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孔化营】连载4:意外重逢;唐谦;学做饭 作者:庄生


 

  我的孔化营

第六章:意外重逢

最后一场雪下过,春意越来越浓。北风不再像小刀子剌人,变得暖酥酥的。云也湿润起来,时不时就拧下一阵雨。谷雨过后,小草拱破地皮,杨柳吐了翠芽,河套的白杨挂出满枝穗穗,一串串随风摇摆。随后,老态龙钟的榆树和槐树也做完冬天的梦,慢吞吞地生出新叶。河套背阴处残存的冰雪消融了,蝌蚪和小鱼一会儿在水草中戏耍,一会儿又懒洋洋地躺在水泡子里晒太阳。田野里冒出一丛丛金黄色的野菊花,紫红色的“死不了”,淡兰色的马兰花;花丛中常有棕色的山雀飞起,先直上云霄,啾啾欢叫,又急骤落地;黑黑的蜡嘴母雀在巢中育出小雏,欣喜若狂的雀爸爸歌喉婉转,叫声在郑柱岭上回旋不绝……

谷雨后进入播种季节。玉米,高粱,谷子,豆子,白薯秧,还有各种菜苗,都要赶着种到地里。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细雨绵绵,田野上总是人影攒动,撒种的、施肥的、埋坑的、压地的,到处是一幅耕耘图。

一天下午在村西头葫芦地修稻席,我望见南山坡上粉红雪白,如霞飞云绕。老二爷子告诉我那红的是桃花。白的是杏花,“永宁春来晚,开花也比城里也要晚一个节气,眼下城里花期已过,咱这才开得正旺呢!”他对我说。

下午活收得早,我托京辉把锹捎回去,一个人跑去南山坡看花。

夕阳下,花正鲜,半坡桃,半坡杏,红白相映,暗香盈盈。我坐在桃树下,拔下一根蛐蛐草,在嘴里轻轻嚼着,望着晚霞在西天燃烧,觉得这眼前的花和那远方的霞真像一幅美妙的水彩画。

西边,新华营的广播喇叭响着,广播声随着小风断断续续地飘过来,一个当地姑娘用半拉子普通话在念一篇大批判稿,磕磕巴巴的。我无心去听,目光又飞向西边那座云遮雾罩的海坨山。此刻落日临峰,红霞将海坨山装扮得像个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让我想起小时伏窗眺望西山的情景。

一阵风急,又把广播声送过来,那是另一个姑娘、一个城里姑娘的声音,是十分纯正的普通话;晚风中,我断断续续听到这样几句话:“批林批孔在向纵深发展,……知识青年满怀党的重托……来到新华营……,像海燕在大风大浪中展翅飞翔……”我一下愣住了,忽地坐起身,凝神细听,我觉得这声音似乎很熟悉,它让我想起张湾,在那沙河之滨,那个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我走到窗前,透过汹涌飞奔的乱云,还看见永恒的太空中有几点星星!……”难道是黄毛?这怎么可能?我努力倾听,但风向似乎变了,广播声变得模糊不清。等又一阵风把广播声传过来时,那个姑娘已经讲完了,喇叭中开始播放音乐。我无限怅惘,,慢慢走回村去。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张湾的往事,在脑海里一幕幕过着。我不知黄毛在哪,自从七一年冬她随母亲去了青海后,我一直没有听到她的任何音信;我努力回想她的声音,和新华营广播中的姑娘的声音比较,最后认定那不是她,她肯定不会在新华营,可那声音的却又似曾相识。张湾往事令我百感交集,望着窗上月光,默念出一首蝶恋花:

最是荼蘼南岭树,沐雪衔霜,俏把青衫著。不似梅花香彻骨,红颜只绽春归处。

往事如烟频过目,三载沙河,爱恨无人悟。银汉迢迢千里路,衷肠九曲凭谁诉?

