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张湾】:秋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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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张湾】 秋 一、 秋天到了。豫东的秋天最美;虽然春天也很美,可我觉得她美得太热烈,太夺目,不如秋天那样成熟和恬淡。有位作家比喻:春天是早晨,秋天是黄昏;春天是小号,秋天是大提琴;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声,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浑身挂满锈绿;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秋天是从外面买一盆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春天是一幅画,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 豫东的秋天还有独特的一景:收白薯。那时的秋天,豫东平原上青纱帐很少见,一望无际全是白薯秧。为啥全种白薯?种别的吃不饱。河南人口多,沈邱人均耕地只有小半亩,夏茬儿小麦产个二三百斤,秋茬儿即使种高粱都喂不饱肚子,只有种白薯。白薯耐旱耐碱,喜沙壤,豫东土质正适合。白薯产量高,一亩产三五千斤玩似的,有的高产田能上万斤。北京人见着白薯希罕的不得了,粮店门口排大队抢购;可在沈邱,家家锅里碗里一年到头都是白薯,十人八个有胃病,白薯伤胃呀! 北京人吃白薯,煮、蒸、烤、熬粥、晒白薯干当零食,不外这几种做法。因为量很少,不用为储存操心。可沈邱人不行。沈邱人是拿白薯当主食吃的,上万斤白薯怎么储存?只有切片晒干打成白薯面。在新安集读书时,那些住校的同学总是从家背白薯干来交食堂,换成饭票,然后顿顿吃白薯面的馍馍面条。那味道,又酸又涩,很难吃。 豫东的秋天就有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社员们收获了白薯后,并不运回家去,谁家也没有那么大的窖呀。全都在田头垅上支张条凳,条凳上钉一片铁皮,把白薯像刨木头一样刨成片,摊在田里,看上去,大平原一片白色,像下了场雪。其后几天,社员们就要祈求苍天保佑,别下雨,一下雨薯片要发霉,明年的口粮要打水漂。若是赶上连晴天,白薯晒成干,社员脸上灿若阳光,滋润得很。 这年张湾白薯大丰改,可壮劳力都在忙着盖房,要赶在入冬前把塌了的房重新盖起来。能下地的多是老老小小。红卫连倾巢出动帮助社员收白薯,男生刨(pao),女生刨(bao),干得热火朝天。虎子自打麦收和红卫连的孩子们混熟后,常常从林场跑来张湾找我们玩。它的眼睛好像能透视,哪块地下没刨干净,它会追着你回去反工。大家笑着叫它“监工头”。按说我是它主人,它该对我手下留情;可恰相反,它盯我盯得最紧;哪怕我只留了个白薯头,它也会咬住我的裤腿,让我去把白薯头刨出来,这真让我很没面子,惹急了踹它一脚,它便跑到黄毛那汪汪叫。 黄毛搂住虎子捋捋毛,瞪着我说:“再踢虎子,跟你急!”又对虎子说:“别怕,你就看着他,他干活爱耍滑!”说完抿嘴一乐。虎子像接了圣旨,跟在我屁股后头,成了秋天的蚊子,死叮! 天气很舒适,阳光暖得正好,天也蓝得正好。少年们干得挺带劲,白薯像小山一样堆在地头,女生们有些忙不过来。黄毛是快手,薯片擦得像雪花纷飞,男生们看得发呆。黄毛干得起劲,轻声唱起歌来:“绿悠悠的肥沃田野辽阔宽广,这实现理想的广阔舞台,是我们热血沸腾的地方……”;这是《鲜花盛开的村庄》插曲,这部电影那时正热映,里面最经典的台词是“好看的脸蛋儿能产大米吗?”我忍不住和黄毛开个玩笑:“喂,唱得不错呀,我送你一首诗吧:干活能手季诗雨,边干边能唱小曲,工分一年挣六百,脸蛋可能产大米?”男生哄堂大笑,黄毛气得一个大白薯扔过来,差点砸碎我的眼镜。 活刚干了两天,高年级同学就撤了,因为干校下来了紧急任务。
干校国庆节要搞文艺汇演。甄老师闻讯召开连委会,她是那种要干就一定干得漂亮的人,何况红卫连不但多有能歌善舞之人,更有一位才思敏捷的“秀才”,我们的辅导老师贾虎生。 贾虎生,无锡人,无锡文运昌盛,出过多任中宣部长。当年贾老师以江苏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大中文系,学习成绩顶刮刮,后因“革命工作需要”,转学波兰语。那时中国邦交全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小兄弟,国家抽调一批高材生学东欧小语种。于是文坛少了一位王蒙,十八号院多了一位才子。我在大院时与贾老师并不熟,到了红卫连才接触。在红卫连,甄老师管思想,他主抓学习。他不但文科好,数理化也很棒,这让我很奇怪。听人说搞文科的人形象思维发达,搞理科的人逻辑思维发达,他好像两种思维都发达,我那时学文刚入门,赶上文革大乱,没有明师点拨,全凭平素看书积累。那时最喜欢记词儿,什么“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什么“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拿个小本本见到好词就记下来,写作文时就一股脑往上码,把文章弄得像诗词联句。尤其看赋体文看多了,爱写骈体偶句,念起来琅琅上口,颇为自得。 “七一”连里出了一期板报,我写了一篇《开天辟地业堪夸》,黄毛写了一篇《七一颂》,都是歌颂党的。那天中午,我端着一大碗炸酱面,蹲在板报前欣赏自己的得意之作(“蹲”是河南人的招牌动作,新安集的同桌曾告诉我,不会蹲就算不上河南人!)贾老师也端着碗过来蹲在我旁边。“词儿挺多呀!”他说一句,嘶溜一大口面咽下去,我心里甜丝丝的,也跟着美美地吃下一口面。“就是有点空!”他又紧跟上一句,我那口面一下噎在嗓子眼,上不来下不去;“作文修辞为皮,立意为骨,竹林七贤文多不修饰,但意境好,成就了魏晋风骨。你的文儿词儿挺多,可缺少风骨,比较空泛,不如诗雨这篇好”。听他这一说,我这碗炸酱面立马变了味,心里暗自不服。贾老师的目光透过那瓶子底一样的镜片,看出我的心思,他用筷子大头在地上划拉出两个字,问我:“你知道这俩字是啥意思?”我一看,是“语文”二字。心想学了十年语文了,还不知道这俩字啥意思?可想要回答吧,一时还真说不出“语文”的定义,“语文,就是……就是……读书写字呗”,我吱吱唔唔地说。“错!‘语’是语言,‘文’是文字,由语而文,再由文而语;语是根,文是果;语是源,文是流;写文章第一要义,是先把文写得像语!你听听老百姓说话,三五个字一句,特精炼,特生动。作文别光想码词儿,先要把脑筋用在立意上,就是常说的思想性,这是风;然后想写啥事儿、论啥据,这是骨,骨架立住了,再想词儿。词儿贵精不贵多,要用得恰到好处。” 那时岁数小,对贾老师这番话领悟不深,似懂非懂。不过从此就特别爱听他谈文学,他也特别喜欢和我与黄毛聊,因为我们俩在同学中相对看书多些。晚间做完功课,我们经常搬椅子坐在连部院里,听他侃山。文章怎么开头,怎么布局,怎么结尾;为什么“僧敲月下门”的“敲”比“推”好;讲古文,从诗经讲到红楼梦,讲西文,从罗马史诗讲到高尔基;他好像把中外名著全嚼烂了,全吞在肚子里了,说起来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于是我知道了“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而奥布朗斯基的家庭是混乱的”;知道了“生存还是毁灭,这个问题要好好想一想”;他幽默地给我们背诵马雅可夫斯基的小诗:“吃你的菠萝吧,嚼你的松鸡,你的末日到了,资产阶级”;或者纵情呼喊:“谁在那里向右转?向左!向左!向左!”那时,我们沐浴在月光下,看着地上树影婆娑,人似乎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从未体验过语言有这样巨大的感染力,那时我便肯定自己终将从文,甚至发誓将来一定当作家,而且是大作家!我不知道黄毛是否也像我这般热血沸腾,她似乎更热衷于理性的求索,一遍一遍地问:“为什么要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为什么不能向右转,要一直向左、向左、向左?”她的问题有时让贾老师都卡了壳:“为什么?你说呢?”
连委会讨论决定,搞一个诗歌大联唱,类似长征组歌,内容是歌颂知青沈秀芹。沈秀芹,山东回乡知青,1970年在救火时不幸牺牲。《人民日报》发表了长篇通讯“把一生交给党安排”,从此沈秀芹成为青年学习的榜样。抗洪救灾中,红卫连曾学过沈秀芹事迹,大家深受感动。连委会上一致同意排演歌颂沈秀芹的节目,主创当然是贾老师,领诵确定由我与黄毛承担。 之所以让我与黄毛领诵,是因为在五七中学一次演出中,我俩露了一回脸,颇给红卫连争了光。那是麦收后,学校组织各班演出。我们班与众不同,县豫剧团的子女有好几个在我们班,像汪秀云,前面已经讲过;还有一位出类拔萃者,是我的同桌,叫袁雷。我在《夫子日记》中提到过,袁雷母亲是沈邱豫剧团的头牌旦角,大概基因遗传,他和汪秀云一样极有天赋。那次演出,我们班表演《智取威虎山》打入匪窟一场,袁雷扮杨子荣,那扮相真叫英俊潇洒。学校汇演时,报幕是各班自己报,我们来前,班上报幕总是汪秀云,她的普通话说得较好。这回她死活不干了,她指着我和黄毛说:“放着两个‘专业播音员’不用,用我这土包子,这哪中?”沈邱同学有个心理,平常和他们说话要说河南话,否则他们会觉得有隔膜;可演节目他们会尽量摩仿普通话,也不知是觉得普通话确实好听呢?还是赶时髦?让我上台我不怵,在北京经常上台念批判稿。黄毛大概没怎么上过台,一听让她报幕直摇头。可汪秀云在班上是她入团联系人,又是她的亲密好友,最终拗不过,只得应承下来。演出那天,学校在大操场搭起舞台,高瓦度照明灯把台上照得雪亮。我们班的节目安排得靠后,前面节目看下来,没有太精彩的,满场聊天的起哄的显得有些乱。等快到我们班时,袁雷他们在后台化好妆,我和黄毛站在舞台一侧,等着上去报幕。黄毛透过侧幕看到台下黑压压一片脑袋,紧张起来,拉着汪秀云的手说“报不好可别怨我呀”;汪秀云还给她加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轮到我们了。袁雷和“众匪徒”在台上就位,汪秀云向我们点了一下头,我和黄毛拉开幕布站到台前。说也怪,刚刚黄毛还紧张得不得了,可一到台上,她忽然镇静之极。我俩往台前一站,还没张口,满场嗡嗡声忽然消失,大概两个北京娃出现在舞台上,让河南娃们感到新鲜。我定定神,瞟了黄毛一眼,见她全神贯注,已然做好准备,便放开喉咙报幕。我俩的台词很简单: 庄:英雄虎胆杨子荣,肩负重任赴山中。孤身一人闯虎穴,智斗群魔留英名! 季: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选段,第六场“打入匪窟”,表演者初二.四班同学。 我们俩当然是标准的普通话,我估计,全校同学这是头一次在学校汇演中,亲耳听到用标准的普通话报幕,这两段词报出来,效果不同反响,全场先是鸦雀无声,接着掌声四起。我们俩下到后台,守在那的汪秀云乐得拉着黄毛的手直蹦。“太好了!太好了!我说你行吧!报得真好听!”说完便摩仿我们的普通话说:“英雄虎胆杨子荣,肩负重任赴山中”;学了两句,摇着头说“不像不像!”有点害羞地捂住了脸。 我俩的报幕开了个好头,袁雷他们的表演更是精彩。整场戏演得如行云流水,扣人心弦。当他高举酒杯,唱到“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筹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然后将酒一饮而尽,仰天大笑时,全场掌声雷动,那气氛,不亚于看县剧团的演出! 从此学校知道了初二.四班有对北京娃会报幕。学校欧阳校长找到红卫连,要求我和黄毛加入校宣传队,专司报幕之职,但甄老师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婉言谢绝了。而这次干校汇演,正是红卫连争光添彩之机,诗歌联唱的领诵,贾老师认为非我与黄毛莫属。不知为何,甄老师起初有些犹豫,但在贾老师的坚持下,她还是同意了。贾老师拍着我的肩膀,对我和黄毛说:“我一定全力以赴,把节目写得出彩,而把节目演得出彩,就看你们了!”
