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褂子
作者:沈汉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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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褂子 (此是作者创作于1997年的短篇小说。因当时的某些敏感原因,只能发表其中的一部分,而作者为了保持它的完整性拒绝了。) (上篇) 伟人诗曰:“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本故事的主人公,便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英雄。其所处之年代并不遥远,距今也就“弹指一挥间”的三、四十年。那时节,可谓天翻地覆,英雄辈出。那么多耀眼闪亮的英名,中年以上的朋友至今仍耳熟能详,但凡提起,便如数家珍。至于英雄黑褂子,知道的人就不是特别多了。这也难怪,因为我们的主人公,尽管雄健威武,业绩非凡,却不过只是一条狗。 是的,它只是一条狗。它浑身毛皮一色纯黑,如锦缎般光亮。有人见了,脱口赞道:威风,威风,真像披了件黑战袍!所以,本应称之为“黑袍子”,但乡亲们文化不高,叫出口来却成了“黑褂子”。想想这“褂子”二字,其实更妙,既准确地描绘出它的淳朴敦厚,又使闻者一听便知它与我们的亲近关系。在它崭露头角之前,人们一直这么唤它。黑褂子一鸣惊人之后,顿时被尊为“神犬黑褂子”。这词组太长,前后两个词一雅一俗也不那么般配。叫了一阵,简化为“神犬”。这名字文绉绉的拗口,不久又改称“神黑”。现如今黑褂子早已仙逝,不过只要一提到它,人们便会眯起双眼,目光立时深邃起来,充满敬仰缅怀之情地喃喃道出:“是啊,黑神……” 故事发生在我国中原某地。这地方,既有连绵而并不险峻的丛山,也有低矮起伏的丘陵,混杂其间者,还有星星点点的小平原。这一带很少山涧小溪,某些村落近旁,倒有一两条浅浅的河流,只是动不动就旱涸一阵子,变成卵石小道。黑褂子的家乡-----西寨村,便坐落在此。这西寨村是现在的名称,也是它的原名。在原名和现名之间,它还先后有过西寨合作社、西寨大队和红卫大队三个曾用名。 黑褂子降生前两年,火红的年代便已拉开帷幕,西寨村同全国军民一道,汇入了战天斗地的滚滚洪流。黑褂子一睁眼,虽尚不识字,但扑入眼帘的,便是些“人定胜天”、“钢铁元帅升帐”之类的大字,土围子上还书有激动人心的豪言壮语:“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黑褂子生来就浸润在这如火如荼的氛围之中。所以说,我们的黑褂子,可算是生逢其时。 黑褂子生于“半边猎户”之家。何谓“半边”猎户?这地方,除了人之外,还生活着形形色色的其他居民。单说地上走的,就有灰兔、麂子、小狍子什么的,还有狗獾、黄鼠狼之类,山林里,时不时甚至可能闪过金钱豹的身影。乡亲们几乎家家豢养有狗,少数男人还备有铁叉火铳猎枪,既防盗又防兽,间或还可打点野味,贴补生活。所以这猎户,只能算是业余性质,不过,他们的狗只,血统出身较一般土狗要来得优良。 黑褂子降生前后,家中男主人很少落屋,正忙于“超英赶美”,进山砍树。西寨村并不缺木料,砍树何用?这木头乃是上头要的。在远离西寨之地,正有千千万万的小高炉吞云吐雾、烈焰腾腾,“为‘一千零八十万吨钢’而奋斗”。