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重复了别人的历史·幸存者的哀歌 作者:董学仁


 

【自传与公传--1969】

  我们重复了别人的历史

我在媒体工作了太多的年月,其中的内容之一是策划和拍摄纪录片,也投入了同样多的年月在学习,能找到的纪录片大部分都看了。有一次,我找到1930年代的德国纪录片《意志的胜利》,那位活了一百零一岁的莱尼·里芬斯塔尔的作品。她拍摄这部电影时三十多岁,年轻貌美,谁也想不到,她竟把纪录党派代表大会的内容,拍摄成很难超越的经典之作。

其中一个从下向上的移动镜头,看得出来,是使用消防云梯拍的,二三十米的升降区间。类似的方法我用过,但找的是路灯维修车,它也有升降梯,升起三层楼的高度,也算不错了,可是在拍摄一组喷泉时,风向忽然转过来,淋了我一身水滴。里芬斯塔尔的大场面,你也看得出来,有的用了几十个机位拍摄,比现在的足球世界杯电视直播的机位还多,但在她的年代,电视还在发明之中呢,她用的是电影胶片,靠的是拍摄后一英尺一英尺地剪裁。

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影片中德国人的表情,好像在哪一部电影里看过,还肯定是纪录片,不是故事片。想啊想啊,终于想起1969年,坐在鞍山的电影院里看过的,同样是拍摄党派代表大会的纪录片,片名里同样有胜利这个词语,但片名太长,记不住了。

两个国家分别拍摄的、相隔了几十年的电影,真的有那么多重复的面孔?我觉得奇怪,那些面孔,同样的兴奋与激动,同样的近于疯狂,喷火一样的眼神,肌肉扭曲的表情都彼此相像,难道不是某种东西,使得那些表情如此相像,就好象某处必定有一条直线,绑住了这些人的灵魂深处?我甚至觉得,这些扭曲的表情有着更多的意义和内涵。我想到的一条直线的比喻,来自帕慕克的一部小说《黒书》,他以小说家的敏感,发现他小说中的一些人物,重复着富有内涵的表情。

重复是很难避免的。我们键盘上的文字,偶尔会重复别人的想法,就像我们经历过的历史,偶尔也重复别人的事件。这是无意的重复,还是有意的重复,我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清楚,不愿意陷入更多的困扰。我只是想说,历史的重复,真的太多了。

比如1969年中国的党代会,与苏联的某次党代会,奇妙地、惊人地相似,都是在大饥荒之后出现大清洗,大清洗之后召开胜利大会。

我们知道,苏联的大饥荒,起始于1932年,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饿死的人太多了。我们还知道,国家无法挽救那些生命,那是他们的错误政策造成的。但他们不能改变政策,改变了那种政策,就不是那种党派了。因为他们的政策,比所有人的幸福,比所有人的生命还重要,这是黑暗的极权时代的规则之一。于是,大约三千多万生命被屠戮,社会全面倒退,全国都在骚动。

以上这些事件,从1959年开始的中国,几乎毫不走样地重复了一遍,甚至连饿死人口的数量,都很相似,三千多万,甚至更多。可能有很多人觉得中国饿死的人口远远超过苏联,那是因为中国大饥荒年代的档案解密了,而苏联还没有等到全部解密,就已经解体,变成了十多个国家。那些没有解密的,现在一旦解密,会不会引起国际之间的纠纷和赔偿?

大饥荒并没有造成百姓造反,但党的官员们却无法接受了,他们残存的良知,寄希望于独裁者下台,恢复党内的民主生活,重新制定党的路线。用群体智慧的充分协商,代替一个人的独断专行,这可是人类建立党派的最初设想。但党内出现独裁者之后,一切都改变了,于是大饥荒的后面必定有一场大清洗——仇恨、妒嫉、傲慢、绝望、放荡、暴疟的撒旦,在1938年开始降临苏联,以清洗党内官员为主,附带清洗百姓中的怀疑者。对苏联人来说,那时的大清洗,是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楼下,他们战战兢兢等待那个恐怖的敲门声,最后惊喜地发现,原来是邻居一家从此消失。有的胆量小一些的,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楼下,还没等到恐怖的敲门声响起,赶紧从窗子钻出去,跳楼自杀了。

谁也料想不到的相似,是历史长河中的时间。

从时间来看,苏联的大饥荒从1932年开始,大清洗从1938年开始,之间相隔了五六年,而中国的大饥荒从1959年开始,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清洗大批官员和百姓,之间相隔了六七年,仅有大约一年的误差。如果不很挑剔的话,这一年的误差,在无穷无尽的漫漫时间里,可以忽略不计了。

被清洗的百姓很难统计,可是,被清洗官员的比例,会不会非常相像,让我们都觉得奇怪呢?