贾老师果然下笔神速,只用了两天,就将诗与歌词写出来了。歌词共五首,拿去请县剧团的作曲家帮助谱曲,串场诗也是五段,油印了发给参加演出的同学们。我和黄毛拿到诗稿,迫不及待地练起来。白天要上课,排练只能放到晚上。领诵不能默念,要像上台一样放开喉咙大声呼喊,可张家大院一到晚上满院子是人,没有一个僻静之处。黄毛出主意,“咱们上大堤练吧!”于是拿着稿子上了沙河大堤,傍晚的沙河,碧波荡漾,沙鸥翔集,锦鳞游泳。西边水天相接处,红霞像燃烧的火,映得水面通红,太阳像高炉的出钢口,晚霞灿烂夺目,奔涌争流。落日还未完全沉入水底,圆月已经爬上河面,晚风凉爽怡人,站在大堤上,真想引吭高歌。我和黄毛打开诗稿,冲着沙河高声朗诵: 庄:高山巍巍,劲松青青,渤海万里,波涛连天。党的好女儿沈秀琴,像高山屹立,光辉的名字万年青,渤海到流从天落,英雄的功勋与一江春水共流……。 季:娘生身,党养身,毛泽东思想铸灵魂——革命豪言金光闪。党的好女儿,听毛主席的话,走毛主席指引的道路,经风雨,见世面,与工农结合情深。战斗九年岁月,谱下毛泽东思想赞歌一曲……。 说实话,这些诗句,用如今的眼光看,也带些左,带些假大空,如果念给“80后”、“90后”听,他们一定会嗤之以鼻:“嗨,这也叫诗?”可三十多年前,我们天天耳濡目染,都是这样的语言,这样的事迹,那时念起这些激情澎湃的诗句,我们的心会燃烧,血会沸腾,一种英雄主义的豪情壮志会油然而生。 我们从日落念到明月当空,把诗背得滚瓜烂熟。但每一次结束,我们就会问:“再来一遍吗?”于是便再来一遍。好像都舍不得告别这明媚的月色。忽然,我看到堤下桃林在月光中随风摇曳,不禁想起春天第一次与黄毛在桃林中相见的情景,心里有些淘气,对黄毛说:“这回真的是最后一遍了,你可不要出错哟!”黄毛满有把握:“没问题,你开头吧。”我清清嗓子,高声朗诵出来:“我走到窗前,透过汹涌飞奔的乱云,还看见永恒的太空中有几点星星!不,你们是不会坠落的!永恒把你们,也把我,都挂在它的心上了。”我朗诵到这,止住,笑着看黄毛,“少年维特”一直在我这,她几个月没读了,我不相信她还能记得这段话。黄毛先是一愣,马上想到我朗诵的是什么,见我得意洋洋,她一副不屑的神情看着我说:“怎么了,这么得意,以为我接不下来么?”我认定她背不出来,就说你要能接下来,我请你吃顾家馍! 顾家馍是沈邱的特产。据传为清嘉庆年间,沈邱县城顾二别子首创。其后,代代家传,从不外授。长期以来,只有顾姓一家经营,故名顾家馍。此馍洁白如玉,贮存日久不裂不霉,一年后再加蒸馏,仍鲜嫩如初;袁世凯曾以此馍进贡皇宫,献给慈禧。解放后,曾以顾家馍运往朝鲜慰问中国人民解放军。此馍因系手工制作,经常供不应求。要想吃,得一大早去铺面排队,在沈邱,说请你吃顾家馍,大概相当于在北京请你吃全聚德。黄毛一乐,说行,我接不下来,我请你吃顾家馍。说完,凝神思忖,脱口诵出: “我看见了北斗星,它是一切星座中最最可爱的。往常夜间从你那回来,一跨出你家的大门,它高悬在天空迎着我。我常常向它凝视,像喝醉了酒一样!我常常高举双手,把它当作一个标记,当作当时感受到的幸福的神圣象征!并且……哦,绿蒂!无论什么东西都使我想起你来!”我一下傻眼了!真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她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我还有点不死心,跟黄毛矫情说:“你背得对吗?不是自己瞎攒的吧?”黄毛笑嘻嘻地说:“你回去翻书吧,错一个字,我就请客!”回去一查,真是一字不错,心想这个黄毛啊,记性可真好!
八月底,干校子弟全都返回红卫连,迎接新学期。我们升到高二,当新学期开始时,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变化,我被派到小学生宿舍当辅导员。 前面说过,红卫连的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生全有。小学生独立生活能力差,有的连叠被子都不会。为了帮助低年级孩子适应集体生活,连里抽了五位高中生住到小学生宿舍,担任辅导员。我是其中之一。我去的宿舍,住着十二个男孩子,从小学三年级到五年级都有。(沈邱小学是五年制)。这些孩子都是文革中上的学,文化没学多少,调皮捣蛋的事到都挺在行。其中最令我头痛的,是黄庆。 黄庆,五年级,瘦胳膊瘦腿,大脑壳,大眼睛,眼珠滴溜乱转,一看就是个调皮的孩子。在院里就小有名气,因为他常打架。他爸爸因历史问题关了牛棚,他成了牛鬼蛇神的狗崽子,常常被红五类的孩子围着揍。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挨打从不哭,任凭人家拳打脚踢,他一声不吭,既不求饶,也不还手,就像个木头杆似的瞪着大眼呆站着。有时我们实在看不过,过去驱散那些欺负他的顽童,他也不说谢,扭身就走。过不了两天,就听说打他的孩子家这家窗户被砸,那家门上被人撒了泡尿,都怀疑是他干的,可抓不着把柄。 派我当辅导员那天,甄老师特别提到黄庆。“这个黄庆,像有多动症,没个安份的时候,一天到晚惹祸。学校反映,他上课时竟然在教室里跑来跑去,做怪样出鬼脸,弄得同学们没法安心听课。要不是因为是干校孩子,学校早把他开除了;你去了第一要管好的就是他,用什么办法都行,只有一条,不许打”。 开头我并没把他放在心上,在十八号院里,大孩子管小孩子是传统,低一岁矮一辈,不听话就一个耳刮扇过去。可等我抱着铺盖到了五排男生宿舍,就知道低估了小黄庆。我进屋时,他正赤着脚光着膀子在地上跑,跑着跑着就窜到同学床上,在床单上踩出黑黑的大脚印;孩子们都有些怕他,敢怒不敢言。“黄庆你干什么?快穿上鞋!”我喝了一声,把铺盖在床上铺好。“欢迎庄兄和我们打成一片!”黄庆一边出怪样一边喊道。他居然还敢和我称兄道弟!我正要说他,他竟窜上我的床,见我枕边有把口琴,黑黑的臭脚丫竟踩到我的口琴上。 我顿时火了,想也没想就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下手重了些,黄庆一个跟头栽到床下,半边脸被打肿了。晚上连里集合时,甄老师狠狠批评了我,说再敢打低年级学生就撤我的职。虽说挨了批,但我这耳刮子打得还管用,黄庆从此不敢在我面前放肆,可是多动症的毛病依旧不改。 这天晚饭后,五排开小组会,总结暑期完成作业情况,找差距,提目标。虽已立秋,但暑热未消,我们就坐到宿舍外边开。五年级的男女生有十多个,大家轮流发言,秩序挺好。黄庆正好坐我对面,自打一开会,他就手撑着下巴壳,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房基下边的一块青石板。起初我没在意,时间长了,他那一动不动、全神贯注的样子引起我的注意。他有点像在沉思,又有点像在观察什么;我瞧瞧那块青石板,并无什么特殊之处。正当一位女生发言时,黄庆忽然大叫一声,纵身扑向青石板,双手朝下一捂,一动不动。我吓了一跳!会场乱了,男生们都凑到黄庆身边嚷嚷什么,女生则好奇地看着,有人不满,有人哈哈笑。 我一把将黄庆薅了起来。他大声叫着“等等!等等!”说着从兜里掏出个纸筒,一头对着拳心,轻轻晃晃拳,松开手,飞速地把纸筒的口折上。兴高采烈地说:好大一只黑头!我听它叫了好几天了,一听叫声就是好种!今儿个总算逮着了!兴东,你说我这只比维加那只强吧?一会儿散了就找他斗斗!”这下我才明白,原来他捉了只蛐蛐!我说怎么这两天夜里老听见屋里蛐蛐叫,还以为是外边的蛐蛐跑进屋了,赶情不是。我进屋掀开黄庆的床单,朝床下一看,好家伙,大罐小瓶的摆了一地,里面全养着蛐蛐! 我忽然觉得黄庆和我有些像:在喜爱小生命上,他和我一样。 十八号院清朝时是块坟地,遍植松柏和榆槐,我小时院子很空旷。楼前楼后,绿树成荫,绿草丛生。草地中,是昆虫的乐园,也是我的乐园。夏天,太阳落山后,我最喜欢跑到楼下草地上躺着,仰望星空,静听虫鸣。叫得最好听的是蛐蛐,像金铃晃动,清脆悦耳;其中又有差别:黑头蛐蛐声音响亮,“油葫芦”声音低沉,“棺材板”叫的有些沙哑。寻到黑头蛐蛐巢穴,揪根蛐蛐草做成探子,引逗蛐蛐怒气冲冲地跑出来,正好落入蛐蛐罩里,成了我的俘虏。除了蛐蛐歌声,还有翠生生的纺织娘吱妞吱妞地唱着,像纺车声;蟾蜍的歌声浑厚而螽斯的歌声明亮,它们的二重唱让人心旷神怡。听够了,爬起身去找出土的蝉。蝉分两种,一种个大,身体黑色,叫声“吱------吱------,”孩子们叫它“寄鸟”;一种个头小,身体黑里带蓝,叫声“伏了,伏了------,”孩子们叫它“伏了”。傍晚正是蝉出土时,初出土的蝉衣未褪,爬上树后,蝉衣从背上慢慢裂开,寄鸟从蝉褪中缓缓钻出,正所谓金蝉脱壳。此时身体鲜绿,蝉翼似纱,极漂亮。夏天的晚上,找寄鸟是我们最大的乐趣。还有“刀莲”(螳螂的俗称),一扎多长,细腰、丰臀,宛如现代美女;而又极勇敢,遇有人捉它,从不逃跑,反而举着一双大刀一样的前臂和人战斗。还有狡猾的扁担。愚蠢的蚂蚱,华丽的天牛和瓢虫,断尾自救的蜥蜴,晶莹的萤火虫。下雨前低空盘旋的蜻蜓,雨后踱步的蜗牛。蜗牛一到手上,立刻把身体缩入壳中。这时我们对着蜗牛唱歌:“蜗牛,蜗牛,先出犄角后出头;你爹,你妈,给你娶个和尚头!”唱着唱着,蜗牛就慢慢伸出头来。 不知为何,所有这些会喘气的小东西我都喜欢,都抓回家养过。所以看到黄庆床底下这些蛐蛐罐,我并不惊讶,也没有将它们扫地出门。我甚至兴致勃勃地和他聊起蛐蛐经,这倒拉近了我们的感情,他不再因为我打了他而记恨,小小的蛐蛐让我们和好了。可是,我始终无法改变他多动的毛病,不论在学校还是在红卫连,不管是在课堂上还是在小组会,他连三分钟都安静不下来,捅捅这个,逗逗那个,招猫惹狗,出鬼脸作怪样,倒让人觉得他的多动是正常的,不动倒不正常了。“黄庆,你就不能改改多动的毛病?”我多次这样说。“大哥,没办法,改不了,小时就这样,习惯了”。黄庆嘻皮笑脸地说。 周六回连,恰好和黄毛一路,虎子下午就跑到红卫连来迎接我俩。我们走在路上,虎子一会儿前一会儿后,欢蹦乱跳。黄毛见我有些愁眉不展,问我怎么了?我就把黄庆的事告诉她。她听了若有所思:“习惯?是呀,习惯,习惯就是习惯,谁都不可能把习惯从窗户扔出去,不过,可以把习惯慢慢骗下楼来呀?”我一点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你在嘀咕些什么?什么叫‘把习惯骗下楼来?’”“对呀,习惯可以培养,培养就是一切。桃子本是苦涩的扁桃,洋白菜只不是受过大学教育的白菜罢了。”黄毛的话越说越云山雾罩。她见我一脸迷惑,笑着说:“亏你还是书生!看过《傻瓜威尔逊》吗?”“《傻瓜威尔逊》?我努力回忆,似乎是马克吐温的小说;“马克吐温?”“对呀,刚才的话就是小说里的,它的意思是说改变人的习惯不能强迫,要诱导,要慢慢培养。”“我是想诱导呀,可我的话他一点也听不进去!”我说。 “哈,记得小说里还有一句话:“在熊与先知之间,谁更能赢得孩子?是熊,不是先知!”“你把我当成一个先知,一个说教者啦?好吧,就算我的话黄庆不爱听,那我上哪去找熊呢?”我问她。 “呶,前面不是吗?”黄毛指指在前面甩着大尾巴轻盈奔跑着的虎子。“你可以让虎子给黄庆去上一课。 黄毛真是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周一返回红卫连后,我便让虎子和我配合,给黄庆上了一课。
