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中的一滴】连载二:养病;去向;行装…… 作者:若水


 

 【大潮中的一滴】连载二:

第八节 养病

第二天,左大夫真的到柳若冰家来看柳若冰了。那时候,大夫很少出诊。大夫到病人家看望病人,让病人一家人感动得了不得。忙着沏茶,让座。

左大夫一进门就道歉,说全怨自己考虑不周,如果坚持让柳若冰多歇会儿,就不会出事了。明天自己就要走了。下乡。响应6-26号召。大概得半个月左右才能回来。这半个月,你也不用去医院了。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主要靠静养,休息。这事儿全怨自己,当时想赶紧把手头的事儿处理一下,准备下乡。太忙了,没尽到责任。

柳若冰说:“不怨您,您当时提醒我了。是我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坚持要回家的。”左大夫说:“你好好休息,能加强营养加强点儿营养,你会好起来的。”柳若冰看到左大夫满脸的愧疚和自责,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

左大夫又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柳若冰成了家里的重点保护对象。

柳若冰的父亲让柳若冰的妹妹——上初中二年级的柳若露去给柳若冰买点儿营养品。买回来的营养品是一大块猪肝。据说猪肝是补血的。柳若露把猪肝放到锅里煮,快熟了,又放上点儿盐和酱油,捞出来盛到碗里,双手捧着送到哥哥床前。

柳若冰接过碗和筷子刚要吃,柳若冰的父亲进来了,很不高兴地斥责道:“就知道自己吃,也不知道让让你妹妹!”柳若冰端着碗吃不下去了。他当时只想到自己是个病人,吃点儿好的补补血好快点儿好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下乡了,怎么就没想到妹妹也很长时间没吃到肉了。

不仅是妹妹,全家都很长时间没吃到肉了。

文革前,肉就是个稀罕物。肉要肉票,每人每月就分配那么点儿,过年才能多分配点儿,痛痛快快吃上一顿红烧肉。要不那时的孩子怎么那么盼过年,好敞开肚皮解解谗。

平常月份凭肉票买肉,每月能吃上一次?家里还要有所侧重,炖点儿红烧肉,单单给柳若冰的父亲留着带饭。他不爱吃蔬菜。不过,他吃得也省,每次给他带三块肉,他只吃一块,最多两块。孩子们都明白,父亲是他们家的顶梁柱,全靠父亲的工资养活着全家。他们没怨言,也从不撒娇争嘴。

文革一开始,柳若冰父亲的保留薪水就停了,每月只发12元生活费。他把工资条拿回家,给他闺女看,说了一句:“我管不了你们了。”当时幸亏柳若冰的两个姐姐工作了。柳若冰上面除了大姐柳若月外,还有一个二姐叫柳若杉。二姐柳若衫高中毕业后,没上大学,经过大专班培训,65年就工作了,在天津。人有时候不知道哪一步走对了还是走错了。她要是真上了大学,不定会分到哪儿去呢。

柳若冰的下面,除了妹妹柳若露以外还有个弟弟叫柳若雾。柳若雾是69届的,其实就是小学毕业。五个孩子,整个儿家,就靠两个已经工作的姐姐支撑着。日子由妹妹柳若露负责安排。她极勤劳,又会过日子,省着点儿过,再卖点儿废品,一家人这才没饿死。

柳若冰把碗推到妹妹若露面前,说:“你也吃点儿吧。”柳若露说:“我不吃,你快吃吧,你多吃点儿就能快点儿好起来。”柳若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柳若露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那我就吃点儿。”柳若冰在床上静养了三天。刘森林来看他。刘森林从学校里来,带来了毕业分配的消息。柳若冰的去向有信儿了,而且是个急茬。学校老师让问问柳若冰去不去,要去,就赶紧到学校办手续,把事情定下来。


第九节  去向

刘森林告诉柳若冰,柳若冰的分配去向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地点也定了,是克山。要是愿意去,得赶紧到学校填表办手续。

柳若冰愿意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那毕竟是个国营单位,每月有固定工资。对于他来说,这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去向了。去兵团,像他这种出身,一般是轮不到的,还有那么多半无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子女。而且,当时中国和苏修的关系紧张。到兵团去,政审是比较严的。如果这机会错过,下乡插队,还不知会到哪儿去。若冰想想,也感觉有些奇怪,自己这些日子忙着看病,也没去学校,光知道管分配的是个女老师,她也没教过自己,自己也没有主动去接触接触,不熟,她怎么会想到自己?要说是优先考虑班干部,自己那时已经不是班长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善有善报,自己没斗过老师,在同学们给任老师糊大字报时自己还能勇敢地站出来对那些不实之词表示异议。这些事,老师是怎么知道的?当时并没有老师在场。老师之间对这些学生肯定也有议论。看来,不做昧良心的事儿还是有好报的。

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到天津来招学生,来的都是现役军人。办事处就设在和平区解放路上的一栋楼里,闯实点儿的学生自己找到那里,软磨硬泡的、慷慨激昂的,一心一意要去北大荒。柳若冰倒好,在床上一躺,也不用自己奔忙。

柳若冰愿意去是愿意去,可他去不了学校。他还躺在病床上。

柳若冰的二姐柳若杉知道了这件事儿,很着急。她急忙到柳若冰的学校去了,办好了一切该办的手续。学校也格外开恩,同意大队人马先走后柳若冰晚几天一个人走。这样,柳若冰又在床上多躺了几天。

这些日子,柳若冰在床上从来看望他的同学口中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其他同学的消息。

学校里有几个同学要求徒步去西藏插队。他们和外校的十来个同学组成了一个小分队,从天津出发了。市里对这些同学很关心,考虑到徒步走太费劲,安排他们坐火车到兰州。到了西藏以后,当地有关部门考虑到这些城市青年和当地藏族同胞的生活习惯有很多不同,给这些人集中安排到一个部队农场去了。

班里的一个同学,当过学校学生会主席,他主动要求回山西老家插队去了。

班里的高三时的班长,一名出身革命干部的同学和班里的八位同学被分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地点在赵光,这两天就走。

赵光离克山有多远?一个班的同学,还被分到两个地方。克山那个地方,柳若冰听说过。他听说过那个地方是因为那个地方有一种地方病叫克山病。到那个地方会不会也得上克山病?管不了那许多了,去了再说。

也有就不走的,学校、街道、学生家长单位、派出所联合起来,组成了“四结合”动员小组,对学生及其家长展开车轮战式“动员”。街道代表也不知哪来的那么高积极性,做起工作来比学校还卖力气。汇仁中学就有一个同学,他和他爸爸妈妈说好了,学校和街道来动员,就说还没想好,思想还没通,千万别把户口本给他们。他妈妈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也实在舍不得他走。他们商量好了,他出去躲躲,他爸爸妈妈在家应付动员,坚持过这一段就好了。就这样,他们坚持了三天。第四天晚饭时候,他悄悄溜回去吃饭,进门还笑着问:“那帮大娘呢?也回家吃饭去了?”他妈妈流着泪说:“孩子,娘对不起你呀。”他看他妈妈泪流满面,赶紧问出了什么事儿。他妈妈说,她实在受不了这帮人的车轮战了。他们分成好几拨,一拨接替一拨,天刚亮就进门,一直动员到半夜两、三点,不让你有歇息的时候。今天下午,不知怎的,大概是被他们说昏了头,自己就把户口本拿出来了。一个街代表一把抢过户口本,哧啦一声就把他那页给撕下来了。

听到这儿,他当场就晕倒在地。


第十节  行装

临走之前,柳若冰到西门里卫生院去了一趟。他用大红纸给左大夫写了一封感谢信,带着浆糊,把那封信贴到了卫生院墙上。他还给左大夫带去了两枚他精心挑选的毛主席像章。左大夫很高兴,关切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柳若冰说:“没问题了,谢谢您。我就要下乡了,来跟您道个别。”家里给柳若冰准备行装。其实没什么好准备的。按照当时的政策,下乡知青可以凭下乡证明买一个木头箱子。柳若冰后来见过同学的那种箱子,挺厚实的,还上着褐色的光亮的漆。柳若冰家没钱买这种箱子。就是买了,装点儿啥呢?柳若冰家给柳若冰准备的是一个白茬的很薄的木头箱子,原来是装杂物的,一米见方。就是这么一个箱子,都没什么好装的。装点儿衣服?柳若冰没什么衣服。他的那件蓝上衣还是上初中时做的,上高中时一直还穿着它,明显小了,包在身上紧梆梆的,胳臂肘打着大补丁。那时的学生都不太计较穿的。以艰苦朴素为荣。柳若冰也是这么想的,学习好就行了。穿的么,无所谓。那阵儿买布得凭布票,一个人的布票不够每人每年做一身新衣服的。柳若冰的母亲每年过年的时候都想着给柳若冰做一条新裤子,却忽略了上衣。这回下乡,补助点儿布票,家里给柳若冰做了一件绿上衣,柳若冰欢喜得了不得。柳若冰的父亲却几乎掉下泪来:这就是资本家的公子的全部家当吗?家里给柳若冰新做了一条蓝棉裤。其余的?没什么了。一件用各色毛线编织成的腈纶毛衣被抄走了。两件棉袄。一件是柳若冰上初中时穿的,上高中时还接着穿,只不过把大棉袄当小棉袄穿。另一件蓝色的带栽绒领子的大棉袄,那是逛服,过年才穿的,所以还比较新。其余的就是发的了。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每人发了一身棉袄棉裤皮帽子棉胶鞋棉大衣。柳若冰这次走准备穿自己家做的那条棉裤,发的棉裤实在太厚太笨,就把它塞在木箱子里。凡是不随身带着穿的,都塞进箱子里。这套行头,忠诚地伴随着柳若冰在那个冰雪世界里呆了11年。