这炼铁炼钢用焦炭,木材顶事么?这里面深奥的科学道理,黑褂子一介畜生,岂能觉悟得到。 某日,男主人归家取衣,留下一物。这物仅比拳头稍大,灰灰的、软软的、肉墩墩的,原来是只尚未睁眼的豹崽,甚为可爱。此地虽历来有豹,但这兽极少扰民,猎户樵夫进山,只要不动它挂在树上或藏于草丛的食物,便平安无事。但倘若迈进豹窝附近某一范围,母豹定会拼命。想来豹娘豹兄弟已命丧黄泉,这小豹崽更显可怜。黑褂子尚在吃奶,既不知自己孱弱的兄弟已被主人淘汰,更不觉小豹崽为异类。只是狗妈不依,尽管奶水充沛,但豹崽若被硬塞给它,定将死于利齿之下。 猫狗本水火不相容,但也有例外。若将狗妈之尿液涂满崽身,盖过异味,加上天然母性的强大本能,异类亦可能被接受。当然,这涂尿之举,一得涂得多,二得远离狗妈行事。我们这里遇到的,恰是这样一个例外。小豹崽被送至狗妈腹旁,紧挨黑褂子。这黑褂子亦在襁褓时期,同样灰灰的,并不黑,乍一看,两个小家伙竟如此相像。豹崽叽叽吱吱、拱拱蹭蹭,终于含住了奶头。狗妈若无其事,它相信自己的嗅觉。只见它偶尔扭头舔舔这两个小宝宝,又闭目养它的神。小豹崽到底有了新妈。 在这“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时代,两个崽娃一同茁壮成长。豹崽很快就换上了它的制服,浅浅的花斑逐渐变深,整日间与黑褂子打闹嬉戏。乡亲们看着开心,唤之“花褂子”。如此一来,两个小家伙更像亲兄弟一般。花褂子长得很快,黑褂子也不示弱。要说这狗也确是与众不同,个头比同龄者大不说,外貌也怪。它头圆嘴短脖子粗,四肢则既短又粗,与它的豹弟弟竟难分仲伯。 不过,兄弟俩的举止就不大相似了。豹见活物,会本能地主动攻击。有一回,兄弟俩同遇一只窜到村边的灰兔,这花褂子便立刻伏下来,旋即又纵身快步潜行,十数步后再次伏下身,注视着灰兔。黑褂子通常不会轻举妄动,它会等待主人的命令。它最能领会意图,哪怕是主人的一个眼神,它便知自己应当如何行动。这边,灰兔不时警觉地立起身,转动长耳四下观察。当花褂子再次快速跃进时,无君命可受的黑褂子耐不住了。它箭一般冲出,直奔灰兔而去。这兔类逃窜,快疾灵活,且会不时急停拐弯。而狗类只知大张旗鼓,奋勇向前。这当口的豹类就聪明得多。花褂子见惊动猎物,便转身折向侧方,迂回包抄。等黑褂子气喘吁吁赶到时,那灰兔已迎面撞上了花褂子的血口。 说到吃食,兄弟俩也不大相同。这黑褂子是猎犬,非主人所授之食,它绝不张口。而主人所能给予的,不过杂粮而已。为了保持它的活力与强悍,主人时不时也给一些烧熟的肉食,打打牙祭。但即便是野味,也断不让其生吃。花褂子则不同了,它嘴刁,非生肉不进口。明晓事理的主人总是为迁就它而不辞辛劳,但它仍只落得个半饥半饱。有时饿乏了,熟肉也将就,连骨渣也不剩。再不饿狂了,薯干菜根也会囫囵吞下。饥饿,是最权威的主宰,在饥饿面前,有时连本能和天性都会扭曲甚至丧失。 说到这儿,黑褂子和花褂子都已两岁多了,这就相当于我们的十五六岁,正是青春勃发的年龄。特别是花褂子,胃口越来越大,成天就惦记着个“吃”字。而这时候的西寨,不知怎么着,人们也开始成天念叨着这个“吃”字了。但凡有点阅历的朋友,都记得那段头昏眼花的岁月。而且肯定有些朋友也一定知道,不少类似西寨的地方,那年月恰恰风调雨顺。对于西寨,老对头旱魔并未驻足逗留,而是几番擦身而过。所以这儿虽谈不上丰收,但绝对没有歉收,更没有绝收。西寨有粮食,但这粮几乎全被调走支援远方嗷嗷待哺的同胞了。西寨人从来都懂得顾全大局,上头一声号令,西寨人没二话。 黑褂子觉察到时势不对,村里不少土狗,那些它从不正眼瞧的同类,神不知鬼不觉地相继失踪。