一弹击碎。劈头盖脸砸下来的碎玻璃和屎尿,再加上落在头顶的那条蛇,让杀牛的猝不及防,吓破了胆。

那天晚上我们为云鹏和黄庆摆了个“庆功宴”,黄毛和虎子也来“赴宴”。我们都不会喝酒,我们用苏打香精和色素自制了汽水,以水代酒举杯相庆。自十一汇演以来,我第一次看到黄毛笑了,且笑得那样开心,那样甜美!


四、

惩治了杀牛的,我曾担忧造反派报复。这个担忧很快过去,因为林彪事件的地震波已经传遍全国。林彪的失势,令军代表收敛了许多,但极左思潮并未根本转变,对“牛鬼蛇神”的批斗也并未停止。

11月下旬,中央文件下来了,干校组织传达,红卫连的高中生也被允许破格参加。不过,家长属于牛鬼蛇神的子女不准来,于是黄毛和庄重被留下了。

传达那天上午,黄毛找我,托我给她妈带副手套。“我给妈织的,劳驾你带给她。”说完冲我嫣然一笑。我接过手套,有些受宠若惊。这么多天,她没给过我好脸儿,今天这一笑,让我心花怒放。

下午到了校部。会场设在一个仓库里,各连划块,列队入场。林彪出事早已知道,听不听两可,我只想着手套的事。恰好挨着仓库大门,听到一半,我便溜出会场,去找黄毛的母亲。

我听说黄毛妈在打扫厕所,便一个一个厕所地找。那天北风呼啸,气温骤降,刺骨寒风吹得耳朵生疼。找了几个厕所都没有。最后转到猪场边的一个厕所,看见了黄毛的妈妈。一个月前在批斗会上见到她,还是满头乌发;而眼前的她,竟已白发如雪,散乱在肩,憔悴得像七十老妪。

她闷着头掏粪。我掏出手套,叫了一声“阿姨”;她缓缓扭过头,看着我,忽然两眼一亮,“小雨!小雨!”她看出手套是女儿织的!

我把手套递给她,她揪住我的手,焦急地问:“小雨好吗?她没挨批吧?她没生病吧?她没……;”我赶紧安慰她:“阿姨,诗雨没事!没挨批,没生病,她今天本要来的,只是怕虎子跟来,所以留她看家了,您放心,她没事!我向毛主席保证她没事!”听了我的话,黄毛妈流下眼泪,她双手合十向天祷告:“老天爷,感谢你大发慈悲,保佑我的小雨平安无事!”我完成了任务,要赶紧回会场去,可黄毛妈拉着我的手,千叮咛万嘱咐:“你们要保护好小雨呀,她太任性、太倔强、太单纯、太幼稚,可千万别让她回林场,千万别……”我忙打保票:“阿姨您放心,诗雨在红卫连绝不会有事!”

进入12月,倒霉事随着寒流接踵而至。

先是云鹏出事,因为修路。上学走条土路,雨季来时泥泞不堪,大家都觉得要把家门口的路修好。修路的方案报到校部,校部给了点修路钱。人工不花钱,主要是买工具和三合土,三合土指白灰、黄土和砂礓。沈丘的砂礓属新安集的最好,几乎全县修路都要去那拉砂礓。每到冬季,沙河枯水,大片河谷裸露出来,正是挖砂礓的时机。我在新安集念书时,勤工俭学经常就是挖砂礓。

周末,我们高中生去新安集拉砂礓。天气晴朗,大家一路唱歌。虎子也跟着我们,它在张家大院憋了好些天,今天终于有机会出门,兴奋得跑前跑后。中午到了新安集,我们吃了干粮,下到河谷。沙河枯水时,河底与岸上的落差有一二十米,沿陡坡将满车砂礓拉到岸上,很吃力。为了多装些砂礓,车上都围了一圈席帛,砂礓装到冒尖,重有千斤。

拉架子车一要巧,二要稳。在陡坡上拉车,要能压住车把,压不住把会溜车。冬季坡上结冰,坡陡路滑,更容易溜车。所以掌把的都是男生。

我们来了四十多个学生,大多是四人一车。前五车都顺利拉上岸去,第六车是庄重掌把,可同车的李明明逞强,说女子能顶半边天,男生能干的,女生照样能干,非要掌把不可。庄重不敢得罪明明,又不知事情的危险,竟将车把交给了明明。

明明拉起车向上登坡,庄重和两个女生在后边推。上到一半时,明明没劲儿了,手一软,压不住车把,车屁股猛地向后一坐,竟把她挑了起来,庄重和女生急忙躲闪,车快速下溜。后面的人低头拉车,不知道前面出了大事。多亏虎子看见,拼命大吼起来。

后车是云鹏掌把,他发现溜车了。情急之中,奋力将车把朝地上一压,让前车顺着车把溜到他身上,硬是用身体把车扛住了。车倒扣过来,砂礓把他生生埋了!我正推车,见状忙用石头给车轱辘打上眼儿。几个男生冲上去扒开砂礓将云鹏抬出来,他浑身是血,胳膊骨折,骨茬儿露出,人已昏迷。我们忙将云鹏送到县医院。经医院检查,云鹏多处骨折,万幸内伤不重,没有性命之忧。连里派车连夜送云鹏回京救治。

随着云鹏的离去,我的厄运来了。


五、

第二天,甄老师宣布我继任连长。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因为不想和明明打交道,不喜欢受拘束。可命令必须服从,只得硬着头皮干。

当连长果然不顺。上任第二天,早饭后全连同学陆续出现中毒症状:头晕无力、四肢麻木、呕吐腹泻。到下午,几乎所有孩子都躺下了,连二位老师和炊事员彭胖子也未能幸免。

孩子们被送到县医院,可县医院也拿不准。看着像是食物中毒,只能输些液体。好在都未恶化,打了一夜点滴,全逐渐好转。虽说没死人,可那个年代,一点小事都会扯上“阶级斗争”,何况全连食物中毒!干校派保卫组的两个干部来调查,并请县公安局协助。县公安局自然不敢怠慢,派了城关派出所的汪所长来协助。二位老师中毒较重,起不来床,好在我和明明都较轻,还能活动,便让我俩配合调查。

保卫组来的两位我认识,都是年轻干部。一位姓朴,由空军转业,脑子灵办事麻利;一位姓关,复旦大学毕业,上海人,我们叫他“小赤佬”。那位汪所长大约四十多岁,很沉稳,不多言,我老觉得在哪见过他,就是想不起来。

调查从早饭着手。早上吃的是油饼豆浆,可都没剩下。汪所长就把炸油饼用的面粉和油取了样,又取了些腹泻粪便;豆浆是从张湾为供销社做豆腐的龚大娘家买的,大娘长期做豆腐,红卫连喝豆浆都是出自她家,汪所长也去龚大娘那取了样,然后叫来个年轻警察,小声和他交待些什么,让他火速送省公安厅检验。当时基层条件很差,县公安局和县医院都没有检验的设备和专业人员,只能送省厅。可这一去,就不是一两天能有回音儿的,自然不能坐等。我们培着调查组找人了解情况,谈了一天,算是大体有些眉目。

晚上我们五个人在连部,分析情况。小朴脑子快,抢先发言:

“这件事,肯定是食物中毒。眼下是冬天,食物不容易变质;且昨天吃的油饼豆浆都是新做的,可以排除是吃腐败变质食物中毒,所以投毒的可能性最大。如是投毒,是外人还是内部人干的?从了解的情况看,外人作案可能性不大。一是范大爷(红卫连从张湾请的一位守夜人)说前天夜里并无异常动静,食堂门窗全锁着,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二是红卫连与村里关系很好,也从没和外人有过什么纠纷,缺少外人作案的动机;豆浆虽说是早上从龚大娘家买的,但大娘世代贫农,人很纯朴,与红卫连关系一直很好,也不可能下毒。所以我判断内部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是内部人作案,谁最有可能?当然,炊事员最有机会。可我断定肯定不是彭胖子。这一,他也没作案动机,他在连里做饭快两年了,一直勤勤恳恳,从没出过岔子,大家对他印象很好。他最近的情绪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常。这二,他自己也中毒躺倒了,如果是他投毒,能自己毒自己吗?”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呀?”我从小爱看福尔摩斯,喜欢推理,喜欢找漏洞。听了小朴的话,我提出质疑:“如果是他投毒,他自然知道毒药量的大小,少吃点,造成轻微中毒给人以假象,也是有可能的呀?”

“对,是有可能。但从他表现看,不像。你想,他是炊事员,食物中毒他肯定是头号疑犯,若他真有动机,单靠做点假象能瞒天过海吗?给全连近百号人投毒,这是多大罪过?即便没死人,也够杀三回头了!敢下手定是豁出生死,下手后或潜逃或自尽,还能老老实实在连里坐以待毙?”小朴侃侃而谈。

明明听了点点头,也发表意见说:“朴叔说的对,肯定不是彭叔!我觉得女生也可以排除。一是没动机,二来没那么大胆儿,三来就是有动机有胆量,也不知怎么干,毒药从哪弄?藏在哪?怎么投?哪个女生懂?没有一个!”“照你这话,倒是出在男生啦?”我有些恼火。小朴却接上我的话茬说:“对,我分析,极有可能是出在男生之中。这个人大概要符合这几条:一是初中以上;二是家长在文革中有问题,或是本人近来犯过什么错误受到连里批评;三是在此次事件中他没有中毒,或只轻微中毒;四是他昨天吃早饭时很可能有异常表现。只要从这几个方面去找,我相信一定能有人对上号!”听了小朴的话,我心里一阵发虚:“天!除了最后那条,这前三条我全能对上号了!小朴该不会是在怀疑我吧?”此时三位大人全看着我和明明,因为他们不认识连里的孩子,答案只能由我和明明找。可明明也是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也盯着我看,因为她认定作案人是男生。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好努力镇静下来,按着小朴说的那几条在男生中择理,想来想去,忽然大惊失色!我的天!男生中真有个人全能对上号,那就是庄重!

“庄重?谁的孩子?”小朴问我。

“庄世渊的,和我同岁;”我答到。

小朴就像猎犬盯上了猎物,两眼放光,“庄世渊?反康老那位?”我点点头,“他是高年级男生中唯一没有中毒的。”“他吃了早饭吗?”他有些兴奋地问。

“吃了,油饼豆浆都吃了,可一点事儿没有。”“对了,庄重的事我也觉得蹊跷,特别询问了彭胖子。他说昨天早上庄重来的特晚,别人都吃完了他才来。当时他正揉面,恰巧炸油饼的油还在锅里,面案上还有两张切好的面饼,他就让庄重自己炸的油饼。”小赤佬推推金丝眼镜,慢条丝理的说。

“喔,他自己炸的?肯定吗?”小朴更加兴奋起来。

“肯定,彭胖子说当时油太热,庄重没经验,还把油饼炸糊了,弄得满屋子是烟,彭胖子还埋怨了他几句,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听到这,小朴一拍桌子,“全对上了!高中男生、老子是反革命、吃了早点没中毒而这油饼是他自己炸的,全对上了!不是他还是谁?”“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喊起来!“庄重我太了解了,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他绝没这么大胆子敢投毒!昨天他吃饭晚是因为换板报,这我可以作证,要说是他投毒打死我也不信!”李明明马上反驳我说:“你别太幼稚!知人知面不知心,刘少奇都当了国家主席了,谁会想到他是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林彪都写进党章了,谁会想到他会叛党投敌?考虑问题不能凭感情,要有阶级斗争观念,要凭事实凭证据。你说他不可能,那为什么别人吃了都有事儿,就他吃了没事儿?答案很清楚,或者是他偷梁换柱用没毒的面炸的油饼,或者是他有解毒的药,你说,除了这,还能有别的解释吗?”明明一下把我问住了。是呀,的确很难解释,怎么就他没中毒呢?我挠着头哑口无言。小朴对我说,“去,立即把庄重叫来,小心别让他跑了!”我赶紧出了连部,急匆匆跑到高中生宿舍,把庄重叫了出来。“庄重你惨了,他们怀疑上你了,你说你怎么吃了就一点事儿没有呢?老实跟我说,你干没干坏事儿?”我悄声问他。月光下,庄重的脸一下子变得比月色还苍白,他在冷风中不禁浑身哆嗦起来。“我没干!我真的什么也没干!”他拽住我的胳膊死不撒手,好像我是他大救星。“咳,这会儿说什么也没用,你赶快跟我去连部吧,时间长了他们没准会怀疑咱俩同谋,在这串供呢!”庄重吓得抖成筛糠。我几乎是把他架到了连部。一进屋,就发现桌椅已经重新摆过,当中一把椅子面冲条桌,像公安局审犯人一样。调查组三位和明明坐在条桌后面,小朴指指对面椅子对庄重厉声喝到:“坐下!”庄重颤抖着坐到椅子上,他那个紧张样儿,谁看了都会相信他就是罪犯!我也坐到条桌后面,默默看着自己的好友不知怎样才能帮他。小朴瞪着庄重看了半天,突然发问:

“庄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党的政策你知道吧?”庄重不敢抬头,低着头点了点。“好,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条是彻底交待问题,悔过自新;一条是顽抗到底,坚持与人民为敌;何去何从,你可要想明白!”小朴的话像把刀子,戳得我心上流血。他这么一说,庄重抖得越发利害,“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庄重哇哇大哭起来。

“还敢狡辩!”小朴一拍桌子,“我问你,为什么别人都中了毒,就你一人啥事没有?你把道理给我们讲讲清楚,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可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庄重抽泣着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干的!”他的思维已经崩溃,除了这两句车轱辘话,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哼,看来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呀,这样吧,今晚你也甭睡觉了,就在这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说明白了,什么时候回去睡觉!”小朴很恼火庄重的固执,气得挽胳膊撸袖子,恨不得上去抽庄重两嘴巴。就在这时,一直不言不语的汪所长轻轻咳嗽一声,对小朴说:“老朴同志,我说两句行吗?”

 

六、

汪所长孤言寡语,显得有些木讷。此时忽然开口,让我有些意外。他看着庄重,面无表情,话音儿不高,可句句都有份量。他对庄重说:

“孩子,你听清楚,这事不像你们掏家雀儿,想做就做得成,想瞒就瞒得住。你自己是做不出毒药的,你要投毒,一准要去买,或去偷;你去买,卖主会记得你;你去偷,现场就会留下印记。今天上午,食物样品已送省厅,明天就出结果。一旦确定是啥毒,顺藤摸瓜,还怕破不了案?耍小聪明是骗不过去的。当然,我们不能因为你没中毒,就认定是你投毒。我们会把前因后果,整个查清楚。要是等我们查清了,你再交待,就不算主动坦白了,你就被动了。你要想清楚,是你做的,就主动坦白,不是,也冤枉自己。明白吗?”庄重愣愣地听着汪所长的话,止住了抽泣,默默地点点头。

汪所长扭头对小朴说:“老朴同志,让孩子回去,好好想想,你看中不?