周日晚返回红卫连时,我带上了虎子。回到宿舍,黄庆在。他很喜欢和虎子玩,一见虎子搂住头使劲亲。我趁机问他:“黄庆,你说是人聪明还是狗聪明?”“当然是人聪明!”他随口说。“那么是人能管住自己,还是狗能管住自己?”我又问。他马上警觉起来,知道我又设什么套套他。他认真考虑了一下,反问我:“你说呢?”我抚摸着虎子的油亮的毛,冲他笑着说:“对大多数同学来说,是人比狗强,人更有自制力;不过对于你来说,正相反,你不如狗,真的,不是我骂你,你确实不如狗,因为狗能做到的事,你做不到。”我这一说,黄庆颇不服气:“我哪点不如狗?”我指着虎子说:“比如虎子,它可以一动不动地呆上一个钟头,只要我不让它动,它绝不会动;而你呢?你连三分钟都安静不下来,让你一个小时不动,恐怕要了你的命你也做不到吧?”“谁说我做不到?我偏要跟它比比!”黄庆急得面红耳赤。 “哈,那好,我和你打个赌:明天晚上小组会,我让虎子也参加,你们俩谁先动谁算输,怎么样?”我问黄庆。 “成,没问题!我要赢了呢?”“你要是赢了,以后你爱咋动咋动,我再也不管你了。可你要输了呢?”“我要输了?我要输了……,我要输了,你就永远管着我,你说啥我都听你的!”“好,一言为定!”我与黄庆拍了一下巴掌。 第二天晚上开小组会,还是在宿舍前边。我让虎子卧在旁边,然后告诉孩子们我与黄庆打的赌。孩子们都很新鲜,都看着黄庆,不太相信他能坚持不动。黄庆却露出狡猾的微笑,仿佛已经稳操胜券。小组会开始了,那天的主题是讨论一篇课文。当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发言时,黄庆开始朝着虎子做鬼脸。大概因为老做鬼脸,他的面部肌肉锻炼得很灵活,出怪样出得五花八门。虎子注视着他,目光安详而沉着,对他的怪样丝毫不敢兴趣。时间过去了十分钟,这已经大大超出黄庆平时的忍耐力,他开始有些坐不住。忽然,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根肉骨头,举在眼前,用鼻子闻着嗅着,做出味道很香状。然后,他把骨头向虎子伸过来,引诱虎子啃骨头。虎子不为所动,看着那块骨头喷个响鼻,把头扭向一边。 这下黄庆有些着急了。他没想到虎子居然会不来啃骨头?他眼珠一转,三下两下把鞋带解下来,两根鞋带往起一系,一头拴住骨头,一头攥在手里,把骨头抛到虎子眼前。手轻轻拽鞋带,那骨头便在虎子鼻子底下蹭来蹭去。虎子盯着眼前那根骨头,看了一眼,抬头看看我,我冲它摇摇头,它便依旧一动不动地卧着,眼睛也微微闭上,不再看那根诱人的骨头。 黄庆简直要从板凳上蹦起来。他挠挠头,又从兜里掏出个玻璃瓶。女孩子们忽然尖声惊叫,那瓶中竟装着一只活老鼠!想不到黄庆为了这次打赌,还真是下了功夫,不知从哪抓了只老鼠来。那鼠被小线栓着脚,黄庆打开瓶盖,抓出那只小老鼠,一下子女生全吓得跑得远远的,而男孩子却兴高采烈地围了上来看黄庆与虎子斗法。黄庆把老鼠扔向虎子,老鼠落在虎子跟前,惊慌失措地逃窜。一个活物在虎子眼前跑过,这对虎子的诱惑太大了,虎子猛地起身,抬起一爪就要抓向那只奔跑的老鼠。我大喝一声:“虎子!不动!”虎子被我的喝声惊醒,迅速缩回爪子,重又卧下,而那只老鼠已然跑向黄庆那边。黄庆伸手去抓,老鼠滋溜一下从他手心中钻过,气得他一下扑上去,把老鼠捂住。此刻孩子们轰得一声大叫起来:“哈,黄庆你输啦!你输啦!”黄庆这才意识到自己动了,哭丧着脸跑过来,揪着虎子的毛恨恨地说:“臭虎子,你怎么会装死?一动不动?你可把我坑了!”从此,黄庆小动作少多了,因为他特怕别人对他说:“哈,你还不如虎子!”
升到高二后,班主任换了:由马老师改为黄老师,教数学的,是个瘦小干枯的老太太,浓重的南方口音,近视,戴个白色塑料架眼镜。她一来,我就开始走背运,当然并不全是由她而起,但总是由她开的头。 第一天上数学,她站在讲台上,锐利的目光从眼镜片穿出,扫视着全班每个角落。“素学肆很纵要地”,她说;“子有学好素学,才会有粗细,才会扫粗错”;袁雷悄悄问我:“老庄,啥叫‘有粗细’?还有‘扫粗错’?”“有出息,少出错”,我偷偷乐着告诉他。“真费劲,咋赶上这么一位大舌头,甭理她,咱该干啥还干啥,中不?”袁雷小声问我,“中!中!”我回答他。 袁雷说的“该干啥还干啥”,是指我们俩在数学课上的小动作。我们俩都对数学不感兴趣,只要能混个及格就行。于是数学课成了我俩的自由支配时间;他多是偷偷抄五线谱,我多是偷偷抄普希金。原来的班主任马老师是教语文的,只要语文课专心听讲,其它科他并不太管。可换了黄老师,盯得最紧的自然是数学课,于是我俩成了她经常敲打的对像:“庄生和袁雷,你们要足意呢,丧素学课不尊操其它与素学无关的东西,资道不资道?”“资道资道!”俺俩赶紧应承,班主任呀,得罪不起! 数学讲到了视图。三维视图要有立体感觉,要能从平面图上想象出这零件的立体原型。周一讲完视图黄老师布置作业,不是在作业本上做,是发给大家十张平面图,要求用黄泥按照图纸把零件做成实物。我有想象力,却缺乏立体感,拿着图纸左看右看,就是还原不出它到底长的啥模样。第二天数学课留给大家做泥巴,我课前到后园子的菜地边上弄些黄土,用水调和揉成团,估摸能做两三个零件。上了课,大家都各自专心做零件。我也把泥团团摆在桌上,拿出小刀照着图纸雕刻。这活还真挺难,首先这图纸就不大能看明白,我翻过来倒过去,总算大概想象出它是个啥模样。可拿起小刀一刻,才发现泥巴不趁手。泥团里面干湿不均,还有大洞小眼,使劲在桌上摔打,反复搓揉,收效甚微。 我看看旁边的袁雷,和我半斤八量,一样玩不转。我看看前面的黄毛,乖乖,不大功夫,她已经做好一个了。那泥件棱是棱角是角,横平竖直,比例准确,泥的质感非常细腻,没有一点沙眼。和她做的一比,我那个简直就是个残废。我捅捅袁雷,向黄毛努努嘴,“你瞧瞧人家做的!”袁雷看了也羡慕不已,“嗨,下课问问她,她的泥巴怎么揉得那么匀?”放学和黄毛一路走,赶紧向黄毛取经。“你的泥巴怎么揉的?一点沙眼都没有?”黄毛一乐,问我:“在家做过饭吗?”我摇摇头;“那肯定没揉过面吧?”我使劲点点头。“所以呀,你不会揉,没有实践经验嘛!”“行啦行啦,你有实践经验,你高明,赶紧说说该怎么揉吧?”“揉面,第一水要放得合适,多了面和软了,立不住;少了面太硬,没韧劲。水不能一下都放进面里,要边放水边揉面,掌握好软硬程度。第二点很重要,那就是不能现做现和,我在家做饭,都是头天晚上和出面来,醒着,醒上一夜,里面的水分全渗透了,再揉就均匀了,不会有沙眼。揉泥和揉面一个道理,你先要找细腻些、粘性大些的黄土,里面不能有杂质,揉的软硬合适了,要醒它一晚上,第二天再揉一下,刻起来就没问题了”。黄毛谈得滔滔不绝,我听得直吐舌头,没想到揉块破泥巴还有这么多讲究。 第二天跟袁雷一说,袁雷也直摇头,“这么复杂呀?谁有功夫伺候这个?”“对,反正也就是个练习,老师也不会收的,甭费那劲儿!”我赞成袁雷意见。一人做十个,全班就是五百多个,老师哪能都检查?凑和做俩应付一下得了。没想到周四数学课上,黄老师突然宣布:明天数学课分组评比大家做的泥件,按优良中差打分。这下我和袁雷傻眼了! 我是极爱面子的人。在班上,论学习成绩,文科不用说,数理化考试分数也总在八九十分,可这回的视图作业,不但数量不足,质量也差一大截,要真评成个差,可丢大脸了。不过捏泥巴这活,不是临阵磨枪能磨出来的,不会就是不会,干瞪眼没办法。正在着急,看见黄毛桌上摆的满满的“工艺品”,心里有了主意。 黄毛天天做泥工。黄老师要求每图做一个,她倒好,每图都做了两三个,从中精选出一套参加评比,剩下的也没毁,仍搁在抽屉里。我想,黄毛做的泥工,那最差的也比我做的强百倍,凭我和黄毛的关系,从剩下的挑一套给我没问题。 那天放学又和黄毛走一路,正是金秋时节,田埂上遍开着野菊花,在晚霞中色彩斑斓,煞是好看。以往,黄毛总会采些野花闻着嗅着,情不自禁地唱起小曲;可最近不知为何她心情不好,总是孤言寡语,让我觉得有些压抑。我怕直接要泥件遭她拒绝,先旁敲侧击。 “黄毛,你的手就是巧,泥工做得真漂亮!”我先拍马屁。 “一般吧,汪秀云的比我还好呢。”她淡淡地说,一点没有高兴劲。我偷偷看看她的脸,右腮没有浅浅的酒窝,心说不妙。黄毛高兴时右腮边上必会露出小酒窝,只要看她的右腮,就知心情如何。 “黄老师要求一个图做一个,你怎么做了那么多?多费劲呀!”“咳,比较呗,总有好有差的,反正泥巴有的是。”“是呀是呀,泥巴不要钱,不过,做了那么多,用不上不浪费了吗?”我句句不离开泥巴。黄毛听出话中有话,站住脚看着我,“你到底想说什么呀?”“你看,我是想,是这样,咱们算是……,那个什么……,”我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说。说“哥们儿”肯定不对,说“朋友”似乎也不准确,想半天想不出个合适的词来,黄毛已经急了:“你有什么事快说,男子汉没点痛快劲!”我心一横,脱口说出来:“我想跟你要一套泥件!”“要一套泥件?干嘛?”黄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明天不是要小组评比嘛,说实话,这个作业我没完成,我根本就没做!我不会做!你看你做了那么多,挑差的送我一套,没问题吧?好歹帮我过了这一关吧?”黄毛明白了,她睁大眼睛盯着我,盯得我心里直发毛。 “你让我帮你作弊?”她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肯定不行!”“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作弊’呀?这又不是考试,不就是一次手工作业吗?我又不是做不出来,我不就是没当回事,现做来不及了吗?你说你求我的事我从没不帮忙吧?怎么一到我求你就这么有原则性啦?”我有点不高兴了,说话声调高了八度。 “怎么不是作弊?拿别人做的当自己的,这和考试抄别人的有什么区别?我求你的事你确实都帮了我,可我求过你帮我作弊吗?说真话,不撒谎,这是我做人的原则,作弊和撒谎一样!告诉你书生,你不会做,我可以教你,可以帮你,就是今晚一夜不睡,我陪着你做,没问题!但绝不能拿我的当你的去骗老师骗同学!没门!”黄毛的声调比我还高八度,说完扭头大步往前走,把我晒在后边发呆。我半天回过味来,火冒三丈冲她喊:“行,黄毛!你觉悟高!你讲原则!我就不信,没你我就做不出来?从今往后,咱谁也甭理谁!”吃完晚饭,让黄庆带几个男生替我和泥揉泥,这活他们爱干,功夫不大给我揉出一堆。可下面的活就得我自己干了。我把那十张图纸铺开,大概想出是个啥模样,比例大小也顾不上了,刀子刻得飞快。庄重大概从黄毛那听说我求她的事,主动跑来要帮我做,“去,一边呆着去!我不能让黄毛看笑话!”我把庄重轰走了。 那天直做到深更半夜,头都大了,眼睛看什么都重影儿了,总算做完了。摆在桌上一大溜,个个歪瓜裂枣,整个一窝废品!