乡亲们,包括孩儿们,对自己不那么亲热、不那么友好了。近来它总是随主人进山打猎,太忙,对此也就无暇多想。花褂子的感觉就强烈得多。早先人们对它是敬而远之,如今远则远之,却不恭敬,射来的目光很有些怪怪的。无形的压力使兄弟俩老实了不少,再也不敢村里村外坡前山下乱耍了。终于有一天,主人用粗麻绳系住花褂子的后腿,将它牢牢拴在后院的树下。在黑褂子的记忆里,这时候的乡亲们已经变得十分鬼祟,连一向豪气万丈的男主人,眼神也飘忽躲闪起来。村里身披中山服的那几个人来过几次,在屋里与主人不知说些什么,有时气粗,嗓门还挺大。黑褂子猜想,定是与失去自由的花褂子有干系。这花褂子兄弟,野性不泯,越长大越是桀骜不训,数次图谋不轨。它扑过谁家的鸡,咬过谁家的猪娃,黑褂子心中都有一本账。花褂子在饿急了的时候曾沾过血腥,这是赖不掉的。 令黑褂子不安的,仿佛还不止这些。它老觉得等待花褂子的,恐怕是更可悲的噩运。看花褂子的那副模样,也着实令人心疼。它低眉顺眼,老老实实,一不小心绷直了麻绳,便赶紧退了回去。从它那清澈的黄眼睛里,黑褂子分明看到了忐忑的惶惑和深深地恐惧。花褂子虽有劣迹,但仍不失为好伙伴。它性情憨厚、身手矫健。黑褂子知道,花褂子的四脚,都藏有尖锐的利爪,能伸能缩。偶尔发火,才伸出爪来恫吓,一旦前掌搧来,那利爪瞬间便缩了进去,待搧到身上,倒成了一团软呼呼的肉掌。它从不伤害黑褂子,更从没伤过人。黑褂子还知道,花褂子的某些本领,自己一辈子也学不到。就说爬树吧,它只须在树根处挫一挫腰身,便能直冲而上。在上升过程中,前爪在树干上就那么略微搭一下,“嗖”地一声,眨眼间已端坐树顶。这闪电似的表演,每每令黑褂子艳羡赞叹不已。 黑褂子看到,主人这回又来到后院,蹲在石阶上蹙着眉头抽旱烟。凝视着花褂子的目光中,似乎有疼爱,又有怜悯,更多的,好像是一种无奈。 佛晓时分,人们便发现花褂子不见了。那麻绳已被咬断,茬口参差不齐。那树干上布满抓痕,有花褂子的,也有黑褂子的。是自己解放自己,还是为谁人所解放,也许只有男主人心里明白,旁人则不得而知。 “放豹归山”,遗患无穷。男主人和其他一些半边猎户,不得不擦亮他们的火铳猎枪,再备好铁叉兽夹和绳网。村里的猎狗,统统集中到黑褂子家后院树下,狗们马上获得了对花褂子的深刻印象。 这纠集起来的武装出发了。黑褂子和其它狗们沿花褂子逃逸的路线,轻而易举便进得山林。下兽夹,布陷阱,张绳网。转了两天后,狗们的步伐变得杂乱起来,连黑褂子也显得迷惑。狗们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向西,好像落入了花褂子的八卦阵。男主人警觉到,人们面临的,不止是花褂子,还有别的花豹,陌生的野豹。这一点,黑褂子心中很快也有了数。 队伍仍不懈地搜寻,最终追上的,很不幸,正是花褂子。 花褂子瘦多了,昔日炯炯的双目没了神采,漂亮的毛皮也失去了光泽。它年轻幼稚,初入山林,维持生计本已非常艰难,豹类的许多生存技能,对它来说还是新课。它更不晓得,人类已拥有一座战争艺术的宝库,那自相残杀的所谓战略战术,只须从中抽出一两件,叫做“略施小计”,便能置兽类于死地。 追兵放出了猎犬。狗们争先恐后,狂吠着直扑过去。论格杀,狗们绝不是豹类的对手,但狗们都知道,自己只需要担当“驱赶”的角色。只要将猎物围住,或者逼迫其逃向某个既定的方向,便可立功受赏。花褂子人困马乏,狗们很快便赶上,并将其团团围住。 在这个过程中,黑褂子并未一马当先。而当围定花褂子后,它却横折过去,率两三条狗跑向另一侧。猎户们见状赞道:好一个聪明的黑褂子!它奔去的方向,正是困兽唯一有可能漏网的一处沟壑。