本来想多带点儿书的。可惜没有什么书好带。课本吧,都卖废品换吃的了。有一个词叫“吃书”,有的书呆子不知怎么吃,这不很简单嘛,经过废品收购站就可以换成钱吃了。妹妹柳若雾卖这些课本之前征求过柳若冰的意见。柳若冰摆摆手:“卖卖卖。”当时,有的同学还偷偷地复习功课呢,希望什么时候运动过去能恢复高考。他们当时哪里想得到,这一等竟等了九年。柳若冰倒是想得开,看那阵势,还高考呢。他也不复习功课,逍遥了两年。这两年时间,他想不能把时间完全荒废了,学点儿东西吧。学点儿什么呢?他们班同学不知是谁这么大能耐,把学校的钢琴给搬到教室里去了。柳若冰一到教室,就坐在那儿弹两下。没有老师教,也没有教材,瞎弹。弹得高兴了,再找同学借把二胡,回家练。此举遭到全家的抗议:拉出的声音太难听了,比踩鸡脖子还难听。他自己也觉着有点儿不怎么受听。换个乐器学学吧,找亲戚借了把小提琴。小提琴又叫“歪脖拉”,拉的时候脖子不太舒服,和二胡拉出的声音比起来毕竟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所以没被禁止。对了,小提琴临行前应该赶紧还亲戚了。可惜实在没有什么书好带,家里原来有一套线装本的康熙字典,也被当作四旧抄走了。

临走那天,是傍晚的火车。中午,全家人在一起包了一顿饺子,为柳若冰饯行。

其他同学,去克山的,10月23日已经动身了。柳若冰这回是两个人走。还有外校一个男生,也是去兵团的,但不是去克山,也获准晚走了半个月,正好搭个伴儿。


第十一节  难写的开头

下乡三年后,柳若冰曾想写些东西。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最难写的,当属开头,也就是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临走时的场面。因为柳若冰没有跟大队人马一起走,他只能凭想象来描述那一场面。一开始他写的是:“火车汽笛声凄厉地尖叫起来”。后来他也读到别人写的送别的场面,都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青年学生们个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自己这么写,真可能有攻击上山下乡运动之嫌。那阵儿,一个字写错了,一句话说错了,就被打成“反革命”而受用终生的屡见不鲜。而且“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已算是警告在先,自己年纪轻轻的何必非要往这条绝路上走?写真实?写真实也不行。任何的写实都不可避免地暴露出作者的世界观、人生观。大姐柳若月来信了,她坚决反对柳若冰写任何东西。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写小说,也不能写日记什么的。太危险!柳若冰觉得大姐说的是对的。她是爱弟弟心切,生怕弟弟出什么意外。柳若冰一把火把那些稿子烧了。他不想再让姐姐为自己担心。

稿子烧了以后,送别场面问题一直萦绕在柳若冰的心头。他想,自己没亲身经历过,别的同学肯定有见过的。他趁着回家探亲的工夫就去问同学。

柳若冰说:“下乡送行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是不是真的?”同学说:“有这回事儿。”柳若冰又问:“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同学答:“是哭声。是惊天动地的哭声。火车汽笛一响,整个儿站台哭声一片。后来组织者学灵了,火车动晃,不拉汽笛了。去兵团的还好一些。哭得最惨的要属送去内蒙那帮,简直是哭得天昏地暗。我看见一位大娘,蹲在地上哭,撕心裂肺地哭,哭得都站不起来了。火车都开走了,她还在那扯着脖子嚎啕大哭。旁边的人本想劝她两句,却也陪着她哭起来。孟姜女哭倒长城,我原来是不相信的。看到这种场面,我相信了。别说一座长城,就是老天爷也要为之动容。”柳若冰想:这个开头真的没法写了。难道能把这哭声写进去?

柳若冰走的那天,天阴沉沉的,飘着雪花。二姐柳若杉、妹妹柳若露和弟弟柳若雾为柳若冰送行。

那天格外冷,站台上送行的人不多。柳若杉说了些诸如要照顾好自己,多给家里写信之类的话。柳若冰说,我记住了。我会的。然后就是沉默。妹妹柳若露是67届初中毕业生,也许用不了多久也会下乡。弟弟柳若雾69届初中毕业,其实只读到小学六年级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了,前途未卜。现在像这么大的孩子,有不少还躺在父母怀里撒娇。可他们那一代人一学校一学校地全锅端,早早地承担起种地谋生的重任。

和柳若冰这一家子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柳若冰的旅伴,那个也同车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男生。他高高的个子,清瘦飘逸。他和送他的那个女生在站台上紧紧地拉着手,两个人好象有说不完的话。那个女生的眼睛里满是柔情蜜意,满是离别的愁绪。这时,火车汽笛声凄厉地尖叫起来,他们旁若无人地紧紧拥抱在一起。火车振动了一下,好象松开了制动闸,发出了“嗤”的一声长长的排气声,他猛地推开了她,跳上车,从车窗里探出身子,还是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不放。火车启动了。他们还拉着手,她跟着火车跑。他们拉着的手由双手变成单手。火车开始加速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子几乎要被火车带飞起来。

“快松手!你这样会要了她的命的!”柳若冰咆哮起来。他这才松开了手。她的身影越来越小。火车一声长鸣,钻进了沉沉暮蔼和漫天飞雪中……

柳若冰的这个旅伴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卓拉。是天津W中老高一的。卓拉和柳若冰在哈尔滨就分手了。卓拉要继续北上,去中苏边境的一个团。听说那里是要边境证的,有边境补助。

 


 第二章  在农业连(上)


第十二节  到达国营克山农场

从哈尔滨转火车往齐齐哈尔方向走,经过北安、赵光、克东,就到了克山。哈尔滨到克山就这么一趟慢车,要走六个小时,半夜两点到克山。克山火车站在克山县城里。克山县城距离国营克山农场还有90里路。那时,从克山县城到国营克山农场没有长途汽车,主要交通工具是大胶皮轱辘的拖拉机和解放牌汽车。好在各个连队——此时,克山农场已经改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五师54团”,各分场已经改称为营,各生产队就叫“连队”——三天两头有车到克山县城拉东西,搭个便车不算太困难。

柳若冰被分配到五营29连。29连派车直接把柳若冰接到了连队。

从1968年6月到1970年10月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师54团陆续接收鹤岗,鸡西,天津,哈尔滨,齐齐哈尔,上海,北京知青共7125名。

天津知识青年分到54团一共有645人。以塘沽区知青为主,和平区的不足100人。据说,和平区的这些人是补漏——塘沽区的人数不够,才拿和平区的补上的。这可真得谢谢塘沽区了,要不和平区的这些学生还不定会分到哪儿去呢。

这一批天津知青在1968年10月就到国营克山农场了。

这其中有天津汇仁中学的学生28名。这28人全是男生。28人中,有几个被留在了团部,也有的被分到了其他连队,14人被分到了五营29连。

柳若冰为什么总要强调“国营克山农场”呢,不是柳若冰非要这么强调,而是当地职工告诉他必须这么称呼,因为克山县还有个县辖的克山农场。写信发电报什么的要写清楚,别弄混了。

国营克山农场,以克山县而得名,是1948年由克山县政府创建的县属第二农场。1954年,省农业厅决定,以畜力耕种的克山县第二农场扩建为“国营克山机械农场”,隶属省农业厅。1968年6月,组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编为五师五十四团。1976年2月,生产建设兵团撤销,改回为国营克山农场。

国营克山农场北枕讷河,南接克山县,位于克山县与讷河市交界处。

国营克山农场地处小兴安岭西麓,松嫩平原东北部,地势为丘陵漫岗。丘陵起伏坡度不大,地势平坦,接近于平原。当地人说“克山没山,讷河没河”,这算是当地地名的两大怪。确实如此。克山并没有山,那山到哪儿去了呢?克没了。

国营克山农场全场土地面积44.5万亩,其中耕地面积40万亩,以种植小麦、大豆和玉米为主。1992年末全场总人口2.5万人。

克山之所以在全国出名是由于两个原因。一是克山病。二是马铃薯即土豆。

一个地方因土豆而出名,这是柳若冰所想不到的。虽然当初去兵团前,学校里特地拿了一个克山农场生产的大土豆让同学送到柳若冰家里给若冰的家长看——那个土豆足有二斤重。但是在柳若冰看来,再大的土豆也不过是土豆。他无暇关心土豆。他关心的只不过是去兵团总比插队好些。

克山病是一种地方性心肌病,于1935年在我国黑龙江省克山县发现,这种病发病急,死亡率高,当时,连小日本也闹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病,就把这种命名为克山病。致病原因不明,可能和饮水卫生和饮食习惯有关。柳若冰到兵团的1968年,农场职工普遍喝机井水,那水清凉透彻,堪比矿泉水,热天可直接饮用,不用加热。农场里几乎没有得克山病的,就是附近农村得这种病的也极少听说。

当时,中苏关系紧张。苏联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为了阻滞苏军的地面推进,为了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中央于1968年6月18日发了“关于建立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批示”的中发[68]98号”文件,毛泽东主席在这份文件上做了批示(史称“六一八”批示)。决定将原东北农垦总局和省农垦厅所属的农场以及农建一师、农建二师合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此后,有54万风华正茂的城市青年奔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为共和国献出了他们宝贵的青春。

柳若冰后来和他的同学开玩笑地说:苏修从侦察机上往下一看,地上全是穿绿军装的,这是多少人啊,数也数不清。这可能是他们不敢打中国的原因之一。

柳若冰到连队的时候,已经很不错了。连里特地为知青们盖了砖瓦房。那时候,连队里的砖瓦房不多:连部、知青宿舍、食堂。当地职工的房子大都还是土坯房。那里还有一种石头房,下半部分是一般石头,上半部分是火山石——这个地方离五大连池不远。五大连池是火山爆发后聚集雨水形成的五个相互连接的湖泊。因为水里含有多种矿物质可以治疗多种皮肤病,所以成为疗养的圣地。五大连池有一种石头,颜色是黑的,多孔,重量比一般石头要轻许多,在柳若冰看来,城市里卖的搓脚石就是那玩意儿,那时还不知道下海经商,要知道的话,敲点儿那种石头到城里去卖搓脚石也能糊口。而且那种石头由于多孔,还能冬暖夏凉。—一有些房子,比如机井房、水房、还有厕所,就是这种石头房。

前不久,连队里通了电。

五营有个32连,俗称“小五队”,比29连还偏远些,当时还没有电。

男青年集体宿舍每间屋大约33平米。对面铺,火炕。一面铺睡六个人,12人一屋。中间还剩下1.5M×6的活动空间。靠窗户那溜儿不知摞的是哪几位知青的箱子,形成了一个平面,可以放洗漱用具。还剩下这么点儿空间,怎么擦身和洗澡呢?这要一冬天不洗一回澡,还不得长虱子?屋里这么冷,又没地方,洗不了澡,连擦身都擦不了。

柳若冰问:“你们这些天洗澡了没有?”乔仲逸说:“没有。上哪儿洗去?”柳若冰说:“那还不得长虱子?”乔仲逸说:“没事儿,我们几个都没长虱子。”乔仲逸是柳若冰的同班同学,是天津汇仁中学来的这28位学生的领队。他们家是中医世家。他不是共青团员,也不是班干部,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走了官运,也许因为他是汇仁中学最大的一个红卫兵组织的成员?他只是个一般成员,并不是头儿,他在这个组织里的主要工作是推广当时很盛行的鸡血疗法。鬼使神差,他莫名其妙地当上了领队。但这个领队,实在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领导嘛,就得以身作则,而且,当地真正的领导可能最讨厌这些学生头儿,所以他直接被分到偏远的29连去了。高三(乙)班还有一名柳若冰的同班同学张强就留在了团部。

没过两天,柳若冰就在乔仲逸贴身穿的白背心上发现了好几个虱子。

柳若冰指着他背心上的虱子问:“这是什么?”