“你不怕他跑了?”“要跑早跑了,一个孩子能跑哪去?”小朴自视高明,看不起汪所长。但汪所长年长,又是个老公安,面子不敢不给。小朴瞪着眼冲庄重说:“汪所长的话你听清了吧?回去好好想想,争取主动!庄生你送他回去,今晚看住他,我不怕他跑,我怕他自杀!”我陪庄重走出连部。夜已深,各宿舍都熄了灯。张家大院一片寂静,忽然一条黑影窜了过来,是虎子。它每天晚上都会在院子里转上几圈,像士兵巡逻一样为我们看家护院。它发现是我和庄重,高兴地扑到我身上,把它的头扎进我怀里,等着我给它挠痒。可今天,我一点心情都没有。我把庄重送回宿舍,叮嘱他千万不要对同学说,他一声不吭,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上头。

我忧心忡忡,走出屋坐在台阶上,搂住虎子,轻轻问它:“庄重会是投毒犯吗?”虎子睁大眼睛看着我,目光似有怒气,像是在责备我:“你怎么能怀疑庄重呢?他可是你的发小儿!”寒风在屋檐下呜咽,月光照耀着张湾,沙河大闸隐约传来河水飞泄声。我抬头望着天穹上略显稀疏的星辰,又仿佛听到桃林中那个清脆的朗读声:“我走到窗前,透过汹涌飞奔的乱云,还看见永恒的太空中有几点星星!”我似乎看到黄毛那忧郁的目光,似乎听到她在责备我:“如果你连庄重都怀疑,还有谁能做你的朋友?”是呀,庄重怎么可能投毒?要保护他,必须保护他!可我又怎么才能保护他?

我想到甄老师。甄老师是红卫连的头儿,天天和我们在一起,最了解我们,只有她能保护庄重。想到这,我起身跑到甄老师的宿舍,也不敲门就闯进去。

昏暗的油灯旁,甄老师靠在被上,拿放大镜在看书,见我闯进来,吓了一跳。“怎么了庄生儿?深更半夜的?事情调查的有点眉目了?”“甄老师,他们怀疑庄重!”我焦急地对她说。“喔?怎么会是庄重?有证据吗?”我讲了调查经过,甄老师默默听着,听到小朴的分析,不禁皱起眉头。她额头纹本来就深,这一皱眉头,越发显得苍老。我说完,她思索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汪所长厉害呀,句句说到点儿上了!行,有他在,不会出冤假错案!”我愣愣地看着她,不知她为何这样说。甄老师对我说:“你去睡吧。告诉庄重,今晚啥也甭想,好好睡觉。谁咋样我心里都有谱,你们这帮孩子淘气行,放毒?不可能!”甄老师一番话,让我悬着的心总算有些着落。

那一夜老作噩梦,好像天要塌下来。第二天一睁眼,窗外阳光灿烂,是个大睛天。两天过去,孩子们都已痊愈,张家大院又充满笑声歌声。吃过早饭,孩子们上学去了。我和明明留了下来,跟着调查组;庄重也待在宿舍,等候传唤。庄重投毒的消息传遍张家大院,学生们都很吃惊。

上学队伍走后,我和明明来到连部。小朴一见我就问:“怎么样?庄重愿意交待吗?”我摇摇头。小朴急了,“去!把他带来,我就不信审不出来!”他话音刚落,甄老师跨进门来,“庄生儿,等一下!”她阻止了我,然后指着条桌对小朴说:“小朴,咱们还是把桌子恢复原状吧?”连部的条桌平常是拼在一起的,围成一圈好议事。现在平摆成一遛,只能是审问的摆法。甄老师说“恢复原状”,意思很明白,即不同意再审庄重。小朴对汪所长和我们学生敢摆谱,对甄老师他不敢。甄老师在十八号院是党委办公室的,资历比他老,职级比他高,他转业到十八号院还是甄老师去做的外调呢。甄老师说完也不等小朴表态,自己动手就挪桌子,我和明明赶紧帮着把桌子顺过来,大家围成一圈坐下。

小朴心有不甘地说:“那不审庄重了?”甄老师不搭他茬儿,问汪所长:“老汪,化验结果今天能出来吗?

“今天上午肯定出结果。”汪所长答到。

“那好,既然上午能出来,也不急这一时。我先给你们讲讲红卫连的情况,等结果来了再说案情吧。”甄老师开始介绍红卫连。从建连至今,发展经过,像报流水账。汪所长和小关倒不动声色,小朴可有些坐立不安。

不一会儿,电话响了。汪所长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对我们说了声“结果出来了”,便聚精会神地听着。慢慢地,他一直锁着的眉头松开了,原本严肃的表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听完电话,他看着我们笑了。“查清楚了,是棉籽油酚中毒,案子可以结了。”“棉籽油酚?这是啥东西?”我迫不及待地问。汪所长做了详细解释。原来,前天炸油饼,用的是棉籽油。我们一般是吃豆油或菜籽油,可最近这两种油都脱销,彭胖子便买了一桶棉籽油。棉籽中含有毒性物质棉籽油酚,榨油时少量毒素会进入油内,因而棉籽油必须经过碱炼后方可食用。当地人做它“精油”。精油一般是安全的,但有些精油碱炼不充分,残留有棉籽油酚,因此食用精油也必须先高温炼一下。彭胖子不懂,炸油饼前没有高温炼油,导致学生们吃油饼后中毒。庄重凑巧晚来,锅中油搁置一段时间,经高温烧炼,毒性已去,再炸油饼当然不会中毒。这可真是福兮祸所倚,庄重虽然躲过了中毒,却成了投毒的嫌疑犯。

真相大白,汪所长问小朴:“老朴同志,不用问庄重了吧?”“当然当然!”小朴不好意思地说。甄老师严厉地对小朴说:“《十五贯》看过吧?办案子人命关天,‘投毒犯’的帽子能随便扣在一个孩子头上吗?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不搞逼供信,毛主席的话也不是没学过,怎么一到具体事儿上就这么草率?你得好好向老汪学习,昨晚我听庄生儿说的老汪的话,我就知道老汪心里有数:这案不难破,只要化验结果出来,知道是啥毒,就会水落石出!你要学老汪,每临大事有静气,要沉得住气,别毛毛躁躁的!”甄老师训小朴就像训小弟弟,我心里这叫乐。汪所长忙替小朴打圆场:“这事也不怨老朴同志,棉籽油中毒咱这极少见,当地人都知道先炼油,起先我没往油上想。昨晚老关同志的话提醒了我,庄重把油饼炸糊了,说明油温很高,会不会是高温炼去了毒性?可化验结果没出来,我也不敢乱讲,怕误导了你们,怨我怨我!”这时,忽听虎子在院里汪汪叫,我猛然想起庄重,忙问甄老师:“庄重没事了吧?”“没事了,你们去上学吧,快期末考试了,别落课。”甄老师说。我兴高采烈跑出办公室,虎子正站在门口,见我出来,大叫两声,扭头便跑。我跟着虎子朝男生宿舍跑去,快到时我大喊:“庄重,没事了!不是你!”屋里没有动静,我急匆匆跑进屋,一下惊呆了!只见庄重吊在房梁,胸前别着张大白纸,上书四个大字:“我没投毒!”庄重上吊前,在屋里大哭一场,被虎子听到。虎子感觉庄重不对劲,急忙跑到连部叫我。庄重命不该绝。他刚踢翻凳子,我就赶到了。匆忙中我站到凳子上割断绳索,庄重掉下来,我俩一起跌落在地。

“你疯啦!”我揪住他的领子大声吼道,“已经查清了,不是你!你寻什么死呀?”“我害怕,我怕再审我,”庄重呜呜哭起来。“昨晚我想了一夜,只要我爸是反革命,我这一辈子都消停不了!只要出点事我就得受怀疑,与其一辈子心惊胆战,倒不如死了痛快!”“胡说!你不想想你妈!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死了谁来照顾你妈?你爸怕是要在监狱里待一辈子了,你要再有三长两短,你妈还怎么活?”庄重顿悟。他默默爬起身,解开脖上的绳索。“走吧,咱们上学去,这事我绝不对任何人说,但你要答应我,以后再不做傻事!”庄重点点头,背上书包和我去学校。

到学校正赶上第三堂课。我急匆匆跑进教室,黄毛看见我一脸惊诧,她的目光中又充满着怒气,我知道她肯定为庄重的事又生我气了。果然,下课后,她叫我到教室外。“书生,你们凭什么怀疑庄重?”她怒气冲冲。

“我没怀疑,是小朴他们怀疑,你别搞错!”我心里本来就在为庄重的事郁闷,听了黄毛的话更觉得委屈,忍不住回了她一句。

“小朴他们怀疑,你不会替庄重说话?别人不了解庄重,你还不了解?”“我说话顶屁用!我跟他们说了,我从小和庄重在一起,我给他打保票,可人家说了,要有阶级斗争观念,不能感情用事,要凭事实,重证据!”“哪他们有什么证据怀疑庄重?”“哼,疑点多了!第一,他爸是……;”我刚想说他爸是反革命,忽然醒悟这话犯了黄毛的大忌,赶紧改口说:“他爸有问题,他具备作案动机;第二,他是高中男生,有投毒的能力;第三他吃了油饼没中毒,油饼是他自己炸的。怎么样?够不够怀疑他?”黄毛被我问住了。她思忖片刻,摇摇头,“反正我不信,说什么我也不信!”“行啦行啦,别琢磨了,都查清了,不是他,他已经来上课啦!哼,也不了解情况,上来就冤枉好人!”我没好气地说。

“什么?查清啦?太好了!那是谁呀?为什么要投毒呀?”她喜出望外。

我把经过简单一说,她长出一口气:“原来是棉籽油呀!幸亏甄老师沉得住气,幸亏汪所长有经验,要不,就庄重那么胆小,哪禁得住吓呀?”“是禁不住吓!哼,要不是我,他已经……;”我正想说他已经成吊死鬼了,忽然想起我对庄重的承诺,赶紧急刹车,“他已经、已经、”黄毛又有些着急:“他已经怎么了?你打什么嗑巴呀?”“噢,要不是我替他说话,他差点让小朴带到校部关起来了;”我胡编了一句。

黄毛笑了。“够朋友!”她朝我伸出手,表示歉意。我刚想与她握手,忽然想起为“扒窗户事件”挨批的事,就觉得背后有无数眼睛盯着我,连忙把手背到背后,“应该的!”我红着脸说。

棉籽油事件只不过是另一场寒流的前奏。十二月下旬,甄老师突然被召去校部,一去不回。一些小道消息在孩子们当中蔓延开来,有的说杀牛的和小朴告了甄老师的状,甄老师被撤职了;有的说甄老师是去执行一个重要任务,保密不能说;还有的说七0届的同学不久要回京参加分配,甄老师是回京打前站去了。不管甄老师的去向如何,红卫连少了她,就像少了主心骨。不过,干校很快给红卫连另派了一位干部来,可他的到来,给我和红卫连带来了更大的厄运。


七、

新派来的干部姓王,中年,鱼泡眼,酒糟鼻,黄黄的眼镜片后面,目光混浊不清,眉头永远皱着。他的眼睛下边有块疤,于是我们都私下叫他疤瘌眼儿。疤瘌眼儿也是造反派,可不知为啥总不得志,老没混上个一官半职。干校建立时,发配到干校的除了牛鬼蛇神,就是逍遥派,得势的造反派大多没下干校。疤瘌眼下了干校,意志消沉,推说身体不好,不下地干活,整日病病殃殃的无精打采。

“别问我”,在欢迎他的连委会上,他嘟嘟囔囔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么一句开场白,后来我发现,“别问我”是他的口头禅。

“别问我,为什么派我来你们这;”这头一句话就听着刺耳,甄贾二位老师从来都说“我们”,从来不把“我”和“你们”分开。

“别问我,为什么派我来你们这。我也不知道。我身体不好,有肝炎、浮肿、糖尿病;”说着他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让我们看那掐下去的坑。明明很体贴地说:“王老师,您身体不好,要多休息,增加营养”。“是呀是呀”,疤瘌眼像找到了知音,“所以我来这主要是休养,疗养,补养;工作别问我,你们大胆干,放手干,我全都支持!”连委们面面相觑,不知“大胆干”是啥意思。

疤瘌眼果真把红卫连做了疗养院,每天除了摇五遍铃(指起床铃、吃饭铃、上学铃、晚自习铃、息灯铃),便是进城买老母鸡。大院天天闻见诱人垂涎的炖鸡香味。红卫连定过两条纪律,第一条是男生未经许可不得擅入女生院,第二条就是学生不得私自开小灶。学生中经济条件不同,如果有钱的隔三岔五炖鸡烧肉,影响不好;在宿舍动火也不安全。为了体现纪律约束,甄贾二位老师从来不在宿舍做饭,天天跟着我们吃食堂,即便病了,也是由食堂做病号饭。可疤瘌眼这一来,堂而皇之地在宿舍里炖鸡,那个年月我们一年半载也难得吃上一次鸡,那鸡汤的香味对我们有多大诱惑就可想而知了。

一天,小学生吴明感冒发烧,我在宿舍看护他。当连长后,我不再当辅导员,搬回了高中生宿舍。可时常还回小学生宿舍睡上一觉,和他们聊聊天,给他们讲讲故事。若有谁病了,我一定要回小学生宿舍照看。这天傍晚吴明打了退烧针,精神好一些,我让黄庆去食堂给吴明打病号饭。所谓病号饭,就是清汤面卧上个鸡蛋。黄庆打了面来,我端着喂吴明,黄庆坐在一边看。忽然他耸耸鼻子,深呼吸,好像十分享受。

“干嘛呢?又出怪样!”我一边喂吴明一边问他。

“庄哥,你没闻到?太香啦!我有半年没闻过这味儿了!”黄庆使劲嗅着。

“什么味呀?瞧把你的魂儿都勾走了!”我说着也使劲闻了闻,原来是炖鸡汤的味。

“庄哥,你说他能开小灶,咱为什么不行?现成的炉子,天天煤白烧着,就烧点儿开水,多浪费呀!”黄庆边说边咽吐沫。

“干什么?你也想买只鸡来炖炖?”我立刻警觉,不能让孩子们有这念头,一开了头,就管不住了。

“我哪有钱?再说我也没锅呀,就是你送我只鸡我也没法炖。不过,烤麻雀不知道你吃没吃过?”他瞪着溜圆的大眼睛看我。我摇摇头,“没有,那东西一把骨头有什么好吃?”“嘿,傻了吧?麻雀肉又香又嫩!我打下麻雀,拢堆火,拿泥巴把麻雀裹上,放到火里烤。泥巴烤干了,麻雀也熟了,把泥巴一掰,毛全粘下来,那肉外焦里嫩,连骨头都是脆的,可好吃了!”黄庆说着口水就流下来。我严厉地对他说:“你小子可别真打麻雀烤肉吃,小心让你在全连面前做检查!”未雨绸缪。正值隆冬,宿舍里都烧着炉火,做饭很方便。若不打消越轨的念头,恐怕用不了几天,炖鸡烧肉的香味就会飘满张家大院。第二天早上集合后,我向全连打招呼:不许开小灶的纪律必须遵守!“大家不要和王老师比,王老师身体不好,肝炎、浮肿、糖尿病,需要营养。咱们有这些病吗?”我大声问。“咱们没有,咱们有馋虫病;”不知谁在队伍里小声嘀咕了一句,惹得孩子们哄堂大笑。疤瘌眼站在一旁很尴尬,嘴巴咧着不知是笑是哭。