这沟里,横躺着几株朽树,沟那边,则是杂乱的灌木,再过去就是密林。花褂子若逃到此处,谁都将奈何它不得。 这边,狗们仍在狂吠。猎户们一声喝喊,狗们立即息声后撤,让开了地盘。一时间万籁俱寂,花褂子完整地暴露在枪口之下。这一瞬间,就是开枪射击的时机。但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花褂子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它用一个弧线低平的漂亮腾越,从距它最近一只狗的头顶上无声地掠了过去。 黑褂子本该能够镇守住这最后一关。但见它龇出森森白牙,低声咆哮起来。这声气一听就不对头。果然,它不是朝着花褂子咆哮,而是在恫吓它的左右。吠声立刻变了调子,狗们始料不及,人们也大出意外。 黑褂子让过了花褂子。它让它擦过身边,它让它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地跃上朽木,再迈一步,花褂子就能够钻进灌木丛,获得再生。 然而,就在这时,花褂子竟顿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它为何这样?是想再看一眼黑褂子吗?是想向它的兄长致谢吗?还是想道一声再会呢?没人知道。黑褂子显然也没料到,一时竟愣住了。 就在这当口,就在花褂子驻足回望的那一刻,枪铳齐发。震耳欲聋的爆响在山谷回荡,呛人鼻息的硝烟弥久不散。就这样,黑褂子永远失去了它的兄弟,永远失去了它的花褂子。 花褂子去了,人们弹冠相庆。然而黑褂子却使主人蒙受了奇耻大辱。主人垂头丧气,对它又踢又骂。黑褂子明白,狩猎看家是它的天职,但这同花褂子又有什么关系?花褂子不是主人一手抱回的吗?不是同自己为一母所养吗?主人对花褂子和自己从来就是一厚一薄,怎么现在就那么容不得自己的兄弟呢?就在山林中追捕花褂子时,不是另有一只野豹吗?主人为什么就不去打那个家伙呢?山中有野豹,主人心里清楚得很,那么若再度发兵,自己一定会奋不顾身,拍马上前,同那个家伙决一生死的。 黑褂子不会明白,它的行为在人类眼里,是不折不扣的背叛。你生来就是供人驱使的奴仆,而你竟敢胆大妄为,自作主张,放跑了敌人。用人话来说,你就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人们对叛徒,从来就比对敌人更加痛恨。叛徒的罪孽,历来大于敌人,这是铁的不可动摇的法则。黑褂子没有上过学,是个文盲,哪里会懂得这些呢? 还有一点,黑褂子不会明白,人们也不会预料到,正是它的不忠,使它身不由己,从此踏上了不归的英雄之路。
前面说过,这西寨村,连同周围百十里地方,隔三岔五常闹旱灾。从火红的年代开始,人们对四周山林的大举进伐,使得不少山峦丘陵竟成不毛之地,惹得老天爷十分不快。这老儿将雷公雨神尽遣他处,毫不怜惜这里大片裂口渴望的土地。然而,不屈不挠的人们坚信“人定胜天”,他们决定修建一条总长上千华里的水渠。这水渠从邻省引水,逢山开洞,遇沟架桥,共削平一千二百多个山头,架设一百五十余座渡槽,凿通一百三十多个隧洞,开挖土石一千六百余万方,前前后后修了整整九年。通过修渠这浩繁的工程,人们将自己锤炼成为新时代的愚公,他们连同这水渠,日后竟名扬天下。 黑褂子从未参加过任何形式的会议,也从未听过任何内容的报告,它又不识字,更读不来文件报纸,所以,它看到只有老者幼者下田,而青壮男女尽数忙碌着外出,只当是又要进山打豹,庆幸自己终于等到了戴罪立功的机会。 人们要修那水渠,当然就得打掉野豹。