乔仲逸一边用两只手的拇指的指甲对着使劲地把虱子一个个挤死,一边说:“这?……这是一些可爱的小动物。”


第十三节   跑不了

柳若冰到兵团的时候是11月份。那里从10月初下第一场雪,以后气温就开始急剧下降,这场雪一冬天就化不了了。11月,关里还能见到点儿绿色。这里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了。

老职工告诉柳若冰说,尿尿时得预备一根棍子,叫做打尿棍,尿一尿出来,马上会冻住,不用打尿棍就没法接着尿了。柳若冰实践了一下,没那么严重。尿出来的尿是热的,还不至于那么快就冻上,可是在厕所里拉屎就必须速战速决。那里的厕所是旱厕。这个厕所看来盖的时间不长,就是前面提到的那种下半部分是普通石头,上半部分是火山石的那种。房子盖得挺结实的,看来冬天的大烟炮不会把它刮倒。蹲在那里拉屎,冷风就在屁股底下嗖嗖地过,毕竟是零下30多度啊,赶紧,三下五除二,快速解决战斗,不可恋战。就这点好,绝没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拉出的屎马上冻住,堆积在那些已经冻住的屎坨子上,形成了一个屎柱,堆积的多了,就会冒出蹲坑,象破土而出的春笋尖顶人屁股。这不要紧,找一个屎柱相对低点的蹲坑屙。都满了怎么办?等都快满了,赶紧跑到连长那儿呼吁,连长就会派一个“跑不了”来清理。

“跑不了”是老职工对连队里那些牛鬼蛇神的统称。那阵子知青还没来,连里批斗完了那些牛鬼蛇神就让他们围成圈在空地上跑步。一边跑一边还得喊前面人的名字。前面的人一听后面的人喊他的名字,答应吧,后面的人就说:“跑,跑,你这个王八犊子跑不了。”当然,这是事前安排好的,不是队里逼他,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出口伤人。前面那个听到后面的居然敢当众骂人,马上回了一句:“你个王八犊子也跑不了。”围观的职工哈哈大笑,鼓励前面的人:“你往前叫,带上名字,告诉前面的王八犊子们,一个也跑不了。”于是乎,这些牛鬼蛇神一边跑着,一边相互叫骂着,都成了“跑不了”。

“跑不了”们对这个称呼无所谓。跑不了就跑不了吧,反正谁也跑不了。

一个“跑不了”用钢钎子把屎柱子戳倒,再把冻的登登的冻屎清理出来就算完事儿了。

当地人屙完屎擦屁股原先是不用纸的,他们用砖头土坷拉或者秫秸棍秫秸叶子这么一抹就完事儿了。看到城市知青们都用报纸擦屁股,他们也进步了。反正天天读,废报纸有的是。这就是城市青年带去的先进文化?

这个厕所离知青宿舍大约有30米,没有电灯。白天还好,晚上解个小手谁还武装齐备跑那么远路?就近解决。男知青们一般都是从热被窝里钻出来,穿着裤衩光着膀子,马上裹上棉袄或棉大衣,三步并成两步,走到门外就尿。你看吧,男生宿舍门前有个黄不溜秋的大冰坨子,就是尿冰——太不雅观了。其实那冰坨的主要成分是尿素,可以当化肥的。——当初怎么没想到。当初化肥有的是,谁也不会关心。如果包产到户了,肯定有人去抢。

北大荒的冬天,滴水成冰。手摸门把儿都是粘的。比柳若冰早来几天的知识青年中,有个叫雷大胆的,是哈尔滨知青,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刚来时,有一位老职工逗他,说:“听说你胆儿大,你敢不敢拿舌头舔一下麦场仓库里的那把大锁?”雷大胆说:“那有什么不敢的。”说完,他就大大咧咧地跟着那位老职工去了麦场。后边跟着一群看热闹的。雷大胆到了仓库门前,拿舌尖在那把大锁上轻轻一舔,舌头就冻在锁上了。赶紧往下摘弄,不行,冻得结结实实,楞往下拔就会撕掉一块舌头皮。疼。围观的知青有的说了:“赶紧拿打火机燎,一见热就下来了。”有的知青就掏出了打火机。那法儿不行。有风,不好好着,那点儿热量不足以把大锁加热。急得雷大胆儿汗都下来了。他那个抻脖瞪眼式实在好笑。他嘴里哼哼唧唧地不知想说什么。不用他说大伙儿也明白:他求大伙儿赶紧把他的舌头弄下来。一个知青说:“老蔡呢?刚才问雷大胆敢不敢舔锁的老蔡呢?”大伙儿这才注意到,老蔡溜了,不在人群里。哈尔滨的哥儿几个火了:“这老蔡也太坏了,惹完祸就溜了,找他去,揍他!”话音儿刚落,老蔡紧跑慢跑地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大伙儿刚要问他死哪儿去了,他顾不上搭理大伙儿,只是一个尽儿地说:“快,快。”说着,就把后面跟着他的那个人推到了雷大胆面前。那个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把黄铜钥匙,小心翼翼地把钥匙插进锁眼儿里轻轻一拧,锁就开了。他叫雷大胆忍着点儿疼,配合着他把锁从仓库门上取下来。他用手托着那把粘着雷大胆舌头的大锁,陪着雷大胆进了连部办公室——那里有个炉子,比别的屋子暖和一些。过了一会儿,冻住雷大胆舌头的冰化了,雷大胆的舌头才从大锁上取下来。雷大胆两手紧紧抓住开锁人的手,转动不太灵活的舌头连声道谢:“谢谢啊,太谢谢了。——您贵姓?”老蔡在旁边介绍:“这是咱麦场主任老苗。”老苗怒道:“你个王八犊子,玩笑有这么开的吗?真要是出事儿怎么办?”

后来别的知青告诉雷大胆,老蔡所出的招儿其实是他们用来整治耗子的。他们在麦场或是什么地方逮住耗子,就会把耗子往铁门、铁秤上一冻,浇点水,耗子就跑不了了。没想到你这回也成了“跑不了”。

雷大胆当着这么多人面受了老蔡的捉弄,面子上下不来。可是,自己是受再教育来的,怎么能报复人家呢?不过,再提到要多向老职工学习时,他常常假装咬字不准,把“向老职工学习”说成是“向老子工学习”,听着就像“向老子宫学习”。

任何事物都有其一般规律,违反规律就要受到惩罚。柳若冰从这件事儿上得到启发,违反客观规律的事儿不干,哪怕是尝试也不能尝试。


第十四节  冰与火(上)

北大荒的冬天可真够冷的。就拿克山地区来说,冬天的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37-38度,白天气温也都在零下十几度。不穿棉裤绝对不行,膝盖会冻得生疼。不戴皮帽子也不行,耳朵会冻掉的。让老职工一说,还挺形象:在外面冻完了,进屋一拨拉,两只耳朵霹雳啪啦就掉下来了。其实没那么悬乎。不过,皮帽子一定得戴,而且一定得把皮帽子的两个耳朵放下来,不然,极有可能把两只耳朵冻伤、冻烂。在室外,最好带上个大口罩,净有把脸冻肿的。

想想上海知青,南方冬天的最底气温也就在零度左右。零下4-5度,了不得了。这么些年,天寒地冻的,不知怎么熬过来的。来的时候,有的还有一股劲儿顶着,好象苏修马上就要打过来了,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后来慢慢也懈怠了,真的要在这里安家落户生活一辈子,简直不可思议。

人真是耐受性很强的一种动物,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

兵团战士是统一发的那种绿色的带深褐色羊剪绒的帽子。当地老职工带的大多是黑白相间的狗皮帽子。讲究点儿的,也有戴黄白相间的狐皮帽子的,那帽子又轻,又漂亮。

附近农村大冬天的,一般是不干活儿的。天寒地冻,也没什么活儿好干。那里的无霜期短,只有123天。一年只收一季。那么长的冬天干什么呢?歇着,猫冬。可是兵团不行,国家给你每月32元钱,一天一元两角五分钱,总不能白拿国家的钱不干活儿吧。

刨粪是冬天的主要劳动之一。

以班为单位排好队,打着红旗,踩着皑皑白雪,出发了。那景象,让柳若冰突然想起了徒步串联。好在冷归冷,风不大。当地冬天很少刮大风。刮大风,当地叫刮“大烟炮”,刮得人睁不开眼,顶风走不了路。大风把积雪从山坡上吹到山沟里,给整个原野铺上了松软洁白的地毯。这时,真想在这地毯上打个滚。可是,想归想,你千万别去尝试,因为你不知哪儿是平地哪儿是沟,一脚陷进去,就可能遭遇到危险。那雪可能深一米多,也可能深三米、五米。究竟多深?不知道。这就叫大雪封山。