如果疤瘌眼儿到红卫连只是休养,到也会相安无事。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刚吃了两天炖鸡,就不甘寂寞了。那天晚上,他召集连委开会,特别通知贾老师也要参加。

“我来了这几天,感觉你们的政治觉悟不高,理论水平不行,连队气氛不正常!”疤瘌眼儿弄出个“三不”,搞得连委们大眼瞪小眼,全摸不着头脑。他接着说:“别问我为什么会这样说,你们要问问自己,其实答案很明显:你们忽视政治学习,一心只读圣贤书,越读越出修正主义!”听了这句,我有点明白了,他是嫌我们学文化课时间太多,政治学习时间太少。李明明作为指导员,对连队思想作风建设负有重要责任,听他这样说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王老师您的想法是?”她问他。“从明天开始,每晚拿出一小时学习政治,两报一刊重要文章必须学,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活!你们谁看报?今天人民日报有什么重要文章你们谁知道?”我们面面相觑,的确,谁也不知道,因为我们很少看报。全连只订了三份人民日报,甄贾老师各一份,公用一份,除了有特殊情况,平时没人看报。贾老师听他说每晚要拿一个小时学政治,立刻坐不住了,他低声说:“老王,眼看期末考试了,正是临阵磨枪的时候,每天晚自习统共两小时,用一半时间学政治,文化课怎么办?”贾老师自食物中毒后身体一直不好,大便带血,脸色憔悴,说话也有气无力。可他一直硬挺着给我们复习功课,他有句口头禅:干校子弟考不好,不是丢我的脸,是丢红卫连脸,丢十八号院脸,丢北京人脸。

“文化课是你的事,学政治是我的事,咱俩各司其职,我的要求不过分吧?”疤瘌眼看都不看贾老师,一句话就把贾老师给闷住了。贾老师气得浑身哆嗦,我也觉得火直往头上拱,不管不顾又放开了炮:

“我反对!不能把学政治和学文化分开,我觉得学生学好文化课就是最大的政治!红卫连建连初期,听说大家不爱学文化,多数同学学习成绩都不好,在五七中学还当笑话,说北京来的学生都是耍嘴皮子的。多亏有贾老师,督促大家学,帮着大家学,抓了这一年多,好不容易大家塌下心来学习了,成绩上去了,脸上有光了,这事儿容易吗?甄老师在时也不是不抓政治,可她和贾老师配合,她抓政治除了要求大家思想好,更重要的是要求大家功课好,我看甄老师的做法挺好。谁说红卫连觉悟不高?理论不行?气氛不正常?难道说让大家考试都吃鸭蛋,觉悟就高了?理论就行了?气氛就正常了?”我的一席话把疤瘌眼惹火了。他那混浊的目光死盯着我,阴阳怪气地说:“看来你的政治的确学的不错,不错得偷偷看黄色小说,偷偷写情书,我真纳闷甄老师怎么让你当连长?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敢和我辩论?小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他这一番话,把我气得浑身哆嗦,恨不得抽他俩嘴巴,可贾老师的手在桌下死死按住了我。

连委会不欢而散,可疤瘌眼的决定却不可更改。为了显示他的权威,第二天连队集合时他当众宣布了他加强政治学习的决定。同学们哗然,无奈。那天早晨下起雨雪,队伍走在泥泞湿滑的路上,没有了歌声和欢笑。

当天晚自习,疤瘌眼规定学人民日报社论,可报纸没那么多,各屋只得传着读。好不容易挨过这一小时,我们赶快朝连部教室跑,因为这天按例是由贾老师辅导作文,语文考试中作文占分多,同学们都重视;加上贾老师文才出众,语言诙谐幽默,大家都爱听他的辅导课。

天气阴冷,教室里没有炉火,越发冷得难禁。贾老师走进来,步履有些蹒跚。他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我知道他这两天患重感冒,一直发烧,晚饭前医生还给他打过退烧针。我暗暗替他担心。可贾老师一站到讲台上,目光就忽然变得炯炯有神。“今天本应讲写作,可我想改一下,给大家讲一篇小说,算是一堂文学欣赏课吧。这篇小说的名字是:”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出苍劲有力的几个大字:少年维特的烦恼。

我愣了,同学们也都愣了。自“扒窗户事件”后,《少年维特的烦恼》耳熟能详。虽然大多数同学并没看过,但都知道它是一部黄色小说。现在贾老师竟把它作为名作来讲,难道他发疯了吗?

大家盯着贾老师,竖耳倾听,怕漏掉一个字。贾老师的话音声不大,却很清晰,像清泉汩汩流过我们的心房:“我挑这篇小说,是因为大家知道它,知道它是一部‘黄色’小说;可是,我相信,你们多数人没看过。它描写了什么?它赞美了什么?为何说它是‘黄色’小说?我想,让我先把维特的故事讲给大家,然后我们再共同分析它的颜色吧。”于是贾老师把维特的故事娓娓道来。他把故事提炼得如此精粹,语言优美,描述出神入化,像牧歌笛声,将我带入歌德笔下那个充满田园风光的小山村。我不必专注故事情节,故事我已熟知,我的身心沉醉于语言的意境:青山幽空,晨曦暮霭,山涧溪水,庄园古堡……;清泉从大理石岩缝中喷涌而出,泉边有矮矮的井栏,大树的浓荫覆盖着地面,一切既让人留连忘返,又令人悚然心悸……;听着听着,眼前的美景变幻了,青山幽谷化作一马平川,山涧溪水化作大河东去,浓荫树木化作灿烂桃林;绿蒂,那个容貌秀丽,袖口和胸襟上系着粉红色蝴蝶结的德国姑娘,幻化为坐在桃林中青石上的中国少女;花开得荼蘼,芬芳四溅,幻觉中的少女身着红色薄毛衣,浅绿色长裤,仪态优雅宛若花枝;绯红的脸颊,淡淡的雀斑,清澈的眼睛,柔美的秀发,恰似玉树临风,构成一幅灵动的水墨画……。我惊叹贾老师的记忆力:他的箱底不可能恰好也藏有一本《维特》吧?一切都应是取自他脑海中的珍藏;我折服于贾老师的语言:他把一个异国它乡的故事讲述得如此动人,以至我觉得它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这是一个哀婉凄楚的故事;”贾老师的结语将我带出幻境。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爱”字。“小说问世后屡遭责诘,锋芒所向,集中在这个‘爱’字上。有人责备维特不该爱上一个定了婚的女孩,有人责备维特不该为爱结束生命,还有人责备作者不该将爱情写得如此直率。两百年过去,岁月淘沙,那些市俗观念、封建伦理,已成粪土;而《维特》却经久不衰,传誉各国,成为世界名著。可笑可悲的是,二百年后,在我们这样一个文明古国,《维特》竟又遭鞭笞,批判的理由,就因为它写了‘爱’,或者说,文学作品就不应当写‘爱’!”说到这,贾老师转身用粉笔在那爱字上使劲打了个叉,粉笔在他手中折断,呻吟着掉到地上。

“‘爱’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贾老师的语气由委婉转而激愤:“看一下中国文学史,可知爱情是文学的源泉。否定爱情,便否定了诗经骚赋、唐诗宋词,便否定了西厢记红楼梦,爱情之书不可读,何来红楼梦要读五遍之说?”贾老师这句话让我震骇之极,因为红楼梦要读五遍是毛主席说的,这话岂非在质疑伟大领袖?我偷偷看看窗外,生怕疤瘌眼在外面偷听,窗外一片黑暗,只有北风在呜咽。

“‘爱’为何物?”贾老师的语气由激愤转为深沉。“‘爱’是世间至洁至纯之情。‘爱情’成就了多少千古吟诵的佳句?同学们,当你们的身心发育成熟,能够完全领悟‘爱’的真谛时,你们不妨去那芳草连天之地,吟诵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你会感觉这诗句像一帘无声的细雨,一缕淡淡的轻风,在你身边穿梭,在你脸上轻抚。你们也不妨去登临雄川大山,朗读那‘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你会感觉这诗句正张开双臂,替你收集每一寸春光,伴你慢慢走向季节深处,迎接郁郁葱葱的锦衣;如果有一天你得到了‘爱’,你一定要仰天长啸:‘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这诗句会缠绵跳动在阳春三月的雨丝中;替你那将要怒放的花蕊,锁住一珠珠晶莹的滴露;让两株相思的红豆,牵上永恒的手……。”我简直在怀疑,自己听到的是语还是歌?这语言实在太美了,真像是一首缠绵悱恻的情歌,在耳边轻轻回旋。我期盼她永不休止,让我们永远沉浸在这诗情画意中,不要再回到这寒冷的现实中来吧!

“所以,不要盲从,人云亦云;”贾老师再次将我从梦境中拉出。“《维特》是不是黄色,要自己去读,去想。同学们,我不知道还能再讲几次课,我只希望我们都学会用自己的大脑考虑问题,这或许会很痛苦,但却能帮我们找到真理。最后,让我用《维特》的开篇诗,作为这节课的结束语吧。”贾老师将背轻轻倚在黑板上,倚在那个大大的“爱”字上,目光飞向窗外,有些吃力地吟出那首小诗:

“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郎谁个不善怀春?这是人性中的至洁至纯,为什么从此中有惨痛飞迸?

可爱的读者哟,你哭他,你爱他,请从非毁之前救起他的名声:请看,他出穴的精灵在向你目语:做个堂堂的男子,不要步我后尘!”贾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弱,结尾本该高亢,却细若蚊蝇;最后一个字艰难的吐出后,他看了我们一眼,闭上眼睛,缓缓倒在讲台上。

同学们拥到讲台前,大声呼唤着贾老师。我坐到地上,把贾老师上身托起来抱在怀里,一摸额头滚烫,呼吸气若游丝,人已昏迷。黄毛见状泣不成声,“哭什么?还不快去叫丁阿姨!”我冲她喊到。丁阿姨是红卫连医务室的大夫。“庄重,你快去找疤瘌眼,问他怎么办?”没两分钟庄重就一个人跑回来了,“疤瘌眼呢?他怎么说?”我焦急地问。“他说,别问我,有病找丁大夫,他已经睡下了;”“这个王八蛋!我、我、”我想骂一句我操他祖宗,可骂不出口,长这么大没骂过这么脏的字儿!可不骂出来,就觉得肺像要气炸了一样!

“庄生……不能……骂人;”我怀中的贾老师忽然睁开了眼睛,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我惊喜地喊起来:“老师您醒啦!您不要紧吧?”就在这时,黄毛领着丁阿姨赶到了。丁阿姨解开贾老师的上衣给他听诊,却发现贾老师身上布满红疹和水泡,“很可能是药物过敏,要马上送医院!我去给校部打电话要车!”不一会儿校部派出的吉普车风驰电掣赶到张家大院。我们拿来一床厚棉被把老师裹起来,抬进车里。“去县医院吗?”我问丁阿姨;“不行,县医院条件太差,直接去郑州,有可能的话,就直接开回北京!”吉普载着贾老师和丁阿姨飞奔而去,红卫连的孩子们都伫立在寒风中,目送汽车消失在黑夜里。此时我才醒悟过来,今晚贾老师是熬着怎样的病痛,给我们上了最后一课;我也明白了,贾老师为何在今晚要给我们讲《少年维特的烦恼》,他是用一颗赤诚的心在为我正名,同时也是他用炽热的心火,为红卫连的孩子们指引人生之路。


八、

云鹏走了,甄老师走了,贾老师也走了。他们的离去和疤瘌眼的到来,让我觉得天塌了下来。

元旦那天晚上,疤瘌眼要求念元旦社论,过了元旦再有十来天就要期末考试,我们却天天读报纸。我找到疤瘌眼,恳请他恩准考试前这几天取消政治学习。疤瘌眼把头摇得像拨楞鼓:“别问我,你去问校部,不搞政治学习,成吗?”读完报,赶紧复习功课,看到打熄灯铃,忽然想起小学生宿舍的梁兴东下午拉肚子,不知情况如何。我来到小学生宿舍,孩子们已经睡了。我到兴东床前,摸摸额头,滚烫,一试表:三十九度五。赶紧请新来的大夫关阿姨给兴东看病,打针吃药,折腾到11点多。大夫走后我又守候一会儿,直到兴东发出汗来,体热渐渐退下去了,方才放心。见夜已深,也就不回高中宿舍了:我搬回高中宿舍后,在小学生宿舍还保留了一张床,铺盖都有,就是为着有时需要照顾孩子们,临时睡一宿。此时又困又累,脱衣钻进被窝,沾枕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就听见虎子在耳边狂叫,且边叫边用头使劲拱我。我以为在做梦,使劲用手推开虎子,翻身再睡,却又被虎子玩命乱拱。我一下子惊醒了,睁眼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只见屋里烟雾弥漫,西墙角燃起一片红红的火光!