第二天下雨,队里歇一天工,社员们集中在队部评工。过去学校有句顺口溜:“分,分,学生的命根”;插队后才知道,“分”也是农民的命根,只不过这个“分”不是分数,是工分,可以说,不了解工分,就不了解农民。人民公社叫“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三级所有”,指生产资料归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所有;“队为基础”,指经济核算以生产队为基础,而生产队每年经济核算的主要依据,就是收入总额和工分总额。工分的大头是人工,劳动力划分三等,一等干一天活记12分,都是十八岁朝上五十岁往下的男爷们儿;二等10分,都是些姑娘媳妇和十五六岁的小子儿;三等7分,全是弯腰驼背的老头老太太,和那些刚刚上完小学的小小子儿。至于三等以下,属不入流者,像荷莲那个傻弟弟老疙瘩,给个4分5分,也没什么脾气。每年秋后卖完公粮,一年收成折成钱,除以全队一年工分总数,就得出了工分的分值,每人拿分值乘以自己全年挣的工分,就知道这一年的辛苦能换来几个大子儿了。(每等劳力记几分,各地不统一,这里僅指孔化营)

所以在生产队,评工(即评劳动力等级)是天大的事。一等和二等,干一天差两分,干一个月就差六十分,如果一分值六分钱,六十分就合三块六,能顶半个月的口粮呢!所以每月评工总少不了吵架斗嘴,有时意见统一不了,还得举手表决,颇费周折。

那天我们第一次参加评工。上午社员们分成三个小组,各组议出个眉目,下午在队房聚齐,由各个小组长亮出本组议案,如意见一致,就算通过,如有分歧,大伙就一起酝酿。酝酿是最头痛的事,张三说李四不够一等,李四说张三心术不正;王五说他妹妹怎么着也应是二等,赵六就说你妹妹够二等那我老爷子评三等岂不太亏?窗外雨急风骤,屋内你争我斗,大家有的嘻嘻哈哈,有的吹胡子瞪眼,吵吵闹闹好一阵,总算都有了结果。我们五个知青全评成二等劳力,老二爷子似乎有点报歉地问我:“二等成不?”我连连点头,“成,成!”评完工,大伙全都放松了神经。屋外雨挺急,一时散不了,有人就想找找乐。二臭蹲在墙角里,一边卷大炮,一边窜掇老二爷子:“二爷唉,给念个花花词儿吧,念那个‘高高山上一窝草’,成不?”“去,去!满屋大姑娘的,也不害臊!”“害臊?那年夏天,谁光着腚在小山嘴拉地,看见道上过大姑娘,就在老玉米地里扯着嗓子喊:‘七尺汉子三尺妻,两头长短各不齐,只要中间……’”二臭学得绘声绘色,惹得一屋子老爷们哈哈大笑。姑娘媳妇们却上来好几个,要撕二臭的嘴。二臭连忙讨饶。二爷说:“还是听四叔讲个窦娥冤吧。”四叔是个驼背老汉,七十多了,论辈份,在村里算是个老祖宗。一天到晚尽给人看手相,讲古事。老二爷子的建议刚出口,孙三儿就嚷嚷起来:“得了得了!又是那张驴王狗儿的,老掉牙了!还是让知青讲个故事吧,城里人知道事儿多。”社员们都拍手,人璧忙说:“老匡会讲故事,让老匡讲!”老二爷子问我:“大学生,咋样?”我推辞不掉,想起昨天看《朝霞》丛刊,上面有一个故事,写洪秀全反孔老二的事,叫《欢路部的风波》,我就把这个故事讲了一遍。感谢超尘老师在校栽培,让我在广播室历练一番,还算不怯场,社员们听着挺新鲜,都叫好。近宝叔说:“晚上你在大队广播室给全村人讲讲,大伙一定爱听!”那天晚上我走进了孔化营的广播室,我的声音也像那个唱京东大鼓的老爷子一样,通过沙啦沙啦的小喇叭,到各家各户串了个门,于是全村人都说,七队有个知青,会说书。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我在柳条沟种玉米。傍晚刚收工,我正用石头蹭净锹上的泥土,荷莲从西边扛着锨过来,见到我就说:“大哥,下半晌我在西山坡下浇麦子,碰到一个新华营的女知青,问我:‘昨晚上在你们村广播里讲故事的是知青吧?’我说是。她说是不是瘦瘦的,戴眼镜,文邹邹的?我说是。她就笑了,马上说出您的名字,还说是您同学。“她叫啥?”我的心跳得像小鹿,急忙问荷莲;“她没说,”荷莲摇摇头,有些神秘地笑了,她说:“大哥,那知青可俊俏了,像画上人儿!”我忙问:“她收工了吗?”荷莲又摇摇头,“她也在那浇麦子呢,我回来时,她还在浇呐。”我一听,把铁锹朝荷莲手里一塞,撒腿就朝西山坡跑去。