粪堆是秋天就堆好的,到冬天已经是冻得登登的,像石头一样坚硬了。刨粪的主要工具是镐。四、五个人一把搞,轮流刨。一稿刨下去,粪堆冒两火星子,什么动静也没有。还是人家老职工会干活儿,第一镐下去一个白点儿不要紧,紧接着第二镐、第三镐,镐镐都砸在先前砸出的白点儿上,不一会儿,就刨下来一大块儿。知青们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费劲不小,成绩不如人家显著。好在没有指标任务,再说毕竟是简单劳动,知青们干着干着就摸出了其中的门道,慢慢地也能刨下一大块儿了。

干这活儿没有偷懒的。你刚刨完一块儿,马上有人说“你歇会儿,我来刨几下。”为什么?因为冷。不活动活动,手冷,脚也冷。不如刨几下粪,权当活动活动身体。

柳若冰一去的时候想:大冬天的,粪冻得这么结实,刨起来还挺费劲,要是等春天化了冻再干,那多省劲儿啊。不会是怕冬天没活儿,腻歪,自己给自己找点儿活儿吧?也可能是时令不等人,等不得粪化冻了。

这时刨粪干什么用呢?春天播种时做复合肥用。春天的时候,播种小麦,有两道工序。一是拌种,就是把小麦和农药拌在一起,防止病虫害。春天风又大,农药呛人。戴着口罩了,戴着也不管用,呛个半死。二是制作颗粒肥,就是复合肥。把几种肥料按一定比例掺和在一起,做成颗粒状,作为播种时的底肥,和小麦一同播下去。复合肥的主要成分是有机肥,说明白点儿,就是大粪。当然,不只是人粪。做颗粒肥用机器,人也得跟着忙活,上料,出料。然后,还得把颗粒肥和那些拌过农药的种子按比例再掺和一次。干这活儿由老职工带着,由人工干,用木锨来搅拌,然后装袋,这才能播种小麦。

农场的机械化程度很高。小麦,从播种、施肥、锄草到收割,几乎100%用机械。

播种的时候,履带式拖拉机也就是我们常在电影里看到的东方红拖拉机拽着三台播种机播种。播种机里装的就是上面说到的那种已经拌好农药和颗粒肥的种子。东方红拖拉机里面的驾驶员稍好一些,总算有个驾驶楼子,后面播种机上站着的,简直成了个泥猴子,风刮的土、拖拉机卷起的土和播种箱里刺鼻的农药味、颗粒肥的隐隐的臭味儿混杂在一起,堵满了这新一代农机手的鼻孔和汗毛孔。


第十五节  冰与火(下)

柳若冰晚到了半个月,先到的同学用他们认为最好的方式表示了对柳若冰的欢迎——把热炕头留给了柳若冰。

一铺炕六个人,炕的温度是不一样的。越靠近烧火点近越热。电视剧里常听到主人说:炕上坐。把鞋脱了,炕头上坐。——这肯定是在冬天。主人极热情,把家中最暖和的位置让给你,让你暖和暖和。

宿舍有专人烧炕,烧炕点在宿舍外面。农户一般炕连着锅台,一边做饭烧水一边利用烟的余热把炕烧热了,而且饭后就不再特地烧了,省柴禾。知青就高级得多,晚上还有专人烧炕。知青们轮流,一人烧好几铺炕,第二天休息。

大冬天的,外面零下30多度,使劲烧——不使劲烧,明天别人会问:昨天谁烧的炕?而且知青们蜷在被窝里,大都光着个膀子,只穿一条裤衩,炕要是不热,一宿下来,还不得把人家冻干了?

屋里没有炉子,没有火墙,就指望火炕来取暖。墙壁上挂了厚厚的一层白霜。霜有多厚?3至4CM。冰箱里过了一段时间要除霜。不是现代冰箱,现代冰箱霜挺薄,很长时间不除霜也行。这里说的是老冰箱,过一段儿时间冰箱里就布满厚厚的霜。那也没有这么厚的霜啊。知青们就睡在这大冰箱里,一睁眼就看见四壁和屋顶上的厚厚的霜。这是真正的水晶宫旅馆。

既然这么冷,那就穿着衣服睡,多穿点儿,不就行了吗?不行,不能多穿。因为什么?因为虱子。当地人一冬天是不洗澡的,顶多洗把脸,看到知青洗屁股洗脚,他们都感到奇怪:脚在鞋里搁着,又不脏,还用着天天洗?知青洗不了澡,因为没有浴池;也擦不了身,因为屋里冷;就是洗脸洗脚吧,几个人还不能同时洗,因为屋里地方狭小——屋里除了对面炕以外,几个木箱占了两平米,剩余的空地也就六、七平米,12个人同时洗站不开。洗完以后,地上全是水,和泥了。赶紧上炕,眼不见为静。

柳若冰原来是穿着背心睡的,后来也随了大溜儿,光膀子睡了。不这样不行。背心上招了虱子,晚上痒痒,睡不着觉。当地人去大车店,睡觉时把衣服打成个卷,往绳子上或墙上的钉子上一挂,光吧出溜就钻进被窝了,也是因为防虱子。

烧的柴禾主要有三种:麦秸、玉米秸、豆秸。这三种秫秸里属麦秸(当地人读作“麦该”)最不禁烧,像纸似的,一会儿就着完了,还不热。玉米秸就比麦秸强不少,最好的要属豆秸了,火旺,抗烧,热量大。

农场不拿麦秸当回事儿,附近的农民可拿这些麦秸当回事儿。联合收割机——康拜因收小麦,旁边跟着汽车或马车,直接把麦粒灌进袋子里,装车运走。剩下的麦秸就一堆一堆堆在地里。29连有的地块离连队很远,离附近的村子倒近,附近的农民就在晚上去偷,连队就组织人去看地。那天夜里,正好老蔡和雷大胆一班,远远地就看见有几人在地里用叉子往马车上装麦秸,车已经装得够满的了,还用木叉子往上挑。

雷大胆喊:“站住!”一边喊一边使劲向那几个黑影跑去。

老蔡也喊:“站住!”跑起来却不紧不慢。

雷大胆把木叉子一横:“好大胆子,敢偷国家财产!把车卸了!”那几个人眼看逃不掉了,赶紧像汉奸见了八路似的冲雷大胆点头哈腰,递上香烟,求爷爷告奶奶地恳求雷大胆把他们放了,下次再也不偷了。

雷大胆把香烟一拨拉,就像八路军武工队打了几个伪军伏击喊“缴枪不杀”似地大声说:“不行,把车卸了!”老蔡接过了那几个人的烟。其中一个人连忙给他点上。他吐了几个烟圈,就像个大领导做最后决定似的说:“这会儿装都装上了……这次就这样把,下次再偷,绝不轻饶!”雷大胆一看老蔡的意思是要把那几个人放走,心想,这是什么贫下中农,简直就是一个汉奸!他一把抓住马缰绳,那把破木头叉子查点儿戳着人家眼睛。他厉声说:“我说卸车就卸车。谁敢不听!”那几个人一看这小伙子要玩命,心想为了一车麦秸,别再把命搭上,不得不乖乖地把车卸了。

要不是那几个人一个劲儿地告饶,再加上老蔡从中说和,雷大胆非把那几个人连同他们的马车一起押到连部去。

连部表扬了雷大胆,可也没批评老蔡。

麦秸太多,丢点儿就丢点,看也看不过来,不看又说不过去。附近农村穷着呐,要不也不会大半夜的来偷麦秸。

那天晚上也不知是谁烧炕,真卖力气。豆秸没少烧。火特旺。贼暖和。柳若冰睡得很香甜。睡着睡着,突然看见一位老职工家柴禾垛起火了,他连忙脱下绿色的棉袄冲过去救火……不对啊,这火不是中午吃饭时着的吗?当时大家手忙脚乱地浇水的浇水,拿二齿往下刨的往下刨,怎么,又着了?有阶级敌人搞破坏?……坏了,自己的绿棉袄着了,一股糊味。糊味越来越大。这是真的还是在做梦?柳若冰一着急,醒了。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绿棉袄着了,冒着烟,前脸已经烧出了个大窟窿。估计是太热,自己蹬被,把搭在被上的绿棉袄踹到一边去了,那地方正好是火烧得最旺的地方,也许当初那地方泥抹的薄,有裂缝,不管什么原因吧,绿棉袄正在冒烟。宿舍里的知青们都醒了,大家七手八脚帮助柳若冰把烟整灭了。柳若冰一看,自己的绿面袄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穿不得了。

第二天,柳若冰给连部打了个报告,说了自己绿棉袄被烧的经过,请求上级再补发一件棉袄。连部签上意见把这份报告送到了营部。营部在这份报告上签上了意见转送团部。团部说,得等一等,这事儿得向师部汇报。柳若冰等了一个月,报告批下来了,上级同意补助柳若冰七尺布票。柳若冰领到了这些布票。可是这些布票不够做一件棉袄,只够做一件上衣的。柳若冰回家时把这些布票交给家里,家里又给他做了一件绿上衣。

柳若冰从箱子里翻出那件八成新的栽绒领子的蓝面袄,再集合列队的时候,人家都穿着一色的绿军装,只有自己像个土八路了。


第十六节  猪号(上)

柳若冰被正式分到了畜牧排,猪号班。

连队里的牲畜主要有三种:马、牛和猪。这个连队没养羊。按说牛和马的关系比和猪的关系更近一些,毕竟都属于大牲畜。可是这个连队的牛不太多,二十多头,既有奶牛,又有黄牛,既有老牛,又有小牛犊子,这么一支杂牌军,往嫡系部队靠拢,嫡系部队瞧不起它们:马车在当时是一种重要的运输工具。马们羞于和这些慢吞吞的牛为伍。畜牧排就分为了两个班:马号和猪号。马号养着马和马车。猪号养猪。这群牛,就像一切散兵游勇一样,无奈地被整编进了猪号。