原来是炉火没封好引发火灾。我们每晚都是用湿煤填在炉堂里,中间扎个眼,炉口坐上一个装满水的大铁壶。炉子封好后,第二天早上火才上来。可那天封火的煤搁少了,到后半夜火苗就窜了上来。火苗沿着铁壶下面的缝隙向外喷出,将炉台上的鞋袜烤着,接着烤着了炉子旁边挂着的衣服,衣服又烧着了旁边一张空床上的被褥。就这样,火烧连营一般,火苗沿床烧到窗台,由窗台烧到顶棚。眼看整个屋子都要被大火笼罩,我们还在沉睡之中。多亏虎子发现火情,拼命撞开窗户跳进屋里,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吼醒。

惊慌中我翻身下地。想赶紧救火,但没水,只能先救孩子们。我顾不上穿衣穿鞋,边大声呼喊,边推醒小学生们。屋里烟雾弥漫,只能借着火光摸索。孩子们炸了窝,像黄庆这样胆大的孩子,知道往外跑;有些胆又小的,吓呆了,光知道哭,我赶紧往外抱。宿舍有十二个孩子,慌乱中我也记不清抱出了几个。听屋内再无孩子哭声,火也眼看要封住门了,赶紧又抓起几条被子抱向门外。突然脚踩在一块碎玻璃上,疼痛钻心,趔趄冲出门外,把被子裹在孩子们身上,一屁股坐到地上,只见脚板都是血。

我想着床位一个一个点名,最后数到梁兴东,却没有回应。“梁兴东—”,我又大喊一声,仍没人答应。我忽然想起梁兴东昨天发烧拉肚子,后半夜才入睡。“坏了,兴东没出来!”我喊了一声,站起来想再次进屋,可脚痛得不敢着地。“庄哥,我去!”黄庆喊了一声,飞快地钻进屋去。我拍拍虎子,虎子跟着黄庆飞身进了屋。

不知道过了多久,浓烟中闪现了黄庆和虎子的身影。他俩艰难地将梁兴东拖出门来。原来兴东被浓烟熏昏过去,倒在一个墙角,若不是虎子指引,黄庆很难找到他。我一手搂住黄庆,一手搂住毛被燎焦的虎子,不禁流下热泪。

大火最终被扑灭了。其实与其说扑灭了,还不如说是烧干净了。万幸的是小学生宿舍独处一隅,没有殃及其它房屋;遭烟呛昏的梁兴东也醒了过来,除了我的脚被扎伤外,没有其他人员伤亡。

疤瘌眼被火灾打搅了美梦,看到宿舍烧成断壁残垣更是一肚子气。早晨他把全连集合到操场,并勒令我必须到场。我脚底缝了八针,只能由庄重背我到操场。我扶着他的肩膀,靠一只脚支撑站在队列中。虎子为此很生气,它一直跟在我身后想拽我回去,最后还是黄毛把它叫到身边,才替我解了围。

大概是因为没睡好的缘故,疤瘌眼的眼睛有些泡肿。寒风猎猎,他将自己裹在一件军大衣中,头上还捂着厚厚的貂皮帽。他冷冷地扫视连队,突然咆哮起来:“瞧瞧,这就是不抓政治的后果!”他的话让我一愣,怎么把失火和突出政治挂上钩了?他接着嚷到:“前些天,你们庄连长还洋洋自得地说,红卫连政治觉悟很高,作风很好,这下好了,房子都烧啦!你还有什么说的?别问我为什么着火,我早说过,红宝书要天天学,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活!你们一年到头不学,不烧成灰才怪!”我越听越气,这失火和学红宝书有什么关系?再说我们怎么是一年到头不学?我们几乎天天都在学呀!按往日脾气,我肯定要站出来反驳,可今天这把火的确我有责任,只好忍气吞声一言不发。

疤瘌眼却得寸进尺,开始数落我:“庄生同学,一贯思想落后,品德不良,自由散漫,不服领导,根本不配当连长!他昨晚就在小学生宿舍,对火灾负有直接责任,我宣布,撤消他的连长职务,责令他做出深刻检讨!”刹时全场寂静无声,同学们全盯着疤瘌眼,一脸惊愕。寂静中,忽然传来轻轻的啜泣声。我闻声望去,见是梁兴东在队伍中哭了起来。疤瘌眼瞪着兴东问“你哭什么?”不等兴东答话,黄庆在一旁喊起来:“失火的事不赖我们连长!昨晚要没他,我们才真要烧成灰呢!”疤瘌眼不认识黄庆,当着全连让一个小学生顶撞,他有些恼羞成怒,“你是谁?叫什么?”他冲黄庆吼叫起来。黄庆嘻皮笑脸地说了句沈丘方言:“问俺是谁呀?俺是恁大!恁老干!”顿时孩子们哄堂大笑。

疤瘌眼不知黄庆说的是啥,猜测是在骂他,不禁火冒三丈。手指着黄庆,“你------,你------;”竟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李明明在队伍中忽然大声说:“王老师,红卫连有规定,重大事情需经连委会讨论决定,撤换连长的事您不能个人说了算!”听了这话,我不禁心头一热。这是我头一次听到李明明对领导的决定提出置疑,也是头一次听到她当众为我说话。由此可见疤瘌眼之失道寡助,不得人心。疤瘌眼见明明居然也公然抗命,越发下不来台。他迫不得以地说:“好,现在你们先去上学,今晚就开连委会;”可队伍一动不动,同学们都盯着他,大有罢学之意。

我见事情僵在这儿,想到临近考试,不能为我影响了大家的复习,咬着牙一瘸一拐走到队前,看着同学们心情沉痛地说:“同学们,听我说两句好吗?”我面对着全连同学,从小学生到高中生,像一个大家庭的兄弟姐妹,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同情。我的话音有些哽咽:“同学们,昨晚这把火我的确有责任;作为连长,我没有及时提醒大家注意防火,昨晚也没注意炉台上烤着鞋袜,这才酿成大祸。我会检讨,会辞去连长职务,会接受处分,但是,我绝不会接受因为失火就否定我们以往一切成绩的指责!我始终认为我们红卫连的同学们是好样的,要证明这一点,最有力的事实,就是大家在期末考试中都取得好成绩!别忘了贾老师经常告诫我们的话:‘干校子弟考不好,不是丢我的脸,是丢红卫连脸,丢十八号院脸,丢北京人脸!’现在,请大家立即出发去学校,好吗?”队伍出发了,张湾又响起年轻人高昂的歌声:“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接下来的一周,我只能卧床复习功课,这也给我在宁静中深思的机会。我又一次从头细读了《少年维特的烦恼》,由于心境不同,由于听了贾老师那堂发人深省的课,我对《维特》又有了新的感悟。以往读她,我总是身陷其中,与那个痴情青年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爱一起恨;而今重读,我的心态已经能够超脱,已经能够像一个观众,远远地看着那出悲剧。一页页地翻开,静听维特的倾述,仿佛安坐青山绿谷中,倾听小溪潺潺,泉水叮咚;或是伫立峰顶高崖上,遥看远山中的疾风暴雨,雷鸣电闪;不管那舞台上如何可歌可泣,我已不再单纯地激动,而是反求诸己,探寻“爱”为何能征服一切,成为人世间永恒的主题?求索“爱”怎样去俘虏人心,让无数痴情男女香消玉殒?

我每每想起夏收那个夜晚,黄毛在窑顶上问我的问题:“书生,你说世上有真正的爱吗?”想起她的那句“不能爱,毋宁死!”我也每每想起甄老师第二天晚上问我的话:在你这个年龄段,常会感情用事,我问你,你俩是不是处朋友了?就算没处朋友,但你很喜欢季诗雨,对不对?”我还每每想起冬季来临前的“扒窗户”事件,我当着全连检讨自己爱上了黄毛,承认自己给她写了情书;我更每每想起贾老师的肺腹之言“‘爱’为何物?‘爱’是世间至洁至纯之情!”我问自己:“你真的‘爱’上黄毛了吗?于是我拿自己的所作所为去比对维特:

在一个春天,维特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他认识了年轻貌美的法官的女儿绿蒂,两人一见如故,度过一段美好时光。但绿蒂已经订婚,而且她的未婚夫与维特也是好友。维特为此告别了一往情深的小山村,到某地公使馆任职。可在这里,他常被百般挑剔。维特忍无可忍,愤而辞去工作。几个月后他返回了小山村。此时物是人非,绿蒂已为人妻。爱情上的绝望,世态的炎凉,官场的腐败,这一切使维特再也无法忍受。圣诞佳节前的一个晚上,他最后一次来到绿蒂住所,为她诵读诗篇。在动情处,情不自禁拥抱和亲吻了绿蒂。两天后,维特在给绿蒂写完不忍卒读的遗书之后,于午夜时分,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小说大胆使用了书信体,笔墨直抒胸臆,情感跌宕起伏。字里行间表达出对个性解放的追求,对压抑和窒息的反抗,对陋习恶俗的叛逆。读透了维特,我才醒悟自己根本不知什么是爱!爱是敞开心魂:所谓推心置腹,所谓红颜知已,所谓心心相印,一切皆无所隐瞒,恰似剔透的水晶;爱是始终不渝:一度春霄,终生相伴,在天比翼,在地连理,冬雷震震夏雨雪,不敢与君绝;爱是无尽地奉献:水有竭时,月有亏日,花开花落皆有数,只有爱是绵绵无尽期;爱是神圣的职责:一旦获得她,你将终生守护,终生保护,像看管自己窗头那锦帕一样温柔的小花,不容她有一丝玷污和欺凌。而我对黄毛既无敞开,也无奉献;我的怯懦使她心头流血,我的谎言使她蒙受屈辱。一切源于身心的幼稚,像刚刚出土的娇芽嫩草,我的心智还无法承受爱的沉重。

在那个寒冷的下午,我面对那本小说,沉思了许久。不知不觉,窗外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我拄着拐杖,上到二楼,楼外有长长的木廊。我身倚廊柱,极目眺望,看见原野上银鳞乱舞。一切都在蛰伏中,没有蜂蝶,没有花絮,阳光也躲在浓云背后,不肯给万物施舍些许温暖。沙河大闸失去了往日的高歌,只有隐约可辨的低吟声断续传来,为这寒冬妆点一分姿色。我望见堤岸边那片桃林,恍忽间那桃林中万蕾怒绽,姹紫嫣红簇拥着一位少女,在轻轻吟哦,景色美如梦境。这可是爱的心境吗?这可是至纯至洁的感情吗?我向天发问,在心里念成一首小诗:

谁能收集那月色的足迹,
    让她灿烂得像花儿一样荼蘼?
    谁能编织那五彩的云霓,
    用一网青丝,网住春的气息?

尽管漫天银鳞,涩住了我的琴笛,
    尽管沙河的寒烟,遮挡了春的裙裾,
    我仍在且歌且行,寻找这样一片土地:
    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四季都可耕犁。

那里将是春光永驻的田园,
    洒一滴露珠,花香便永远伴随着鸟语;
    那里将是充满希望的原野,
    播一粒种子,就得到一个丰收的秋季!


九、

由于连委们反对,疤瘌眼没能撤我的职。一周后我的脚伤拆了线。那天下午,我独自躺在宿舍,正在看书,庄重忽然匆匆进来。我不觉有些惊讶:“这么早就放学了?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今天周末,最后一节是自习,我请假了;”“请假?为什么?”我问他。庄重拍拍虎子的头,神秘兮兮地说:“虎子,到门口放哨去。”虎子仰头看看我,在红卫连,只有我和黄毛可以命令它。我向它点点头,虎子立刻跑到门外蹲着。

“什么事这么神秘?”我见庄重神色凝重,焦急地问。

“你知道吗,沈丘出了个反标案。”庄重低声说。

“咳,就这事?至于吓成这样?”我嘲笑庄重。

“这事可不一般,用的是英文!”“喔?是新鲜,看来做案人学问挺高呀!”“你想想,满沈丘县有几个懂英文的?除了干校就是咱们中学,没别人。”“哈,那咱们全占着了,既是干校子弟,又是五七中学学生。”我仍满不在乎。

“这案子可不得了,干校成立了专案组,甄老师是到专案组去了!听说,中学这头很快也要查了!”庄重见我若无其事,着急地说。

“查就查呗,反正你没写,你急什么?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呢!”我还是不以为然。

“你知道它写在哪?哪天写的?”庄重把两个“哪”字说得太重。

“不管在哪写的,哪天写的,和我无关。”我说。

“是12月4日晚上写的,写在东关桥上!”“东关桥?咱们回林场都要过那桥呀?”“就是!你再想想12月4日是星期几?”“星期几呀?”我掰着手指头数着天数,那时没挂历,要算出一个月前的某天是星期几,还真费劲。

“别算了,我告诉你吧,是星期六!”庄重把星期六说得重若千斤。

我想了起来,棉籽油中毒事件就发生在那个星期。我不明白庄重为何对星期六这样强调,是不是星期六,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星期六是什么日子?是我们回林场的日子呀!每个星期六晚上我们不都是要回林场吗?我们不是都要经过那座桥吗?干校人是不少,五七中学人也是不少,可是,有多少人恰好在星期六晚上经过了那座桥呢?干校且不说,你算算咱红卫连,刨去小学生,女生大概也不用算,就只算初中以上学了英语的男生,有几个人?”我想了一下,只有回林场的孩子走东关出城,会经过那座桥,算下来,初中以上男孩子过那桥的不到十个人。我明白庄重为什么那么紧张了,因为那天晚上我和他都曾经路过那座桥。那天他母亲生病,他七点钟就走了;我是开完连委会,大概八点多走的。真是阴差阳错:平常我俩总是一起走的,偏偏那天没走一路。庄重受父亲牵连,如果找嫌疑犯,庄重肯定是第一号!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破案总得有证据吧?”我给庄重说宽心话。

“这种事,除了字体,还有什么证据?只要时间地点沾上边,再有作案动机,说是你就是你,你能证明你没写吗?”“事情已经发生,害怕也没用,不是还没查你吗?”我对庄重说。庄重伸头看看窗外,确信外面没人,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庄生,求你帮个忙,一旦查问起那天过桥的事,你就说咱俩是一起过的桥!”“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不会受怀疑呀!”庄重着急的说。“你是连长,你爸是老革命,你没有作案动机,没人会怀疑你。如果咱俩一起过桥,你就可以为我作证,有你作证,我的嫌疑也就解脱了。”“你这样想?我就不会受怀疑?”我觉得庄重的想法不靠谱。

“我肯定!”“可是,咱俩并没一起过桥呀?”自从因扒窗户的事违心检讨,让黄毛斥责为胆小鬼后,我曾发誓再不说谎。

“求你了,庄生!”庄重可怜地哀求我。“你不作证,我肯定没跑,一准是头号嫌疑犯!要是来几个姓朴的那样凶神恶煞的,一审我,不承认也得承认了!”庄重眼泪汪汪。看到他这可怜样,我的心软了,毕竟是发小儿,为朋友两肋插刀,说句谎话也不算错。

“行了行了,我能不帮你吗?让我想想,说谎话可不能有一点漏子。”我说完,仔细地想着;庄重见我应允,松了一口气。

“你能肯定那天过桥时,没遇上熟人,没有同学、或是干校的人看见你?”我问他。

“没有,肯定没有!那天过桥时没人,何况又是个阴天,没有月光,桥上也没灯,可以说几步以外就看不清人影。”庄重答的很肯定。

“那天你七点离开张湾,大概八点左右应该就到林场了,可我是八点多点儿才离开张湾的,中间隔着一个小时,这时间差怎么解释呢?”“没问题。那天林场放电影,宿舍只有我妈在。她那天发高烧,糊里糊涂的,也不会注意我是几点到的林场。”庄重的解释很圆满。

“可是,你七点离开红卫连,一定有同学看到;而我是开完连委会才走的,这一点连委们都会记得。如果说你是和我一起过的桥,也就是说你离开张湾后,没有马上出城,在县城待了一个小时。大冬天的,你在县城干什么呢?总不会一个人在马路上转悠了一个小时吧?说去同学家串门?不行,去谁家?一查就漏馅;说逛商店?不行,店铺早都关门了;说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等我?更不通,要等也应该是在张湾等,大冷天跑到外边等我,这不是有毛病吗?”庄重被问住了。他左思右想,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怎么办?怎么办呢?”他急得直拍脑袋。

