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知青琐忆】:(五)睡觉挣工分;(六)混世魔王小知青;(七)虱子搬家
作者: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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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知青琐忆】 (五)睡觉挣工分 生产队是集体经济,穷是基本特征,最值钱的是一台中型拖拉机。我从小喜欢带轮子会动的东西,真希望能坐上它跑一圈。可是这东西是队里的队宝,除队长及少数亲信外,傍人不行,再就是拉货。我经常眼巴巴看着它跑来跑去。拖拉机积劳成疾又久病不治,在社会主义大道上跑得踉踉跄跄,气喘吁吁。开拖拉机的是队长弟弟,有时闹脾气,跟队长叫喊:也不给修车,闸也不好使,泵也不好使,出事儿你负责呀!队长急了时骂几句,弟弟只好带病行驶,不急了就花几个钱对付一下,好在拖拉机有觉悟,小车不倒只管推。 后来经常闹油荒,没油喝拖拉机再有觉悟也不成,队长想了许久,看看我们几个知青,计上心来,叫我和小孙:“你你你们俩,去,找你们家大人,跟厂子要要要点油!一天给你们算全队最高工分。”说着递过来一只脏脏的水桶。我们家不是厂里头头,要油实在无能为力,再说,要一回行,队长有这特点,你要一回他让你要十回,有一回要不来就是罪人。我跟小孙齐声说要不到油,队长说能,我们又说不能,队长又说能,我们再说不能,队长不高兴了,说不去是对社会主义的态度问题,不计工分还要扣分。我跟小孙一核计,要吧,别等着扣分啦。我们问队长:要是要不来油怎么算?队长说,要不来也算最高工分。于是我们找一木棍,扛起水桶向厂子走去。到厂区找个熟人家把水桶往卫生间一放,倒头便睡,睡到中午吃饭,饭后又睡,到下午三点多起床,跑回生产队,装出着急上火的样子,跟队长说,队长队长,没要着油呀。队长呆了半天说,明天接着去要,还记最高工分。如是者共三天,队长不再用我们要了,说:这这这两小子,妈的,行了,不用你俩要了,去,地里拨拨拨草去吧。 以后队里传遍了“睡了三天觉,挣了四十分”的故事。因为队里最高分每天十三分呢。
知青运动到了一九七七年,已成强弩之末,不再像开始那样神圣,那样心甘情愿,那样热血沸腾。经过文革的折腾,农村经济恶化到极点,知青也早不再迷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下乡成了无奈。我在此时成了一名知青,那年我十七岁。这时知青在农村与社员的关系大都比较紧张,这原因我想一是农村经济状况不好,土地有限,粮不够吃,添进知青来分饭,农民们不情愿;二是知青们不愿意下乡,劳动积极性差。知青与农民的矛盾集中体现在队长的管理与知青的反管理上,加之此时的许多生产队长已不是从前的红管家,成了贪占的代名词,矛盾就更加复杂。我们下乡前听说知青在农村受队长欺负,就决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那时知青由父母单位给一百八十五元钱,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其中一百五十元给到个人,另三十五元由队里给购买生产工具发给个人。我们一到队里,队长就给我们个下马威,扣了三十五元,不给购工具,工具自备。我们几个觉得刚来就算了,搞好关系吧。可不久又扣发了我们的细粮,这回我们不干了,双方发生争吵。队长气愤之下,每天派工时就给我们几个知青派最重最脏的活计,开始我们忍着,直到有一天矛盾爆发。 那天队长说,派四个男劳力掏粪,正是夏天,这需要跳进旱厕的粪坑里,人要在齐腰深的粪便中工作。这活儿历来都是队里“四类份子”或与队长关系不好的社员来做,社员们家里备都有全身橡胶服装。可我们知青哪有这种服装呢。队长为了分化我们,故意派两名社员带着两名知青掏粪,另两名知青干最轻的活计。我们虽十七、八岁,也明白,于是我们四个都不接受队长的派工,理由是没有橡胶服装。队长说没有也得下,我们坚决不下。当时社员全围着看,中间是队长和知青在怒目而视。那时的队长与社员关系紧张,社员都看热闹,巴不得闹大。队长最后屈服了,给我们派了别的活计。这事我想要在几年前不会发生,因为过去农村的队长是干活的带头人,不贪不占,社员服气,知青也服气,就是不服气社员也会支持队长。