我边跑边想,真的是黄毛在新华营吗?跑到西山坡,老远就见一姑娘,正蹲在地头上擦锨。看见她,我一下呆住了,那不是李明明吗?明明抬头看见我,笑着迎上来,走到我跟前伸出手说:“地球真是太小了,没想到老同学在这碰上了!”我十分尴尬地握握明明的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听说……那个……不是……你们都留城了吗?怎么……你会在这?”明明抿嘴一笑,“怎么?不想见我了?”我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是说,你们71年回北京的,不是都在城里分配工作了吗?怎么你会来这插队呢?其实前天,我在南山坡听见你广播了,我就觉得声音挺熟,可就想不起是谁!”“你呀,把老同学的声音都忘了?”明明嗔怪地说:“昨晚上我在丁家坟浇地,听见你在喇叭里讲故事,我可是一下就听出来了,这不是匡卫群吗?怎么样,我的耳朵灵吧?”她笑了。

看过《我的张湾》的同学们一定记得,当年在张湾因为黄毛,我和明明简直成了死对头。不过,两年多过去了,当年的恩怨我已看得淡了,而且当我落难时,明明仗义执言,领头为我担保,救我脱离苦海,也算够朋友,对此我一直心怀感激。因此在这与她重逢,虽因不是黄毛而有些遗憾,但毕竟从小在一起长大,也算老同学重逢,心里还是很高兴。此刻太阳已落,晚霞似锦,我帮她拿起锨,找一块平坦处坐下。她滔滔不绝地讲起回京后的生活,原来她本该分到首钢的,可是阴差阳错,分配的事一直耽搁,后来听说七一届要恢复高中,而且有可能高中毕业直接考大学,她家长就托关系让她重念初二,毕业后如愿升入高中。谁知又是阴差阳错,高中毕业时,赶上批右倾回潮,不但不能直接考大学,连留城分配也不可能,还是得上山下乡了。

“这么说你和我成了一届了?你一直在上学?可我在大院里怎么从没遇到你呀?”我有些不解地问。“我爸调所里了,我们家搬到张自忠路,不在大院住了”,她向我解释。接着她又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她在学校的事,批右倾回潮、学军拉练、排练小话剧《扎根》、到永定门火车站义务劳动等等。“你们也是四月五日来新华营的吗?”我问她。

“哈,我们早一个月!”她不无骄傲地说。“记得吗?二月份清华附、北大附和123中高中毕业生给团市委写信吗?我们班同学看到报道,坐不住了。大伙说,我们应该早些到农村去,不能呆在城里整天混日子。去年野营拉练,我们在新华营住过,和社员挺熟的。同学们一商量,打起背包,又来了一次野营拉练,直奔新化营。到新华营那天还下大雪呢,社员们可是真热情,烧好热炕头,熬好小米粥,大家心里热乎乎的,从此就在新华营扎根了。”天色渐黑,晚风徐徐。田野的社员都已回村,大地空旷肃静。突然她用手向北一指,“你看”,我抬头望去,见暮霭中的霞光涂抹在海坨山上,雪白之中映出一片血红。在整个深蓝色的天幕衬托下,那山越发神秘,越发庄严。