这与狩猎不同,猎物只能用来充饥,或用来御寒,某些器官还可入药治病养身。而此次打掉那区区野豹,是为了修筑水利工程,维护和发展人类的大农业。人类自从动物界脱颖而出之后,就不能算作自然界的成员了。他逐渐进化成大自然的强大对手,肆无忌惮地一味索取和疯狂掠夺。在亿万张嘴巴面前,整个自然界沦为一个巨大的菜篮子。人类何以这么强大?说来可笑,除了所谓独有的思维与智慧以外,全仗自己手中的食谱。你看,牛啊羊的草食者,生存依赖草地,它们只能生活在有草的地方;虎啊狼的,没肉便会一命呜呼。动物的食谱各具特点,因而也就狭窄得很。人话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一点不错。这人呢,你想想,他什么东西不吃?他能上能下,能高能低,能官能民,能贵能贱,什么都能吃,什么都敢吃。请朋友们设想一下,假如自然界的所有动物全聚在一块儿,按照门纲目、科属种分席会餐,那么每一席都必须为这人类留出一个座位。不仅如此,人在吃完餐桌上的佳肴之后,还能津津有味地将餐椅上的宾客逐一吃掉。专用术语说的“食物链”上,每一种生物都只占据自己的一个位置。人类则厉害得多,他们可以把食物链象吃油条那样全都吃下去。这用人话说,就叫做“食文化”。 草食动物只知吃草而不懂种田,肉食动物只知吃肉而不懂畜牧,相形之下,人就显出高明了。动物拘于食谱狭窄,固而只能蜗居一隅;人类敢于吃遍全球,固而他便统治了全世界。 不过,据智者警告,这世上唯一能与人争雄的,只有家鼠。不是什么田鼠、水鼠、棘鼠、囊鼠,更不是什么斑鼠、袋狸鼠,就是我们常能在梁上墙下幸会的小老鼠。它们的食谱同人类几乎完全一样,只因为其大脑容积略逊一筹,造不来军火枪炮,所以眼下只能怀才不遇而屈居亚军。人类痛感家鼠篡位的威胁,年年月月围剿不止,却越剿越多,其人马,如果能上秤称一称的话,其总重量倒胜过人类一筹。这是题外话,我们还是回到西寨村。 半边猎户们再度纠集,带上狗群出发。黑褂子发现,主人这回给自己戴上了一只皮制的颈圈,而狗们谁都没戴。这小小的差异并未引起它的不安,许是主人害怕自己重蹈覆辙,再犯错误。不会了,这次黑褂子憋足了劲,打算以自己的性命去殉主人的事业。不打掉那野豹,宁愿马革裹尸还。 到得山中,到得上回令众狗们一度迷惑的山坳,队伍停下了。黑褂子又发现了那野豹的气息。是的,正是它。这是一丝与花褂子类似、但又迥然有异的气息。黑褂子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丑类的嘴脸,冷酷、狰狞、嗜血成性并存心与人类为敌。令人费解的是,队伍里并无剑拔弩张的临战气氛。狗们虽四散警戒,但人们却谈笑风生。只有主人面色阴沉,竟点着了旱烟,大口大口地抽着。这烟可抽不得,浓烈的烟味无疑会成为通知野豹的巨大敲门声。 主人毫不理会黑褂子那提示的眼神,他用力拽过黑褂子,粗暴地将它拉到一棵大树旁,想了想,毅然将它拴在树干上。猎户们懒散地围上来,嘻嘻哈哈不知说些什么。狗们也无心巡察,竟不约而同地回身,默默地望着它。黑褂子突然意识到:迟到的惩罚终于来了。主人这是要将自己置于那野豹的利爪之下,这是要儆告狗们,看,这就是叛徒的下场!主人试图用这种方式,来洗刷黑褂子给他带来的耻辱。 黑褂子的喉管深处发出隐约的呜咽,它强忍着,但那股巨大的悲恸冲涌而上,又哪里忍得住?队伍打道回府,在拐过山坳的那一刻,主人回头看了黑褂子一眼,但见它孤零零地呆坐在树下,怔怔的目光正凝望着这边。 正如通常所说的那样,是夜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不仅如此,天气还突然变得格外的冷冽。