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智者也疯狂》
作者:董学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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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智者也疯狂》 去年的这个时候,在辽阳参加散文研讨会后,我信步走到一家书店,买了一本记述西方古代智者逸闻趣事的《智者也疯狂》。全书不到10万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8月第一版。作者是法国两位作家,德罗瓦和德托纳克,他们在历史、谈话和轶事的灰尘中搜索,发现那些智慧前辈们的行为,至少和他们的理论有同样重要的意义。这本文辞优美的小册子,由于把普通大众当作阅读对象,笔调轻松,描写生动。它的另一个特点,是十分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和思索。我在这本书的空白之处,写满了受他们引发的文字,密密麻麻,超过了这本书的十分之一。所以选了一些,和知音者共享。 1、日子来了又走了,无数的智者和无数的愚者来来往往。在永恒的争斗里,他们的相互交替,构成了这个世界。 智者们很快失掉了争辩的乐趣,开始了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漂泊,开始寻找没有野蛮、愚昧、暴力和专制的家园。 但这种家园只存在于他们的想象之中。 2、皮埃尔说:在古代,哲学家不是撰写哲学著作的人,而是过哲学家生活的人。 同样的道理,在任何时代,诗人不是写作诗歌的人,而是过着诗意生活的人。 所有的作家都是这样。我是说真正的作家,其实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让精神信念不断产生和长久保持的生活方式。他们崇尚个性、坚守良知、张扬理想、承担苦难,选择了一种涉及整个人生的警醒姿态。沉沦是舒服的,他们不愿意沉沦。快乐是容易的,他们放弃了快乐。 也许是这样,在所有时代的所有地方,人们的生活方式在说话。与大众人类的生活相比,作家们的生活好像是放低和灰暗的部分。可是在作家们看来,他们的生活是提升和明亮的部分。那么,谁的说话更像是真理? 3、对于智者来说,大多数情况下,沉默就足够了。或者行为就已足够。他们的意义,是在大众眼前展现了另外的一条路,另外的一种梦想。 智者何必要看重他们的智慧,那种生生不息的东西,何必要当作宝物来珍藏。如果他们智慧的果实被别人当作垃圾一样丢弃,那是世界的悲哀和烦恼,他们不会忧虑,也不会抗议。 4、尽管不一定承认,不一定张扬,所有的写作者都是想象者,都具有臆想的权利和讲述的愿望。他们笔下的世界,完全可以是他们领悟的世界,并且把更多的意义,赋予大多数人居住的这个星球。 还有,想象者与真实的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就是想象。在很多很多的白天和夜晚,他们竭尽心力,这时候他们想象的探针,才能接近这个世界底部的真实。比如世界和中国一百年来的事情,没有足够的想象,谁能看得清楚? 5、“智者?就是不被任何事物扰乱的人。他超出了我们共同的情感,到达了一个理想的状态。我们不知道他还属不属于这个世界。”德罗瓦如是说。 但是,在很大的程度上,智者的思想和行为已合而为一。一些时候,他们也会被身边的事物扰乱,他们也会离开那种理想状态,他们甚至比普通人还要窘迫,但他们是智者,是超越自己,超越命定,超越沉沦,偶尔也超越想象的人。 是的,真正的智者,有时可怜,有时可笑,有时可亲,有时可恼。唯一可以让我钦佩的是,他一旦得到了智慧,就永远保持着它。 6、他们不是纯粹理性的人。 智者的理想,不需要纯粹,需要的是亲近天地万物,需要的是守持人性良知。 7、好像尼采说过,鹰在天上飞得越高,越被地面的鸡们嘲笑。 好像我曾说过,嘲笑和被嘲笑的,都有各自的乐趣,让这世界其乐融融。 其实,无知者尽可以停留在盲目和愚蠢的层面上,但不可以损害世界的精神。 