第二天的小组评比,我那一堆歪瓜裂枣惹得同学们忍俊不禁,大家照顾我的面子,给我评了个中,黄老师借机又敲打我:“责回资道自己地不足了吧?桑课不要再操那些乱七八糟地东西啦!”为这事生了黄毛的气,几天不理她。不过慢慢的,不愉快过去了,因为很快就到国庆汇演了,我俩是领诵,激情的诗句总会使我俩感情沟通。每晚排练,只要站到一起,只要我俩一声接一声把满腔豪情抒发出来时,一切不愉快全都烟消云散。可是,就在我们踌躇满志地准备迎接国庆演出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九月下旬,离汇演大概还有一个星期,我们进入了最后的冲刺。每天晚上都要排练,每一首歌,每一段诗,都要精益求精;张湾的夜色中,回荡着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歌声和朗诵声,月色也受到感染,显得分外皎洁。 那天晚上最后一次彩排,操场上搭起简易的台子,全体演员着装上场,总导演贾老师手拿乐谱指挥大家依次站好,我和黄毛也站在前排做好了开场的准备。那句“高山巍巍,劲松青青,渤海万里,波涛连天”已到了嘴边,忽然甄老师急匆匆地从连部院里出来,她把贾老师叫到一旁,低声和他说了些什么。贾老师现出很急躁很生气的样子,和甄老师争辩着。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有些莫名其妙,大家议论纷纷,场面有点乱。最终,看来甄老师说服了贾老师,贾老师无奈的点点头,和甄老师一起走到队伍前。甄老师向大家摇摇手,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竖着耳朵,听甄老师说些什么。 “情况有点小变化”,甄老师尽量保持语气平静,“干校在十月中旬要搞板报联展,这个活动同此次汇演一样,也很重要。考虑到季诗雨同学是板报组组长,为了让她集中精力筹备板报联展,我们决定季诗雨同学不再参加《沈秀琴》的演出,领诵由李明明代替。季诗雨,你出列吧,咱们到连部去,我和你交待一下板报联展的事”。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和黄毛练了快一个月了,离演出没几天了,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人,而且换上我最烦的李明明!她会朗诵吗?她有季诗雨的水平吗?板报联展并不是新闻,上星期我们就听说了,为什么这会儿才想起换人?简直是开玩笑!我的血一下涌上了头,思维全乱了!我看看黄毛,她紧咬嘴唇,脸色苍白,头慢慢低下来,缓缓走出队列,没走几步,从兜里掏出领诵词,回身交给李明明,然后跟着甄老师去了连部。 那天晚上的排练简直一塌糊涂。激情没有了,节奏全乱了,原来嚼得粉碎已经全吃到肚里的词儿,忽然生硬得像一块铁。我不知道哪该抑,哪该扬;不知道上句完了下句是什么;倒是李明明像是老练的演员,不断给我提醒,惹得贾老师很不满意:“庄生,你昨晚没睡觉呀?”好不容易熬到排练结束,我撒腿就往连部跑。跑到连部院子口,正碰上黄毛低着头走出来,两眼红肿,像是哭过。我匆忙问她:“怎么回事黄毛?到底为什么换人?”她看看我,低下头小声说:“甄老师不是说了吗?为了搞好板报联展。”“不可能!”我大声说,“肯定有别的事!”“你别问了,好好和明明练吧。”她说完,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忍不住淌下来。她捂住脸,跑向女生宿舍。 我冲进连部,昏暗的灯光下,甄老师一脸严肃,像在想心事。我大声问她:“为什么要换季诗雨?为什么?”甄老师吃了一惊,抬头看着我,有些愠怒地说:“庄生儿,你怎么了?”“我怎么了?我没怎么!是您怎么了?您为什么要换下季诗雨?!”我冲着她吼起来。我从不敢对母亲发火,可对甄老师,我敢。 “你坐下!”甄老师声不大,可透着威严,俩眼刀子一样剜出我的心。我直直站着,不想坐,因为一坐下,就是冗长的的谈话,我希望马上得到答案。甄老师瞪着我,我也瞪她,我俩较上了劲。忽然,有双手按住了我的肩膀,“庄生,坐下说。”贾老师在我身后,把我按到椅子上。 甄老师轻轻叹了口气。昏暗的灯光在她额头投下阴影,我感觉她似乎苍老了许多,额头的皱纹深了许多。“你还问什么?排练前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难道你没听见?”她尽量缓和地说道,我看出她心里也很乱。 “我当然听见了!可是我不信!”我又大声喊起来;“板报联展的事不是这两天才知道的,我早就听说了,您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早!可为什么临要演出了,突然换人?您知道我和季诗雨练了多长时间吗?您知道季诗雨为了这次演出费了多大劲儿吗?离联展时间还有半个多月呢,这么长的时间完全够用!三夏时,我们不是一晚上出过五块板报吗?请您还是让季诗雨参加演出吧!我保证,我们会把板报搞好的!”“你这孩子怎么一根筋呀!”甄老师有些火了。“庄生儿我告诉你,让她演,是工作需要,不让她演,也是工作需要,亏你还演沈秀芹呢!什么是沈秀芹?一生交给党安排,这就是沈秀芹!报纸你学了吧?心得你写了吧?道理你明白吧?怎么一到具体问题你就糊涂了呢?你什么时候看到沈秀芹跟党说,我应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有吗?” 我一下卡了壳。 贾老师在一旁劝我:“庄生呀,诗雨的事,也是个特殊情况,你也别为难甄老师了,难道甄老师不想把咱们的节目演好吗?甄老师把咱红卫连当她的家,把你们当她的儿女,她的心全铺在你们身上了,一天到晚操不完呀,你就别给她添乱了,好吗?”我瞅瞅贾老师,他也是一脸苦相,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也气不顺。 “那行,不让季诗雨上,干脆把我也换下来吧,和李明明朗诵,我没感觉!”我半天憋出这么一句心里话。 “庄生儿,你说得什么话!”甄老师勃然大怒,拍着桌子冲我喊起来:“什么叫没感觉?噢,和李明明你没感觉,和季诗雨就有感觉?你简直昏了头了你!忘了麦收时我和你说过的话了?和季诗雨的关系,我可是多次提醒你,注意,注意!你说出这种不着调的话来,我看你真要好好反省了!”“老甄,老甄,别激动嘛,这么大声,让孩子们听见了多不好!”贾老师急忙安抚甄老师。“庄生,天晚了,明天还有课,还是先回去睡吧,上不上演不演,也不在乎这一次,你们年轻,机会有的是。我和甄老师再合计合计,好吗?”我听得出来,他对我很同情。 我瞪了甄老师一眼,怒气冲冲走出门去。月色照在院子里,水银泄地般四处流淌。外面的张湾静悄悄的,沙河在大闸飞泄的声音清晰可闻。我走到操场上,眺望院墙外那道沙河大堤,堤上随风摇曳的桃林,似乎依稀传来清脆而甜美的声音: “我走到窗前,透过汹涌飞奔的乱云,还看见永恒的太空中有几点星星!”我不禁仰望夜空,天上云很薄,星星也不算亮,一切都不再有诗情画意,一切都使我平添了几分沮丧和怅惘。“究竟为什么呢?黄毛最近也没犯啥错呀?前两天汪秀云还告诉我,十月份要发展团员,其中有黄毛,让红卫连团支部给个意见呢。怎么突然要把她拿下呢?”我心里默默想着,百思不得其解。走到宿舍门口,忽然看见庄重站在犄角里。“你干什么呢?鬼鬼祟祟,吓我一跳”;我没好气地对他说。他压低声音对我说: “你知道吗?季诗雨的爸爸,昨天被捕了”。
“被捕了?”我吃了一惊!“为什么?”“听说是参加了一个反动组织,叫什么‘5.16’造反兵团。”庄重答到。 “5.16”?听着耳熟,仔细一想,麦收时,抢场那天晚上,出完板报坐在砖窑上和黄毛聊天,黄毛曾说过这个组织。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他。 “中午在宿舍听云鹏说的,他爸爸在专案组。听他说,‘5.16’是反总理的,中央已经定了性,是反动组织。十八号院有‘5.16’一个黑据点,季雷是头头,下面还有三四个,都是北外刚分来的大学生。昨天逮捕季雷,听说态度很不好,拒不交待。原本要押回北京送秦城监狱的,军代表想组织一次全干校的批斗大会,就没马上走,现在校部关着呢。”我终于明白了,季雷的帽子又大了一圈,由原来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变成了“现行反革命”。头一顶帽子和我爸的“走资派”半斤八两,十八号院的局长,哪个不是“走资派”?虱子多了不咬,没人把“走资派”当回事。可“现行反革命”不同,戴上“现行”的帽子,就和庄重爸爸的“反党分子”一样,成了“一小撮”。在中国就怕变成“一小撮”,想怎么整就怎么整。季雷成了“一小撮”,黄毛也跟着降了级,与庄重一样,往好了说,叫“可教子女”;往坏了说,叫“反革命狗崽子”。狗崽子自然不能登台表演,甄老师还算留情面,没当众要黄毛喊一声“打倒季雷”! 庄重走了。我进屋睡下,却一点不困,瞪着天花板想心事。“唉,这个黄毛,怎么摊上这么个爸爸?真倒霉!”我在心里说。不知咋地,由黄毛的爸爸,想到自己的爸爸,又由爸爸,想到了爷爷。天花板上的月光,又把我带回新安集,带到那间低矮狭小的工具棚里,去年在那里,我发现爸爸心里藏着个秘密,那就是我的爷爷。 在家时,爸爸从没和我聊过天。我是家里老幺,上面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生我时,爸爸都五十多了,大我半个世纪呢。所以爸爸只会和大哥聊天,不会和我聊。到了干校,我随爸爸在新安集。三连给爸爸安排的工作是管全连的农具,其实就是些铁锹镐头之类。爸爸在库房旁边搭了个窝棚,天暖时,我和爸爸就睡在窝棚里。这下,我逮着和爸爸聊天的机会了。 干校粮食定量,我正长身体,吃不饱。爸爸就从集上买来土豆,父子俩围着煤油炉,煮熟了蘸着酱油吃。土豆使他想起了故乡,于是他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家乡----云南龙陵,那里有美丽的高黎贡山,一谈起她,爸爸就打开了话匣子: 山上最好吃的菌,是鸡枞。鸡枞很难找,只长在白蚂蚁窝上。有经验的山民,会跟着白蚂蚁去找它的窝,找到了,小心地从窝旁边取下鸡枞,窝千万不能弄坏,第二年还可以来采……;松鼠最爱吃油松的种子。秋天,松鼠采到松籽,一时吃不完,会藏起来。冬天没的吃,就去找藏好的口粮。有时,它藏松籽的地点太多了,忘了,春天来时,松籽便发芽了,在远离油松的地方,长出了小松树苗,那都是松鼠的功劳……;山上最美的花,叫大树杜娟。别处的杜娟花都是灌木,唯独这种杜娟,是长在大树上的,开出的花有碗口大……;山上蛇多,上山一定要带上根竹竿,打草惊蛇。如果迎面碰上蛇,不能转身逃跑。要面对它,用眼睛盯着它,慢慢向后退,只要看着蛇,它是不敢轻易攻击人的……;赶马帮,总要驮很多土豆。土豆又当菜又当饭,搁在篝火里烤熟,蘸着盐巴吃,很香……。 一谈到山,爸爸总有说不完的趣事。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山,爸爸说:“我是山的儿子呀!”我笑着说:“不对,您怎么是山的儿子?您应该是爷爷的儿子嘛!”听到这话,爸爸的脸骤然变色,微笑消失了,长久地沉默不语,目光中露出痛苦和怅惘。我不知我说错了什么,但爸爸那一脸寒霜使我再没有向他提问的勇气;我偷偷去问妈妈,妈妈严肃地说:“不该问的事情,就不要问!”我实在搞不明白,爷爷究竟怎么了? 谜底很快揭开了。那年秋天,学校要发展团员,其中有我。填入团志愿书时,其中有“家庭出身”一栏。在北京,这栏我总是填“革干”,这次却受到质疑。团总支书记看着志愿书,皱起眉头: “‘革干’是啥?”他问我。 “‘革干’就是‘革命干部’”,我解释。 “‘革干’算啥成份?”他又问。 “‘革干’就是‘革干’,什么叫‘成份’?”我反问他。 “‘成份’就是你的出身嘛,像贫农呀、工人呀、小业主呀、都是‘成份’”。 “对呀,‘成份’是指我爸的身份,我爸是‘革命干部’,我填‘革干’没错呀?”总支书记把头摇得像拨楞鼓,“不对不对,‘成份’应该是指你爷爷,你爷爷是干什么的?土改时定的啥成份?”这下把我问住了。“我不知道,我爸没说过。在北京我一直是这么填的,我们班上有‘革干’,有‘革军’,从来没人说不对呀?”我把北京搬出来当挡箭牌,可总支书记不吃这一套:“可俺们这从来没有这么填的,一定是你们学校马虎了,你问问你父亲,搞准了再填”。 无奈,我去问爸爸。爸爸看着志愿书,沉默许久,掏出钢笔,用有些颤抖的手,在家庭出身一栏中,重重写下了两个字:“地主”。 我一下傻了眼! 我从小为家庭出身骄傲,“革干”,多么美好,像头上的桂冠!可现在忽然乱套了,我由“革干”变成“地主”!地主是什么?是黄世仁、南霸天,是人民的敌人!由“革干”到“地主”,仿佛是从天堂下到地狱,这时我才明白,为何爸爸说他是大山的儿子,而从不提爷爷。可是,更多的疑问又随之而来:我的爷爷,万恶的地主,怎么会同意爸爸参加革命呢?他难道不知道,革命就是要打倒地主吗?也许,爸爸是离家出走?那么,是什么使他背叛剥削阶级家庭,走出大山,走向延安的呢?为什么,当我提起爷爷时,他的脸色会那样冷峻而痛苦,在他的心灵深处,曾受过怎样的伤害呢? 家庭出身一下子成了沉重的十字架,让我抬不起头来;我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入团,那样就不会有人来考问我的出身。在入团大会上,总支书记拿我当典型,说我很诚实。成份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那话茬儿,听上去像在给我指明生活之路。多少年后,我读到梁晓声的一部小说,小说中。他对文革中“我们”、“你们”、“他们”的称谓,有一段精彩的分析:当他、一个小业主出身者,跟与他同类的几个同学,尾随“红五类”同学去抄地主家时,一位红五类指着他说:“我们根儿红苗正,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我们一起革命?要想证明你们是真心要革命,那就拿出点行动让我们看看!”所谓“行动”,就是对“他们”、即那些黑五类痛下杀手。梁晓声写道,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人是分成“我们”、“你们”、“他们”的。“我们”是正义的代表,可以审判一切;“他们”是邪恶的化身,必须彻底打倒;而“你们”介于两者之间,“你们”想变成“我们”,就必须拼命去折磨“他们”,“你们”不打倒“他们”,“你们”就很可能变成“他们”。总之“你们”是不可能保持中立的,不加入“我们”,就变成“他们”,何去何从,必须选择。 文革中,凡是家庭出身不好,或是父母沦为牛鬼蛇神的,都必然会面对“我们”与“他们”的选择,在巨大的政治压力和社会舆论面前,有多少人能够坚守良知,坚守人性呢?