现在不然,我们队长从来不下地劳动,谁给他送礼他就给谁好活,所以社员谁都敢怒不敢言。 从此,我们与队长就进入了明争暗斗之中。我们那时每天劳动累得不成样子,唯一的乐趣就是跟对队长干架,有点类似旧时家庭婆婆跟儿媳妇以斗法为乐趣一样。青年点当然是火炕,队长知道我们不可能上山打柴,说你们可以烧队里的柴,但不能烧豆架棍,那是菜地用的,很贵。我们几个偏偏烧豆架棍,烧得连我们自己都心疼。我们生产队是蔬菜队,有一块地专门种些高档的好菜给市、乡领导。我从未见过那么好的菜,文革时菜市场都是些破烂不堪的菜,这地里长的青椒、黄瓜之大,味道之美你想都想不出来。队长对这块地围上围栏,一般社员禁止入内,也告诉我们知青绝对不准碰这些菜。一个夜里,我们几个青年,冲进这块地,风扫残云地吃起菜来,吃不了就破坏掉,边吃边想象着队长如何跟上面领导交待。第二天队长伤心欲绝,明知是我们却抓不到证据;我们呢,都吃多了,躺在青年点上吐下泻小半天。 矛盾越来越激烈,队长变本加厉在派工、记分上制我们,我们也费尽心机捣乱,社员们每天上工都偷着唠知青们又跟队长如何如何了。每当队长借故呵斥我们,他家的大黄狗就冲我们吼叫,这狗整天跟着队长屁股走,又聪明,队长呵斥谁,它就冲谁狂叫个不停,这时,队长就用手摸摸狗,表示它叫得好。我们决定拿狗出气。一天晚上,我们准备了绳子,藏在队长家附近。一会儿,狗出来了,我们扔过去窝头,毕竟是畜牲,以为什么好吃的,跑过来,我们顺势用绳套住它,瞬间吊到树上,然后溜回去睡觉。可想而知这又是一桩全队人都心知肚明的无头案。 矛盾越来越尖锐,冲突越来越严重,双方都挖空心思寻找更有效的方法制服对方,全队社员也期盼着更精采的戏剧上演。这时,晚上在青年点,我们不再讨论队长的某事某话的对错,而是只想享受着战争的喜悦。说实话,我们也并不对队长恨之入骨,甚至作为对手是那样可爱,但我们就是乐此不疲。这可能与现在争吵双方一样,早已失去原始论题,转而互相技术上的攻击。我们与队长剑拨弩张,队长也做了升级准备。一天,当又一次争吵时,队长的弟弟、亲属七、八个小伙子围上来,双方即将开始肉博。鸡斗架一样的双方怒目而视好一阵后,终于各自散去。这原因一是队长一方尚属自卫,因为当时国家对社员殴打、强奸知青正在打击,他们不大敢群起而动;二是我们一方也不敢把事情搞太大,怕吃眼前亏。队长可能觉得不给知青点厉害他以后没法干了,于是有一天我们一个知青单独劳动与队长争吵时,队长的弟弟上前,双方发生肢体冲突。晚上知青一核计,认为不给队长点厉害今后没法呆了,就决定报复。过一周,晚上在邻队放露天电影,我们约了二十几个其他公社的知青,将正在看电影的队长和他弟弟用棉衣盖住头,打了一顿,周围社员见知青集体行动,谁也不敢管,好在未把人打得太重,未造成后果。从此,队长对我们不管不问,尽可能满足我们要求;我们也就有所收敛,但劳动仍是吊儿浪当,好在队长也不大管我们。天下从此太平。 现在回想起来,恶梦一样,感觉里有愧疚、有苦涩、有反思、有兴奋。唉,十七、八岁的我们,原谅我们吧。 说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怎么说呢?在农村是锻炼得爱劳动了。社员们呢?也的确憨厚实在,即便是有些小心眼儿也是可爱的。但因多年的农村生产队大锅饭和小农化生产方式形成了散懒和怨恨,他们大都以怠工、冷漠和讲怪话甚至下流话来打发时间。说点实在的,我会说许多下流话,都是在知青时跟社员学的。不必说男社员,有一回妇女队长带我们劳动,那话说得让我们男知青都脸红。我下乡的一年中,除了一位社员外,其他任何人没对我进行过一次“教育”。那位对我进行“教育”的社员却是个受管制的“四类份子”,有些文化,平时大气不敢出。有一次我们俩在一个地方倒粪,他四顾无人,小声对我说:“小笨,我看你爱看书,你好好看书吧,我听说国家要恢复高考了,你有出路了,在农村不行啊。”受他鼓励,我才开始复习准备高考。