“知道那山吗?”她问。

“知道,海坨山”,我答到。

“我喜欢那山。每当我看到她,总有种特殊的感觉,我不知怎样形容那种感觉,像临战前的兴奋?像赴汤蹈火的豪情?像挑战大自然的悲壮?我说不出。或许你这个诗人能将它描绘出来,有些情感只有诗能表达!”“我算啥诗人,只不过涂鸦而已”;我虽爱写诗,但最怕别人称我诗人,我觉得“诗人”的名号是项桂冠,只有李杜苏辛才有资格戴。“还记得在干校,有次搞赛诗会,你们女生的一首诗登在了校刊上,让我们男生好嫉妒呢!”“记得记得!那回把你们男生给盖了,女生挺得意,你还在板报上写了首词,提醒我们别骄傲自满呢”。

“有这事?我都忘了!”我笑着说。

“哈,我可没忘!词是这么写的:

张湾打擂颂中华,剑出匣,笑弹铗,金榜夺魁,笔底妙生花。纵使奇才应不傲,诗有径,艺无涯。

补天自古倚娇娲。蔑池蛙,藐寒鸦,志在鸿图,豪气正风发。试玉要烧三日满,成栋木,凤池夸!”我大大地惊讶了,三年前随意写的东西,自己都早忘得一干二净,明明竟能一直记着。“我看你才是诗人呢!”我笑着对明明说。

“我喜欢诗,但写不好。对了,昨天我还胡诌了一首,你听听:“农村正是大课堂,莫误青春好时光。手捧宝书寻真理,身经实践炼金刚。鹏飞大海斗风雨,燕落梁前叹路长,最喜山乡挥汗水,风华一代谱新章。”听了明明的诗,我咀嚼一番,“前三句好像平仄不太对呢?”我说。明明嗔怪地笑了:“你还是老样子,不会拍马屁!我哪懂什么平仄呀?都是照猫画虎!”“不过你这诗立意挺好!”我赶紧往回找巴。明明乐了,说:“还记得咱俩领诵《沈秀琴》吗?”说完她情不自禁,轻轻唱起当年在干校参加汇演时,贾老师精心为红卫连创作的诗歌联唱《沈秀琴》的主题曲:“高山巍巍,劲松青青,渤海万里,波涛连天。党的好女儿沈秀琴,像高山屹立,光辉的名字万年青,渤海到流从天落,英雄的功勋与一江春水共流……”。

明明没想到,这熟悉的歌词一下触动我心上的伤痕。当年本是我与黄毛领诵,因为她爸被打成“五一六”,甄老师临阵换将,让明明接替了黄毛。为此事我曾和甄老师吵了一架,而黄毛也深受伤害。我沉默下来,不去应和明明,明明马上意识到不妥,停住歌声,尴尬的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分手,我们也没能摆脱那突然袭来的怅惘,各自默默地走回村去。


第七章:唐谦

夫子日记:1974年4月15日

“上午晴,下午刮起大风,在猪场轧草。中午唐谦带林步胜来户,下来才十天,见到步胜却像久别重逢,大家都很高兴。老唐房前房后转了一圈,说我们的房子不如他们一队的宽畅,不过小院却不错,处于深巷之中,隐蔽,他们的房子就在村口路边,人来人往不太安全。京辉说,有啥可偷的?除了刘岩那把破提琴,一屋臭鞋烂袜,小偷都不敢进,进去就得熏死!大家哈哈大笑。唐谦又说,你们房前这块空地可以种菜,不过四周都有围墙,窝风,夏天一定很热,要种些耐旱耐热的菜。人璧说,那就种仙人掌,保证热不死!大家又笑了。我对唐谦说,你们一队那通风透气,咱们分分工,你们种黄瓜豆角,我们种茄子辣椒,到时想吃黄瓜扁豆去你那摘,想吃茄子辣椒上我这摘”;张颐说,那得让八队他们也种,不然他们老上咱两队来摘,光吃不出力,咱们亏大啦!”