8、公元前的570年,泰勒斯越来越衰老。他说,生与死毫无区别。可是在牧羊人看来,只有活着,近处的奶酪、帐篷、羊群才是好的,远处的山丘、大海、太阳才是好的。 后来的各种宗教,都小心翼翼地探讨了这个话题。他们夸大生与死的区别,也夸大死后的差异,或者美如天堂,或者恶如地狱。他们教导我们,或者为当世修炼,或者为来世修行。 他们说的,应该比泰勒斯和牧羊人说的更好。 9、公元前570年的佩里安德是接近于智者的唯一的暴君,忽有一天想洗去所有的耻辱,决定将自己的痕迹从人们的记忆中抹掉。他利用精确的时间策划了一个黑夜,让两个人杀死自己,再让四个人杀死那两人,再让很多人杀死那四人,分别埋在荒僻之处。如果杀死他的凶手以及凶手的凶手们的尸体无处可寻的话,还有谁能知道佩里安德埋在哪里? 佩里安德啊佩里安德,智和愚哪有太大的区别啊,大愚和大智哪有太大的区别啊?抹掉痕迹的死又能改变什么,与不曾抹掉痕迹的死又有多少区别?我相信在图书馆写作的博尔赫斯,一定读过和理解过很多很多这样的故事,才让他的小说充满了迷乱的、诡异的、深密的情节安排。 10、我们喜欢这个世界的各种游戏,让经常的智力得以磨练,或者,让多余的智力得以消磨。比如公元前第一位女哲学家克莱奥布林,她的游戏是编制谜语,用另一个世界的片段来掩盖原来的片段,用掩饰世界的语言来说明世界。 11、如果和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不相沟通,这世界这生活不是荒漠就是地狱。这样的人,总无止境地看到同样的事物,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毕达哥拉斯的地狱,其实就是他自己,就是他把自己装扮成神的所有的努力。 他刚到意大利的时候,住在地下的隐秘之处,通过秘密情报了解地面上的事情。因此有一天,这位大师从地狱回来了,面容消瘦,眼睛怕光,他闭着眼睛居然背诵出当地一周接一周发生的重要事件。 12、回到公元前500年,赫拉克利特身边的世界,沉溺于安逸而腐化的生活之中,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警醒和尖锐的语言,比如说:“你们该去上吊,让孩子们管理城邦。”赫拉克利特已经沉默很久了。 问题是当你洁身自好或冷眼观瞧,这世上只有愚者在夸夸其谈,只有空话废话假话蠢话在发言。问题是在这世上,没有人知道真相已经好久了,你还是一言不发? 13、德谟克利特回到故乡,满心高兴却一文不名。他几乎到过天涯海角,此时从长期的跋涉中回来。他必须过一种简单的生活,抛掉一切多余的东西。 我在想,像我以前曾经做过的,要去掉哪些多余的东西,才能进入简单的生活?大概的情况是,去掉那些让你分心的事物,就会让你聚精会神,把眼前的工作做得漂亮一些。而那些让你分心的事物,不过是无聊的事物,不过是脚上的死皮。 14、公元前约435年,恩培多克勒最后的跋涉,是穿着他一如既往的青铜鞋,走向一座活着的火山顶。他想跳入火中被火吸收,他想接近本质融合无限,也融入世界本身之中。他太老太老了,但他觉得这和告别生活、结束生命完全是另一回事。 谁不是这样,在爱和恨的交织中,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谁不是这样,在最后一段跋涉之后靠近世界的本质;谁不是这样,一生中留下许多细节,而那些细节构成了并不相同的意义。谁不是这样,谁不是这样?恩培多克勒,我或者别人。 15、知识渊博的安那克萨哥拉回到故乡,大概有七十多岁了,病得很重。他在雅典惹了很大的麻烦,由于他对太阳的言论被判死刑。敬重他的家乡人曾经问他,哪是最好的方式来颂扬他的事业,表彰他的智慧。他只是简单地要求每年在他的忌月,让孩子们不必上学,整日玩耍。 几千年以后,我们是否想过,应该建立一个节日,就叫世界玩耍节。那一天,全世界的人,不分大小,不分贫富,不分爱恨,全都快乐地玩耍,直到午夜或直到天明。 我也曾是个爱玩耍的孩子,在其中掌握自己的世界,像主人一样大声叫喊。但后来我长大了,这世界已成为我的主人,虽然我有了更大的力量,却不得不对它轻声细语。 16、大众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但智者是自由的。他们不属于白昼,也不属于夜晚。