“别急别急,再好好想想,那天有什么特殊情况没有?”我边安慰他,边使劲回忆。忽然灵光闪现,我想起来了,那天还真有特殊情况!“有了,你就说去看铁树开花了!”我兴奋地喊起来。

“铁树开花?”庄重让我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对,去看铁树开花了,这个说法最妥当。”我得意地向庄重解释。沈丘县委大院里有棵盆栽铁树,铁树原产热带,本不常开花,移植北方开花就更加罕见,故人们常用铁树开花形容极难实现之事。不知何故,12月4日那天,县委院里那棵铁树忽然鲜花绽放。中国自古有“祥瑞”一说,出现祥瑞之像被认为是吉兆,既然铁树开花千载难逢,如今县委铁树开花了,且是在隆冬绽放,岂不是形势一片大好的祥兆?祥兆自然应该万民同赏,于是县委在大院门口落起两张八仙桌,将铁树放上去,通过广播告知居民,都到县委来赏花。

“你就说去县委看铁树开花。你想,这么希罕的事,你跑去看看合情合理。那里人山人海,你在没在那,谁知道?你只要把现场情景说对了就行。记住,铁树的花是紫色的,叶子椭圆形。”“时间没记错吧?肯定是那天晚上?”庄重小心翼翼地问。

“绝对没错!因为棉籽油中毒正好就在那一周,周六那天连委会议的就是如何防止食物中毒。散会后我回林场,一出张湾就遇到我们班的小李宝,正急匆匆地赶去县委大院看花。周一上学,很多同学议论铁树开花的事,我还有些后悔没去看一眼。这事县报上还登了个豆腐块呢。”我满有把握地说。

“行,那就这么说:我离开张湾先去看铁树开花,看完走到东关遇见你,咱俩一起过的桥。”庄重如释重负。我也颇为自己的“聪明”自鸣得意。


十、

火灾后第二周我伤愈上学了。一进校门,看见操场上一群女孩子在打篮球,里面竟有个穿军装的小伙子。那时男女生从不在一起玩,一个小伙子跟着一群大姑娘打篮球,看着就稀罕;而他不但一块打,还寻机和女生们搂搂抱抱。打听他是谁,没人知道。

下午全校开大会,叫做动员破案大会。欧阳校长简单开场白,便请县武装部郭干事讲话。郭干事上台,正是和女孩子们打篮球的那位,我就对他没了好感。

郭干事长得倒也英俊,白净净圆团团的脸,颇有几分风流。一开口,却是娘娘腔。“同学们,咱们县上个月发生了一起重大政治案件,有人在东关桥上写了一条反动标语!目前,咱县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可树欲静风不止,阶级敌人总是要跳出来捣乱破坏!写反标就是敌人的一个阴谋,妄图破坏我们的大好形势、破坏胜利成果、破坏文化大革命、破坏……;”郭干事滔滔不绝竟侃了一个小时,我们坐着冻得够呛。终于他侃累了,说到了主题:“我肯定,犯罪分子就在这,就在你们中间!”听了这话,同学们个个左顾右盼,好像坏人就坐在旁边。“县里成立‘12.4’专案组,由我负责,要在五七中学办一个破案学习班。希望作案者动坦白交待!拒不交待,肯定把你耗出来!”我听了在心里说:“吹牛皮不上税,破不了看你怎么下台?”晚上疤瘌眼把九个初中以上的男生叫到连部,其中也有我。到了连部一看,全是二连三连的子弟,心里就明白是反标的事。让我惊讶的是郭干事和汪所长竟也坐在屋里,棉籽油案件中我和汪所长打过交道,看见他忙点点头,可他像是不认识我,把头偏向一边。疤瘌眼指着郭汪二人说:“这是五七中学‘12.4专案组’的郭参谋汪所长,‘12.4’反标案你们都知道了,你们几个那天都曾经过那座桥,郭参谋和汪所长今天来问问情况,你们一定要如实说,不准撒谎!现在你们到东屋等着,叫到谁谁过来。”我们来到东屋。平时不注意,此刻聚在一起,我才发现家长有问题还真不少!庄重不用说,另外还有三个:初一的李小东父亲是副部长,三十年代在上海文坛曾与鲁迅有些纠葛,文革中被打成“反鲁迅的黑干将”,至今还在三连劳改;另一位初一的戚跃父亲是高级翻译,文革中被扣上“里通外国”的帽子,也进了牛棚;还有初二的解晓之,父亲与庄重爸爸类似,也因给康生贴大字报,成了现行反革命被逮捕。此时我们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说话。庄重坐我旁边,脸色刷白,手不住地抖。人一个一个叫到办公室,出来都匆忙离去,最后只剩庄重和我。我对庄重说:“记住那天商量的话,千万别说错!”倒数第二个叫到庄重,我成了压轴。奇怪的是,前面七位每人一般都不到十分钟,到了庄重这不知何事卡了壳,过了一刻钟还没出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心情越来越焦急,我猜测庄重必定是出了什么岔子。窗外寒风又起,呜呜地刮得人心烦意乱,此刻我才体验到心里有鬼是啥滋味,有些后悔不该答应庄重撒谎;可事已至此,再要改口,就把庄重害惨了。

庄重终于出来了。他站在门口朝我这边瞥了一眼,那眼神很怪,不知是焦虑还是恐惧?疤瘌眼紧跟在他身后出来,令他匆忙离去。

我走进办公室。办公桌又摆成一溜,像是审问。疤瘌眼递给我一张纸,让我写一句英文“毛主席万岁;”然后再用拼音写出“刘少奇”三字。我明白了,这条反标一定写的是“刘少奇万岁”。

写完,疤瘌眼让我讲一下那天过桥的前后经过。我犹豫了一下,心想:万一庄重刚才出了什么岔儿,我还按商量的说法复述,岂不是自投罗网?可要是庄重并没露馅,我却临阵改口,岂不是坑了朋友?眼看已无法和庄重再通气,也不容迟疑拖延,只能心一横,照着和庄重商量好的说法讲了一遍。听完,郭参谋又让我复述一遍。我发现郭参谋竟面露喜色,疤瘌眼的眼神也很怪,只有汪所长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看得我发毛。我几乎一字不错地又说一遍,郭参谋冲疤瘌眼点点头,疤瘌眼便让我回去了。

宿舍已经熄灯,同学们都睡了。我看看庄重,见他蒙着头躺着,也不知睡着没有。我很想喊他起来问问情况,却又怕惊动别人,万一让疤瘌眼知道,说我俩暗对“口供”,岂不是没事找事?只得草草洗漱睡下,一夜做着噩梦,几次惊醒。

第二天一起床就想找庄重问个究竟,可庄重似乎在躲避我,不给我单独谈话的机会;疤瘌眼则似乎在监视我,早饭午饭老在我身边转悠;我自己也像做了贼似的,没有勇气把庄重拽到个无人处好好问个明白。时间就这样耗过去,我寄希望天黑后能有机会和庄重谈,没想到情况会急转直下。

下午第二节课,年级组长孙老师忽然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你赶紧去会议室参加个会;”他这样说。我开始还想是不是宣传方面的会,因为我在班上是宣委;可一进会议室,迎头就看见郭干事、汪所长坐在前头,陪着他俩的有欧阳校长和教务主任,全绷着脸,很严肃。再看到会的学生,有三个是干校子弟,正是家长有问题的李小东、戚跃和解晓之;另外十几个孩子都是本地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肯定都不是宣委,我的心忽悠一下,知道这会定是与“12.4”专案有关。

果然,会议开始郭干事就直奔主题:“昨天动员大会上,我已经说了,识相的趁早主动坦白交待。如今一天过去了,还没人投案自首,看来我们这个破案学习班是不办不行了!我宣布,今天到会的学生都是学习班成员,案犯就在你们当中!即使你不是案犯,你也有其它严重问题,也都要老实交待!散会后,你们回去和家里打个招呼,收拾一下,带上铺盖、洗漱用具、饭钱,五点前返回学校;从今天起停止上课,集中住宿,集中交待,直到破案。”我的血一下涌上大脑,思维瞬间停滞,似乎一点儿没听明白:“学习班?案犯?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有没有听错?我愣愣地看着郭干事,仔细捕捉他的每句话的意思,希望是我理解错了;可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你就是疑犯!他得意洋洋地说:“别想逃跑!无产阶级专政的天罗地网,保证你插翅难逃!还是昨天那句话,赶紧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如果一意孤行,拒不认罪,等我们把你揪出来,可就小命难保了!”最后这句话说得杀气腾腾。我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办学习班”,这实际就是拘留,和关牛棚一样。文革开始后,我见过许许多多大人关进牛棚,没想到如今我和这一屋子十五六岁的学生也会进牛棚!

会散了。我和李小东、戚跃、解晓之三人返回红卫连。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心事。我心里只有一个问题翻来倒去:“为什么是我,不是庄重?”我把与庄重商量好的说法想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想不出其中有何破绽?而且,即使有破绽,即使发现我俩说了谎话,也应该同时怀疑我俩呀?怎么会把庄重放在一旁,单单关我呢?”本来还抱有一丝幻想:我是红卫连连长,是干校子弟,县里的专案组难道可以随便把我拘留?难道干校不会为我说句话吗?可是,当我回到连部,看到疤瘌眼那兴灾乐祸的神情,我便知道,他不但不会为我说话,而且一定会落井下石!“别问我,”他冷眼对我说,“一切听专案组的,进去老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我的天,原来在他心中,已经认定我就作案者了!

回屋打铺盖卷,看到褥子下面压着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东看西瞧,想不出一个理想的藏书处。最后把书藏在床底下装衣物的帆布箱里,再把箱子锁好。心想等这事过去,快些把书还给黄毛吧。又想到应该带几本书去看,可不知学习班里是啥规矩?挑来挑去,只带了课本、鲁迅杂文选和毛泽东选集。

收拾好了,我和三位同学背上铺盖,离开了张家大院。虎子似乎预感到什么,紧紧跟着我。出了张湾,就要踏上去学校那条路时,李小东踌躇地对我说:“连长,咱们甭走这条路了,从东边绕一下吧?”张湾东边另有一条路可通学校,但距离要远不少,平时我们从不走那条路。我知道,小东他们怕碰上连里的同学们:遇上同学真不知如何解释!可我抱着一线希望能在路上与庄重相遇,能把事情问个清楚,于是借口有工作要向明明交待,让小东他们三人绕道,自己带着虎子踏上不知走过多少趟的田间小路。

天下起蒙蒙雾雨,小路变得湿滑。寒冷的雨雾在田野里缓缓滚动,渐渐掩盖了一切。所有景物都朦胧不清,像一个个迷团,让你猜不透。我的心亦如这白茫茫的冷雾,一片迷茫。心里颠三倒四地折腾着一个问题:为何是我,不是庄重?我设计出一个又一个答案,又一一将它们推翻,事情的演变是那样不合逻辑,那样违反常理,那样诡异难解。背上的铺盖渐渐让雨水浸湿,越来越重;心上的迷团更像块大石头,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企盼庄重在浓雾中出现,来为我解开迷团,可是漫长的小路一片寂静,看不到一个人影。

忽然虎子高兴地叫了两声,飞快地跑向前去。我抬头一看,在雨雾中出现的,竟是此时我最不愿见到的人----黄毛!由于有雾,我俩看见对方时,已经很近。她站住,我也站住,她死死盯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解读出什么。“学校……要……办个班,……宣委培训班,我去……参加,……没几天就回来……;”我小声嗫嚅,吃力地挤出每个字。

“除了撒谎,你还会些什么?”黄毛突然厉声喝到。她的眼神充满鄙视和忿怒,像把尖刀戳在我心上。“自己撒谎,还叫别人跟着撒谎,无耻!虎子,跟我走,永远别再理他!”黄毛招手叫虎子跟她走,若在平时,虎子肯定会跑过去,可今天虎子出乎意料,紧紧依着我不肯离开。我无奈地放下铺盖,蹲下搂住虎子的头,轻轻对它说:“走吧,我没事,很快就会回来的。”说完使劲将它推向黄毛。虎子只好跟着黄毛走了,它三步一回头,不断回顾我,那忧郁的目光像在说:“嘿,哥们儿,你可要小心呀!”黄毛和虎子消失在雨雾中。我站起身,伫立在田间,心中一片茫然。“自己撒谎,还叫别人跟着撒谎,无耻!”这几句话像重锤将我打懵了,这是我认识黄毛以来,她对我最狠的指责,也是最莫名其妙的指责!难道她知道了我和庄重的密谋?似乎是。可在我俩当中,叫别人撒谎的是庄重,不是我呀!我知道我和黄毛的友情,从此一笔钩销了。我默默拾起铺盖,一步一滑地向学校走去,眼泪悄悄淌下,和着雨水,点点滴滴洒在小路上。


十一、

最终也没等到庄重。五点前,我们全到了。我们被带到学校东北角一个小院,这院正是夏天我们试验九二0的那个院。五间屋子都收拾了一下,里面堆放的瓶瓶罐罐全没了,一间做专案组的办公室,一间做审讯室,另三间住人。住人房间没有一样家具,窗上安了铁栅栏,门上开了探视孔,挨着东西墙在地上铺两层草垫,算是地铺;每间屋住七八个学生。我这屋除了我们四个干校子弟,还有四个本地的孩子。令我惊诧的是,这四人中,竟有一个我班的同学李安!李安是副班长,和我关系很好,我还是他的入团介绍人。他家世代贫农,是红五类,下午开会并没有他,怎么现在冒了出来?“怎么你也?……;”我瞪着他轻声问,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显得无可奈何。

收拾好床铺,马上集合,郭干事训话。他宣布为了组织学习维持纪律,专案组抽调六位学生干部参加我们学习班,一屋安排两人(分单双号轮换),负责监督学员。我恍然大悟,原来李安是来监视我们的!