在我的日记中,从73年初至75年底,唐谦出现最多。自从73年那个早春,我土头土脑、战战兢兢走进一五0,自从第一节课后,那个英俊的、宽额头大眼睛的、很有领导气质只是笑时鼻子有点歪的帅小伙,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自我介绍说他叫唐谦之后,我和唐谦就结了缘。唐谦属于外向型,喜怒哀乐你一眼就能从他脸上读出来;这很对我的脾气,我的大脑一贯简单,不会猜测别人的心思,喜欢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正如唐谦那样。

每想起73年春天那段经历,就觉得人生很奇妙。本已求学无门,山重水复,忽又走进了一五0,可谓柳暗花明。我常想,人生就像一趟行驶在陌生旅途的列车,你不知道前边是哪个驿站,哪些人会上车,哪些人会下车;你也不知道自己的终点站在哪,自己该在哪站下车,又能否在哪站上车;你更不知道前面谁将闯进你的生活,和你结缘。一切似乎都是偶然,一切又似乎都是命中注定。说它偶然,是因为当你人生列车前行时,前面的一切似乎都是未知数;说它是命中注定,是当你抵达终点,回头一看时,原来一切均有定数,前因后果,环环相扣。比如我进了一五0,来到高二三班,和唐谦相识,看似偶然,其实是命中注定。或许你会问我,这一切是谁的安排呢?是谁让你到了高二三班呢?

同学们看过《我的高二三班》,母校能够接收我,首先应该感谢一五0那天接待我的那位女干部,她没有将我拒之门外,耐心倾听了我的陈述;还应感谢那位老主任,他看了我的档案后马上决定接收我。但往前想,似乎应该感谢西城区教育局接待办的那位男士,是他给我指道,让我来一五0;可再往前捯,如果西城区教育局在一五0办干校子弟班,一切皆成泡影,又似乎应该感谢教育局的决策者;可若无五七干校,又何来干校子弟班?若无文革,又何来五七干校?这样捯来捯去,最后安排我到一五0的,似乎应是毛主席!没有他,就不会发动文革,就没有五七干校,就没有高二三班,就没有我与三班同学相遇,也就不会认识唐谦了。在老毛大手一挥发动文革时,已注定干校子弟的一切缘分。

我也很感激上帝的安排,当我人生的列车驶入1973年时,上帝安排母校为一五0。“一五0”,多么平凡而简洁的名字!如果她叫“师大女附中”,我肯定与她无缘,因为我不是女生;如果她叫“师大附属实验中学”,我也肯定与她无缘,因为我考不上。只有当她取消了性别的路障,抹去了“重点中学”的光环,屈尊接受“一五0”这个称呼时,我才能够走进她的校门,才能与唐谦相识,这又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无庸讳言,插队与留城工作相比,有天壤之别。唐谦在孔化营的两年中(实际不止两年,因为我们回城时他还留在村里),可以说是历经磨难,甚至险些“与世长辞”。写到他,我便想到一个问题:唐谦为什么要下乡呢?

儿子曾经问我,“当年你们干嘛要插队呢?”这问题让我哑口无言,是呀,当年我们干嘛要插队呢?说是组织分配?似乎不准确,因为是插队好像算不上是一种工作,不是工作何谈分配?虽说现在计算工龄是从插队始,但我心目中,真正参加工作还是从混凝土班起,先前的插队不过是去农村体验一番生活,像演员为了演好农民,先去农村住上一年半载一样。那么,说是响应号召,自愿下乡?似乎也不准确,这说法用在老三届还差不多,到我们七一届,那种写血书、发毒誓,哭着喊着要去上山下乡的人已经罕见,大多是报着一种复杂心态:既然不去又不能留城分配,既然大家都得去,既然去了还有几分光荣,几分自豪,将来总还能回城,那就去吧,用现在话说,有点怕被“边缘化”。由此看来,我们下乡动机有点崇高,也有点投机,也有点无奈。