我们青年点男六人,女一人。我们六个男知青是七七届,那女知青是七三届。男知青住一个大屋,女知青住隔壁。女知青姓乔,我们叫她乔姐。现在看差四岁不算什么,可那时在我们十七岁的眼中,二十一岁的她比我们大不少。我们没来时,与乔姐同届的男女知青好几个,按先女后男的顺序都回城工作了,只剩她一人。乔姐长得不算好看,但非常白,多年的风吹日晒也没变黑。她神态安然从容,不苟言笑,我在点的一年也没跟她说过三句话;每天就是默默地上工、下工、整理内务,飘来飘去听不到她声响。乔姐干净,怎么脏怎么累的活儿下工后也是浑身干干净净,莫明其妙;所住的屋我去过两次,跟城里的新房没大区别,温馨清洁。乔姐不与我们一起吃,单独做饭;也不与我们来往,听不到她住的屋里传出一丝声音。但她很温和,我们六人有事找她,她总是微微一笑,帮你做好,然后一声不响走掉。听许多社员讲,我们没来时,青年点只剩乔姐一人,队长经常光临。我们队长并未念过孔孟,不知道“发乎情”要“止乎礼”,不免委琐中露出丑态。可乔姐虽“温”却并不“顺”,坚决不做苟且之事,于是乔姐便至今不能回城当上工人。水虽柔却能克刚,我们六个淘小子在乔姐面前只有尊敬的份儿;她呢,感觉出也高兴我们到来,因为从我们来后,队长再不敢光临寒舍了,所以她也偶尔过我们屋,仿佛不经意间整理一下屋子,帮着把菜切一下,然后就离开。 日子过得枯躁乏味,我们六个只有在恶作剧中排遣无聊。我们的屋子脏乱不堪,几个臭小子下工后倒在炕上谁也不爱做饭,整天对付着吃。晚上经常是灶冷锅凉。乔姐的屋子不然,整洁不必说,冬天上工前,她把洁白的被子重新叠好,铺在炕上,灶里添一把柴,晚上下工回来被窝是热的;然后静静地做饭,吃饭,洗漱,最后钻进被窝织毛衣或看书。唉,中间隔一幅柳条黄泥板,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只有羡慕的份儿。终于有一天,我们有几个调皮小子淘气淘过格了。 我们的炕上虱子多,这在农村倒不算什么,但对刚从城里来的我们也是难受的事儿,可我们又懒,不想办法解决。上工时问乔姐,她微笑着告诉我们要讲卫生,又说了如何清除这种东西的办法。我们问她炕上有虱子吗?她静静地说没有。有一天下工,我们屋的小黄小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青霉素空瓶,开始捉虱子。好家伙,捉了半瓶!小陈跟小黄嘀咕着什么,只见小陈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对小黄说“不在”,于是他们拿着那小瓶走了。又一会儿,他俩回来,哈哈笑着,我们问怎么了?他们说趁乔姐这会儿不在屋,把那瓶里的虱子放到乔姐被窝里了!天呀,这不得恶心死乔姐吗?我们几个都遣责他俩。他们俩也觉得过份了,吓得不得了。事已至此,怕也没办法,而且我们又感觉这事挺刺激,就都倚在两个屋的间隔板上听动静。一会儿,外面乔姐轻轻脚步声传来,接下来门轻轻响,轻轻关,再无动静。约二十分钟,听得乔姐“妈呀”地一声叫;少顷,听乔姐从未有过的带有哭腔的高声骂道:“那么缺德呢!缺德!缺德!”接下来就再无声音。我们六个又想笑又不安,一夜没睡得安生。第二天上工,我们故意与乔姐一个时间出门,与她打了招呼,她点点头,平和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只是没像以往露出微微的笑容。晚上,我们到乔姐屋去,意思倒个歉。只见屋子里晾着洗过的被褥,看来是她昨天连夜洗的。我们说了来意,乔姐微微一笑,让我们坐,没提这事儿,给我们讲了些队里的一些事。说到回不了城,掉了几滴眼泪,但很快就恢复了神态,末了说你们回去睡吧,太晚了,明天要上工的。 又是半年过去,期间抽工,还是没有乔姐的份儿。乔姐倒像是习惯了,基督徒一样没什么反应,依旧是静静地上工、下工。忽有一天,社员们告诉我,乔姐上工时在公路上让一家大企业的车给撞了,送医院抢救已脱险,那大企业当即对乔姐的父母表示出院就安排她到企业当工人,安排好工种。听说乔姐对这含泪的幸福十分满意,从此进城了。队里社员和知青们也认为乔姐的机遇真好,受的伤值得。乔姐出院时我正巧休班回家了,回来后听人讲乔姐静静回来收拾东西,静静地走了,屋子还扫得干干净净。真是“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 多年后我常想:我们到农村,给农民带来很大负担,因为我们生产队的土地不够用,又不准务工,农民指望土地吃饭,知青来自然吃饭的人就多了;再加上我们十分调皮,闹得闻“青”色变。所以,知青也算是农村的虱子,后来一个个知青回城当工人,也算是虱子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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