宣布完纪律,排队去学校食堂打饭。食堂在校园西南角,从小院去食堂,要穿过整个校园。我们一行人手拿饭盒,一出小院,就招来无数好奇的目光。我低着头不敢四顾,只听见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咦,这是弄啥子的?咋吃饭还排个队哩?”“夜儿个会你木有参加么?出反标啦!说那坏蛋奏在咱学校哩,要办啥破案班?这奏是破案班的学生吧?”“俺类娘诶!” 晚上由学生干部领着学政策,政策人人皆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李安本不善言词,又和我是同学好友,如今两人相对,他成“堂上官”,我为“阶下囚”,好不尴尬。

“其实,其实谁咋样,心里都明白;只是,只是赶到坎上,躲也躲不过;遇事往宽处想,今儿个老鸹叫,明儿个或许就麻嘎子叫了呢?”李安吭哧说了几句,就没词儿了。我听出他的话音儿,是在劝慰我们想开些。落难之时,听到一句安慰话,真是感激不尽!我看大家都低头不吱声,屋里一片寂静,想给李安圆圆场。下午分屋后,我一直注意观察与我同屋的三个本地学生。这三位都是初中生,一位满身烟味,手指也让烟熏得黄黄的,一看就知是个烟鬼;一位楞头楞脑,人有些粗鲁;一位却长得很秀气文静,衣服也干净整齐,显得有教养,可一直不说话,总低着头。我很想知道他因为什么被关进来,像他这样看上去谨小慎微的人,怎么能和写反标挂上钩呢?此刻,为了打破沉默,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问他:“你为什么进了学习班?那天晚上你也过桥了?”他惊恐地抬起头看我一眼,见我没有恶意,便又缓缓低下头。我发现他的眼中充满泪水:“都怪我,”他痛苦地说;令我惊讶的是,他说的一口普通话!“我要是没看见,什么事都没有!可怎么偏偏就让我看见了呢?”他抹了抹眼泪。“哼,龟孙!某有你,老子咋会遭这罪受!”烟鬼气呼呼地骂了一句,从兜里掏出个盒烟末卷起大炮。“你咋恁嘴却!”我用方言骂了烟鬼一句,“嘴却”在沈丘话中意思是爱说脏话。烟鬼看了我一眼,对我会说沈丘话有些好奇。我接着问那孩子:“难道反标是你发现的?”他点点头,“那天我出城走亲戚,晚上回来正好经过那桥。天黑,我打着手电筒,一晃光柱正好照见栏杆上的粉笔字。我好奇,走过去一看,妈呀,是用英文写的反标!我当时吓坏了,想跑,又怕万一有人看见我,知情不报,这不是罪上加罪吗?谁知道,我报了案,照样还是嫌疑犯!”这可真让人哭笑不得,报案人也成了嫌疑犯!“你不是本地人吧?”我问他。“我从小在北京,破四旧时红卫兵把我家抄了,爸爸自杀了,妈妈带我躲到沈丘姥姥家,再也没回去。”“红卫兵为什么抄你家?”他沉默了许久,轻轻说了一句:“我爷爷是地主。”十点熄灯。我有睡前看书的习惯,在这不能看了,躺在被窝里睡不着。已到数九严寒,屋里没炉子,气温接近冰点。虽然身下有草垫和褥子,地面的寒气仍慢慢渗透上来,人像躺在冰床上,冷得蜷缩成一团。我盯着破败的顶棚,心中又再想那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不是庄重?思绪忽地飘向童年,往事一幕幕闪过脑海。我想起五岁那年国庆节,爸爸得到一张上天安门观礼台的请柬,要带我去看焰火。庄重知道了,吵着要和我一起去。爸爸笑了,他把我俩都带上了观礼台。那个夜晚是多么美丽,天安门广场上空万花齐放,灿若群星;每当烟花放过,许多小降落伞便飘落下来,爸爸把我高高举起,我抓住了一个降落伞,高兴的大叫,庄重眼巴巴地看着那伞,羡慕之极,于是爸爸不顾我的伤心,把伞送给了庄重……;上小学后,一次去机场给外宾献花,外宾将一枚美丽的纪念章别在我胸前。回到家我把纪念章给庄重看,他为上面那漂亮的图案着迷,提出用两块奶糖和我交换。我不允,庄重哭了。爸爸又从我手中拿走徽章,送给了庄重,结果我大哭一场……。

往事如烟,一路想过来,我觉得自己从没有对不起庄重,难道庄重会恩将仇报,反过来坑害自小亲密无间的好友吗?


十二、

第二天北风袭来,气温骤降,虽天气晴彻,却寒气逼人。

早饭后,我被叫到审讯室。夏天试制九二0时,这间屋是试验室,我和黄毛曾坐在这屋里整夜摇着筛子。而今审讯室里只摆着一张桌子,郭干事和汪所长坐在桌子后面,对面摆着一把椅子,我知道那是留给被审问者的,一进门便自动坐在那把椅子上。

“你,想好了吗?”郭干事上来就声色俱厉,好像我就是罪犯。我看看他,见他手上拿着几张稿纸;又看看汪所长,汪所长低着头,在小本本上记着什么。

“想什么?”我鼓起勇气问郭干事。

“想什么你清楚!”“我不清楚!”我打心眼儿里反感郭干事,倔脾气上来,忍不住顶了他一句。

“嘿,你还兴厉狠哩!”郭干事一拍桌子朝我吼到。兴厉狠在沈丘话中是挺厉害的意思。汪所长轻轻拍拍郭干事,示意他别发火,然后看着我,用他那不高不低,不大不小,听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可字字都像小锤儿锤在你心上的话音说了一句话:“孩子,你把过桥的经过再说一遍吧?”汪所长总是一下抓住要害,我现在最怕问我过桥经过。我猜测庄重那头肯定出了什么岔子,不知原来商量的说法是不是真有漏洞?可没见到庄重,我不知漏洞在哪,无从改口。若推翻谎言,照实说开,庄重就惨了!左思右想,牙关一咬,依旧照着和庄重商量的说法复述一遍。

我说完,郭干事冷笑一声,扭头对汪所长说:“你瞧,他可真是一条道走到黑,都到这了还不老实!”说完转脸冲我说:“你以为耍小聪明就可以蒙混过关吗?你那天的活动我们全掌握,”他晃晃手中的稿纸,“都在这上边记着哪!就看你能不能坦白交待,争取宽大处理!”听这话,分明已经认定我是作案人了。我大声争辩到:“别诬陷好人!要我坦白什么?我没写反标!我为什么要写反标?”“谁诬陷好人?”郭干事又一拍桌子,高声训斥到:“你敢污蔑专案组?你敢说你没有作案动机?你的情况我们一清二楚!你,一贯思想颓废,看黄色小说,给女孩子写情书,扒女生宿舍窗户,为此受到严厉的批评;于是你怀恨在心,仇恨领导仇恨组织,这就是你作案的思想基础;还有,你家庭出身地主,老子是走资派,你舅舅是右派,你叔叔在台湾是国民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崽子会打洞,你不写反标谁写反标!”我的天,郭干事真把我祖宗三代都查个底儿掉了,我舅舅是右派?我有个叔叔在台湾?这些我都头一次听说,爸妈从未对我讲过。我一下愣住了。郭干事见我不吭声了,得意起来,拉开抽屉拿出一本书,朝我晃晃说:“认得这本书吧?”那不是《少年维特的烦恼》吗?看来他们彻底搜查了我的东西,连藏在床下箱子底儿的小说都搜了出来。郭干事把我夹在书中的纸条捡出来,装模做样地浏览着,嘴里发出啧啧声:“瞧瞧这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污言秽语!不堪入目!这就是你思想堕落的证据!我真不明白,干校怎么让你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当什么红卫连连长?”一股热血冲上我的头,郭干事竟污辱我爷爷我父亲,污辱我的红卫连!我怒火满腔,一下失去理智;突然像只被逼急了的豹子猛扑上去,揪住郭干事狠狠给了他一拳。

郭干事向后躲闪着,想用桌子挡住我。但是暴怒的我竟推开桌子,整个身体都扑到郭干事身上。我们俩重重跌倒在地,郭干事拼命用拳头打我。但他低估了我的力气,我虽然只有十六岁,看上去很瘦弱,但愤怒使我疯狂如虎!我用拳打、用脚踢、用牙咬,若不是汪所长铁钳一样的大手紧紧抓住我,及时把我从郭干事身上拽开,恐怕郭干事要大吃苦头。郭干事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嘴角上的血,一拳打在我眼上,眼镜打飞了,眼前一片摸糊。我依稀看见郭干事再次挥拳向我打来,赶紧闭上眼睛,但拳头并没有落在脸上。我睁眼一看,原来汪所长用身体护住了我,他大声喊着:“小郭,你冷静点!冷静点!”郭干事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当着汪所长的面,他不好再打下去。他大声咆哮着:“给他上铐子!关到单间去!老子不信治不了他!”汪所长并没有单独关我,也没有给我上铐。他叹息着把我送回屋去,嘱咐李安看好我,不能发生意外。我知道,他怕我自杀。从那天起,我一言不发。任凭郭干事破口大骂,威胁恫吓,我就像一根枯木,沉默无语。每天发下写交待的稿纸都被我撕碎。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我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掠过树梢,感到它钻进窗酃,钻入我的被子,将一丝温暖夺去。我便思念父母,思念在云南的大哥,在东北的二哥、在北京的三哥、在延安的姐姐……;那时,我会在心底呼唤:“亲人哪,有谁能救我脱离苦海呢?”五天过去,案子毫无进展。郭干事越来越急躁,整天在审讯室中冲着学生吼叫。为了应付,被囚禁的学生大多每天交一篇检查。也有少数不写,有的是像我这样不肯写,还有像烟鬼那样不会写。说实话,我怀疑他能否把英文字母都写全,把他当作反标嫌疑犯真是太抬举他了。

每天晚饭后,有半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所谓自由活动,其实就像监狱里的放风,允许我们在小院里遛达会儿。第六天晚饭后,我一个人在小院里踱步;天气太冷,别的学生都呆在屋中不想出来。我正缓步走着,忽听东墙外边有人小声喊我:“庄生,庄生!”我惊愕地望去,院墙是土坯垒的,墙上有个豁口,庄重正扒着豁口喊我。我朝小院四周扫了一眼,院里没人。我急忙走到豁口边,惊喜地问:“庄重,你怎么来了?”“我昨天就来过,没看见你,急死我了!今天要是还看不到你,可能就再也见不着了!”“你说什么?再也见不着了?你什么意思?”我大吃一惊,急忙追问。

“前天干校来了通知,我妈和诗雨妈被发配到青海,我和诗雨都要跟着到青海去。另外,七0届的子女要回京参加分配,咱连有十六个同学是七0届的,这次都要走。”“真的?”听到这消息,我心里一沉,红卫连的干部多数都是七0届的,他们一走,红卫连的骨干力量几乎没有了。“哪天走?”我焦急地问;“后天早上八点,干校来车接我们去漯河火车站。”后天?看来我没有机会和同学们告别了。想到我目前的处境,马上醒悟要赶紧了解庄重是否出了岔子。“庄重,你和我说实话,咱俩商量的说法是不是有什么漏洞?”我盯着庄重问。庄重看着我,沉重地低下了头,待他再抬起头时,眼里已含着泪水:“庄生,我对不起你,是我把你害了!”他痛苦地说。“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回头看看小院,还没有人出来,急忙催问他。“那天晚上在连部报告,我是按咱俩商量的说法说的,一个字都没错。可是,汪所长一下子就听出破绽来了!他问我,‘你几点去县委大院看花的?’我说七点钟,离开连队就直接去看花了,汪所长说不可能,那天晚上把花抬出来是在八点以后!”“什么?”听庄重一说,我一下傻眼了,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我怎么忘记核实一下铁树展出的具体时间呢?

“汪所长一说,我一下就慌了!花是八点以后才摆出来的,我却说七点去看花,这不明摆着是说假话吗?郭干事紧盯着我问为什么要说谎?我没词儿了,结果,结果……”,庄重吱吱唔唔不敢往下说,我心急火燎,“结果什么你快点说呀!”庄重愧悔万分地小声说:“我就说,是庄生让我这样说的”。

“什么?”我差点蹦起来!“是我让你这样说的?你这不是倒打一耙吗?明明是你求我撒谎,怎么成了我让你说假话啦!”我对着庄重怒吼起来,要不是隔着一堵墙,我真要抽他一个嘴巴。

“我当时吓傻了,吓糊涂了,心想要是承认自己成心说假话,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想你是连长,是团员,他们不至于怀疑你吧?人一晕,就把你供出来了。没想到他们还真的怀疑你了,真的把你关起来了,我真混呀!”庄重禁不住哭泣起来。

看他泪流满面,我满腔怒火渐渐平息,“行了别哭了,这事不怨你。看花的说法是我想出来的,责任在我。不过,你也该和我通个气呀?我要是知道这个说法不行,好歹也会想别的招呀?”“郭干事和疤瘌眼威胁我,说要是向你透露消息,我就犯了包庇罪。不知疤瘌眼在郭干事那给你下了什么眼药,郭干事认准反标就是你写的!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写了一份材料,把我求你替我作证的事都写清楚了,后天我走时,会托同学送到专案组,我想他们不会为此再把我从青海抓回来吧?即便把我抓回来,结果也不会比发配青海更惨了吧?”庄重说得铿锵有声,一贯懦弱的他,终于有了男子汉的血气。我赞许地点点头,忽然想起黄毛那天斥责我的话,忙问庄重:“你有没有把咱俩的事告诉黄毛?”“没有!”他肯定地回答。这时,小院忽然传来人声,有学生从屋里出来,庄重马上消失了。

我回到屋里躺在地铺上,默默看着屋顶。一个小小的疏忽,让精心编造的谎言流产,真是自作自受。只是不明白,黄毛怎么会知道我俩密谋的事?她那天斥责我,她分明是知道了庄重对专案组撒的谎话,并且信以为真,才会对我那样鄙视和忿恨。不过,这些对我已经无所谓了:她就要远走他乡,我们可能终生不会再相见。她对我的怨恨,终会像一缕清烟消散,彼此淡忘,各走各的路。此刻我的心倒坦然了,只盼着庄重的信快些送到,那时真相大白,我或许能脱离苦海。

可是,好像总有什么事令我心神不定。我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似乎有某种灾难将要发生,那是什么呢?我辗转反侧,猛然一惊,不禁脱口喊出声来:“虎子!”


十三、

虎子只听命于两个人,黄毛和我;虎子的家也只有两处:林场和红卫连。虽说它极聪明,知道不能再回林场,可一旦我和黄毛都不在红卫连了,它极有可能返回林场去找我们!

我立刻意识到虎子面临的险境。万一它落入杀牛的手里,凶多吉少。万全之策,就是在黄毛离开前,我能返回红卫连,这有可能吗?我苦笑着摇摇头,我是郭干事眼中的头号疑犯,除非这两天案子破了,否则我怎么可能走出这小院?

逃跑!这个念头在我脑子里闪过,逃跑很容易,院子里没岗哨,院墙也不高,逃离小院易如反掌。可是逃跑后我还能回红卫连吗?没戏!专案组一个电话打过去,我就会变成通缉犯,不但救不了虎子,连自己也会陷入绝境。可难道就这样坐等?虎子于我于红卫连有大恩大德,它洪水中救过我,批斗会上救过黄毛,拉沙礓救过云鹏,食物中毒事件中救过庄重,火灾中救过小学生……;我绝不能让虎子伤到一根毫毛!