尖厉的寒风从西寨上空驰过,回头又盘旋而下,横扫过空无一人的村道,然后死命地钻进窗缝门缝墙缝,将油灯的火苗搧得东倒西歪、奄奄一息。 第二天依然如此。老天爷似乎震怒了,发出排山倒海似的喝斥。人们龟缩在家,不敢动弹。但人们的脑子仍在转动:那黑褂子会怎么样了呢? 豹类,在我们这中原地带的,是一种花豹,被称为“北豹”。此豹个头远较狗类为大,它的体重、膂力、咬力,堪称兽中之王。它张口可咬断对手的颈骨,伸掌能扒开坚韧的牛皮。它的尾巴如木杠一般,扫将过去,连牛犊也会应声倒地。俗话说它“铜头铁杆麻杆腰”,好象它的腰肢十分脆弱,其实不然。这豹的腰肢虽然窄细,但极柔韧,恰如弹簧一般。仗着这腰肢,豹们更平添灵巧,回旋翻转跳跃腾挪而游刃有余。还有,这豹类乃夜行猛兽,极善夜战,上晚班精神头十足;而狗类则害怕夜色,所以在夜幕中通常只敢吠叫,不敢轻易出击。尽管黑褂子相貌不凡、身量高大、孔武有力,但这只是相较于狗类而言。更何况狗们的最大本事乃倚仗人势的追捕,格杀的技能既无处可学,平时也搬用不上。用进废退,久而久之,狗们只会奋力猛追,待主人将猎物击毙后,再去衔咬奉上。退一万步说,黑褂子与花褂子耳鬓厮磨,一同长大,固然熟悉豹类,但这花褂子刚刚成年便亡命荒野,可谓是未出茅庐的小儿。而现在这头野豹,断不是温室里的花朵,比之花褂子,有大巫小巫天壤之别。 结局不言自明,黑褂子死定了。 常言道,天下之事,无奇不有。奇迹偏偏发生了。如果没有意外,我们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黑褂子何以成就英雄? 第三天,老天爷偃旗息鼓,武装的队伍又出了村。这回是真的去打那野豹的,该带的武器装备全部带上了。那野豹经历一番并不激烈的格斗,三下五除二,最终定会咬定黑褂子的喉管,就象人们吃甘蔗那样,不松口,但嗞嗞地吸尽热血,继而放下黑褂子,从后肢下口,慢慢享用。人话说“狼吞虎咽”,这后两个字完全不确。不仅豹类,还有狮啊虎的,只要无人与之争食,它们进餐的模样分外斯文。啃下肉来,慢慢地嚼,细细地品,再意犹未尽地徐徐咽下。末了,还要伸长长满肉刺的粗糙的舌头,一下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舔尽骨骸上的残肉。而“狼吞”者,不仅指狼,也包括狗。犬类吃饭那慌忙贪馋的神情,历来都是为饱汉们送上的一大笑柄。言归正传,黑褂子个儿大,那豹一顿断然吃不尽,它会将剩饭移走。要么拖进灌木草丛,要么塞进石洞岩缝,并用枯枝败叶仔细掩盖。再要么就是将其带上树去,晾在枝头,正象我们晾晒干鱼那般。因此,屠杀的现场必定空无一物,队伍中的人们和狗们,需要往四周纵深谨慎探查,同时必须万分警惕,随时准备开火。 一大一小,两具豹尸,令人惊诧。也许,这豹们只当现场是实习课堂,由母豹教小豹如何狩猎,不料却反遭屠戮。这实在是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此时天已大亮,通红的曙光爬上了对面的山头,天空一片湛蓝,鸟们已然苏醒,山林开始变得喧闹,主人和猎户们紧绷的神经此时已完全松弛下来。黑褂子定然已与豹们同归于尽,继续寻找,见到它的残尸便回家。 后侧突然响起狗们的狂吠,这吠声嘹亮高亢,充满了意外的欢欣和喜悦。人们齐齐扭头望去,但见一堵陡立的峭壁,色彩沉重而斑斓。人们的视线沿陡壁上移,了不得,那高高在上、昂首端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黑褂子! 