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苟活·今天,一道绕不过去的坎 作者:wenjunq


 

 继续苟活

(几年前即兴写过一篇文字,那天想起亡友宙宙来了,就顺手安了个题目:《我还活着》。)

不知怎么的,坐在飞上海的航班上,脑子里转悠开了,又想起宙宙来。有话说道:少年不识愁滋味,没有记忆却有希望;而今识尽愁滋味,没了希望只剩记忆。现在该啰嗦些啥?就叫《继续苟活》吧!

鲁迅笔下有个九斤老太,最经典的口头禅就是“我活够了”。我活够了吗?似乎没有,似乎也够了。古语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的是人生的跌宕起伏。如今我年过六旬,改革开放以前刚好活了三十年,之后又活过了三十年,无论河东还是河西都已“任期届满”,还在苟活。于是非东非西,或曰:“不是东西”。真的不知该跻身何处,大约只应该呆在河里。

然而当年就是呆在河里,那时号召“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又说要“学会游泳”,没想想清楚就激情澎湃地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时髦的说法是“呛了一口水”,幸运的是活过来了,虽然活得挺窝囊,但“好死不如歹活”,多少人没俺这么幸运,他们豆蔻年华便履行了自己的诺言:“誓用生命和热血保卫毛主席!”糊里糊涂的,热血流尽生命也夭折了。

又记得当年铁路局的军代表说我们:“毛主席在北京坐得好好的,用的着你们保卫?那还要我们解放军干啥?”越回味就越是刻骨铭心。那天在重庆那座著名的墓园里,天色是阴沉沉的,我去探望了那些当年的“战友”。他们或许也还算幸运,至少还有这处败园残碑,记述着他们曾经存在。更不知还有多少倍的同龄人,连记述也没有。就像我的同窗李能,尸骨也不知流到何处去了。

重庆如今红歌嘹亮,不知道是否有什么人会到那里去引吭高歌,“敢有歌吟动地哀”,一定会唤醒那数百幽灵,或许他们会更加激情地加入,齐声歌唱那个火红的年代,歌唱“好人打好人,误会”。

活着,最痛苦的就是会想事。世间之事,你只有不去琢磨,浑浑噩噩的,那才可能知足常乐。好比刘禅,民间叫做阿斗的,只知道“此间乐,不思蜀”。要想事,就不知乐为何物了。忽然想起插队时民兵排长马仲才说的:“你妈也,要说死了嘛,又还想瞧瞧这世界;要说活着嘛,又实在太受罪。”我住的队屋,老社员们不时会问:“可有鬼出来找你?”1959年冬天那三个月,我们姜庙生产216口人,饿死113口,活下来93口。老社员们都有自己家的饿死与苟活下来的故事,他们说起来是那样地麻木,就像丛林里那些看着同类被捕食的动物,只有惶恐而无哀号。比动物们还要可悲的是,他们还得歌唱:“毛主席是咱们的大救星!”那些凄惨的故事复述起来会很长很长。大队贫协主席汪承贤告诉我:“跟你说,那时公社粮仓都是满的,还借了棉麻仓装粮食。公社饮食店,见天都有白馍、油果子卖,没钱没粮票斗不着啊!还给你说,干部家没有饿死人的。”信阳事件,百万饿殍,我们公社贡献了一两万。准确数据是有的,均系国家机密。

望望机窗外,云如白絮,尽在脚底。“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不去想夹边沟,那回到兴凯湖畔,让北大荒纸业的老张领着我去看了一处墓地,树林里枯枝败叶间还寻得到十几座残碑,都是水泥板子,都是当年北京发配到此的右派分子,都是饿死的冤魂,也都是正值青壮年。王蒙、曲啸他们躲过生死劫,转过身来就高调唠叨:“母亲打错了孩子。”如果一个民族的文学变成肉麻,这个民族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毛有高论:“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只要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几十年前背诵的语录,至今还忘不掉,我不禁有些惶惑,是“我们为人民而死”,还是“人民为我们而死”?没瞧那些为主子的伟业献身者,从张思德到“共和国卫士”,全都“得其所哉”?