焦急中,我想起替黄毛写检讨的事。如果我认认真真地写份检讨,说明那天的实际情况,对说谎的事做出深刻检查,会不会取得郭干事和汪所长的谅解呢?我知道要感化郭干事很难,但我相信汪所长会明察秋毫,在食物中毒的案子中,他对庄重采取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对案情鞭辟入里的分析,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寄希望汪所长能拯救我。

第二天早饭后,我要来稿纸,字斟句琢地写了一篇检讨。我写了过桥的实际情况,写了庄重求我作假证以及我俩商量的过程,写了庄重之所以求我并非是他写了反标,完全是因为父亲的问题而对审查产生了恐惧;其实我们俩都是无辜的;最后又对编瞎话的行为作了检讨表示了悔过自新的决心。这份检讨整写了一上午,午饭前我把检讨交到办公室。令我大失所望的是汪所长没在,办公室只有郭干事一人。他见我送来检讨,既意外又十分得意:“哼,你终于想明白了?早点交待多好!”没想到,我的检讨更加惹恼了郭干事。下午他把我叫到办公室,把我的检讨拍在桌上对我喊起来:“你写的什么玩艺儿!你没有涉及实质问题!实质!”他太监一样的喊声几乎刺破我的耳膜。“什么实质?你想要我检讨什么?”我忍住气问他。郭干事干脆直接点明了:“写你是怎么作案的!你写反标的经过!”“我没写!”我固执地与他辩驳。“那你今天为什么写检讨?你不是一直拒不坦白吗?”“我,我想出去;”我嗫嚅而言,不知该怎样对郭干事说,如果不是为了虎子,打死我也不会写什么检讨。“你想出去?想出去就老实交待问题,争取宽大处理,要再这样顽抗,就不是出不出去的问题了,是要不要送你进监狱了!”回到屋里,同伴们看见我的样子都有些害怕,我两眼发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耳边只回响着郭干事那句话:“想出去就老实交待问题!”我呆呆地想,如果我承认写了反标,是不是郭干事能放我出去?那一刻我有些浑浑噩噩,几乎就要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但是,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除了撒谎,你还会些什么?”我猛然惊醒,痛苦地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撒谎了!

那天晚上寒流突降,西风怒吼。我凝视着铁栅栏分割开的寒冷的月光,知道自己不可能送别离去的同学们,也无力保护虎子了。我想到欧.亨利的小说《最后一片藤叶》,真羡慕那个年轻画家琼西,当她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那窗外墙壁上最后一片藤叶时,一位善良的老画家用自己的画笔和生命,帮她保住了那片藤叶,也挽救了她的生命;而现在,我的希望无处可以寄托,也没有人能来帮我!

舍友们早早睡了,我却睡不着。我裹着被子,背靠冷冰冰的墙壁,听着朔风在大平原上呜呜地吼叫着。听着它的巨爪在大平原上肆虐,从村庄到田野,攫取落叶,横扫枯枝,飞扬跋扈。我只能用回忆中的幻境与寒冷抗衡,冥想那沙河大堤边的桃林,粉色白色的花,芬芳地开着,让人陶醉;蜜蜂嗡嗡穿梭花间;桃林深处传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我走到窗前,透过汹涌飞奔的乱云,还看见永恒的太空中有几点星星!”……

我在幻境中睡去,再睁开眼时,黑夜已被狂风卷去,冰冷的巨手从东方托起一轮红日。血红的晨曦中,我似看见一行鸿雁从沙河岸边展翅腾空,悄然而别。留给我的,是一片空旷的大地。


十四、

第二天是大寒节气。屋里的温度几近冰点,我的心也冷到极点,终日躺着,一动不想动。心想大概要在这小院中度过整个冬天了,谁知事情突然峰回路转。

就在大寒第三天下午,我被叫到专案组办公室。郭干事不在,只有汪所长一人。屋里生着炉火,很暖和,我默默坐在椅子上,不知汪所长要审什么。汪所长审视着我,目光中透出一种复杂的感情,他忽然对我说:“孩子,你没事了,收拾铺盖回连队吧。”我呆呆地看着他,怀疑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我没事了?”“对,没事了,你可以回张湾了。”汪所长的话声不大,可我听来却像惊雷一般,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案子破了?抓住写反标的人了?”我大声问。

“没有;”他摇摇头。

“那为什么放我?怎么知道反标不是我写的?”我迷惑不解。

汪所长从抽屉中拿出两张信纸,递给我,“喏,证据就在这。”我接过信纸,第一张纸上只写了一行字:“我们保证,我们的连长庄生绝不会写反标!”看字体,是李明明写的,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几乎所有红卫连的同学都签了。看见同学们在我危难之中鼎力相助,我心头一热,差点掉下眼泪。再看第二张纸,是庄重写的,他把求我作伪证的经过写的一清二楚,最后一句话是:“我向毛主席保证,如有半句假话,我不得好死!”我长舒了一口气,庄重兑现了他的承诺,我背的黑锅总算摘去了。

“孩子,一定要记住,无论什么情况,都要讲真话。”汪所长望着我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你和庄重都如实反映情况,事情本不会闹成这样。你俩的谎言害了你,也误导了专案组。若不是庄重及时回头,坦白真情,你的同学们又联名上书为你担保,你的嫌疑不会这样快就排除的。”汪所长说到这,停顿片刻,他拿着庄重写的材料,看了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

“其实,那天庄重指认你叫他说谎,我就很疑惑;你为什么要叫他说谎?那天干校有九个孩子过桥,刨去你,有四个家里有问题,还有四个没问题。如果你想找同学为你作证,理应找家里没问题的,怎么会找他?就算你和庄重关系亲密,比较容易说服他,你又有什么必要,非得冒风险找他为自己作伪证呢?这案子除了笔迹,几乎没有任何可作为证据的东西:足迹、目击者、作案工具,什么都没有;一不偷二没抢,只要你有正当理由在那个时间经过那座桥,你就无懈可击。孩子,这种案子不像你们那次食物中毒,有线索可循;多少反标案最后都是不了了之。为何要自找麻烦,非编套瞎话,拉个爸爸是现行反革命的人替自己作伪证?这明显不合情理嘛!”“那你们为什么不当面拆穿我?为什么轻易就相信了庄重的话,非认定是我让庄重说谎,认定我就是作案人?”我为汪所长的分析所折服,马上向他提出我一直想不通的问题。他摇摇头说:“办案的事,我不能透露,这是纪律。但总是事出有因,有你们内部的,也有我们这边的,几方面凑到一块了。现在放你,我也是征求了你们干校专案组的意见的,你们甄老师在专案组,她是坚决给你打保票的,而我个人也一直坚信你不是作案者。”“那郭干事呢?他同意放我吗?”“他爹前天去世,他回老家去奔丧了,现在学习班由我负责。”“那李小东他们三个人呢?也可以回连队了吧?”“他们还不行,干校还没同意,今天只能你先回去。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说到这,汪所长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书,“这是从你宿舍箱中搜到的,我不懂文学,不知道这书是啥性质,但它与本案无关。既然解除对你的怀疑,按规定,你的物品都要归还,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你回屋收拾一下就走吧。”我接过书,手在颤抖,那正是《少年维特的烦恼》,我想不到它还能物归原主,我站起身,向汪所长深深鞠躬。

回屋打好铺盖卷,叮嘱了小东他们几句,与李安告了别,便背着铺盖走出小院。天阴沉沉的,校园里一片寂静,我才想起期末考试已完,学校开始放寒假了。刚出校门,忽见汪秀云站在校门口大桐树旁。她看见我,高兴地迎上前来,“咦,你可出来了,快把我急死了!”我一愣,“你在等我?有什么事?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出来?”“我大伯昨天晚上告诉我,说今天下午放你,我等你好久了。”“你大伯?谁是你大伯?”“就是汪所长呀,他是我伯伯呀!”我恍然大悟!难怪我见汪所长觉得眼熟,原来他是汪秀云的伯伯!他与汪秀云的父亲、他的弟弟汪家园很像,只是干公安工作使他显得苍老许多,不如汪家园那样英姿勃发;但他的目光却与当名角的弟弟一样炯炯有神。知道了汪秀云与汪所长这层关系,我忽然想到黄毛,莫非黄毛是从汪秀云这里,知道了我和庄重编瞎话的事?果然,还没等我问,心直口快的汪秀云就向我道歉了:

“庄生,都怪我不好!反标的事一出来,我就替诗雨担心,怕她和这事牵连上。那天晚上伯伯和我爸议论反标案的事,我躲在门外偷听,听到去你们红卫连审查,庄重把你供出来,我吓了一跳!心想庄生怎么会干这种事呢?你们那个王老师还说了你一大堆坏话,弄得郭干事认准了你就是头号嫌疑犯。第二天我悄悄告诉了诗雨,把她气疯了!她说看来你说瞎话的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了,她再也不理你了!后来定了要去青海,庄重告诉她真相,她才知道是冤枉了你,后悔得要死。她走前写了封信,要我一定尽快转给你。昨天听大伯说下午要放你,我就早早来这等,生怕错过了,早一天道歉,我的心早一天踏实!”汪秀云连珠炮似的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诗雨给你的,赶紧看看!”我慌忙放下铺盖,接过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黄毛那娟秀的小字映入眼帘:

“书生,我错怪你了,原谅我;不过,即使是为朋友,也不该说假话,对吗?我走后,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虎子,一定要保护好虎子!不然我要恨你一辈子!!!”就这么短短两行字,在“一定要保护好虎子”这句话下面,还重重地划了两个横道,我一下警醒,“虎子!它还好吗?黄毛已经走了三天了,它还守在张湾吗?”我把信塞进兜里,背起铺盖,撒腿往张湾跑,边跑边回头对汪秀云喊到:“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保护好虎子!”此刻,天上忽然飘下鹅毛大雪,将天地万物笼罩在一片悲惨的白色中。

我奔向张湾。雪片如鹅毛飘飘,渐下渐大;刹那间,大地白茫茫一片,分不出沟坎坡埂;旷野空无一人,只有我跌跌撞撞,在雪原上摸索。

我踏进了张湾。张湾被风雪包裹着,除了风的呻吟,别无它声。我看到张家大院,看见那幢幢阁楼,扇扇窗棂,我像见到久别的亲人,飞快地投向它的怀抱。

我迈进张家大院,院内一片寂静,看不见一个人影。虎子呢?虎子在哪?我直奔宿舍,推门进去,见室内空空荡荡,床上的被褥都卷了起来,罩上了塑料布,撕破的窗纸在寒风中噗拉拉地响着。

我忽然意识到,学校已经放了寒假,红卫连的孩子们都返回各连了。

可是虎子呢?我的虎子在哪?我把铺盖放下,呆呆地坐在床上,无意中看到床头有个用报纸裹着的包包。我打开包,里面是一大摞笔记本。我一本一本翻开看,原来是这次离开红卫连的同学们送我的笔记本。每个笔记本的扉页都写上了一段共勉的话,只有一本扉页空着,它装在一个漂亮的纸盒里,紫绒面,烫金字。我算算人头,知道这是黄毛送的。我明白她不愿写那些俗套话,她的话已写进留给我的那封信中了。

我刚要起身去寻找虎子,宿舍门忽然被推开,只见黄庆满身是雪冲进屋来。他看见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庄哥,快去救救虎子吧!”他哭喊到。我发现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右眼肿得只剩一条缝,不禁大吃一惊!“怎么回事?谁把你打成这样?虎子它怎么了?”“虎子,虎子让杀牛的抓住了!”“什么?”黄庆的话让我心急如焚,我一把抓住黄庆的手,“怎么抓住的?快说!”黄庆哽咽着对我讲了虎子的事。黄毛她们走的头天,虎子就有了预感,它跟着黄毛寸步不离。第二天早上送别,孩子们怕虎子追随黄毛,只得用粗粗的铁链将虎子拴在木桩上。虎子拼命挣扎,朝着黄毛哀叫着。黄毛流泪,虎子竟也流泪,黄毛最后一次拥抱了虎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张家大院。接人的卡车走后,孩子们都去上学了。没想到虎子奋力挣扎,虽没挣断铁链,却将粗大的木桩从地下拔出。虎子认识校部的卡车,它大概据此推测黄毛是去了校部,于是拖着沉重的铁链和木桩,义无返顾地向林场跑去。跑十里路对虎子来说本是轻而易举。可那天它拖着木桩铁链,十里地跑下来已是精疲力竭。不想冤家路窄,它一到林场,迎头就撞上杀牛的。若在平时,十个杀牛的也甭想逮住虎子;可那天虎子已经累得脱力,又有木桩铁链的羁绊,虽拼死搏斗,狠狠咬了杀牛的几口,但终于落入杀牛的手中。

“杀牛的真歹毒!”黄庆恨恨地说。“他不一下子打死虎子,却用绳子将虎子捆了吊在树上,又用铁丝将虎子的嘴勒住,让虎子叫不出声;他天天用鞭子抽打虎子,说要让虎子慢慢渴死,饿死,冻死,气死,以解他心头之恨!今天上午我想去救虎子,谁想那绳子太粗太结实,我解不开,一不留神让杀牛的抓住,将我一通暴打。我实在没辙,去找甄老师求她救虎子,甄老师说虎子是军代表下令处死的,她救不了;她告诉我专案组今天会放你,她说让你找个贫下中农的同学去向杀牛的要虎子,就说虎子是贫下中农送你的,或许杀牛的会饶它一命。我赶紧跑来张湾找你。庄哥,赶紧想想办法吧,再晚了虎子就……,”黄庆哭得说不下去了,他是个坚强的孩子,平时挨别人打从不哭,现在却哭成个泪人,可见对虎子感情之深。“虎子现在怎么样?”我焦急地问;“昨天杀牛的抽打它,它还在挣扎;可今天我去救它时,它已经一动不动了!”听到这我的肺都气炸了。我抄起书包,对黄庆说:“快,带上弹弓,咱们去救虎子!”说完我跑去食堂,踹开门,从案板上拿起把雪亮的菜刀装在书包里,拉着黄庆向林场奔去。

雪厚路滑,我俩跌跌撞撞跑到林场,天已擦黑。杀牛的住在校部食堂边一座小屋,我俩潜近观察,见屋里亮着灯。门外一棵大柳树上,虎子被四爪朝天吊着,身上全是雪。我对黄庆说:“你把杀牛的引出来,照他脸上绷一弓子,把他引走,我来救虎子。”黄庆点点头,备好弹弓,冲着小屋大喊一声:“杀牛的,滚出来!你大爷找你算账来了!”说完一弹弓打过去,哗啦一下碎了块玻璃。杀牛的闻声窜出,见是黄庆,冷笑着说:“小兔崽子,又来捣乱了?上午挨揍还没挨够呀?”他话音刚落,黄庆又一弹弓射过去,泥丸正中他的眼睛,疼得他捂着眼睛哇哇大叫,接着便向黄庆追去。

黄庆引走杀牛的,我扑到大柳树下,挥刀割断粗粗的绳子。虎子没有一点反应,它全身都僵硬了。我坐在雪地上,把它搂在怀里,用刀小心翼翼地割断捆绑在它腿上的麻绳。正这时,忽听身后传来杀牛的声音:“小兔崽子,跟我玩调虎离山呀,这点小把戏还想瞒过我?”我猛回头,只见他站在三步之外,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我慢慢放下虎子,站起身手持菜刀盯着杀牛的,怒火中烧,恨不得一刀砍了他!杀牛的见我魔症一般盯着他,心里也发虚;别看他高我一头,却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你,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哆嗦。我用刀指着杀牛的,一字一句对他说:“李沙牛,我告诉过你,虎子是新安集同学送我的,它是贫下中农的狗!你杀了虎子,就是破坏干校与贫下中农的关系,这个罪过有多大你要想清楚!我要带走虎子,你若敢阻拦,我就用它和你说话!”说完我朝他挥挥菜刀,然后俯身抱起虎子,大步从他身旁走过。