第二天放学,又和黄毛走一路。看上去,黄毛已经从昨天的打击中解脱出来,神色平静了许多。今天她穿了一件蓝确凉的新衣,熨得很平整。黄昏的原野夕阳西下,往地里送粪的牛车走在归途,不时传来老黄牛哞哞的叫声。远处的村庄炊烟缭绕,偶有鸡鸣犬吠,让人想起陶渊明的诗句:暧暧暖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我与黄毛并肩走着,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该怎样说?倒是她主动开口: “书生,听说你为我的事,昨天和甄老师吵架了?”“也说不上是吵架,只不过争辩了几句。凭什么说换就换?难道……”;我本想说难道老子反动,儿女就不能上台演出了?可又觉得说不出口。说实在的,在我心底,从没认为季雷是反革命,季雷是一个优秀的翻译家,文学评论家,曾经是十八号院孩子们心中的偶像和骄傲。他翻译过那样多那样出色的苏联小说,影响和感染了我们这一代人,他怎么会是反革命呢? 黄毛知道我想说什么,她很冷静地对我说:“你别再和甄老师争了,她也很为难的,为了我演出的事她专门请示了校部,决定是校部做出的,甄老师能不执行吗?我想明白了,我爸出了这样的事,我的确不合适参加演出,我会集中精力把板报联展的事做好。你和明明好好配合,她的朗诵也很棒的,你们一定会成功。演出那天,我会在台下给你们鼓掌加油的!”我默默走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打心底腻味李明明,真不想和她一起朗诵,可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了。脚下的小路蜿蜒延伸,张湾掩映在一片绿树中,伴着晚霞仿佛披上一层薄薄的红纱。黄毛忽然问我:“书生,毕了业你打算干什么”我一下不知该说啥。毕业似乎还很遥远,毕业后干什么似乎也不是个人所能掌控。我想了好一会儿,说:“听从党分配呗。现在不是都要上山下乡吗?我们大概毕业后也要插队的,那就是当农民了,你说呢?”黄毛摇摇头,“我不想当农民,当农民,学的东西都白废了”。 “那你想当什么?噢,我知道,你一定想当作家,或者翻译家!你外语好,可以接你爸的班!”话刚一出口,我马上意识到说错了,季雷已经是现行反革命了,要说黄毛接她爸的班,等于说黄毛也要接着反革命了。我赶紧改口:“不对,不是接你爸的班,是像你爸一样写书;也不对,不是像你爸一样写书,是……”,我吭哧半天,怎么也绕不出来了。 黄毛淡淡一笑,说:“我毕业后,想当老师”。 “当老师?”我半信半疑。文革中批判师道尊严,把教育界说成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把持,老师都成了“臭老九”,一点没地位,黄毛怎么会想当老师?“当老师多受罪呀?哪有当工人农民光彩?”我问她。 “可我喜欢”,黄毛说。“你看过《乡村女教师》吗?”她问我。 “《乡村女教师》?”我想了半天,没印象。“小说吗?谁写的?”“不是小说,是电影,苏联拍的。讲一个姑娘到乡村当老师,教一群农民的孩子。她吃了很多苦,农民不理解她,认为孩子上学没用,知识文化没用。可她一家一户劝说,动员农民送孩子上学。她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学生都有出息,都成了栋梁材。我特喜欢她教孩子们朗诵的一首诗,特感动人!”“你还记得吗?”“当然,这首诗我背了不知多少遍了!”黄毛骄傲地回答。她抬起头,望着远方,大声背诵起来: “挺起胸膛向前走,山川树木和沙洲……”。 听着黄毛清脆的朗诵声,我仿佛看到那位坚强而勇敢的姑娘,在风雪中大步向前走着,一切困难都被抛在脑后。
国庆那天下午我们参加了汇演,舞台搭在林场果园边的空场上,干校各连黑压压地坐了一大片。我们的《沈秀琴》是压轴戏。当我们在台上合唱“高山巍巍”时,正是日落时分,太阳像一团火,晚霞灿烂夺目,奔涌争流,面对美景,大家唱得很带劲,演出很成功。节目结束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我看到了坐在台下的黄毛,还有卧在她身边的虎子。黄毛很激动,拼命地鼓掌,虎子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好心情,它不会鼓掌,却会使劲摇动大尾巴,得意地看着我,好像在说:“嘿,哥们儿!你演得不错”! 汇演一完,我们板报组马上投入板报联展。前面说过,甄老师是个要强的人,她的口头禅是“要不不干,要干就是最好的”;汇演的成功更坚定了她板报夺魁的信心。我们买了十块新黑板。为了美观,黄毛建议不用粉笔,完全用水彩颜料,这大大增加了难度:用水彩笔写字画画要比粉笔难得多,且不能擦。十块黑板又需相互呼应,构成一个整体。我们板报组讨论多次,哪块版面是文章,哪块版面是图画,字用什么体,画用什么色,光设计和组稿就花了一个礼拜。干校规定各连送板报的截止时间是十月十六日,时间很紧,白天要上课,只能中午晚上干。我们天天晚上搞到很晚,但毫无怨言。大家不只把这个活动看成是一次评比竞赛,更把它当作为黄毛的一次正名:黄毛被“禁止”参加演出的事,让板报组的同学都为她打抱不平,作为组长,黄毛在组员中的威信很高;大家私下说,一定要争第一,不为别的,就为黄毛! 十号上午放学后,班上团支部讨论发展团员。黄毛是入团积极分子,讨论中团员都同意发展。散会后,汪秀云约我晚点走。我俩站在操场边的大柳树下,她面色焦虑地对我说:“季诗雨入团的事,你们红卫连有点谱没有?”这里要说明一下,当年在张湾,干校子女入团要经过两个团支部讨论,一个是所在班上的团支部,另一个是红卫连团支部。我到红卫连之前,红卫连团支部只有四位女生,没有男生,我去后成了红卫连团支部中的“党代表”。干校和五七中学有“君子协定”,干校子弟入团,必须两个团支部全都通过。黄毛初二时,班上团支部两次通过发展她,红卫连团支部两次否决,当时汪秀云在班上就是支部书记,搞得她很恼火。她问我“有点谱没有”,指的就是黄毛两次被否决的事。我一想到黄毛的入团联系人是李明明,心里就有些打憷,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汪秀云见我沉吟不决,更加着急,她是个直率人,嗵嗵嗵地向我放开炮: “季诗雨在班上表现这么好,学习也中、活动也中、谦虚也中、团结也中,俺就不明白你们红卫连是咋想地?咋老就通不过呢?虽说她爹有问题,可也不能老子反动就儿混蛋吧?上批学校发展团员,里面就有两位家庭出身不好,咋地?不是一样发展吗?实话说,咱学校干部子弟多,里面有不少爹娘现在挨批戴帽的,学校正想树个上进典型哩,季诗雨最合适,咋你们就老通不过?是不是她在红卫连有啥事?有事你跟俺说说,俺好做团员工作,老这么不明不白地否掉了,俺见着诗雨都没法说,心里挺硌应!”(硌应:土语,不好受,别扭) 汪秀云一放炮,倒把我的怨气也拱起来,我对她说: “你说的太对了!不能因为老子的问题就永远不发展!汪秀云你放心,这次红卫连支部讨论,我一定替诗雨说话,事不过三,否了两次,第三次不能再平白无故不通过,她们要是还不通过,我一定代表咱班团支部跟她们要个说法!”气头上慷慨激昂地跟汪秀云打了保票,等一个人出了校门往张湾走,凉风一吹,才又觉得心里没了底。想到那个难缠的李明明,不觉长叹一口气。我知道,李明明做事,从来都是先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她作为黄毛的联系人,若不同意她入团,肯定早就想好一套说词,她那铁嘴钢牙,十个我绑在一起也说不过她。心里只能祈祷,但愿这次李明明大发慈悲,投黄毛一票,她是连指导员,又是黄毛的联系人,只要她同意,别的团员肯定不会反对的。可我心中总有不祥的预感:李明明,她能同意吗? 第二天晚上,红卫连团支部开会讨论发展问题。这次五七中学拟发展的团员,干校子女有三位:王云鹏、郭敏、季诗雨。 支部五人,四个女生加我,甄老师列席。王云鹏的联系人是我,郭敏是副连长陈媛。我们俩介绍了云鹏和郭敏的表现,大家都没意见,一致通过。接着就是李明明介绍季诗雨。她不紧不忙地说: “诗雨近来进步还是很大的。过去大家反映的,爱打扮、爱唱不太健康的歌儿、比较清高等缺点,都还是注意改正了;对不参加演出的事,也能正确对待,没有斤斤计较;对连里的工作也很上心,特别是对这次板报联展,下了很大功夫,每天晚上都干到很晚,非常负责。过去爱闹小性儿、不太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不太和同学谈心、不太愿意做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些毛病应该说也改了不少;关心政治、有时间就读书看报,对国家大事不像过去那样不闻不问;总之,我觉得,诗雨经过两次考验,人成熟了很多,已经基本具备了团员的条件。”明明一开口,我就竖起耳朵认真听,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刚想随声附和,明明的话突然来个急转弯: “但是”,一听这两字,我心里硌磴一下,知道要坏;“但是,有一个问题,在与季雷的关系上,诗雨始终态度暧昧。她在思想上不能与季雷划清界线,甚至还坚持认为她爸爸是被冤枉的。这个问题我与她谈过多次,要想入团,首先就要和反革命的父亲划清界线,这是政治问题、原则问题、立场问题、大是大非问题,在这个问题上立场不稳、态度不明、是非不分,怎么能当共青团员?鉴于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我认为,这次诗雨还不能发展”。 屋里的空气一下变得凝重。陈媛点点头,“明明说的情况的确是这样,我也和诗雨聊过许多次,她始终坚持认为她爸爸不是反革命,不是5.16分子;不过她爸的案子还没判,现在很难说是不是冤枉了,是不是现在就必须划清界线?所以我同意等等看,等她爸爸的案子定性了再说”。 陈媛的话音我听出来,她对黄毛有些同情,但她不想驳明明的面子,拐弯抹角地最后还是附和了明明的意见。另两个女生也点头,甄老师看看我说:“庄生儿,你呢?”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这已经是第三次讨论诗雨的放入团问题了。昨天班上团支部书记还问我,诗雨在班上表现这么好,班上两次讨论通过,咱们红卫连两次否决,究竟为什么?明明刚才也说了,诗雨在改正缺点错误方面是下了很大力气的,对靠近团组织、以团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也是下了很大力气的,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对爸爸的态度。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同意明明的说法,什么叫‘划清界线’?难道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喊打倒季雷、非要她拿皮带去抽季雷,才能证明自己和爸爸划清了界线吗?她学习好、工作好、关心集体、乐于助人,她服从组织决定,忍辱负重,心甘情愿做铺路石,垫脚砖,这一切难道不能说明她的政治立场吗?我认为她已经完全具备了团员条件,这次应该、也必须发展她!”“你的说法我不赞成”;明明马上反击,“什么叫忍辱负重?不让她参加演出是为她好,怎么是‘辱’?怎么是‘重’?你这么说倒好组织上欠了她什么似的。”明明抠字眼的本事很厉害,我一下无言以对。我真有些火,也大声冲她说: “怎么不是‘辱’不是‘重’?你见过谁两次通过两次又被拿下的?对人家精神打击多大呀?我觉得你动机不纯!别人当联系人,都希望自己的培养对像早些入团,你倒好,变着方儿地卡人家,也不知道你是希望诗雨入团呢?还是不希望入?要是不希望入你明说,我好告诉班上团支部,你们也别替季诗雨着急上火了,红卫连有李明明在,季诗雨就甭想入团!”李明明火了,她脸涨得通红,冲着我喊到:“我动机不纯?你才动机不纯呢!你为什么那么关心季诗雨?怪不得有同学说……”;“明明!”甄老师突然打断了明明,不让她说下去。“我看诗雨的入团问题还是举手表决吧,同意暂不发展的举手”;四个女生全都举起了手。