若不是“为我们而死”,那是绝不准“得其所”的。如今日历上已经有许多忌日,说忌日,是因为忌讳,不许乱说的。就像过几天就要来临的那个日子。才过去不久,那场地震的纪念,似乎无需寄托什么哀思,倒是一场喜庆,庆功的盛典。老毛说过,死了人要开庆祝会,庆祝辩证法的胜利。偏有好些个记性好的,不肯参加庆祝会,愣是要去探寻死在废墟下的孩子,犯了忌,于是遭了罪。你去跟流氓讲理,只会惹来拳头,虽已不是“铁拳”,木拳也能打个鼻青脸肿。

民间于是就有教导:“别去趟那浑水。”可浑水也好摸鱼的。何况如今这河水已经不再波涛汹涌,变得流水潺潺了。网上有人放话:群众都过河了,领导们还在摸石头。大约放话的人还没弄明白,原本说好要“摸石头过河”的,谁知摸到“和田玉”了,于是领导们不再寻思过河的问题,宁愿留在河里“摸石头”。

飞机缓缓降下,舷窗外上海的夜晚如此瑰丽,千万家灯火辉煌如昼,就连飞机如今也得在这无尽的灯火上空飞那么久。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我又从云里雾里回到现实。既然还活着,那就继续苟活,继续胡思乱想,直到某一天,就像老毛说的:“当负担太重的时候,死就是一种解脱。”

                                                                         (2011.6.1)


 今天,一道绕不过去的坎

《继续苟活》,说我自己,也说别人。时光流淌,永远流不过今天这道坎。

杜甫诗云:“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昨晚儿子在上海的一家韩国烧烤店里请老爹,那店里的电视播放着韩国的电视节目,我无意中又看见了当年那些场景回放。意识到,在传播的长城之外,还有无数的纪念,那些曾经的死者与生者,无言的与有声的静与动。今早起床,天在下雨。当年武斗,我们每死一个人都会下一场雨,那时说是天在落泪,不知今天是否也算落泪。

网络打造了一个神奇的平台,也出演着神奇的剧目。有个名叫方滨兴人在那个平台上“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在武汉大学演讲时被扔了鸡蛋与臭鞋。他却已享受了许久更显赫的虚荣,毕竟,他替主子分忧卓有成效,自己也从奴隶地位脱颖而出,跻身奴才的行列。这件事又一次彰显出权力与草民间并非什么“代表”关系,更谈不上“为人民服务”,倒是接近成龙所言,是“管”与“被管”的关系,权力喜欢的,草根不喜欢。

在网上,《炎黄春秋》的论坛只有正常上班时间才开放;过去常看的《二闲堂》网站,跟我们这帮老妖精的家园一样,得爬到“网络长城”外才能瞧见;颇钟情的《天益社区》,死去活来几回,看来是真的死了;这两天看《共识网》,也没有了(现在又开了。—6.15)。我们享受着“好五倍”的人权,有权力呵护着,哪些不能看,哪些要多看,都有人伺候得周到详尽,多幸福!

没有勇气面对真相,绝对不会拥有正义。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之所以“我党之中再也没有谁敢挑战这个体制了”,是因为这个体制根本经不起任何挑战,如同搁浅在沙滩上的朽败之船,稍有风浪便有摧枯拉朽之虞,“维稳”就是重中之重。

还有一则消息,五十张北京市的身份证就代表北京人民、两张上海的身份证就代表上海人民、一张广东身份证就代表广东人民,刚好三张代表证,要起诉茅于轼、辛子陵还有那个袁腾飞。缘由就是他们把毛泽东还原成人,亵渎了他们心中的神。他们以为自己成了主子,怀念毛时代主子的飞扬跋扈,竟然还呼唤“枪毙!”中国有个成语叫做“为虎作伥”,说的是身体被老虎吞噬,灵魂变作伥鬼为虎觅食。看着那张照片,一群为老不尊的重庆老知青装扮成妖魔鬼怪要去云南“唱红”,情不自禁就想起这个成语。重庆还有座“解放碑”,是一根篡改历史的耻辱柱,彰显着一种以耻辱当荣耀的颠倒与傲慢。

黄昏时,和老伴坐在卡座里,喝了点小酒,权且算作某种祭奠。“人在做,天在看”,小雨还在淅沥淅沥地下,滋润这久旱的大地,也滋润着我们的心田。忽然记起鲁迅《无题》诗,曰:“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英雄多故谋夫病,泪洒崇陵噪暮鸦。”最后三个字,似乎可以改成“唱红歌”了。

                                                                      201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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