我记得,看过一份资料,说中国1969年初的党代会之前,也就是1968年底,按照惯例,先开一个全体中央委员参加的会议,至少要超过半数的委员参加。可是,已经有三分之二的正式和候补委员被清除,有的死了,有的在狱中服刑,有的在劳动改造,其中包括党派和政府的大部分领导人。这一比例,恰好与苏联相同,他们在前一次党代会选出的正式和候补中央委员,被逮捕和枪决的也是三分之二。

更有意思的,1969年中国的党代会,与前一次党代会(1956年)相隔的时间,是十三年之久。而1952年苏联的党代会,与前一次党代会(1939年)相隔的时间,不多不少,也是十三年。这种你想象不到的巧合,如果出现在一部电影或一部小说里面,是模仿还是借鉴,是抄袭还是雷同?

想要看清这个问题,我查了中国各次党代会召开的年份,看到了人们视而不见的一个事实,在毛泽东担任党派领袖的四十一年里,召开了四次党代会,平均十年以上召开一次。是不是当时党的章程就这样规定的呢?不是。在建党初期,规定每年召开一次,但实际上做不到,十多年里只召开了六次,平均两年多一次。在他担任领袖之后,章程修改了,规定每隔三年召开一次,更符合实际情况了,如果考虑到毛泽东的喜好,应该从每年一次改为十年一次。

我在前面说过,用群体智慧的充分协商,代替一个人的独断专行,这可是人类建立党派的最初设想。党代会就是充分协商的一个办法,所以不能间隔太长的时间,时间太长,群体协商就没有了,只剩下一人决策。还有,在毛泽东担任党的领袖之前,十几年里召开了六次党代会,先后换了五六位党的领袖,如果党代会间隔时间太长呢,只剩下一人长期决策了,这显然是违背了人类建立党派的最初设想,仅仅对党内的独裁者有利。

1969年的党代会,为什么隔了十三年才召开?毛泽东的夫人江青,在一次接见群众组织代表时,揭开了其中奥秘:开会的时机要有利于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有了文化大革命的胜利(实际上是清除了三分之二的中央委员),再开党代会,进入中央的自然都是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了。

这样看来,我们不会故意重复别人的历史。不会因为德国的党派代表大会拍了纪录片,我们也一定要拍纪录片;也不会因为苏联的两次党派代表大会相隔了十三年,我们也一定要相隔十三年。

但我们还是重复了他们。

那可能是一种巧合,也可能不是。

                                                                  2011-12-06


【自传与公传--1966】

  幸存者的哀歌

不久前的阅读,让我看到一组数字:希特勒迫害犹太人时,2500位作家逃出了纳粹魔掌。他们离开德国,大约一半去了其它的欧亚国家,另一半去了更遥远的美国,去美国的有1281位。我想,这要得益于犹太人几千年的逃亡心理、逃亡经验,让他们想尽办法,脱离绝境,成为那场旷世屠杀的幸存者。

奈丽·萨克斯,就是其中的一位。

1940年离开德国时,她接近五十岁了,仅仅出过一本书,名气不大。那时候,如果说她是一位很好的作家,还不如说她是一位幸运的读者——她十五岁时读了瑞典女作家塞尔玛·拉格洛夫的小说——拉格洛夫写过举世闻名的《骑鹅历险记》,是1909年的诺贝尔奖得主,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当年,那位十五岁的德国小朋友给拉格洛夫写信,开始了她们长久的友谊。这对于她又有怎样的影响呢?在我看来,能够确定的一点,是她出版的那本书,有对拉格洛夫写作风格的很多模仿;不能够确定的一点,是她还学习那位瑞典作家的生活态度,做了一辈子的独身女人。