它默默地蹲坐在那儿,接受人们的仰望。毛皮依然漆黑,但添了许多深红的血痕和血痂,可谓遍体鳞伤。它象一尊深沉的青铜塑像,纹丝不动。它与脚下的峭崖浑然一体,沐浴着那浓浓的、暖暖的、灿烂的金色阳光。 “黑褂子-----”众人回过神来,驱步赶去。主人直伸双臂、跌跌撞撞,冲在了最前面。坚毅无比的黑褂子挺立到现在,才长吁一口气,颓然倒向主人的怀抱。 除了英雄身负重伤这一点之外,其后的情景,同打虎后的武松差不多。只是那武松哪能与我们的黑褂子比肩?你想想,武二郎上景阳岗,其目的仅为过路,动机并不是为民除害;黑褂子随军出征,则目标明确,完全彻底是为了打掉那恶豹。武二郎扬言拿下猛虎,并非壮语,实乃灌下十八碗黄汤后的醉话,上得岗去,见到官家告示,还着实动摇了一番;黑褂子呢,它从未口出狂言表决心,它早已暗暗做好了牺牲的思想准备,可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就不打算生还”。有些朋友必定知道,所有吃人的老虎,自身并不强大,恰恰是老弱病残者,逮不着猎物,不得已才在人身上下手。而我们黑褂子击毙的母豹,从它带有仔豹来看,必然是位强者,否则,繁衍后代的任务根本轮不到它。何谓英雄?战胜邪恶之正义者,非凡业绩之创造者是也。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黑褂子当之无愧。 黑褂子凯旋,西寨的老老少少,凡在家的,倾巢而出。两具豹尸无一处枪伤,这便是黑褂子功绩的铁证。紧接着,人们纷纷登门探视,送来药物和营养品,千方百计为它疗伤,祝福它早日康复。上面也来了人,一为表彰西寨做了修渠先锋,为人民翦除了豹患;二来也着实想看看这创下不可思议空前伟绩的“神犬”。 说到这“神犬”,不仅仅是一个赞誉之词,而确为犬种之名称。朋友们也许知道,人类的狗朋友概由狼的远祖,一种叫做“汤式熊”的走兽演进而来。与狼分道扬镳以后,驯化出一种所谓“因梅特迪犬”,在它的后代分支中,有一个品系世界驰名,这就是“北京犬”。这北京犬还有一个令人泄气的称谓,叫做“中国狮子狗”。这小东西完完全全充当了太太小姐们玉手摩挲的宠物。这与黑褂子南辕北辙,有何干系?我们的黑褂子,高大雄健,英勇顽强,岂能与那玩物相提并论?且慢,狗种里与那“因梅特迪犬”并行繁衍的,还有另一分支,这分支被谓为“英式犬”。而在这“英式犬”的众多子孙中,有一犬种在全球的军界和警界都赫赫有名。这便是“西藏猛犬”,又称“藏獒”。这“獒”字,乃古语中对身长四尺之犬的称谓,可见这犬之体格是何等的伟岸。 有学问的人拜访黑褂子并为其看相之后,断定它就是藏獒的混血后裔。这里顺便说一句,藏獒还有一个更为响亮但只在外国通用的名字,那就是“中国神犬”。 我们的黑褂子,其业绩、其血统,处处显示了它的名副其实,它是一头不折不扣的中国“神犬”。 豹患已去,一方平安。人们又能热火朝天地投身于“改天换地”,投身于千里长渠那轰轰烈烈的伟大战斗了。老话说的有,“狡兔死,走狗烹”,这哪像人话?人是最讲情义的的,对待黒褂子这样的功臣,人们宁愿毕恭毕敬地供奉,绝不会让英雄流了血又流泪。 那时,人们的生活水平还不高,但全村人都争相供养黑褂子。人吃什么,它便吃什么,这待遇在当时就很了不起了。但很快,这种待遇就显得落伍了。 前面说过,这总长千里的大渠修了整整九年方告竣工,这九年中,西寨跨进了那“史无前例”的年代,村名也改为“红卫大队”。这红卫大队修渠,还有那延绵数百里的村村寨寨也在修渠,千军万马轰隆隆开进了丛山。此后,便有东寨、北寨,还有许多其他的外村人来西寨求援。不求别的,单请黑褂子驱豹。