猪号班班长是个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姓萧。50来岁。别人都喊他“萧老蔫”。他不识字。少言寡语。消瘦。有点儿驼背。苦难岁月在他的脸上横着刻上了一道又一道的深深的印记,清晰地记录着他人生所经历的沟沟坎坎。

柳若冰报了到,等着分配具体工作。

萧老蔫说:“这两天,有一头母猪要产仔。你值夜班,负责接生。”柳若冰大吃一惊:“什么?我给猪接生?我哪会啊。”萧老蔫说:“咱猪号就这么几个人。……不难。猪自己生。你把小猪抱出来,别让老母猪踩着就行了。”柳若冰想想,猪号里真没几个人。有一个40来岁的男职工,雷公脸,红脸膛,大伙儿都叫他“聋把”的,他负责伺候奶牛、挤奶。还兼管着豆腐房做豆腐。还有一个瘦小的当地女孩,负责喂猪。有一个瘦高的当地女人,负责放牛。其余就没谁了。萧老蔫是班长,白天还有很多事儿。

“聋把”就是聋子的意思。其实他耳朵不聋,不知大伙儿为什么这么叫他。人本没有外号,叫的人多了,外号就变成了大号。人家叫他“聋把”,他从不恼,答应起来还挺痛快。

猪号的地理位置有点儿偏,在整个连队的最后边的一个角落。到了晚上,特别是冬天的晚上,黑古隆冬一片,只有猪号和马号的两盏灯,在破旧的茅草屋里发出昏黄的光。总不能让人家女孩儿职夜班,自己值夜班是当然的。可是,给老母猪接生?这活儿可是从来没干过。不要紧,萧班长不是说了吗,不难。反正猪是自己生,也不用剪脐带什么的。只要把猪抱出来,别让老母猪压死就行了。

柳若冰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他找到了一个大纸箱子,又找到了一些麦秸,把麦秸垫在纸箱里,给未来的小猪们准备了一个温暖舒适的窝。他又准备了一个手电筒。一切就绪,准备接生。

他问萧老蔫:“哪天生?”萧老蔫说:“说不准。就这几天。”谁想到,这头老母猪第二天就生了。

第二天晚上,过了12点了,又过了一点了,柳若冰有点儿困了。熬到这会儿,他紧绷的神经有点儿松懈了。他想,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该亮了。这时,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突然发现老母猪屁股后面的猪圈里有一个小小的像一只小耗子一样的东西在动。他打开手电筒一照:这不是一只小猪嘛。得亏老母猪是白的,生出的小猪也是白的,在深色的背景下还显点儿眼,要不,还真不容易发现呢。得赶紧把那只小猪抱出来,否则,让老母猪踩死了可怎么办。

猪有一个缺点:没脑子。要不说猪脑子猪脑子嘛,猪确实是笨。老母猪生完了一头小猪,过不了几分钟就忙着生下一头,常常把它刚生完的那头小猪给忘了。它500多斤的身子,压在跟个小耗子一般大小的小猪崽身上,小猪弄不好就会让它妈妈活活压死。而且老母猪不是老老实实地趴在那儿生完一头紧接着生下一头,它总要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小猪崽在它的身后,灯光又暗,弄不好就被老母猪踩死了。不是压死就是踩死,看来是九死一生!生产的时候真是最危险的时候。一个小生命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存活下来,容易嘛。

柳若冰睡意全消。他拿着手电筒打开栅栏门就冲过去抱小猪。那个老母猪本来准备生下一头小猪的,突然看见自己的产房里蹦进来一个陌生的小伙子。那个老母猪瞪圆了它的小眼睛,身上的毛都乍了起来。它立起身来,张开了大嘴要咬柳若冰。它不忙着生孩子了。它要先问问来人:这是产房,你干嘛来了?你是妇产科大夫?不象。我看着怎么有点儿像盗卖婴幼儿的。这深更半夜的,急着抱我的孩子去卖钱?你得先问问我答应不答应!

柳若冰见那老母猪张开了血盆大口,摆出了一付要跟他拼命的架势,吓得倒退了两步。真要被它咬一口,那小腿肚子还不得掉块肉下来?传出去还不得让大家把大门牙笑掉了。这可怎么办?


第十七节  猪号(下)

急中生智。柳若冰从猪圈里找着一根木棍,他拿这根木棍作为武器对着老母猪的嘴。老母猪张大嘴要咬他,他就把那根木棍送上前去,要咬让它咬木棍,这样就安全多了。柳若冰左手拿着木棍,右手拿着手电筒——不拿手电筒不行,屋里光线太暗,再让那头老母猪大胖身子一挡,看不见小猪崽了。两只手都占着了,怎么抱小猪崽呢?他抱小猪崽时,把手电筒放在地上,用右手去抱。左手还攥着那根棍子,时刻提防着老母猪的大嘴来咬。把小猪抱在怀里,捡起手电筒,拿那根木棍抵挡着且战且退,退到猪圈门口,赶紧从栅栏门蹿出去了。

老母猪只是虚张声势,并非要跟谁决一死战。它还有它的任务。它的肚子又难受了,它忙着生下一胎,顾不上兴师问罪了。

柳若冰的绿棉袄不是烧着了吗?那个破了一个大洞的绿棉袄,他没扔。他扯下一块布,轻轻地给小猪擦干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小猪放在纸盒子里,又从棉袄里掏出一些棉花,围在小猪身边。好了,这回小猪安全了,也冻不着了。他赶紧又返回猪圈,看看老母猪还生不生小猪。

老母猪的态度好多了。毕竟它与柳若冰已有了一面之缘。而且它似乎也明白了,这个小伙子并无恶意。柳若冰看见它冲自己点点头,小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善意。它也很少张大嘴吓唬柳若冰了。有一两次,它又不满地张大嘴冲柳若冰哼哼了,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怨它,是柳若冰太着急了,他就像抢救伤员似的飞身去抱小猪,惹得老母猪不高兴。老母猪心想了,我都不着急,你这么积极干什么呀?柳若冰心想了:无论如何不能让老母猪把小猪踩死。这是我的职责呀。

就这样,柳若冰忙活了一宿,手忙脚乱地接生了14头小猪。活了13头。最后一头生下来就死了。

柳若冰看看那头生下来就死了的小猪,有点儿伤心;再看看纸箱子里那13头活蹦乱跳的小猪崽,又高兴起来。

第二天交班的时候,柳若冰把情况向萧班长做了汇报。

萧班长点点头,说:“好,好。”柳若冰问萧班长:“小猪怎么会一生下来就是死的呢?”萧班长说:“这头母猪太老了,该淘汰了。”萧班长从纸箱里把小猪一头一头拿出来,轻轻地放到老母猪的身边。老母猪侧卧着,小猪们欢快地吸着奶。这时的老母猪,一脸的祥和、慈善,和半夜里那付凶神恶煞的样子,判若两猪。

猪好养,什么都吃。一般农工,常在出工和收工的路上采点儿猪食菜,也就是野菜,比如现在城里人称之为“长寿菜”的马齿苋,还有大蓟、小蓟什么的。公家喂的猪,吃的要比一般农户的要好。食堂的泔水、豆腐房的豆腐渣、麸子、豆饼子、玉米粒子……大多是精饲料。——当然,喂的时候要兑水。所以公家的猪长得要比一般农户家的快。对于那些特别瘦弱的小猪崽,聋把有时候还会把卖剩下的牛奶喂给他们喝。这群小猪崽,慢慢长大了。小屁股溜圆溜圆的。聋把说:“该敲猪了!”敲猪,就是把猪的生殖器官敲掉,把公猪和母猪变成无性别的育肥猪。只留下少数的看起来可能有培养前途的母猪和极个别公猪暂时不敲,其余统统敲掉。

聋把主刀。他干起这个活儿来驾轻就熟。他抓住一头小猪,也不打麻药,也不消毒,三下五除二,完事儿。猪是最傻、最没心没肺的一种动物,受了宫刑,也不知难过,竟然没有一个露出痛苦或愤怒的表情!刚做完手术,一个个又欢蹦乱跳地去过它们的幸福生活去了。

敲下来的东西,慢慢积攒成一盆。

聋把把它们洗洗,煮熟了,放点儿盐,请大伙儿过来吃。

农村很少吃肉,只有过年过节连队杀猪才能见着点儿荤腥。这不怨大伙儿谗,肚子里实在没油水。

柳若冰拿筷子夹起一块那玩意填到嘴里。挺香!

瘦小的当地女孩儿一边吃一边还问:“这是什么呀?”瘦高的当地女人用胳膊肘碰了一下瘦小的当地女孩,意思呢,是不让她瞎问。

瘦小的当地女孩儿刚才没见着敲猪的全过程,一脸天真地还要问。

瘦高的当地女人红着脸,训斥她:“让你吃你就吃呗,哪儿这么多废话!”聋把坏坏地笑着,追问瘦小的当地女孩儿:“好吃不?”吃东西的时候不能乱说话。柳若冰让他们这么一提醒,想起吃的竟是那玩意儿,胃里一阵翻腾,吃不下去了。刚才吃的那些,差点儿吐出来。


第十八节  忆苦

忆苦思甜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重要一课。

柳若冰们当然不会免了这一课。连队挺能整景。先开忆苦会,再吃忆苦饭。既然是苦,就彻底苦一回。

晚饭前,在一块空地上临时搭了个台子,扯上了一块横幅,作为会场。会场不拉电线,天黑下来时点亮个小油灯。

苦和哭拼起音来都是一样的,这两个字真是近邻。为了能让知识青年们能更深刻地体会到苦,最好因苦而哭一抱,连队里安排了二胡独奏作为配乐。那个拉二胡的技术水平挺高,拉出来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还没诉苦呢,那悲凉凄惨的二胡声就能把人整哭了,简直是一个配乐诗朗诵的前奏。