第二天上午,我把红卫连团支部讨论结果告诉了汪秀去。这结果令她大失所望,“咋会这样呢?”她说。“没有办法了吗?”“办法只有一个,昨天我想了一晚上,李明明提出的唯一理由是诗雨和她爸爸划不清界线,如果诗雨能在这个问题上,旗帜鲜明表个态,明明也就没话说了,你说对不对?”汪秀云认真想了想,点头说:“那好,放学咱俩一块和诗雨谈谈”。 放了学,汪秀云把黄毛留在教室。同学们走干净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仨。黄毛显然猜到我们要谈什么,低着头,将辫子尖不停地在手指头缠绕着。汪秀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对黄毛说,“诗雨你知道,最近学校要发展一批团员,咱班支部讨论了你的发展问题,大家没意见,一致通过了,可是……,可是红卫连又没通过。什么原因,让庄生跟你介绍介绍,看看该咋办。庄生,你说吧”。 听了汪秀云的话,黄毛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揪小辫。我思索着该如何说,最后想还是开门见山吧。“按说,会上讨论的事不该对你说,要说,也该是李明明找你谈,她是联系人。今天我就犯回自由主义吧。昨天支部讨论你的发展,大家认为你各方面都表现不错,只是在家庭问题上,立场不坚定。就因为这条,没通过。”黄毛停住手,有些迷惑地抬起头看着我,“家庭问题?”她轻声问。 “说白了,就是你爸爸的问题。她们认为,你同季雷划不清界线,有袒护思想,就是这个问题使你没能通过。不过陈媛她们还是很同情你的。我想,如果你能态度鲜明些,这事还可以有转机的”。 “态度鲜明些?怎么鲜明?”她反问我。 “比如说,写一个声明,和季雷断绝父女关系;反正他后半辈子恐怕要在狱中度过了,何苦为了他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呢?哪怕不真断,说个谎,假断,还不行吗?”我好心给黄毛出主意,没想到她勃然大怒,她冲着我大声说: “我爸是被冤枉的!总有一天历史会证明他是无辜的!我绝不会和爸爸断绝关系,他蹲监狱也好,被杀头也罢,我永远是他的女儿!你让我昧良心和他断绝关系,休想!我从不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说假话谎话,如果因为入团必须要撒谎,这个团我宁愿不入!”黄毛说完,不等我和汪秀云开口,推开教室门跑了出去。 我和汪秀云连忙追出去。黄毛跑出校门,跑到去张湾的那条小路上,往田埂上一坐,手捂着脸,先是小声抽泣,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和汪秀云站在她面前,不知该怎么劝,汪秀云和黄毛感情很深,黄毛这一哭,弄得她让抹起泪来,最后两个姑娘抱头痛哭,哭得我心里也酸酸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天渐渐黑了,田野里起了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黄毛止住哭泣,掏出手绢给秀云擦着眼泪,强装笑脸说:“天晚了,秀云你回去吧,我没事,大不了不入就是。汪秀云也止住哭,也掏手绢给黄毛擦脸,她说“诗雨你千万别这么想,能争取咱一定要争取,明天我去找李明明谈,我来做她的工作!”黄毛一听忙摇头说:“秀云你千万不能找她,明明认准的事绝变不了,越找她越坏事”。我对汪秀云说,“还是我找明明吧,好歹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的,总该给我点面子,实在说不服她,我去找她妈!”终于劝走汪秀云,我和黄毛漫步走向张湾。月亮已经挂上树梢,深碧的天空繁星初现。田野里秋虫对唱,池塘蛙鸣,村头大槐树上的乌鸦哇哇叫着,听的人心烦意乱。走着走着,黄毛突然加快了脚步,“晚上还要出板报呢,怎么把这事忘了!”“还有好几天呢,来得及呀,干嘛那么着急?”我安慰她。“赶早不赶晚,万一有啥意外情况,还有时间处理”,她说。 快到张家大院时,黄毛站住脚,问我:“看得出我哭过吗?我仔细看看,月光下,她的脸明显印着泪痕。她跑到沙河边,洗干净脸,挺起胸膛对我说,“不许告诉别人我哭过!”
十二日晚,板报组干到半夜,大功告成。我们把黑板摆在食堂边,第二天一早,同学们围在食堂前看板报,无人不竖大拇指。的确,板报非常漂亮,色彩、字体、图画、版面,全都尽善尽美,简直是件艺术品。我们提前三天完成任务,甄老师看着板报眉开眼笑,她说如果评上奖,要给板报组庆功!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十二日中午,甄老师接到校部一个古怪的指示:为了突出宣传毛主席,所有涉及林副统帅的内容一律删除! 听到这个命令,我们全傻眼了!我们不知道,一个月前,在温都尔汉的大漠中,曾经腾起一股火光,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已经在那火光中灰飞烟灭。那荒原中的爆炸声,在中国政坛引发强烈地震,地震波震撼了千家万户,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此刻,虽然豫东大地还寂静无声,但地震波已抵达干校,抵达了张家大院。如今我常常感叹,如果没有林彪事件,板报不会返工,就没有后面的怨恨,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我们把板报细细查看一遍,十块中,竟有八块涉及林副统帅。这很正常,那个年代林彪几乎和毛主席捆绑在一起:早请示,说完“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就要说“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题词简直用烂了,它谱成的歌曲唱遍大江南北;还有“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之类的林彪语录,人人背得滚瓜烂熟,“融化在血液里、落实在行动上”。所以,十块中有八块涉及林,很正常。我们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板报不是萝卜,不能随便削,不能开天窗。如果一切从头做起,三天时间怎么够? “不用水彩了,用粉笔吧?这样能快些”;我向黄毛建议。 “不行!”她态度非常坚决。“还有两块是水彩的,其它用粉笔不协调。还是要用水彩!”“可是三天时间怎么来得急?”庄重一点信心都没有。 “今天把稿子改好,明后两天抓紧出,连里还有几个能写字画画的,让他们都来帮忙,我就不信赶不出来!”黄毛说得斩钉截铁。从那一刻起,板报组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当晚我把所有的稿子重新捋了一遍,能改的改,改不好的,找文笔好的同学重新写,折腾到半夜,总算把稿子凑齐了。 接下来的三天,除了上学,我们把一切空余时间全用在板报上。每天干到深夜,只睡四五个小时。干到十五日半夜,八块黑板完成了七块半,稿子却全都上完了。“怎么回事?空了半块?稿子呢?”黄毛问我。 我又累又困,两眼皮直打架。看着那空着的半块黑板发呆,怎么会少了一篇稿?我使劲挠着头,就是想不起是哪出了岔儿。“要不,让庄重画幅画吧?”我说。庄重也是又累又困,他说:“我眼都花了,看什么全都一个色儿,可别再让我画了,饶了我吧!”黄毛盯着我说:“你的事,你弥补。大家回去睡觉;你辛苦点,晚睡会儿,再写篇稿,诗歌,散文,随便你。明早五点咱俩到连部把这半块出完,一定要赶在早饭前完活儿,明天上午必须把板报送到校部,要不就过了截止期,要扣分的。”大伙赶紧散了。我可怜巴巴地看着黄毛说:“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都连着三天没睡个整觉了,脑子里一团浆糊了!”“少废话,快回去想词儿去!反正这半块黑板是落在你头上了。要是为了这影响了名次,看甄老师不找你算账!”黄毛一点不松口。她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回头问我:“你有闹钟吗”我点点头。“明天早上要是我没起来,你喊我一下。”她说。“你们那个院我可不敢进,有规定的。”我说。“早上院里又没人,你就轻轻喊我一下,我的床靠着窗,喊一声就行。记住,西屋从南边数第一个窗,别喊错了”。 回到宿舍,小学生们睡得正香。我躺在床上,瞪大眼睛望着房梁,使劲让思维活动起来。困意和我在打架,只要我一闭眼,立刻会睡去。我命令自己写点啥,可一点灵感没有,脑海中一片空白。忽然我想起“七一”给班里墙报写过一首沁园春,用作国庆也还行。急忙在床头褥子下面摸索。由于没书桌,我平时总把稿纸塞在床头的褥子下面。摸到一张稿纸,打开昏暗的手电看看,是张白纸,便借着微弱的手电光,一句一句写出来: 沁园春咏桃苗育南湖,根系井岗,志在天涯。炼一身傲骨,凌霜斗雪,经风沐雨,坚忍不拔。取木为弓,撷枝作箭,唤起群雄射昏鸦。乾坤转,看春桃吐艳,万树飞花! 怎堪温室为家?只想在、荒原绽嫩芽。到沙河两岸,,脱胎换骨,豫东沃土,培育奇葩。树木十年,树人百代,应做栋梁效女娲。千秋业,喜秋实累累,硕果堪夸! 写完,把笔扔在枕边,摸着黑给闹钟定好点儿,倒头睡去。梦见天下大雨,所有黑板都被雨淋了,五颜六色的水彩流淌下来,弄得一塌糊涂。我和黄毛去抬黑板,却怎么也抬不动。急得拼命喊叫。突然被闹铃惊醒,一轱轳爬起来,看看窗外,天色已亮。拿起闹钟瞧瞧,竟已过六点,想必是昨晚定错了点儿。一时大惊失色,赶紧抓起稿子,向女生院跑去。 女生宿舍在张家大院东北角,是个独立的院落,院东边是高墙,南西北三面是二层小楼,院子西南角有个出口。我跑进院里,站在西屋窗下,轻轻喊了声:“诗雨!”黎明中,小院十分寂静,一点响动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感觉,自己的喊声已经大的让整个张家大院都能听到,可西屋里却没有一点反映。想再喊一声,又没了勇气,心说还是上去敲敲窗户吧,这样动静能小点。大院的宅子又高又大,宅基高出地面一尺多,宽出屋墙一尺多,全是青条石砌就,成为一溜高台。要想站在地面敲窗户,须是大个儿才能够得着。我不够高,只能站上石台;石台上码了一溜脸盆,全盛着水。这是因为大院只有一口压水井,早上洗漱接水要排队;女生们便头天晚上接了水放在石台上,省了早上排队。 我小心地看好落脚点,轻轻站上石台,抬头刚想敲窗,忽然愣住了。眼前的窗户半开着,透过窗,我一眼看见了熟睡中的黄毛。她侧身而卧,脸向着窗,睡得正香,恬静的脸上,挂着一丝忧郁。豫东的十月,天气不太凉。她上身只穿件背心,下身盖着一条白底粉花薄被。背心遮盖着柔软的胸脯,凸显发育中的乳峰,那苗条的身姿,那薄被下少女优美的曲线,那光洁柔软的肌肤,使我想起童话中的白天鹅。 我呆呆站着,不知愣神了多久,只觉得时间仿佛静止。我注视着她,没有一丝邪念,只是被她的美丽所征服。忽然她翻了个身,薄被滑落在一边,整个身体裸露了。一阵微风拂过,在潮湿的树叶上,青青的石阶上,斑剥的墙面上,白生生的窗棂上,在我和她的身上,都流注了清新欲燃的晨辉。一轮红日冲破了云网的束缚,顽强地登上了云端,于是万物都被染上了红色。忽然,墙外响起嘹亮的鸡鸣,黄毛猛地惊醒了。她睁开了朦胧睡眼,惊异地看见了我,第一眼没看出我是谁,下意识地抓住被角掩在胸前,惊声尖叫起来。第一声叫出口,她便认出是我,急忙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看着我,用目光命令我赶快走开。我也意识到处境的危险:黄毛的惊叫声已将宿舍中的女孩们吵醒了,屋中传来骚动,女生们在喊“诗雨你怎么了?窗外是谁?”我慌忙转身跳下台阶,却不小心踩翻了台阶上的脸盆,被绊了一跤。一盆水泼洒在地,脸盆也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那磕碰声就像是炸弹爆炸,震得我魂飞天外!我慌忙逃出女生院,却把诗稿掉在了地上。 我刚跑出院,甄老师已出现在院中。她虽有自己的宿舍,可一直是和女生们住。她素来早起,听到女生喊叫,她飞快地跑出屋来。没见到人,却看见了地上的那张稿纸。她拾起来看看,不动声色揣进兜里。她进了西屋,问刚才是谁喊叫?女生们都指黄毛。“你看见了什么?为什么大喊大叫?”她问黄毛。黄毛脸色煞白,不知该怎样回答,吱唔半天说:“可能是我做梦吧?似乎看见窗外有个人”;“行,知道了,没事,大家快点洗漱吧”。
