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人物】:一个吝啬的人
作者: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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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团人物】 一个吝啬的人 在我遇见的人中间,最吝啬的要数二连(我在新疆兵团工作时呆过的连队)的高登科了。 高登科是马夫,专门负责养马。 二连百十号职工,近万亩的条田。土地肥沃,道路,水渠成网,路旁渠边林带高大茂密,是全团数得出的好连队。很自信的,大门都不设,仿佛在说:“谁不知道这是二连!”。从公路拐上一座搭在龙渠上的小桥,连队就在眼前了。迎接客人的却是一溜马棚。土块垒砌的矮墙围着,里面是长长的马槽,料场。外边大堆的马粪,一群鸡在那里刨食。料场里苜蓿草堆得老高,草堆旁,坐着一架铡刀,一个穿灰棉衣的人在铡草,“咔嚓,咔嚓”,不紧不慢,一下一下的。 这个人,就是高登科。仔细端详一下,他五十上下年纪,中等个,大脸,五官端正,西北人的面皮,粗糙,泛红。头发花白,眼睑略显下垂,眼角布满深深的皱纹。身上穿的棉衣早已由蓝变灰,布已薄得快包不住里面的棉花,肩头与衣袖处打着大块的补丁。大概是为了铡草时利索一点,他的裤脚扎起,像老妇人那般。他穿的是四个口袋的制服,奇怪的是,上面两个衣袋鼓着,把搭扣绷得很紧。 一个喂马的人,会往口袋里装些什么呢? “都是存折和钱!”二连的人笑着告诉我。原来这已是公开的秘密。渐渐地我也知道高登科有钱的原因了。 他是“9.25”起义的兵团老战士,据说还是一个文书。我不太相信,因为从不见他写字,也很少听见他说话。但从他的名字推测,似乎也有可能。不管怎样,老兵团的人,由供给制转为工资制时,工资都较高。他没成家,一直和一个叫吴廷强的小羊倌住在宿舍里。当时有些老单身汉到甘肃山沟沟里找老婆,花800元聘礼就可娶一个黄花大闺女回来。小吴是个爱说笑的四川伢,讲话有点夹舌头。这一回却一本正经对他说:“高登科,你留着那么多钱干啥?去买个老婆唦!”高登科怎么说,不知道,总之是没去,还是光棍一条。 哎!你不娶老婆也行,那吃好点,穿好点,抽点好烟呐!他不。开饭了,拿着个大搪瓷碗(像个盆),默默地排队。打出来的总是两个馍,一份5分钱的大白菜帮或葫芦瓜。早餐更好看:3分钱的咸包菜蔸撒在一‘盆’黄黄的苞谷糊糊上。穿的衣服好像四季不变样,总是那一身比老八路还老的灰衣裳。酒是不沾的,烟只抽“莫合烟”(切碎的烟叶梗),呛死个人! 没见过这般吝啬的人! 然而,渐渐地我看出一些高登科的“不吝啬”了。 他从不吝惜自己的劳力。马料铡得细,拌得匀。整天守着那几十匹马,夜里还要提着马灯来看。二连的马,膘肥体壮,毛色光鲜。特别是那几匹辕马,屁股滚圆滚圆。大车班的老田头,何素,在公路上洋洋得意。只要遇到其他连队的马车,必定把马鞭甩得山响,赶着三匹马儿飞快地跑。 他对羊倌小吴是不吝啬的。年轻人不懂得计划,一个月的细粮票不到十天就吃完了,下二十天皱着眉啃苞谷馍。高登科到月底会匀他一些细粮票。有一次小吴没钱买烟了,实在熬不住烟瘾,就在高登科的床头棉絮下掏摸几个零角子,去买了8分钱一包的《火车头》牌香烟。这自然是瞒不过高登科的,但他装作不知道,只是又给了小羊倌一包《火车头》。 家里有事,急需钱用的人也能从高登科那里借到钱。但必须打借条,并注明下月发工资时还清。到发工资那天,他坐在会计室守着。 渐渐地我又看到高登科另外的不同常人的地方。 有一段时间,连里调他去食堂帮忙。五十岁的人,大担大担地挑水。照说,帮伙的吃饭,应在伙房里吃,不要饭票的。可是,他依旧是默默地在外面排队买饭。我想,他在坚守着什么。 有一次,他到机务排来修整马具。那时,报纸上有“新生资产阶级分子”的说法。我跟他开玩笑说:“老高,你是‘万元户’,小心成了‘新生资产阶级’哟!”他极少跟人说话,但这次反应却很快,反问道:“那毛主席说的要‘艰苦奋斗’,又怎么讲呢?” 75年,连队里突然爆发肝病,是饮水被污染造成的。冬春之际严重缺水,井架上的辘轳24小时地转,“咯吱,咯吱”刺得人心焦。每次绞上来半碗泥浆。25毫米粗的铁轮轴磨得只有小指粗细。大家在井边排着队,井口极脏。中午,井口的冰融化,又流入井中。接连四个同志患肝病死亡。机务排王副排长先去了,紧接着两位59年从湖北来的老支青也去了,最后,邻居江苏老乡去了。就在不久前,半夜三点钟,江苏老乡还给我家送来一大桶水。可怜,留下的孤儿寡母! 那时,我女儿刚两岁。我将爱人和女儿送上回家乡的火车后,在乌市一家饭馆吃饭。第一口就呕吐了。我知道,自己也患上了肝病。 在汉治病期间,我听说二连终于决定打机井了。可是,团部没有钱拨。 又听说,二连的机井打成了。从400米深的地下,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的水,甘甜无比。而打井的钱,是高登科出的,用掉了他的全部积蓄。 (补充:这次返疆回二连,见到龙飞,问高登科。龙飞说,高登科没退休就死了,孤零零的。死后,没有留下任何贵重的东西,也没有什么钱。同志们安葬了他。) 2011-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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