下面,请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给我们忆苦。

上台忆苦的,肯定是连队里苦最大,仇最深的。

萧老蔫出现在台上。伴随着凄凉的二胡声,萧老蔫开始讲了:“要说那旧社会啊,真是苦啊……吃不饱,穿不暖……可是,……三年自然灾害也够苦的。”旧社会怎么苦法,他没说几句,话锋一转,他就开始说起他自己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所受的苦来。连队邱指导员急了,赶紧打断了老萧的控诉:“你说说旧社会你受的那些苦!别说困难时期啊。”萧老蔫这个人平时不太爱说话。可是,蔫人有蔫主意。萧老蔫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三年自然灾害那会儿……”邱指导员没好气地说:“得得得,你别说了,你下去吧!”知识青年们在底下想笑又不敢笑。随便乱笑可是个阶级立场和阶级感情问题。

忆苦会开不下去了。散会。下面吃忆苦饭。

忆苦饭是一种团子。面儿是玉米面加了点糠。馅是白菜帮子加豆腐渣。不知哪位大师傅主厨,还够仁义的,白菜帮子都洗净了,还搁了点儿盐,馅儿不难吃。面儿因为掺了糠,有点儿剌嘴,不太好吃。过去不是说吃糠咽菜么,在当时,也制造不出太难吃的东西了。给猪吃的也不过如此,所以也只能这样了。

当地的农工家属们都非常高兴。因为是全连开忆苦会,一起吃忆苦饭,所以给知识青年们的忆苦团子也有她们一份。她们兴高采烈地领了团子,捧回家了。最起码,那团子可以喂她们自己家的猪。

也有一些知识青年手捧着那团子,实在觉着难以下咽。没关系,有广大贫下中农呢。当地的那些有家的农工们其实是早有准备,人家谁家不预备晚饭,连队里又没要求必须集中用膳,所以他们都捧着发的团子各自回家吃饭去了,并热情地邀请知识青年们到他们家去做客。

有不少贫下中农刚把知青领进屋就拽亮了电灯,把知青手里的团子接过来往旁边一放,端上来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大声说:“吃思甜饭喽!”这一现象第二天遭到了邱指导员的严厉批评。

柳若冰没人请。萧老蔫实在是困难。他老婆病病歪歪的。现在都够苦的,更甭提以前了。聋把呢,没成家,光棍一个。

萧老蔫对这团子叫忆苦饭很不以为然:“那时要有这个吃,就饿不死人了!”以后连队里再也没有开过忆苦会,再没吃忆苦饭。


第十九节  放牛(上)

瘦高的当地女人调走了。她已经结婚了,调到男方所在的连队去了。柳若冰被派去放牛。

连队里又给调来一个知青,又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头牛,一共27头牛,两个知青放牧。

调来的这个知青就是柳若冰的老乡高家良。他和柳若冰是一个学校的,比柳若冰小一届,老高二的。他个子不太高,瘦瘦的,长方脸,眼睛不大,嘴唇略显厚,架着一付深色的宽边眼镜。一张嘴,地道的天津话。他说话声音低沉,带有磁性。柳若冰从别的同学那里知道,他酷爱京剧,会唱老生,可能还会点儿武生。放牛的时候,面对斑驳的牛群,静静的原野,柳若冰对高家良说:“听说你会唱京戏?来一段吧。”高家良站起身来,环顾四周,确认确实没有人监听,才用他那浑厚的嗓音唱了一句:“我含悲带愤往前走……”呆了一会儿,他又唱了一大段。整个儿这一段,唱得是抑扬顿挫,声情并茂,高家良感情投入,几近泪如雨飞。再看看天空,此时浓云密布,日头无光。听唱腔,整个儿一个英雄末路,悲壮满怀。柳若冰不大懂京剧,也听明白了个大概齐,他唱的是秦琼卖马。那正是秦琼走背字的时候。

这群牛别看头数不多,却不太好管理。牛群中有四头奶牛。这些奶牛出去吃草的时候迈着四方步,回来的时候也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她们像一群骄傲的公主和那群黄牛始终保持着距离。它们的意思柳若冰能懂:都是吃草,我们能挤出那么多奶给人喝,你们呢?你们能干些什么?耕地?连队里用铁牛。为人类献身?柳若冰到连队这些日子没见杀过牛。黄牛们自知自己差着意思,也不跟奶牛们凑近乎。就是这些黄牛还分成好几拨儿,新从别的连队调来的和原先的那伙儿不和,老的和少的不和,简直是一帮乌合之众!想把它们拢一块儿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把这一群牛赶出牛圈赶到草甸子上要经过连队农工的居民区,还要经过一大片玉米地,总不能让它们吃庄稼或惹出什么祸来。

猪号没有给柳若冰他们发鞭子或什么赶牛的工具,办法得自己想。柳若冰找来了一根木锨把儿,锯成两根短棒。得,就拿它做赶牛工具。

牛一般来说还是听话的。有的牛,想离群跑远点儿,会回过头来看看柳若冰和高家良。柳若冰就用人话对它们喊:“回来!”胆儿小的呢,犹犹豫豫地往远处走了几步,就乖乖地走回来了。也有的可能想试探试探这两个青年的能耐,假装听不懂人话,自顾自地离群往远处走,任你喊破嗓子也不回来。这时,那头牛就会发现有一个白色的棍状物呼啸着向它飞过来,它扭头想躲,总是躲闪不及,咣的一下,不是头上就是身上就会挨了这么一下子。还没等到它回过神来,第二根棍状物也击中了它。其实,这不过是柳若冰和高家良把手中的半截木锨把儿冲它扔过来罢了。可是牛哪里懂这些,它最起码是吓了一跳:它没见过这新式武器。它心想,这两个人果然厉害。不听他们的话,不定还有什么厉害手段。殊不知他俩就这两下子,投完了就没别的招儿了。两人还得跑过去捡回木棍。离群的牛见这两个青年不肯善罢甘休,喊着向它冲过来,吓得赶紧溜溜地归队了。

有没有特别调皮捣蛋的、木棍子制不住的牛?有!

牛群里就有这么两头牛,一头叫大黄,另一头叫蛮子,不怎么服从管理,总是让人生气着急。

大黄的主要毛病是不愿意回圈。别的牛都进圈了,它还在外面转悠。这下柳若冰和高家良着急了,吆喝着去赶它。你赶到东,它往西面跑;你赶到西,它往东边跑;牛圈近在咫尺,它就是不往里进。当然,最后它还是进了圈,却让柳若冰急出了一身汗。

有一天,柳若冰和高家良把牛群赶回圈,一清点数,发现少了一头牛。是谁没进圈呢?是大黄。可是大黄也没在附近。大黄哪去了?没跟着回来?柳若冰和高家良赶紧到草甸子上去找,也没见到它的踪影。天渐渐黑下来了,两人垂头丧气地回到连队。柳若冰把大黄跑丢了的事儿向萧班长作了汇报,心想肯定得挨顿批评,不料萧班长并没说他,只是“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看样子,好象并不很着急。柳若冰又把大黄丢了的事儿告诉了聋把,聋把安慰柳若冰说:“没事儿,过两天它自己会回来的。”第三天,柳若冰和高家良又到草甸子上放牛。地平线上出现一头黄牛,它看见了这边的牛群,就颠颠地跑了过来。等它走近了,柳若冰一看:这不是大黄嘛!几天不见,它瘦了,精神头儿也大不如前,好象受了虐待的孩子。一见到柳若冰,就象见到了亲人。

柳若冰走上前去,抚摩着它,问:“这两天去哪儿啦?”它眼泪汪汪的,也不答话。

回连队后,聋把说了事情经过:大黄跑丢以后,萧班长到附近几个村庄去打听,很快就知道了大黄让附近一个村庄的王二给牵去了。萧班长捎了话去,让王二赶紧把牛送回来,王二说使唤两天一定给送回来。

聋把说:“使唤两天就使唤两天呗,也不知喂点儿料!”

从此,大黄再也没离开过牛群。


第二十节  放牛(中)

蛮子是一头牤牛(公牛)。从外表看,它就比别的牛显得强壮,颜色也比别的黄牛深,呈黄褐色。蛮子在回来的路上撒欢儿挑翻了赵六家的柴禾垛。赵六家的拿着木叉子要揍它,它也不躲,直冲冲地冲着赵六家的迎上去,把赵六家的顶了个大跟头。——当然,这是赵六家的一面之词,也许是她一害怕,自己一个屁股墩摔倒的。她到连部去闹,说这种顶人的牛留不得,不定哪天还会顶人。当时正在连部的几位职工家属都随声附和,说这牛太凶,留不得。连里决定了,第二天把它杀了吃肉。可是第二天把牛群往回赶的时候,它好象预感到了什么,说什么也不跟着大伙儿往回走。没办法,柳若冰和高家良只好先把别的牛赶回圈。
聋把听说了这件事儿,马上叫上几个知青,带上绳子和木棍到草甸子上去抓,从黄昏直到天黑,也没能把蛮子逮着。

第二天白天,蛮子归群吃草;晚上,它还是独自跑开去不回圈。如是者三。

到了第四天,连里说,算了吧,不杀它了。它不知从哪儿得的信儿,当天晚上乖乖地和牛群一起回到圈中。

从此,它再也没有挑翻过老职工们的柴禾垛。

牛是一种最重感情的动物。

柳若冰放牛的时候,发现这群牛经过一个地方,经常会停下来不走。它们低垂着头,哞哞地哭。若冰不解,就去问聋把,聋把说:“那个地方杀过牛。”以后,凡是牛们经过那个地方哞哞地哭它们死去的同类的时候,柳若冰和高家良都不赶它们,让它们哭个够。

母牛在草甸子上生过小牛犊。生出来的小牛犊一会儿就能自己站起来。母牛爱怜地舔着小牛犊,小牛寸步不离地跟着它的母亲,那个亲热劲儿真让人感动。天津有一句方言,叫“护犊子”,指的是袒护自己的孩子,大概就是从这儿来的。

猪、牛、马都可以骑。当地小孩儿有骑猪玩的。不过由于猪的个头不够,大人要骑猪就得把双脚翘起来。高家良就试着骑过,猪不愿意,被杀般地叫着并狂奔起来,高家良只好双脚着地,任这个坐骑跑了。按说,骑在牛背上,再找根竹笛这么一吹,活脱脱的一幅牧牛图,岂不诗情画意?而且理论上他们也知道“马前牛后”,骑牛要坐在牛的后半部,不过这些牛都是一些生瓜蛋子,刚一靠近就摆出一付要拼命的架势,算了吧,最终两个牛倌谁也没骑过牛。