这请神的队伍蔚为壮观,令西寨人叹为观止。但见队伍前首高擎红太阳巨像,老人家语录分列两旁,通常除了本文开头的那两条名句之外,还有诸如“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你不打,它就不倒”之类的字样。中间备有一台四人大轿,不对,不是轿,而是一抬类似滑竿的东西。两根长杆托着一方木板,板上铺有软和的棉絮,再蒙上鲜艳的红布,扎牢,供黑褂子乘用。队伍尾巴则是吹鼓手,也就是乐队,锣鼓唢呐,吹吹打打,热闹非常。对这样的求援队伍,自豪的西寨人从来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 黑褂子头回出征,便大获全胜。说怪也不怪,神犬嘛,抬到哪儿,那一带的豹们便望风披靡。所到之处,但凡兽类,皆逃遁殆尽。自此更是声名大振,不可收拾。 再往后,请神者跋山涉水,有的队伍竟来自丛山那边的外省。神犬的出行也演变成一套程序固定、庄严神圣的仪典。除了前面说过的,还加上念语录、唱伟人歌,杀鸡滴血,还为神犬供上烂熟的牛肉和喷香的白酒。末了齐声誓师,奋然开拔,一路战歌,浩浩荡荡。果然得来八方太平。 黑褂子如今不但衣食无虞,而且不用听任何人的话,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而且,而且它可以连眼皮抬都不抬一下。它只觉得疲倦,全身心的疲惫。它的心,已经凉了,已经老了,已经死了。它趴在那儿,下巴无力地搭在前腿上,它觉得自己好像已然羽化升天,从九霄之上俯视着这亢奋骚动、斗志昂扬的芸芸众生。它虽然受着人们虔诚的景仰和供奉,但它已经领悟到,实际上它比从前更容易任人摆布。所谓“神犬”,和那“中国狮子狗”其实并无多大区别。不过,现在它既懒得看,也懒得动,更懒得想。它对人世间的一切都已兴味索然。 它整日间就那么趴着,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当年那强有力的口颚松弛了,锐利的犬齿动摇了。清澈的眼珠变得浑浊,炯然的目光逐日熄灭。滋润光亮的毛皮已然干涩,蓬松繁茂的尾毛渐次脱落,尾巴几乎成了一根灰扑扑的肉棍。到后来,它甚至连站起来的气力都几乎没有了。 然而,在情深意笃的人们眼里,它一点没变,它丝毫没有衰老,依然是我们的神犬。它已经成为偶像,成为正义、勇敢、忠实、坚毅等等崇高精神的象征。它老了,却还不能够退出江湖,仍然不时有队伍自远方而来,人们恭请它百岁挂帅,率军出征。 可是,它真的老了。它在人间、在狗间的寿命最多只能有十五年,这是上天的规定,谁都无法更改。遥望丛山和苍天,渐渐地,它听到了一声声由远及近的温存的呼唤。在它衰老的躯壳里,勃动着强烈的响应。它向往远方,向往那缓缓漂浮的白云,向往那空空荡荡的蓝天,那里有着它金色的最后的归宿。花褂子就在那边,就在那边微笑,就在那边微笑着等待它。 史无前例的年代尚未结束,黑褂子就飘然远去了。但它的光辉业绩仍在当地传颂,它的英名永驻人间。 现在,西寨人已经走上了富裕的康庄大道。朋友们倘若能在百忙中挤出一点时间,去那地方转一转的话,人们定会告诉你,乡亲们正打算将它勇斗恶豹的山坳辟为旅游点,为它修建塑像和纪念碑。碑后将记载着它那传奇的一生,而在碑面上,将深深地镌刻上这么一竖行大字:“中国神犬----黑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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