可唐谦不同,他是独子,按当时政策,独子可以不插队。他在班上是团支部书记,很受学校器重;他父母是知识分子,工作在中科院,家庭条件也很好,我相信他如果留城,会分到一个不错的工作。可是他当时是那样坚决、那样义无反顾,曾为插队的事磨得白老师大发雷霆。如果放在今天,他绝对会被认为是傻冒,没有谁会被他的行为所感动,可那时候,他却深深地感动了我,感动了很多同学。

人难免都有些利己主义,想当年,我是巴不得唐谦去插队,而且巴不得和他分在一个户。那时他住三里河,放学我们常骑车一路走,一路上我总爱给他打气:“老唐,顶住,一定和我们一起下去!”华灯下,他的目光是那样坚毅,“老匡你放心,我肯定去!”为他插队的事,我也没少找白老师软磨硬泡,弄得白老师也不耐烦了,斩钉截铁地说:“就是唐谦去插队,你们也不能在一个户,唐谦、王英进、你,你们三个班干部必须分开!”最终他兑现诺言,和我们一起去了,在那个春天的黎明,在十万人夹道欢送中,沐浴着彩带花雨,和我们一车同行。可两年后,当我们在大雪纷飞中离开孔化营时,行列中却没有了他,一场大病,使他滞留在村里,没能和我们一起回城。最后他是一个人离开孔化营的,没有彩带花雨和夹道欢送,有的只是疲惫的心灵。在混凝土班炒盘子时,时常想到唐谦还在孔化营,就有些内疚,好像是我把唐谦给忽悠去了,好像自己欠了唐谦什么,就总想啥时把他的事写一写。在决定写《我的孔化营》后,马上想到除了写我们七队的伙计们,第一个要写的就是唐谦!于是脑子里又转悠那个问题:“唐谦为什么要插队呢?”如果说他崇高,他不会同意;如果说他投机,我不会同意,那他到底为了啥?

去年国庆之后,媒体报道五中地理老师任铁生独自爬铁坨山失踪,看完报就觉有些宿命:任铁生—铁坨山,都有“铁”字,好像是铁坨山本就是任老师的归宿,是它将任老师召去了。后来得知任铁生竟是人璧的哥哥,更觉得人生命运深不可测。年轻时凡事都爱问个为什么,岁数大了,才知道人间事很多并无确切答案。譬如登山,有些人舍生忘死去攀岩,问他为什么?回答很简单:因为山在那;这话等于没说,可这话才是正解。唐谦当年下乡,也像任大哥爬铁坨山,本无需探究动机的崇高与否,只为山在那:而那山,就是我们的高二三班。一年同窗,唐谦和三班同学情同手足。虽然那时还没发明、所以我们也不会说“紧密团结在以×××为书记的×××周围”之类的啰嗦话,但唐谦作为支部书记,成为三班的带头人,应是无庸置疑。《天龙八部》里面有个“带头大哥”,成了带头大哥,就要身先士卒,就要吃苦在前,就要舍生忘死,就不能对不起众弟兄,那么唐谦即为带头大哥,当众弟兄要落户孔化营时,他怎能不去呢?这是他的宿命。
所以,当年不管我们忽悠不忽悠,唐谦总是要去孔化营的,那是他命中注定的劫难。不经历那场劫难,就没有其后三十年的奋斗史:发愤苦读,远走海外,从工程师干到公司老总,如今功名尘土,八千云月,少年头已白,相对忆蹉跎;当07年校庆我们三十年后重新相聚时,他告诉我前年还独自去过孔化营,去了还想去,好像孔化营有种魔力。其实不止是他,对所有在孔化营插过队的同学来说,谁不为她魂牵梦萦?那里铭刻着我们青春的足迹呀!