柳若冰倒是骑过几回马,最潇洒的要数那一回骑白马。

马号里有一匹白马有点儿小病,车把式们要出车,萧班长就让若冰把马送到营部兽医站去给马看病。柳若冰问:“能骑着去吗?”萧班长说:“能。不过别跑。”柳若冰跃上马背。马是光溜马,没有马鞍。若冰一只手拽着马的鬃毛,另一只手提着马缰绳,溜达着上路了。半道上碰到了一辆大胶皮轱辘拖拉机——叫尤特兹,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冲着白马直冲过来。白马受了惊吓,夺路狂奔起来。要在平时,它不至于这样,这些天它身体欠佳,有点儿精神恍惚,受此一吓,成了惊马。柳若冰这才叫骑虎难下呢——不对,不是虎,是马,骑马难下。这时要是往下蹦,还不得摔个鼻青脸肿?只好拽紧马鬃,随着它一起飞奔。马在慢慢走的时候,骑在马背上的人是不太舒服的,硌屁股,要不得安个马鞍呢,飞奔起来就没有这个问题,人的身体随着奔马一起起伏,浑然一体,飘飘欲仙。这时,正好农工排的男知青和女知青们下地干活儿,目光齐刷刷地向柳若冰扫过来。柳若冰感觉得到其中女同胞们的火辣辣的目光,似乎听到了她们的惊叫:这是从哪里掉下来的白马王子?可是,当她们看清楚骑在白马上的人不过是猪号里的那个瘦弱的牛倌时,眼神顿时黯淡下来。

尤特兹开过去了。男女知青走远了。白马奔腾累了,放慢了脚步。


第二十一节  放牛(下)

冬天里大地一片白茫茫,是不能放牧的。秋天就要给这些牛准备好牧草,冬天它们只好吃些干草。放牛的时间主要是春、夏、秋三季。春天得等草甸子上的草长出来才能放牧。北大荒的春天来得晚,比关里大概要晚一个月左右。关里桃红柳绿,这里还是白雪皑皑,天寒地冻。

春天和秋天,柳若冰都穿着他那件从初中就开始穿的小棉袄放牛。那件小棉袄穿了这么多年,褐色的棉袄面儿快变成黑色的了。棉袄的扣袢儿也只剩下三个,没关系,柳若冰找了条麻绳,往腰间一系,这可真像一个牛倌了。高家良也学着若冰的样子找了根麻绳束在腰间。从外型上,他们已经是地地道道的牛倌了,所不同的,是高家良架着付眼镜。

从理论上说人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是实际上,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如果一个人一生从不知道天外有天,他也许会少了很多烦恼。知青的苦闷在于他们有点儿知识,他们有比较:繁华的城市和落后闭塞的农村的比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身不由己、不自觉不情愿的。当然,也有特例。柳若冰有个远房亲戚,就算是表妹吧,初中毕业,革干出身,本可以留津的,非要去内蒙,还非要去牧区。她刚看完一部记录内蒙大草原的记录片,激动得了不得。那真是太浪漫、太有诗意了:羊群像一片片白云在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大草原上飘游,远处点缀着几个蒙古包,就像一朵朵美丽的蘑菇……最终,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到内蒙牧区插了队。她给家里寄来了一张照片,人也胖了,穿着蒙族服装,一脸灿烂,背景就是她在记录片里所看到的画面。

两年以后,她不想在那儿呆了,想返城。可是谈何易。

知青的苦闷还在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看不到前途,不知自己是为谁,为什么而受苦。

高家良别看不太爱说话,讨论起返城这个话题还是饶有兴趣的。

在草地上躺着,看着牛儿在静静地吃草,高家良突然把盖在脸上的破草帽摘下来诈尸一样坐起来。

柳若冰问:“梦见什么了?”高家良说:“我梦见返城了!我娘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柳若冰说:“白日做梦,竟想美事儿。”高家良说:“我的梦挺灵验的。”柳若冰说:“你梦没梦见过捡着金元宝?”高家良说:“也怪,我从来没梦见过。”柳若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就是想返城想得太多了。”高家良像个小女孩一样充满着希望问:“你说咱们能返城吗?”似乎柳若冰是“知青办”的主任。柳若冰说能返城就一定能返城一样。

柳若冰说:“我看够戗。”

柳若冰所在的这个连队的老职工的成分是复杂的。有不少是“盲流”,也就是盲目流动人口,他们有的是从山东,有的是从河南河北、山西陕西逃荒闯关外才来到这当初渺无人烟的北大荒的。当初的北大荒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北大荒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这句话是柳若冰从喇叭里听团长做动员报告时听到的。团长在引用这句话时还做了评价:“现在,连大姑娘都有啦!”柳若冰觉着团长那声调中有一种莫名的亢奋,好像日本鬼子见了中国姑娘大叫“花姑娘”时的声调。不过这种感觉只能在心里想想,不能往外说的。人家是现役军人,是戴领章帽徽的。

盲流们是没有户口的,那时更没有身份证,这里可是逃犯们的绝佳藏身之所。所有的贫下中农都是他们自己说的。不过想想也有些道理,不是生活实在过不下去,谁会逃荒逃到这儿来。

萧班长和聋把肯定也是盲流。

北大荒的土地极肥沃,是肥得流油的黑土地,因为土里含有大量腐殖质,所以几乎不用怎么施肥,把种子种下去到秋天就能有收获,也不用浇水,到时候老天爷会给浇水的。广种薄收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好在老天慈悲,大多数年份收成还是不错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些人就在这块土地上扎下根来,繁衍生息,成为了北大荒人。

另外一部分比较年轻些的,有早年的支边青年,也有部队复员转业官兵。他们也有的在这里成了家,把根扎了下来。

在这里扎根,柳若冰是不甘心的,绝大多数知青也是不甘心的,他们想返城。可是,他们没有办法、也没有途径返城。每个人都做着返城梦,梦醒时分,他们该下地还得下地。所有的想法不过是他们的一厢情愿。梦是那么虚幻,虚幻得好像天方夜谭。

柳若冰反问道:“你看返城有戏吗?”高家良说:“有戏。”柳若冰问:“为什么?”高家良说:“不是说再教育吗?受教育总有毕业的时候。”柳若冰问:“什么时候毕业?有个准时候吗?四年?五年?”高家良答不上来了。他没法儿回答。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编织出来的美好的梦,他宁愿信其有。人,总是为了希望而活下去的。即使希望渺茫,它也是黑暗中的一盏灯,正是有这微弱的光亮在远处闪烁,人才会觉得自己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往这光亮处奔,这就是人生的旅途。柳若冰其实也做着同样的梦,只不过他不会找出这些自欺欺人的理由来糊弄自己罢了。


第二十二节  学会抽烟

当地有一句话,叫做东北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养个孩子吊起来,大姑娘叼个大烟袋。

窗户纸糊在外是必须的。北大荒的冬天很冷,滴水成冰。屋里因为有热炕,比外边要暖和许多。单层玻璃窗的室内一面,常常挂满了水流儿。知青们按照原来的习惯,裁点儿报纸条,抹点儿糨糊在室内溜窗户缝,报纸条没几天就被顺着玻璃流下来的水流儿打湿了,根本粘不住。而糊在外则不同,糨糊粘不粘无所谓,纸条一糊上去就被冻住了,挺结实。看来人家总结的东西是有道理的。养个孩子吊起来,柳若冰没见着过,吊起来总是为了防范些什么,极有可能是为了防范野兽。当初的北大荒是“棒打狍子勺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野兽出没,还是吊起来比较安全些,后来人多了,几乎见不到野兽,自然没有吊起来的必要了。“大姑娘叼个大烟袋”也是确实的。别说大姑娘,就是刚断奶的孩子,一岁多吧,孩子他爸就把大烟袋擩到孩子嘴里,叫他抽上两口,这也叫“从娃娃抓起”吧。为什么大人要给小孩子抽两口烟呢?就是因为抽烟让人身上带上一股油烟子味儿,可以避五毒。蝎子、蜈蚣什么的最怕这种油烟子味。抽烟是最原始的应对毒虫侵害的措施。所以大姑娘叼个大烟袋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柳若冰刚到连队的时候是冬天。他到连部去办点儿事,一拽门,屋里滚滚浓烟扑面而来,就好像着了火似的。那阵子,冬天也不忙,要天天学,读报,学毛主席语录。读报的卖力气读报,其余的卖力气抽烟,抽得屋里都隆了。知青们把铺盖卷往上一卷,穿着棉胶鞋——那双鞋刚踩完雪地,一进屋,鞋底子上是湿的——就往炕席上踩,炕席上就印上了脏脏的鞋印。先进屋的坐在铺盖卷上,后进屋的坐在炕沿上,还挺像个学习样的。时间不长,坐在炕沿上的往后出溜出溜,头就枕在铺盖卷上了;坐在铺盖卷上的往下一出溜,头也枕在铺盖卷上了。挤点儿就挤点儿把,凑合。满屋人除那个读报的,都挺在炕上了。热炕,挺舒服的。刚才的鞋印子已经干了,再被这些人的棉袄一蹭,几乎留不下什么痕迹了。后来这些人学文明了,上炕知道脱鞋了。不过下炕可就麻烦了:一堆棉胶鞋,也不知哪个是自己的孩子。那个乱劲啊。有的人聪明——看鞋窠——鞋窠里垫的东西不一样,有的垫的是毡子,有的垫的是兀拉草。俗话说“东北三件宝:人参、貂皮、兀拉草”。前两件价格不菲,真可以称之为宝,兀拉草是一种很普通的草,能和貂皮、人参齐名,可见人们对它保暖性能的肯定。高家良的鞋窠里垫的就是兀拉草,柳若冰垫的是两层毡垫,冬天毡鞋垫因为人脚出汗经常容易湿,所以要时不时地把鞋垫取出来烤干。

当地人抽的烟叫作蛤蟆烟。他们各家各户自己种烟叶子,采摘以后晾晒,去梗搓碎,用薄纸一卷,拿唾沫一沾就是一只自制烟卷。那种烟的烟雾贼呛人,可是他们说这种烟比香烟好抽,不燎嗓子。