换句话说,不属于光明,也不属于黑暗。 他们离开世界又进入世界,以至于让人们觉得奇怪,他们的离开是为了更深的进入,他们的进入是为了更远的离开? 苏格拉底的许多夜晚,都是阳光灿烂的一夜。 17、日子太容易过去。 当我们习惯旧日的姿态和思想,习惯旧日的等待和担忧,习惯旧日的安逸和消沉,还有什么属于自己的来日?但时间会起作用,意外的(或者命定的)事情总会发生,让我们听到前方的呼唤。 对习惯的抵抗,又会产生新的习惯。公元前400年,雅典的安提西尼用自然的生活摆脱惯例,用自由的方式对抗世俗。有一天,当他开始故意炫耀自己旧披风上的破洞,新的虚荣的习惯已经产生。 如此看重超脱的人,能超脱吗,能超脱到哪里去? 18、有时候就像一潭死水,我们的生活凝住了,一动不动,仿佛正在碰撞一堵看不见的墙。那时候,弗洛伊德感觉到这墙的迷惑和恐惧,戴望舒触摸到这墙的黏滞和阴冷。更早一些时候,有位盲人还以为这墙是一只大象的身躯。 总之,这堵墙没有缝隙,不接受我们的反抗。 在这微不足道的反抗中,我们高兴地觉察到自己的存在并且在这种存在中向前走,顽固而勇敢地,没有特定的目标。 自我流放的第欧根尼,看不到自己的出路,只看到一只老鼠,它不感到任何忧虑,不需要安身之处,完全不把黑暗、疲乏和寂寞放在心上。第欧根尼大笑起来,学到了一只老鼠的简单而生动的生活。 19、还是这个第欧根尼,被海盗们带到奴隶市场出卖。他像个国王一样高傲,两臂交叉在胸前,对人群大声叫喊说:“有谁要买主人?”在很多时候,世界在虚无的伪装之下,一如国王的新装。这个时候的世界,除了谎言的装饰,什么也没有。古往今来的智者,那些能够看穿谎言的人,总以为是神的朋友和信使,因而是世界的主人。 20、有的时候,或所有的时候,这个世界奄奄一息,像百孔千疮的病人。智者朝世界看了一眼,就以为他的工作是剜去腐肉,再让新肉生长。但这个世界拒绝手术时的痛苦,你在有意害我么?世界问道,然后赶走那些自称为智者的人。 那些智者,被世界赶到一旁。他们的生活多么不舒服,多么艰苦,又多么悲惨。 我看到的一些雅典智者,如安提西尼和第欧根尼,都是犬儒主义者。那些“狗学者”(字面的意思就是那样的)们,由于人们和现行准则对他们的漠视而变得放肆,变得狂暴,变得冷酷,甚至于怨恨,就像斗犬敌视人群一样,敌视这个世界。他们动不动就咬人。 时代改变了,现在的犬儒已经不同。这些“狗学者”们由于权贵对他们的豢养而感恩戴德,像温顺的狗一样,成为当下世界的宠物。他们摇头摆尾的样子,十分可爱。 21、公元前360年,在战场上,色诺芬的儿子冲在前面,额头中央被长矛击中。他是个高尚的战士,并没有死在耻辱之中。 如果是作家呢? 就像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都有终结,作家也是一个必死的人。我相信一位作家的生活目的,只有写作、智慧和正义。但我只看到极少又极少的作家,像士兵那样战斗在前沿,并且在生命和写作结束的时候,没有倒在耻辱之中。 22、文化人是不是要像雅典的智者那样,习惯于拒绝? 在熙来攘往的生活里,面对权力和金钱,文化人怎样才能岿然不动、坚守良知和永葆本色呢?读到这里,想起我在大学时候的一首诗里写到的,高昂着头颅,被命运打败或打败命运,你多想说出你的情感。 即使作了最坏的打算,能够使自己习惯于不幸吗? 23、在虚假的社会里,虚假已成了社会品质,作为社会唯一的准则深入人心,日益壮大,成为常情。打碎这一切的努力,看来可笑之至。 克拉特斯最后实验的方法,可能是更为可笑的方法,他用最为粗野的方式表达这个社会的真相。一位美丽的少女想嫁给他,他在广场上脱去衣服,赤身露体,衰老又干瘪的四肢惨不忍睹:瞧,这就是你要的丈夫,这就是他所有的一切。 对于执迷不悟的人来说,看到了真相也不会相信。 24、哲人和作家一样,都是那些航行海上的人。周围没有房屋,没有树木,没有四季的标志,没有固定的东西。 他们是航海的人而不是乘客,既不能睡觉,又不能陶醉,更不能恐惧。 他们的眼睛始终盯着四周的世界,还要盯着远处。他们对未来的事物思维敏捷。他们始终在前进。 这个世界上只有三种人:生者。死者。航行海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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