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红卫兵”中的理想主义及其命运·青春是可怕的 作者:林子搜集


 

 “红卫兵”中的理想主义及其命运

作者:钱理群(摘自《我的精神自传——七、关于理想主义的反思》)

来源:和讯读书http://data.book.hexun.com/chapter-1855-9-3.shtml

反思的两个背景

我们在反思“启蒙主义”以后,再来反思“理想主义”。这都是中国现当代社会的重大问题,更是我个人生命中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我在许多人心目中都是,事实上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启蒙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当然,我心里也有数,我和启蒙主义、理想主义的关系,远要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因此,才会有“反思”。而我的反思,无论怎样尖锐,也不会因此而将理想主义根本否定与抛弃,在这个意义上,由我来作反思,或许是比较合适的。

我已经说过,对文革的记忆,是我们这一代学者的一个特点。我们是带着文革的经历和问题进入学术界,开始我们的思考与研究的。对于我来说,如何看待“红卫兵的理想主义”就是一个让我困惑不已的问题,由此而上升为学术问题,就引发了对“理想主义”的持续了几十年的追问与思考。这事实上构成了我的学术研究的内在线索之一:从作为起点的《心灵的探寻》(该书的《后记》就包含了最初的反思),到中期的代表作《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话说周氏兄弟》(特别是其中的《论“做梦”》、《论“演戏”》、《论“吃人”》几篇)、《1948:天地玄黄》,以及同时期写的一些随笔、思想笔记,都有对问题的深入思考;到了晚年,更有对理想主义在质疑之后的坚守。这将近二十年的思考与实践,既是对历史所提出的疑问的回答,更是对现实问题的回应,因此,不同阶段有不同的思考与言说重心。


“红卫兵”中的理想主义及其命运

而作为思考起点的“红卫兵”问题,却又是一个充满了误解、曲解的领域。如何认识“红卫兵”,成了一个当事人回避之不及,而观察者又感到十分困惑的问题。这里也不能展开来讨论,只能略说几句。首先要说明的是,“红卫兵”的发展是有两个阶段的:开始是“老红卫兵”,他们后来发展成为“联动”,是恐怖的“红八月”的制造者。在“老红卫兵”逐渐退出以后,就出现了后起的“造反派”的“红卫兵”。他们中有些在文革初期被打成“小右派”,后来在毛泽东发动的“批判反动资产阶级路线”运动中得到解放,并起而造反的。我所接触的,基本上都是这样的造反派“红卫兵”;如我在前面的回忆中所说,我也是在“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中被打成“反革命”,获得平反后就起来造反的,因此,我对他们有着更多的理解的同情,这也是我不想回避的。当然,和任何群众组织一样,造反派“红卫兵”也是复杂的,有随大流,并无多少明确的思想与追求的,也有投机造反,以谋个人利益的,但据我的接触与观察,造反派“红卫兵”中的许多骨干力量,他们开始可能是因为受到了压抑而自发的反抗,但在运动的发展过程中,却逐渐产生了某种自觉意识,成了“当代革命者”(这是当年的一位造反派“红卫兵”的自我命名)。

在文革时期这样的造反派“红卫兵”中的理想主义者,几乎是遍布中国城乡的。他们所受到的俄罗斯文学和法国启蒙主义的影响,更是说明这些理想主义者的出现,不仅有着深刻的时代原因:正是文革曾经给他们以表演的舞台,更有着深厚的精神滋养和思想根源。更引人深思的,是这些理想主义者的命运:文革只给他们提供了短暂的机会,但很快就将他们边缘化了,于是就有了那“黯淡”的结局,但有的“造反成功”,进入权力机构,参与了“权力和财产的再分配”,成了所谓“文革新贵”;有的坚持造反,而脱离了已经越来越厌倦“造反”的大多数老百姓,走上了自我孤独的道路。

我们要着重反思的是,这些造反派的“红卫兵”,是怀着他们的理想参加造反的,但他们的造反行为却在所谓的“革命理想”的旗号下,制造了许多暴行,完全走到了自己理想的反面。这样,“红卫兵”的理想主义就和当时的体制形成了一种缠绕:或被镇压,或被边缘化,或被同化,而同化的结局也许是最令人震撼的。问题是这样的同化,是有着理想主义自身的内在根源的。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追问:从理想主义的门进去,为什么竟走进了别的房间?

这正是文革结束以后,一直萦绕在我心中的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青春是可怕的

1994年,我写了一篇题为《青春是可怕的》的文章,在引述了米兰·昆德拉在《玩笑》里关于“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的论述以后,这样写道——“文化大革命正是历史为青春提供的一个‘游乐场’,中国的红卫兵一知半解却狂热地相信人们教给他们的革命雄心壮志,以及相应的豪言壮语,决心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中国改造成纯而又纯的革命圣地,成为世界革命的基地和中心。——他们把中国传统的浪漫主义乌托邦理想与中华民族中心梦发挥到了极致。然而,也正是这‘一群狂热的孩子’,他们既是真诚又是虚假的‘激情和幼稚的状态’,却真的‘变成一个灾难的现实’……