(说到校庆与唐谦相聚,还有件趣事。07年校庆前,母校在网上建了同学录。大洋彼岸的王琍自告奋勇当班网管,第一个捞起张颐,第二个捞起我。由于张老弟也在大洋彼岸,打捞国内同学的重任就落在我肩上。向王版主表完决心后,我就琢磨着要打捞唐谦。可三十年没有唐谦音信,上哪找他呢?我依稀记得他家住三里河,心想要是谁记得门牌号,应该不难找。可当我在班网咨询唐谦行踪时,东庄兄十分肯定地说,老唐家在中关村,十号楼一层,说等他夫人回国时,只要在窗户底下喊上一嗓子,定能找到。我对他的说法半信半疑,心想我不至于老胡涂吧?明明记得他家住三里河呀?07年6月五夫人返京,10号我接到莲蒂电话,说五夫人马到成功,找到唐谦母亲啦!惊喜之余,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老年痴呆,不但近事记不住,当年事也胡涂了。本月初在晓秋催促下,下决心写孔化营,又拿出当年日记看。随手翻开一页,一行草字蹦出来:“74年12月26日:学校突然改变决定,要求明日回京。注意:给唐谦家捎鸡蛋,三里河三区17门13号”。看到此,我几乎要跳起来!原来我并没痴呆,当初唐谦家的确在三里河呀!)

好了,一想到唐谦话就多,赶紧打住,他的故事留给后面慢慢讲吧。07年捞上唐谦时,曾在班网步商隐韵写诗一首相赠,现发于此: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头司庄里栖金凤,孔化营中啼杜鹃。

西岭荷锄迎晓日,东篱把酒看夕烟。韶华已逝常追忆,便到梦中亦惘然。

(注:我班有六位女同学在头司插队)


第八章:学做饭

“老匡,这饭也不能老我做吧?总该轮轮吧?”德起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说。刚做了一周饭,德起就烦了。别看做饭不是体力活,可熬人。早上五点多摸黑爬起来,睡不了踏实觉;晚上我们吃完饭一抹嘴,上炕歇着去了,德起还得刷锅洗碗,擞火劈柴,等归置利落,也该熄灯了。而且众口难调,春季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天天土豆萝卜萝卜土豆,我们吃得乏味,德起也做得没劲。他没想到,辞了大先生,把自己给套上了。一个劲想给自己解套,可大家都看出这伙头军不好当,尽管德起提了好几次轮流做饭,可谁都不接他这个茬儿。建生还气他:“你这叫挖坑埋自己,自作自受”!

这天德起实在烦了,给我下最后通牒:“老匡,明儿个不管谁做,反正我是不做了!你们都不做,咱们就饿着,看谁抗不住!”我见德起真是铁了心,知道不换也不行了,就和大家商量:“那就轮着做吧,一人做一周,明儿谁先来?”大家全笑眯眯指着我,“当然是你啦!”我从没做过饭。在家我最小,上有妈妈,有保姆,还有哥哥姐姐,根本不用我做。说真的,我连煮粥都不会。让我做饭真叫赶着鸭子上架。万般无奈,只得对大家说:“我可没德起那本事,做不好你们可别埋怨我呀!”德起如释重负,拍着胸脯说:“老匡你放心,做饭最简单了,一学就会!明儿早上的发糕我已经做得了,你热热就行”;说完又指指炕头上的面盆,“明中午蒸馒头的面我也和好了,放一夜正好发了,你炒个菜就得。”“我可没蒸过馒头,怎么做呀?”我问德起,他说:“多揉,揉透了才暄呢”。