满炕挺尸的人与其说是学习,不如说是打盹儿睡觉。这时,那青青的烟雾配合着昏昏欲睡的灯光就是一种极佳的掩护。

天津的这些知青,刚到兵团,谁也不会抽烟。看看比自己岁数小的别的城市的知青都学会了抽烟,他们订了一个口头公约:谁也不学抽烟。虽然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了,但坏习惯不能学。不能学坏!一开始,这一约定被顽强地坚持着。柳若冰就干过这种事儿——他看见一位初中毕业的天津知青吸烟,就一把把香烟抢过来扔到地上,用脚把香烟捻碎了。人家没急,这是事先约定好的,由这几位高中生负责监督执行。后来这事儿没能坚持下去。一是因为这些初中毕业的天津知青吸烟越来越凶,你管人家一次两次行,总管着人家,总抢人家烟给踩了,这不得罪人嘛。二者,这些高中毕业的天津知青慢慢地自己也吸上了烟。这里面就包括柳若冰。

刚开始吸烟是因为看人家玩“三打一”。“三打一”是一种扑克游戏,类似于打百分,四个人玩。顺序叫分,谁叫的分高谁坐庄,收底牌,叫主,三个人打他一个。一般玩赢烟卷的。烟是葡萄牌香烟,两角多钱一盒。一帮知青围着看。香烟拨拉来拨拉去就松了,有的烟丝只剩下一半了,这种香烟就不能再当筹码,只好分给围观群众抽。实际上,算总帐,谁也没赢多少烟,大多数让围观群众给抽了。柳若冰不抽,人家不高兴:怎么?瞧不起哥们?那就抽吧。后来别的知青买来烟,先要全屋发一圈,当然也不会落下柳若冰。这样,柳若冰就慢慢学会了吸烟。总不能光抽别人的烟啊,自己慢慢地也去掏钱买烟。烟真是个好东西,一者,它可以联络感情,二者,知青们心中苦闷,借吸烟来麻醉自己。

习惯的力量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它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总能在潜移默化之中无声无息地钻进你的骨髓里。


第二十三节  牛倌

雨天是牛们最快乐的日子,是它们的盛大节日,也是两个牛倌最遭罪的日子。下雨,就好象是老天爷给这群牛发来了动员令,牛们一声欢呼,蹦着跳着就钻进了玉米地,尥着蹶子在秋天快要成熟的玉米地里撒欢。奶牛也不摆架子了,母牛也顾不上自己的孩子了,它们在青纱帐里尽情地笑啊唱啊跳啊吃啊,好象中了邪。而且,不是哪次下雨偶尔发发疯,是每逢秋雨都这样。这可急坏了柳若冰和高家良。庄稼都快熟了,让它们这么一折腾,这一片玉米还不完蛋了。他们俩也像疯了一样,跟着这群疯牛蹿进了玉米地。他俩跟在牛屁股后面一通吆喝,拿着那短棍一通乱扔。好在两人讲点儿战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来个包抄合围。牛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两个疯知青。莫名其妙,跳大神跳到玉米地来了?他们抓紧时间啃两口嫩玉米,虽然玉米不象城里人把它们煮熟了那么好吃,可毕竟比青草好吃,香香的、甜甜的、嫩嫩的。你们人最狡猾,好吃的就知自己吃,逼着我们成年累月地去嚼那苦了吧唧的草。拿眼角一扫,两个疯知青跳着大神冲将过来了。算了吧,牛叹了一口气。自己就少吃两口吧,这两个知青从那么老远的大城市跑来和我们做伴,平时对我们也不错,给他们个面子吧。想到这儿,牛们终于恋恋不舍地走出了玉米地。

牛真是最可爱,最通情达理的动物。

下雨天,高家良一般是带着雨衣的。进玉米地,天上下着雨,玉米叶子上也全是水。高家良把雨衣穿上了。在玉米地里跑,穿着雨衣不方便,而且那玉米叶子像小刀子似的,剌着他俩的脸、他俩的手,撕扯着高家良的雨衣,几次下来,那雨衣上尽是道道,不防雨了。柳若冰干脆就不穿雨衣。一看天不好,就穿脏的旧的衣服放牛。小棉袄就一件,就甭挑了,就穿着它。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两人已经成了水猴加泥猴。他们把这群牛赶回圈,踉跄着脚步,筋疲力尽地走回宿舍。下地的人都浇回来了,宿舍里满是潮湿和泥泞。不管那三七二十一,湿衣服先不忙着洗,找个地方一堆,拿毛巾好歹擦吧擦吧,换身干衣服,往炕席上一躺,歇会儿就该开饭了。

知青又来了几批,连里没有盖新的知青宿舍,而是在原有宿舍的一边炕上又加了一个二层,这样,这间33平米的宿舍就噇进了18个人,整个一个鸽子窝。特别是在这种天气里,宿舍里到处堆砌着湿衣服臭袜子,有的人在草草擦身。潮湿、肮脏、凌乱、难闻的气息。

天阴得厉害,雨下个没完,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昏暗中……

庄稼越熟,越得把牛看紧点儿。大豆熟了,人和牛群就得寸步不离了。为什么?怕牛进大豆地里吃大豆——也就是黄豆。那玩意,肯定比草好吃。贪吃的牛到大豆地里吃得饱饱的,渴啊,喝点儿水吧,大豆在牛的肚子里就涨起来了,一涨就会把牛涨死。柳若冰和高家良死死地盯着这群牛,虽然牛们没能吃到香喷喷的大豆,一时有点儿不痛快,但终归不至于乐极生悲吧。

聋把挤奶,挺有意思。他给那几头奶牛挤奶的时候得先用绳子把奶牛的后腿绑起来,怕它们踢着他。挤出来的奶,装在喂特罗(俄语音译——就是一种上大下小的铝桶)里,把上面的草棍和不小心溅进去的牛粪往外一择,搁在炉子上一加热,就可以卖了。5分钱一勺。只收饭票,不收钱。柳若冰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拿个大茶缸子给聋把5分钱就可以买到一勺。他绝不因为柳若冰跟他是一个班的,就多给来点儿。不过,卖给柳若冰的牛奶绝对浓,一滴水没掺,上面飘着一层奶油。乳白色的牛奶甚至有点儿微微泛黄。卖完柳若冰,他就要往喂特罗里掺些水,再热个开,对外卖。他倒不是像现在的不法奸商似的往牛奶里掺药,往猪肉里注水以追求暴利。他卖多卖少,又没有硬性指标。只是他说,不兑水,喝了容易上火。

照这么说,柳若冰可以天天喝牛奶了?其实不然。柳若冰很少买奶喝。一者,天天喝也喝不起,还得攒点儿钱回家当路费。你算算,每月32.5元,刨去吃饭18元,还能剩多少钱?就算抽烟不勤,也得买几包吧。来回路上的开销和带来带去的东西都得从这工资里出。平时不勒着点儿不行。二者,看看挤奶棚和聋把那个埋汰样,想想刚才他还从喂特罗里不知往外撇什么东西——俗话说,眼不见为净,偏偏柳若冰就在屋里,因此购买欲望大减。

聋把本人,绝不沾公家一点儿便宜。剩下卖不出去的奶,他拿去喂小猪,绝不自己喝。问他,他说他不爱喝牛奶。

聋把会做豆腐。他管着豆腐房,用卤水点豆腐。他从来没说自己来块儿尝尝。你想吧,柳若冰和高家良和他一个班的,天天打头碰脸,在猪号呆了一年多,竟然没吃过一块豆腐。做好的豆腐,都让他规规矩矩送食堂去了。

聋把卖奶,不管你是官是民,是坏蛋还是好人,一视同仁。绝不因为你是连长指导员来买奶,就多给你来半勺,也不因为你是牛鬼蛇神就欺负你。

那天,有一个黑大个儿来买奶,那家伙有1米90的个儿,到猪号来买奶,进门时因门矮,他还不得不猫了一下腰。他端着个锅,要买一角钱的。柳若冰认识他,他是个“跑不了”,名叫高国军,当过国民党兵。当地红卫兵斗他时,拿皮带抽他:“国民党都完蛋了,你还敢叫‘国军’?”小将们逼他改名,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到了他也没改名,真是个死硬分子。柳若冰那天看见他领着一个女孩儿,个子不高,长得挺秀气的,回来时说闲话问聋把:“大老高他闺女都这么大了?”聋把说:“那不是他闺女,那是他媳妇。”柳若冰说:“这种人,也有人跟他?”聋把说:“一人一个命。你看见的那个女的前年得了一场大病,医生都摇头,说是治不了了,大老高懂点医术,不知用什么法儿,把人家病给治好了,那女的后来就嫁给他了。”高国军把锅和一角钱饭票递给聋把。聋把抄起勺正打算给他打奶,打外边风风火火进来一个青年。那青年冲聋把厉声喝道:“你竟敢卖给反革命奶?!”聋把冷不丁地听到这断然一喝,吓了一跳,他把打奶勺放回到喂特罗里,冷冷地对来人说:“打奶?”那个青年说:“我替指导员打点儿奶。”他特地把“指导员”三个字加了重音,音调里带出一种好象一提到蒋委员长就要起立立正的恭敬加上能为领导服务的骄傲。边说,边递过一个铝盆。聋把接过饭票,给那铝盆里盛上了一勺牛奶。

那个青年看了一眼打在铝盆里的奶,不高兴地说:“怎么才给这么点儿?”聋把瓮声瓮气地说:“5分钱,你还想要多少?”那个青年说:“我这是给指导员打的。”聋把说:“邱指导员特地嘱咐过我,不能有偏有向,见人下菜碟。”那个青年没词了,端着那铝盆气哼哼地走了。临走前,还没忘了声色俱厉地训诫聋把:“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卖给高国军奶!”那个青年前脚刚走,后脚聋把就把奶打到高国军的锅里。

柳若冰笑道:“那位是哪儿的?挺横的。”

聋把的话音里带着不屑和轻蔑:“鸡西的。贾革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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