我跑出院子,直奔庄重的宿舍。“庄重,快救急吧!”我把经过简单一说,庄重瞪大眼睛,“庄生你惨了!未经批准擅入女生宿舍,记大过处分,建连时定的规矩,你咋忘了?”“废话,那时我还没来呢!少罗嗦,赶紧画幅画,上午就要送校部呢!”庄重叹口气,去连部院里,在空着的版面上画幅水彩画,总算对付过去。 早饭后整队去上学,甄老师把连委会成员留下,还有黄毛。上学队伍出了张家大院,甄、贾老师和我们来到连部。我心里忐忑不安,偷眼看黄毛,她也是紧绷着脸。连委会成员有连长王云鹏、指导员李明明、副连长陈媛、副指导员强林、宣传委员是我,学习委员崔丽娜,文体委员郭健,再加甄、贾老师,一共九人。会议室里用四张桌拼在一起,正好一圈坐十来个人。平时开连委会,大家随便坐,并无固定;可今天甄老师却刻意安排,让我和黄毛坐在一端,她和贾老师面对我俩坐在另一端,其他六位连委分坐两侧,我一看这阵势,知道大事不好了。 “今天把大家留下,是因为早上有人擅闯女生宿舍,这事很严重,传出去会损害红卫连的声誉”。甄老师开场就直奔主题。“所以,把大家留下来,研究研究,怎么处理法?”“谁呀?这么大胆儿?”王云鹏不知情,一脸惊讶问道。 “人我没看见,不过,我估计,这个人就在咱们连委会里!”甄老师话一出口,连委们都大吃一惊,“什么?在咱连委会里?”大家你看我,我看他,又都一齐看我和黄毛。事已至此,我知道瞒不过去了,赶紧坦白从宽吧,慢慢站起来说:“甄老师,是我。”连委全盯着我,盯得我直冒汗。甄老师慢慢悠悠地说:“原来是你,好吧,坐下,说说,怎么回事?”“我清楚,我来说!”黄毛抬起头大声说。可甄老师马上冲她一摆手,“我没问你,我问的是庄生儿!庄生儿,你说说,怎么回事?”我讲了事情经过。前面讲得很细。讲到进女生院后,我省略了站上窗台往里看的情节,只说是喊了诗雨,听到屋里有动静,就离开了院子。 王云鹏听了大大咧咧地说:“咳,不就是去叫季诗雨吗?这有啥大不了的?”甄老师瞪了云鹏一眼,问我:“就这些?”我做贼心虚,不敢看她,轻轻点了点头。 “我问你,你在窗下喊了一声?那脸盆怎么会打翻?脸盆可是搁在台阶上面呢?”什么都瞒不过甄老师,她眼比老鹰还尖。我只得承认:“我喊了,诗雨没动静,我就站到台阶上想敲敲窗户,不小心把脸盆踩翻了”。 “季诗雨,你说说。”甄老师把目光转向黄毛。黄毛几乎是把我的话复述一遍,最后她大声说,“是我叫庄生来的,如果有什么错,就批评我吧,与庄生无关”。 “喔,是吗?”甄老师盯着黄毛说:“你们宿舍的同学说听到你高声惊叫,你为什么要叫?你看见什么了?”这一问就把黄毛问卡壳了。 “好了,我想不用问了,大家都听清楚了,也都明白了吧?庄生儿,建连宣布过纪律:男生擅自进入女生宿舍者,记大过;今天早上,你不但擅入女生宿舍,还居然扒窗户偷看女生睡觉,这是啥性质?你知道吧?前两年,老吴家大儿子因为扒女澡堂子,被送去劳教,你知道吧?你自己说,该如何处理?”我吓得魂飞天外!我争辩说:“我不是扒窗户偷看,我是给诗雨送板报稿,这跟吴家老大不一样!”“是吗?”甄老师不动声色。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稿纸,扬了扬说:“那好,咱们就来说说稿子的问题吧”。 我一愣,稿子有什么问题?我满腹狐疑,甄老师却不动声色,看着我和黄毛说:“有同学反映你俩谈情说爱,我还不信,想你俩同在一班,同在板报组,接触多些也正常。现在看来,我想错了,我没想到你俩真的谈情说爱,要不,怎么会写情书!”这句话让我和黄毛大惊失色,我俩几乎异口同声喊出来:“写情书?我没有!”“是吗?”甄老师拿起稿纸,把写诗的那面冲我俩亮开,“庄生儿,这是你写的稿吧?”我仔细看看。的确是那张稿纸,便点点头。甄老师戴上老花镜,把我的诗逐字逐句念了一遍,念完对贾老师说:“诗写得还挺不错,是吧?”贾老师点点头,笑笑,笑容很苦涩。甄老师把稿纸掉过来,把另一面向我亮亮,“那这面的字也是你写的吧?”我一下傻了,怎么背面也写了字?“我把这面写的也念念”。甄老师从老花镜上面瞥了我一眼,看着稿纸念起来: “你的倩影时刻跟随着我,寸步不离!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你都充满了我整个心灵!我一闭上眼,我的脑海中就会有你那双乌黑的眸子显现。你的眸子犹如海洋,犹如深渊,羁留在我的眼前,我的心里。 那一夜我将你搂在怀里,紧紧贴着我的胸脯,在你情话绵绵的嘴上印了千百个吻;我的眼睛在你醉意朦胧的明眸沉浮!天啊,回想起这炽烈的欢乐真是销魂荡魄,让我感到无比幸福!” 念到这,甄老师放下稿纸,摘下花镜,看着我说:“秀才就是秀才,情书都写得这么缠绵,挺感人的不是吗?记得麦收时,有一天你们俩后半夜才回宿舍,看来,这第二段话写的,就是你们那一夜的感受了?”这两段话抄自《少年维特的烦恼》。我在心里骂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抄了《少年维特的烦恼》的稿纸拿来用。原本小说中的人称是“她”,我抄时全改成了“你”,觉得用“你”更感人;没想到这一改,更是情书无疑了。 “这不是我写的,”我想辩解,但底气不足。 甄老师晃晃稿纸,“怎么,是不是要做笔迹鉴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字儿是我写的,可这话……”我吱吱唔唔,不知该如何说。 “庄生!”贾老师突然打断我的话,“写了就写了,还瞎解释什么?越解释越被动!”他的话让我猛然醒悟:是呀,不能再解释了!再解释,就会扯出那本书,偷看黄色小说,罪加一等!我只能无奈地低下头。 可黄毛的拧劲又上来了,她冲着甄老师大声说:“那是抄的小说里的话,不是什么情书!”“是吗?你怎么知道?是什么小说?”甄老师反问。 “《少年维特的烦恼》!”黄毛答到。甄老师扭头问贾老师,“老贾,有这个小说?”贾老师尴尬的点点头,“歌德写的,德国十八世纪的作家”;“怪不得,你哪来的这黄色小说?”甄老师问我。 “是……是和同学借的,已经还了”,我喃喃地说。 “自己写的也好,抄的也好,反正是写给诗雨看,这就是情书!庄生儿,今天你擅自进女生院,还扒窗户、还写情书,错误如此严重,光记过恐怕不行吧?我在考虑,是不是要开除你的团籍!”刹那间,我两眼发黑。开除团籍?一辈子不就完了吗?我惶恐地向甄老师喊起来:“我承认错误!我检讨!您怎么批我都行,千万不要开除我!”甄老师看我可怜样,长叹一声:“唉,真是恨铁不成钢呀!庄生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就是个好孩子,怎么如今会走了邪道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怪不得讨论诗雨入团问题时,庄生那么冲动,原来你俩关系不一般呀!”李明明接着甄老师的话茬儿,找我的后账,话里还带着刺,情绪很激动。“庄生你必须深刻检讨,当着全连同学检讨!我建议,撤销季诗雨板报组长职务,建议请五七中学将他俩调开,不能再在一个班!”“不至于吧?”王云鹏开口了。“我觉得,做个斗私批修就可以了,庄生来得晚,又事出有因。我觉得,他俩对连里不错,有点小小不严的毛病,改了就好,处分就免了吧?”云鹏这番话,得到陈媛、强林等几个连委的赞同,李明明看到多数连委的态度,也软下来,“不给处分,可必须在全连做检查!”甄老师也不想闹大。她点点头,问我:庄生儿,你听见了吗?”我紧着点头,“听见了,我检查,我检查!”“诗雨,你呢?”她问黄毛。黄毛低着头沉默片刻,抬起头大声说:“我没错!我没谈恋爱!我没什么可检查的!”说完站起身,恨恨地瞥我一眼,转身走出会议室。“咳,这丫头,真叫拧!”甄老师摇着头说。 晚上,我当着全连做了检讨。我承认给某女生送情书,对自己上纲上线,深挖思想根源和动机。虽然没提黄毛,可人人皆知。黄毛低着头,不看我一眼。我知道,我俩的友情彻底完了。 第二天放学,我不敢和黄毛一路走,怕又招来非议。没想到,一出校门,便撞见黄毛。她怒气冲冲地对我说: “书生,我不该让你叫我,这是我的错,可我没叫你扒窗户!也没和你谈恋爱!明明是抄书,什么情书?胆小鬼!从今往后,谁也别理谁!”说完这番话,她眼噙泪花,转身快步离去。 我愣在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放学的人流从我身旁涌过,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打闹着,我却觉得周围一片寂静。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啥滋味。我知道自己说了慌,让黄毛跟着背了黑锅。可是,我不这样做,后果将如何?会受处分,甚至开除团籍,我的前途全都完了!黄毛为什么不替我想想呢? “庄生,你怎么在这傻站着?”李明明冒了出来,笑吟吟地看着我。“昨天你检查挺深刻的,甄老师很满意,你没事了。一块走吧,回去晚了饭都凉了”。她伸手拽我胳膊。我无名火起,甩开她的手说:“别动手动脚!让同学看见,还以为我和你谈情说爱呢!”说完一个人跑了。 甄老师刀子嘴,豆腐心。没处分我,也没撤我职,连给辅导员的差事也没动。为了体现“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甄老师竟令我接替黄毛,当板报组长。这更加深了我俩的芥蒂。她对我充满怨恨,恐怕永远难以解消了。