那一夜做梦全是揉面,第二天起大早把玉米面粥熬得,蒸好发糕,好歹把早饭应付过去。等同伴们走了,我拿过面盆,左看右看,不知该如何下手。呆了半天,心想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还是赶紧揉吧。洗净手,抓起面来揉。那面浮头看挺干燥,谁知手一下去,面里头稠乎乎的,粘得满手都是。怎么也揉不成团,且酸味扑鼻,闻着像泔水。狠命揉了一上午,眼瞅快到收工的时间,赶紧放到屉上蒸。越蒸越不对劲,怎么笼屉里散发出来的味道一点不香,全是酸味呢?等时辰差不多了,正好大伙也收工回来,德起一进院就嚷嚷:“老匡你把醋瓶子打翻啦?怎么那么大酸味呀?”我揭开笼屉一看,傻眼了,满屉黑疙瘩,又酸又硬!德起一瞅,惊叫起来:“老匡你没使碱呀?”“你没告诉我要使碱呀?”我哭丧着脸说。“啊?蒸馒头使碱还用人告诉呀?我在娘肚子里就知道啦!”德起这一说,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多给高二三班丢人呀?连个馒头都蒸不好!京辉听德起这么说,不高兴了,“怎么说话呐,你在娘胎里就会蒸馒头呀?跟你说,老匡这是真人不露相,他要是认了真呀,你给他当徒弟还不要你呢!”人璧也跟我打趣:“老匡,昨晚上你不该看电影”,说完他拿起死面疙瘩就喊上了:“小石头!小石头!”昨晚村里演《艳阳天》,里面有个孩子叫小石头,让地主马小辫给推下悬崖害死了,满村社员去找孩子,都喊“小石头”,人璧学的就是这一口。眼看快晌午了,重新做来不急,大家死面疙瘩就土豆丝,倒也狼吞虎咽;张颐还给我宽心:“老匡,你这叫‘一回生,二回熟’”!

晚上德起又帮我发了一盆面,第二天临走还叮嘱我:“别忘了使碱”!可我望着面盆又犯愁了:使多少碱合适呀?唉,早知有今天,学校就应该开设蒸馒头的课程呀。我正发愣,恰好荷莲来借手电筒,见我发呆,知道正为使碱的事发愁,笑着说:“大哥您放吧,我给您料着”。我可遇见救星了,连忙下手抓盆里面,面还像昨天那样稀,糊了我一手。荷莲又乐了,“大哥,不是这个和法”。她说完,卷卷衣袖,在手上扑点面粉,盆上洒些面粉,兜边往上轻轻翻着揉,几下就揉成一团,又沿盆边滚着揉一圈,面盆里净光锃亮,连点面渣都没了。她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放,让我使碱。我小心奕奕地拈起一撮放下,她摇摇头,“太少,多掌些”;我有点不放心,对她说:“可别放多了呀,昨天蒸了一屉酸馒头,今天再蒸一屉碱馒头,我可没法交待呀!”荷莲笑着推开我,“看着啊!”她说。

她下手抓了一把碱面洒在面上,一揉,邪了,那面团噗嗤噗嗤往外冒气,按下去,鼓起来,像活了似的!她反复揉了几过,拿起菜刀一切,只见断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蜂窝孔,“瞧见了吧,这就行啦。蒸什么?”“蒸馒头呀?”“有棒子面为啥不做金银卷?”“啥是金银卷?”荷莲又乐了,“你们城里人连金银卷都不知道?”她把白面擀成一大张饼,棒子面和软了,放点糖精,摊在白面上,卷起来,切成一个个卷子,屉布先浸湿,再放上卷子。“开锅后一刻钟就得”,说完拿起手电急匆匆走了。

我心里先还忐忑怀安,不知荷莲厨艺是否真有把握。等水一开,笼屉里散出味来,我心里算落了梃:闻着那味真香啊!蒸够一刻钟,正好伙伴们收工回来,德起揭锅一看,满屉金的银的,喧腾腾的别提多棒了!德起惊讶地喊起来,“老匡你不显山不露水的主儿,昨天还生手儿呢,今儿怎么一下成大师傅啦!”京辉笑着说:“德起我没说错吧?老匡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我看着大家这么高兴,也乐了,赶紧说:“哪是我的本事,全靠高人指点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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