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的力量   

日本老兵大泽雄吉因晚期肝硬化而生命垂危，他把一张揉皱的纸片交给了女儿仓桥绫子，纸片上写道：“我死了以后，把这个刻到墓碑上，别忘了，拜托了！”纸上有一段话：“在旧军队勤务十二年八个月。这期间有十年作为陆军下级干部（原宪兵准尉）在中国的天津、北平、山西省的临汾、运城、旧满洲的东宁等宪兵队勤务，参加了侵略战争。对中国人民做出的行为不容辩解，真诚地道歉。”

仓桥绫子牢记父亲的遗愿。但是，事情一直没有进展。最初，是哥哥的拒绝和阻止，他不愿意在家族墓地刻上这样的东西。后来，她得知伯父也反对执行父亲的遗嘱，伯父手里也有父亲亲手写下的那个遗愿。几年过去了，仓桥绫子的内心始终不能平静，她经常陷入对父亲的回忆，一一去拜访父亲在战时的故交、亲友和熟人。父亲去世四年后，仓桥绫子把自己的心情和经历写成了小说；父亲去世八年后，她又写了《悲伤的河》。父亲去世十年后，她的哥哥也去世了。哥哥的儿子——她的侄子、父亲的孙子郑重承诺，他将实现爷爷的遗愿，把那段文字补刻到家族墓地的石碑上。

作家野田正彰一直追踪着这个故事，并写进《战争与罪责》一书中。几年前我在作家黄集伟发表在北青报上的一篇书评里，知道了日本老兵大泽雄吉，和他特殊的墓志铭。

说实话，这个日本老兵的道歉非常打动我。他竭尽整个生命力量的忏悔，不仅洗刷了他个人的耻辱，还教育了他的后人。这样的忏悔特别有力量，他让我心存恻隐，完全不想知道他在中国当兵时，干了什么，手上有多少鲜血，杀害过几个中国人。

东亚人包括我们中国人，不信仰上帝者居多，日常的“忏悔”没有去处，道歉又放不下面子，只能一并积攒到了咽气之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欠债没还，一定要笔笔交待给后人，伤害冒犯过谁，一定会用尽最后的力气，补上所有的歉意。

人的一生那么漫长，怎么可能不走弯路不做错事？特别是在极端的历史过程中。但是，再严厉的惩罚，再铿锵的指控，也不能产生感动。只有来自当事人心灵深处的觉醒，才是人性最纯美的复苏。

日本老兵大泽雄吉把对中国人的道歉镌刻在自己的墓碑上，也使他的生命最终获得了圆满。

                                                                  2011-09-18

 冯敬兰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