“我们从来都是说:‘青春是美丽的!’——这是作家巴金的名言,也是中国作家、现代知识分子的共同信念,甚至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主题。但是,我们现在必须正视:‘青春是可怕的’!连同所有与青春相联系的乌托邦幻想,一切非理性的抒情诗都有导向负面的可能。正如昆德拉所说,‘人世间凡属于上帝的一切也可以属于魔鬼’。

 

 

 青春是可怕的

作者:钱理群 (选自《拒绝遗忘》)

来源:天涯社区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show.asp?BlogID=479700&PostID=5433147

这是20世纪共和国历史上真实的一页——

1966年8月18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北京101中学的红卫兵从天安门游行归来,激情满怀地要干一番惊天动地的革命大事业!怎么干呢?斗坏人!于是,一群红卫兵狂叫着,把出身于旧军阀家庭,因画过裸体像,又因有“侮辱女同学”等罪名判过刑的老师陈宝坤揪了出来,从腰上解开牛皮武装带,劈头盖脸地抽了上去,打得半死之后,又将他扔进学校莲花喷泉池里。遍体鳞伤的陈老师在污泥中挣扎着,全校红卫兵与师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着,一群十多岁的孩子围着池边狂喜地笑着,一边叫嚷着“造反有理”,“痛打落水狗”,一边扔着石块。就在陈老师拼命地躲避开水花,咬着牙抓住荷花池栏杆的刹那间,“通——”一块石头砸在他身上,“通!”又一块石头重重地正好落在了他的腰部,他刚刚触到栏杆的手松开了,“通!”像一块大石头,一下扎到了水中,当他沉于水底时,水花息了。这正是下午4时14分(请永远记住这历史的一刻),他死在围观的人群心满意足的目光下,死在一片欢乐的狂呼声中……

据说这是“第一个死在红卫兵手下的人”,当时把“八·一八”这一天叫做“红卫兵的革命盛大节日”。今天回顾这段历史,却令人毛骨悚然:其震惊之处,正在于残酷的虐杀竟然是在青少年的狂欢之中完成。

我想起米兰·昆德拉的一段名言——

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是由穿着高统靴和化装服的孩子在上面踩踏的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做作地说着他们记熟的话,说着他们的狂热地相信但又一知半解的话。历史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经常为青春提供一个游乐场——年轻的尼禄,拿破仑,一大群狂热的孩子,他们假装的激情和幼稚的姿态会突然真的变成一个灾难的现实。

当我想到这一切时,我的一连串评价都出了差错。我对青春产生了一种很深的仇恨,同时又夹杂着对历史罪人的一种自相矛盾的宽容,我突然之间把他们的罪恶仅仅堪称是期待着长大的烦躁不安。

                                                                   (《玩笑》)

20世纪世界的历史中独一无二的“创造”——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正是历史为青春提供的“一个游乐场”:中国的红卫兵一知半解却狂热地相信人们教给他们的“革命雄心壮志”以及相应的“豪言壮语”,决心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中国改造成纯而又纯的“革命圣地”,成为“世界革命”的基地与中心——他们把中国传统的浪漫主义乌托邦理想与“中华民族(文化)中心梦”发挥到了极致。然而,也正是这“一大群狂热的孩子们”,他们既是真诚又是虚假的“激情和幼稚的姿态”,却真的“变成一个灾难的现实”,他们也同样把中国专制主义的残忍、嗜杀、灭绝人性,发挥到了极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集“天使”与“恶魔”于一身:这就是中国的红卫兵——“天堂”的梦与“地狱”之门并存,伊甸园与集中营同在,应该这样把握与叙述中国的“文化大革命”。

我们从来都是说:“青春是美丽的”——这是作家巴金的名言,也是中国作家、现代知识分子的共同信念,甚至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基本主题。但是,现在,我们必须正视:“青春是可怕的”——连同所有与“青春”相联系的乌托邦幻想,一切非理性“抒情诗”都有导向“专制”的可能。正如昆德拉所说:“人世间凡属于上帝的一切也可以属于魔鬼。”昆德拉的另一判断也同样发人深思:应把“青春”的“罪恶仅仅堪称期待着长大的烦躁不安”。——我们20世纪中华民族身上,也同样发现了这种“青春期”的“烦躁不安”。上一世纪末,沉迷于中华中心梦的古老的中国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世界的婴儿,于是产生了“期待着长大”(赶上世界,潜意识中依然没有放弃“中华中心梦”)的焦躁。我们这个民族从“五四”时期就不断呼唤“青春”,这绝非偶然,它表现了中国现代民族蓬勃向上的精神,也显示了它的不成熟性;以致长期以来,我们一直视“青春”为历史的正题,而忽视了它的负面。在某种意义上,20世纪的中国历史舞台,不断为青春的表演提供游乐场”,而最终演出了“文化大革命”那样的青春的专制的暴力的大浩劫。20世纪的民族青春史,也就从正面转向了负面,这可以说是历史对我们民族不成熟的一个无情惩罚。

但受到惩罚的民族并不会自动走向成熟。如果我们仍然沉湎于青春的狂梦与焦躁中,不敢正视青春的“可怕”,我们的灾难就不仅是长不大,“文化大革命”那样的疯狂还会以另一种形式降临于我们的国土,那位101中学美术教师的阴魂就会继续追随我们每一个人——多做做这样的“噩梦”可能没有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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