过了重阳节,沈邱的秋天略有寒意。就像郭小川在诗中描绘的团泊洼的秋天那样:“蝉声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顶上吱喳;蛙声停息了,野性的独流减河也不再喧哗;大雁即将南去,水上默默浮动着白净的野鸭……”。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豫东平原上愈来愈猛的秋风。豫东一马平川,北风来时无遮无拦,摧枯拉朽。风儿携来寒霜秋雨,淅淅沥沥,凉了天,冷了地,添了身上几重衣。人们刚刚告别夏天,一霎便要进入冬季。 重阳过后的一天下午,干校召开批斗5.16大会,会场设在校部大院,红卫连初中以上学生参加。几天连阴雨后,那天意外地晴朗。天高云淡,秋风阵阵。批斗会场搭起一座台子,台上横悬大字红幅,写着把5.16分子某某批倒批臭,其中头一个名字就是季雷。各连奉命参加,每人一张报纸垫在屁股底下,会场黑压压坐了一大片。红卫连“特殊优待”,安排坐在中间靠前处,台上看得清清楚楚。 批斗会开始,军代表宣布把5.16分子押上台来。只见若干彪形大汉,架着四个人走上台来。第一个头发灰白垂肩,蓬乱得像一窝枯草,人极瘦,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后三个很年轻,也就二十多岁。庄重捅捅我,指指那白发长者,“季雷”。我第一次见到季雷,细细端详,看不出黄毛哪点像他,他太老了,老得像是黄毛的爷爷。这就是我们引为骄傲的大翻译家季雷?这就是5.16的反革命头目季雷?不管是正面还是负面,他与我心中的季雷都相距甚远。四个人押上台来,军代表声嘶力竭地报着人名。每念到一个,架着那人的大汉就会抓住他的头发向后拽,让其抬头面向台下“亮相”。我清晰地看到了季雷的脸,在那刻满皱纹的脸上,我找到了与黄毛相似之处---他的目光。是的,他的目光与黄毛目光一样,锐利的像刀子,能一下子戳透你的心。 我斜眼瞟黄毛,她将头深深埋入膝中,不看台上一眼。批斗会开始了,发言冗长而枯燥,我仔细倾听,想知道究竟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为何反总理?又是如何反总理?令我失望的是,耳朵里满是“打倒”、“批臭”,并无多少细节和内幕。直批到日落西山,我的屁股都坐麻了,批判发言才算结束。一对十八号有名的大嗓门男女,,领着全场喊口号:“打倒5.16分子某某!”“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上面领一句,全场乱轰轰跟着喊一句;当喊到“打倒反革命分子季雷”时,出了乱子。全场刚喊完,就听见台上惊天动地喊出一声“季雷不是反革命!”喊口号有惯性,一般都是不动脑子,上面领什么底下跟什么,所以当台上喊出这句时,台下不少人想也不想就跟着喊了出来,“季雷不是反革命!”喊完才琢磨不对劲,赶紧捂住嘴低下头。台上人也是一愣,一瞬间台上又响起一声“季雷是个好同志!”原来是季雷在大声喊叫。此刻满场鸦雀无声,造反派拼命把季雷的头按下去,对他拳打脚踢,忽然场下有一人高呼起来:“季雷是个好同志!”一句呼完,不再停顿,一声接一声喊下去,始终就是这一句话:“季雷是个好同志!”我们伸长脖子看过去,喊口号的是个中年妇女,就坐在我们前面,庄重紧张地对我耳语:“黄毛她妈!”此时,黄毛的妈妈竟站起身,挥拳呼喊着。顿时会场大乱,台上几个彪形大汉冲下台来,欲将黄毛妈妈拽出会场,有的使劲想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喊叫。没想到黄毛的妈妈那么有劲儿,几个男人竟拖不动她。有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叫李沙牛,是十八号院外宾食堂的厨子。这人有点心理变态,最喜虐待小动物,在院里经常逮野猫剥皮吃;我们都恨他,晚上藏在暗处拿弹弓绷他。要是让他抓住,除了一顿暴揍,还要替他剥猫皮。我们都叫他“杀牛的”。此刻他见治不服一个孱弱妇女,怒从胆边生,挥拳向黄毛妈脸上打去,打得黄毛妈脸上鲜血直淌。就在我们敢怒不敢言时,忽听身边一个女孩子怒喝:“不许打我妈!”接着便见黄毛纵身扑向了杀牛的。 黄毛疯了一样扑到杀牛的身上,连掐带打。转眼间杀牛的胳膊被挠出一道道血印。他不得不转身,揪住黄毛的衣领,想把她甩开.可黄毛死不松手。杀牛的身高力壮,黄毛才到他肩膀,在他眼里简直小鸡一样,没想到这么难缠。杀牛的火了,举起拳头向黄毛打去。此时,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过,猛扑到杀牛的身上。竟将杀牛的扑倒在地。杀牛的哭爹喊娘地叫起来!啊,是虎子!它锋利的犬牙狠狠咬住杀牛的手腕.我仿佛听见骨头的碎裂声,觉得真是解气,可马上意识到虎子闯了大祸! 杀牛的被虎子扑倒后,黄毛又冲向妈妈,她想从造反派手中把妈妈抢下来。这时甄老师醒过味儿来,冲着男生喊:“还不快把季诗雨拽回来!”我和云鹏等几个男生赶紧跑过去,揪住她的胳膊往回拉。黄毛挣扎着,她看到我,忽然低下头,朝着我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我疼得松了手。手腕上留下深深的牙印。这时杀牛的呲牙咧嘴地爬起来,随手抄起块砖头,要砸虎子。虎子怒视着他,低声吠叫,与他对峙。有几个造反派抄起棍棒围过来,想要四面夹击。黄毛看到这情形,冲虎子大声喊到:“虎子快跑!快跑!”可虎子仍然怒视着杀牛的,不肯抛弃自己的主人。眼瞅着包围圈越来越小,黄毛急得朝我喊到:“快带虎子走呀!”我知道虎子再不走凶多吉少;急忙冲到虎子身旁,大声对它喝到:“虎子,跟我跑!”虎子看到黄毛已被云鹏他们拉回到红卫连队伍里,它和云鹏很熟,知道主人已离险境,这才扭头随我跑出校部大院,杀牛的在背后狂吼到:“小狗崽子!早晚我要剥你的皮!”我带着虎子跑向三连,跑到砖窑下,回头看看,确认杀牛的没有追来,才松了一口气。家黑着灯,爸妈还在批斗会场。我带虎子爬上砖窑,在窑顶坐下。虎子卧在我身旁,把头扎在我怀里,它喜欢我给它挠痒。可我心里一团乱麻,看着手腕的伤,又委屈,又忧伤,泪水忍不住淌下。我搂住虎子,哽咽地对它说:“你惨了,黄毛也惨了,你们都闯了大祸!”虎子听不懂,它看着我的脸,探过头来,轻轻替我舔去泪水。它似乎在说:“嘿,哥们儿,男子汉怎么能哭呢?”我抱住它的头,心里说:“虎子,你要有双翅膀,能够远走高飞该多好!”月亮正缓缓爬上天边,秋月很亮很凉,像一泓清水,洒在大平原上。劳碌了一年的土地,收割干净了,没有了一望无际的白薯秧,也没有了块块的青纱帐,这景色,让我想起一句话,“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这好像是红楼梦里的话。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择理着刚才的事。我问虎子:“你说,黄毛做得对吗?按说,作子女的应该保护父母,可她爸爸是反革命,她妈妈跟着他喊口号,不也成了反革命了吗?难道应该保护一个反革命吗?当然不。可是打人毕竟是不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有不许虐待俘虏一条呢,对俘虏都不许打,难道可以打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吗?可是主席又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对反动派,难道不是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远不得翻身吗?”我的思绪乱成一团,择不清,理不顺。虎子听不懂我的话,只是低声哼哼着。我仰望天空,繁星初现,忽地一道流星划过,引得星星一齐颤抖。我忽然想起麦收的那个夜晚,那个雨后的夜,清新、湿润、甘甜,令人陶醉;蛙声此伏彼起,蛐蛐低吟浅唱,空气中布满泥土的芳香,我甚至还闻到了黄毛衣服上透出的、女性特有的、丝丝的皂香。而这一切,如今都已成逝水烟云,那个美好夜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窑下传来脚步声。虎子忽地窜下窑去,摇头摆尾地迎接来者,来的是妈妈。她跟着虎子上到窑顶,抚摸着虎子的头对我说:“虎子不能留在这了,你带它回张湾吧,千万不要让它再回林场!”我看着母亲,把我刚才的疑问提了出来,我要求妈妈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黄毛是对还是不对?”妈妈沉默许久。她坐在我旁边,对我说:“世上的事,不像电影,好人坏人,对与不对,分得清清楚楚。比如你爷爷,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至今也说不清。”在我恳求下,妈妈给我讲起了爷爷的事,就像老歌唱的,“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只不过,妈妈讲的不是如何吃糠咽菜;正相反,她讲的是一个“地主”的故事。
我的老家在滇西。盘古岁月,亚欧大陆与印巴大陆在那撞击,高黎贡山从深海中隆起,横亘在怒江西岸;它北连青藏高原,南接中印半岛,海拔在三千米以上,我的老家龙陵就在那座大山中。 爷爷出生在一个封建大家庭,兄弟五个,他排行老四。他少年时即赶马经商,后又到高黎贡山牧马。那时爷爷家有良田数百亩,衣食无忧,可他似乎只与大山有缘,一年四季在大山中牧马。几年辛苦经营,大小骡马发展到七八十匹,牛羊数十头。 辛亥革命前一年,爸爸出生。五岁那年,爷爷送他去读书。先读私塾,后上新学,前后十二年。十七岁上毕了业,爸爸成了爷爷牧马的好帮手。高黎贡山气候多变,有人向爷爷建议,把马群转移到缅北的耿嘎山,那里水草肥美,适宜牧马。经爷爷前往耿嘎山考察,那里的确是放牧的理想之地。爷爷选好了牧场和住地,又和当地的崩龙族土司结为好友。 1929年春夏之交,爷爷带着爸爸和三个长工,将马群向耿嘎山迁徙。高黎贡山距耿嘎山有千里之遥,马群每天仅能走数十里。山上气候瞬息万变,刚刚晴空万里,眨眼间就狂风大作,大雨夹着冰雹倾盆而下;密林丛中,虎豹穿行,蛇蝎出没,蚊虫成群;一路餐风宿露,栉风沐雨,历经险阻。历时近一个月,终将马群迁至耿嘎山。由于那里水草肥美气候适宜,马群发展很快。 就在爷爷的马群不断繁衍壮大时,爸爸提出想去省中读书。爷爷答应了,他对爸爸说,书可以读,但读完书还要回来,那时要将马群交给爸爸,自己告老还乡。他哪里知道,爸爸当时读到《中山全书》,受其影响,心中已立志要走出大山,为国家做一番事业。 爸爸在省中读书三年,遭逢“7.7”事变,国家危急,民族危急。爸爸本是热血青年,国难当头,已无心再闭门读书。他匆匆赶回缅北耿嘎山,恳请爷爷允他投奔抗日前线。我的爷爷,那个一辈子在大山中餐风宿露的牧马人,当时有何豪言壮语,爸爸从未提及。但恳请的结果,是不但允许爸爸离家抗日,还允许爸爸带走了刚刚成人的弟弟! 算起来,爷爷那时已年过半百,长年在山上操劳,身心疲惫,可想而知。当他正需要儿子接过牧马长鞭,继续他的事业时,却遭山河破碎,民族危亡。想来,爷爷读书不多,不会像岳武穆那样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但岳母刺字“精忠报国”的故事,肯定是知道的。在国家危难之际,他毅然将一双儿子,送出大山,送去热血沙场,那拳拳爱国之心,那舍子纾难之情,苍天可鉴。 就这样,爸爸带着弟弟走出耿嘎山,走出高黎贡山,一路辗转走到了延安。十一年过去,沧桑巨变,虎踞龙蟠;当雄鸡一唱天下白时,爸爸和叔叔都已成了党的领导干部,可天涯那端,爷爷因家有土地和雇工,被划为地主。从此,“地主”二字,便成了父子之间的一道高墙,截断了亲情,截断了孝心。那年爷爷病重,大姑从老家托人捎话,希望爸爸和叔叔回去省亲。爸爸接到消息,久久站在窗前遥望西南,默然无语。爷爷直到去世,也没有盼到一个儿子回到身边。他被草草葬在高黎贡山上,没有墓碑和鲜花;陪伴他的,只有漫山遍野的大树杜鹃;仁慈的大山成了孤魂的归宿。 我揣测,如果爸爸不出来参加革命,和弟弟一起帮助爷爷养马,或许爷爷会不雇或少雇长工,或许就不会划成地主?我又想到,如果爸爸没有投奔延安,而是接了爷爷的班,那沉重的十字架,或许就要背在爸爸身上?历史无法改写,但爸爸对爷爷的愧疚之情,肯定让他抱憾终身。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像爷爷那样,一生在大山里牧马的“地主”?也不知道在国家危难之际,将一双儿子送上沙场的举动,是否可以抵消作为“地主”的罪过?历史不对个人负责,命运似乎早已注定,爷爷用自己的痛苦,换来了儿子的幸福,这幸福也延续到我! 听妈妈讲完爷爷的往事,我才体会到妈妈说的那番话看似简单,其实不然:世上事,不像电影,好人坏人,对与不对,分得清清楚楚;譬如季雷、譬如黄毛妈、譬如黄毛……。总之,在那个深秋的夜晚,我似乎一下子懂得了许多事,我不再因为我有个“地主”爷爷而羞耻,因为我发现,我的血管中,流淌着爷爷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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