杀牛的被这话镇住了。他看着我手中明晃晃的菜刀,又看看一动不动的虎子,不敢阻拦我,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什么贫下中农的狗?别吓唬老子!老子今天就饶它一命,下次再敢咬我,哼……。

我抱着虎子走出校部,黄庆也跟上来。我不敢抱虎子回家,怕妈妈看见难过;我们来到果园中一棵高大的苹果树下,我背靠果树,把虎子搂进怀里,原本很沉的虎子,现在竟轻得像一把草。我轻轻抚去它身上的雪花,见它周身裹着一层薄冰,冰渣下面露出一道道被鞭子抽打的伤痕。我和黄庆拼命呼喊虎子,它忽地睁了一下眼,嘴动了动,它还活着!我想起它嘴上绑了铁丝,仔细一看,只见虎子的嘴被勒得皮开肉绽,铁丝已完全陷进肉里。我使劲拧开铁丝,给虎子的嘴松了绑。我俩再次大声呼唤虎子,虎子又睁开了眼睛,它看见我,挣扎着抬起头,吃力地舔去我的眼泪,它的眼神像在说:“嘿,哥们儿,男子汉怎能流泪?”就在我为它的复活万分惊喜时,它目光中的生命之火倏地熄灭了,它的身体也在我怀中变得冰冷。无论我们怎样呼唤,它再也没有反应。勇敢的虎子,忍受了三天的折磨,最终熬到躺在主人的怀中离去。

那天晚上,我和黄庆把虎子葬在苹果树下。我们挖的墓穴很深很宽,我从家中拿来一张毛毯,给虎子严严实实裹好。当我们把虎子放入墓穴时,乌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放晴,飞散的流云中,漫天繁星绽露金光,月亮也将它的似水柔情洒向大地。那时我感觉这辽阔的豫东平原仿佛就是追悼虎子的灵堂,万物都在为它垂首默哀,万物又都在向它鞠躬致敬。我从兜中掏出黄毛的信,将它轻轻放在虎子旁边。当最后一锹土填完,我的眼泪也流干了。我仰望星空,大声冲天喊到:

“黄毛,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虎子!我们的虎子,走了!”


尾声

一个月后,震惊沈丘县的英语“反标”案告破。作案人是几十公里外的安徽界首中学的一位英语老师,他在文革初期红卫兵破四旧运动中被批斗致疯,整日四处游荡。他在界首大桥上写“反标”被当场擒获,经专家比对笔迹,确认沈丘东关桥上的“反标”也是此人所为。疯子被送进疯人院,沈丘县“12.4”专案撤销,在学校关了一个多月的孩子们终于全都无罪释放。当我得知此案的结果时,真是欲哭无泪:一个疯子写的几个粉笔字,竟令二十多个少年无端蒙冤,在那冰冷的小院中被扣押了一个多月,每天写着不知该交待什么的交待;而干校专案组究竟审查和隔离了多少干部,我不得而知。更令我痛心疾首的是,那位泯灭了人性的郭干事,竟因积极破案升任县武装部长;而满怀仁爱之心的汪所长,却因将我释放,被郭干事告了黑状,受了处分。

那个冬天出奇的冷。雪下个不停,风也刮个不停,风雪整整肆虐了半个多月。我拳缩在寒窑旁的破草屋中,四壁露风,冷若冰窖。我守着因缺煤不敢烧得太旺的小铁炉,靠一星微火煨着冰冷的心。偶遇天晴日出,我会拿支竹笛,坐到寒窑去吹上一首虎子爱听的曲子,笛声在大平原上呜咽,如哭如述。

十个月后,豫东又迎来了金秋。那年林场的苹果大丰收,产量夺冠的,正是埋葬虎子的那棵树。它结的苹果又大又多,颜色红得像血。林场的干部都说味道特别香甜,可我不忍品尝,我知道,那是虎子血肉滋养的结果。

一年后,我结束了在沈丘三年、在红卫连两年的五七干校生活,于1973年初返回北京。当列车载我向北京飞奔时,我想起三年前的初春,我生来第一次坐火车,奔向豫东大地时的心情,激动、憧憬、浪漫;而三年后,当我经历了太多的悲伤之事后,那种少年人常有的激动憧憬和浪漫消失了,心中充满酸甜苦辣,不知自己这三年是个胜利者,还是个失败者?当我回到十八号院后,我见到了云鹏和其他先回北京的红卫连同学,他们大都分配在北京的工厂,当了令我羡慕的产业工人;我也打听到贾老师,听说他治好病后,调到了人大常委,做新闻发言人;我相信他那出类拔萃的文采和口才,定会有用武之处。只有黄毛和庄重没有音信,青海实在太远,十八号院的干部似乎没有人能说清他俩的母亲发配到哪,更不要说通信地址了。于是那本纸张已经发黄的小说便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时常让我看着它发呆。

两年后,隐约听到河南闹水灾的传闻,据说灾情很严重,但到底多严重不得而知。我亲历了71年沙河抗洪,知道水火无情,但揣测有政府组织抗洪,大概伤亡不会太大。多少年后,当我在网上看到对75年河南驻马店的这场洪灾的描述时,我大吃一惊!这次水灾由驻马店板桥水库垮坝引发,几天之内,全地区有大小26座水库相继崩堤垮坝,9县1镇东西150公里,南北75公里范围内一片汪洋。打捞到的尸体10万多具,后续因缺粮、感染、传染引起的死亡14万,共24万多人死亡,在世界历史上“人为技术错误造成的灾害”的名次,居于印度博怕尔化工厂泄毒事件和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事件之上,竟位列第一!驻马店也在豫东,与沈丘相邻,沈丘县城槐店距驻马店也就几十公里,这场浩劫可以说是与沈丘擦肩而过,我在为沈丘庆幸的同时,也为那24万冤魂难过:如果提前预警,如果抢救及时,如果灾后能像当今举国支援,何至于会有那么多人失去宝贵的生命?我的多灾多难的父老乡亲呀!

许多年后,我又意外地在网上读到了沈丘的名字。这次与沈丘名字相关联的是污染。网上如是说:“一天凌晨,被连天干旱和高温折磨得筋疲力尽的盱眙人,一觉醒来,吓呆了:绿色的河水,突然变成了酱油色;浑浊不堪的水面浮荡着白花花的泡沫,奇腥恶臭;随处可见的死鱼无不翻瞪着恐怖的大眼,像在怒问苍天。这条河跨越豫皖两省,是淮河流域最大的一条支流。安徽这头称颍河;河南那边添出一个字,叫沙颍河。十多年来,这条河沿线的人口剧增,工农业生产突飞猛进,乡镇企业更是异军突起,每天,成倍增长的生活污水、和工业废水废渣、城镇垃圾、医院弃物、农药和化肥形成的污水,统统泻入河道。

沈邱县槐店闸附近,是沙颍河被污染最严重的河段之一。十几米深,一百多米宽的水面因长期蓄积成为死水,翻着白沫,冒着气泡,散发出刺鼻的怪臭味。沈邱大闸公园就在大闸旁边,两岸臭气冲天,公园里的猴子眼睛被熏瞎。沿河的树木尽数枯死……。”看到这,我惊呆了!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71年的那个春天我投奔红卫连的情景;沿沙河大堤朝西走,好大一片桃林,粉色白色的花,芬芳地开着,让人陶醉;蜜蜂嗡嗡,穿梭花间;堤外的沙河碧波万顷,水绿如蓝,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就在那片桃林中,我第一次见到黄毛。回忆往事,再看看网上披露的翻滚着黑色泡沫的沙河照片,我不禁哀叹:这就是我的张湾大堤外的那个清澈美丽的沙河吗?这就是黄毛曾经坐在桃林中面对它朗诵的那个沙河吗?我的多灾多难的沈丘呀!

此后,不断有沈丘的名字见诸报端,可尽是些让人郁闷之事:假酒、假药、艾滋病……,我的沈丘到底怎么了?我很想回一趟沈丘,看看如今她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多少年来,沈丘让我梦魂萦绕。在大院里,我常会碰到甄老师,满头白发,步履蹒跚,见了我还会笑笑,叫一声“庄生儿”,那儿化音听上去特亲切。而杀牛的,因在文革中作恶太多,粉碎四人帮后也进了“牛棚”,出来后就中风偏瘫了。经常看见他在小保姆搀扶下,在大院里一瘸一拐艰难地挪着步,混浊的眼睛没有一丝情感,完全是一具行尸走肉。我总觉得这是报应,是老天爷为虎子在惩罚他。

和黄毛邂逅的下一个周末,我们相约到一家“汤姆叔叔小屋”的餐馆。昏暗的散发着热狗香气的餐厅里,对对情侣在窃窃私语。看着那些少男少女,恍如昨天。十七年过去,她不再是那个桃花下,扎着马尾辫子,朗朗诵读的小女孩;目光有些过早的苍老,眼角上也添了浅浅的鱼纹。我得知79年她父亲平反,她随母亲回京,分到一家印刷厂当工人。我一直以为她会和庄重结婚,但没有,她嫁给了厂里的一位干部;可婚后感情不合,刚刚离了,自己带着女儿过。为了换个环境,她把工作也辞掉了。

“那么打算找什么工作呢?”我问她。“不找了,打算和朋友开公司,”她答到。“要下海呀?”我惊叹起来;“怎么?我不像生意人?”她笑着问;“不像,你的英语那么好,我一直以为你会当翻译家,和你爸一样,”我摇着头说;“我也一直以为你会当诗人呢!”她笑着反戈一击。多少年过去,她的笑容没有变,嫣然一笑时,右腮上便显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于是话题扯到了张湾。许多往事浮现出来,从春到秋,像看连环画。忽然她问我:“快告诉我,虎子怎么样?你回京时,给它找到个好人家吗?”我一下愣住了。我想说它很好,给它找到了好人家,但我知道只要我撒谎,我的眼神会告诉她。我沉默片刻,吃力地对黄毛说:“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虎子,它走了;”“什么!”黄毛大惊失色,“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把虎子的事如实对黄毛说了,她听着,泪水慢慢淌下,当我说到虎子死在我怀中时,她已是泪如泉涌,若不是在餐馆里,她定要嚎啕痛哭了。

虽然她竭力忍耐,但她的啜泣已招来周围好奇的目光。我们连忙离开餐馆,走到长安街上。月芽初上,繁华都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面上的人影也色彩斑斓。我送她到地铁站口,她一直沉默不语,临下地铁时,她忽然转身对我说:“书生,你应该把这一切写出来,为了虎子!”她的话开启了我感情的闸门,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把这一切写出来,为了虎子,更为了黄毛。于是我动笔写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豫东平原的遥远的故事。我从没有写过小说,把小说当诗来写,写成了四不像。从春写到秋,写了近十万字,原想写成三部曲,但是当第二部写完就再也写不下去了,因为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应该怎样结局。我把两个写满的笔记本快递给黄毛,她成了故事的唯一读者。

三个月后,我接到一个快件,里面是黄毛的信和我的笔记本。打开信,黄毛那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书生:反复看了你写的故事,本应写个读后感,但我写不出。很久不动笔了,我不愿用我的拙笔去触动那些美好的东西,更害怕再翻开那些逝去多年的旧事。我现在成天想的都是油盐酱醋柴,也许我变得太现实了。你笔下的张湾是那样的富有诗情画意,像柔石的诗?像屈原的歌?想不到红卫连的生活会让你写的那样丰富多彩,透过她,我感受到豫东大地上那个少年赤诚滚烫的心。

那天和你分手后,我没有去坐地铁。我独自一人在长安街上,沿着马路向西走去。华灯照亮街上匆匆忙忙的行人,春风吹动我的思绪,我好像又回到张湾,眼前浮现出红卫连的一幕幕往事……。

我想到虎子。如果当初我不多事,我们不去汪秀云家带它出来,随它自生自灭,我们就不会有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我该后悔吗?还有入团、出板报、批斗会等等苦难,如果我圆滑些,老练些,人情事故些,可能事情不至于那样难堪,不至于让你为我受那么多的委屈;我该后悔吗?张湾的生活给予我很多,也让我失去了很多,假使让我再重回那十六岁的花季,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会比当年活得潇洒些?如果历史可以重演,我愿意再重新选择一次、接受一次,那样的话,生活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命运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我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书生,原谅我的语无伦次!我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心中的爱恨,只有面对你,我才敢回忆那些过去的痛苦,才敢揭开过去的伤疤;我把你当作诉说过去的一个专心倾听的对像,这使我感到欣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够完全理解我,了解我好的一面,也了解我不好的一面,了解我心中所有的爱与恨!我们并不曾恋爱过,在张湾相处也不到一年,可十七年后重逢,我却感到了比爱情更真挚更永恒的一种感情。你知道我的婚姻刚刚破裂,我曾经为此痛不欲生。我一直认为失去爱情便失去了一切,是你的故事给了我心灵上的慰藉,让我知道了世上还有比爱情更重要更美好的东西。我说不出这是怎样一种感情,有些感情可能只能收藏,无法描述。

当年匆匆相聚又匆匆分手,最终没有走到一起,看来这是天意,是命中注定。让我们把美好回忆留在各自身边,不要去破坏她;也让我们保持各自心中的平静,不要去打乱它。正因如此,我拖了这么久才给你回信,我几乎没有勇气提笔,我已经有太多的时间没去回忆过去了。今天一提起笔,悲伤就好像开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我的眼泪也好像‘不可收拾’了)。书生,别笑话我,只有面对你,我才会这个样子!唯一的遗憾是故事没有结尾,但生活的本质或许正是这样,当地球这边夕阳西下时,正是地球那边旭日东升,一切循环往复,没有尽头。好了,不唠叨了,让我把维特的那句绝笔作为结束语,我相信,我俩终生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我走到窗前,透过汹涌飞奔的乱云,还看见永恒的太空中有几点星星!’”读完黄毛的信,正是夕阳西下。晚霞的红光透过窗帘,洒在桌面上,将那信纸也染成红色。我翻开笔记本,一页页地看着,发现黄毛将每页上的错别字都细心地标了出来。我合上她,知道我和黄毛的故事应该拉上帷幕了,我的心里充满酸甜苦辣,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也许黄毛说的对:有些感情只能收藏,而无法描述。

我提笔在信的后面写下《浮士德》结尾的一句话:“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进!”


(全文完)

                                                  2008年春节-2008年5月北京


 庄生文集:http://hxzq05.d68.zgsj.net/showcorpus.asp?id=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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