话题留在1940年。八十五岁高龄的拉格洛夫,去世前做的一件重要事情,是说服瑞典政府接受了萨克斯的避难请求。那年春天,树上花朵尚未开放的时候,幸运的萨克斯和她的母亲,登上了战时飞往瑞典的最后一次航班。假如晚一个星期,即使还有飞机可乘,想走也来不及了:她另外的家人和亲友,都关进集中营,然后被杀害。

很多读过萨克斯传记的人相信,使萨克斯后来成名的写作,与她的情人有关。

十七岁时,她遇到她的第一个情人,可能也是她的最后一个情人。她很狂热地爱着,然后是失恋。那位男子据说当时已四十多岁了,但年龄不是太大的问题。我读到这一段传记时,恰好也四十多岁,在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看来,温和平静,有成熟感,散发着各种文化融合的微妙的光芒。萨克斯喜欢的男子,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年龄不是太大的问题,但那位男子不是犹太人,是个太大的问题,他们只好分手。她去了瑞典的第三年,听到一个消息,那位男子惨死于纳粹的集中营。这个消息,真好比晴天里炸响的雷声。那时,她与流亡初期的作家们一样,感受着漫无边际的艰辛、苦闷、失落和孤寂,没有一种特别的刺激来源,不容易振作起来。

那一年是1943年,距离二战结束还有两年,萨克斯看不见战争胜利的光明未来,只看见集中营焚尸炉的黑烟,像黯淡的阴谋,从这颗星星,飘向那颗星星。在这样的夜晚,枯坐了一个又一个时辰,直到天明,一位生还者悲凉彻骨的心理恐惧,终于上升到诗歌上的意义:

我们生还者

死亡用空骨削它的长笛

死亡用怀念做它的琴弓

我们的躯体跟着呻吟

随着残缺的音乐

我们生还者

为我们的脖颈

搓好的绳索

还悬在面前的蓝天

就这样,五十二岁的萨克斯,一位瘦小的中年妇女,按照1940年代的人均寿命,甚至可以说是中老年妇女,突然迸发出写作诗歌的能量,强大得让人吃惊。后来在她获得1966年诺贝尔文学奖时,评委们普遍看好的,就是她在那时写作的诗剧《伊拉》。这部有着忧伤和神秘气氛、有着古典戏剧特点和现代主义手法的诗剧,说的是波兰的一名犹太孩子,眼看着他的父母被敌人抓走,对着天空吹响了风笛,请上帝派众神前来帮助,但他却被德国士兵杀害。幻想中的鞋匠跟踪着罪犯,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当他们终于相遇时,那士兵追悔莫及又恐惧万分,瘫倒在地。这部诗剧的副题是“一出关于以色列的苦难的神秘剧”,它的结尾显示的不只是世俗的因果报应,还有人世间神圣的公理。萨克斯的这部诗剧,很像一个寓言,关于杀害者与被杀害者的寓言,故事背后好像在说穷凶极恶的纳粹德国,本质上是脆弱的,他们恐惧上帝、众神以及人间的审判。

萨克斯写作《伊拉》,只用了几个晚上,一气呵成,主题选择的好,技巧发挥的也好,进入了极为优越的写作状态。我想,这种情况的出现,应该是一个特例。

这种优越感,源自犹太民族的文化优越感。萨克斯的父亲是一个富有的工厂主,又是业余的钢琴家、藏书家。她是在父亲的书房里长大的,接触和领悟了当时最好的作家作品。

还有,她又是在内向、封闭的心理环境长大的,除了与那位比她大了三十多岁的拉格洛夫长期通信,一直缺少与外界的正常交流,这种脆弱、敏感的病态精神,很容易转化为诗人的特质。

她为什么不能更早一些成为成名的诗人?在逃离德国之前,她在纳粹迫害犹太人的恐怖下,生活了七年之久,此前还有国家政治意识形成的思想压迫,持久而且强大,那可不是适合诗人写作和生活的环境:头上悬着一把剑,随时可能落下来,割断诗人的脖子。

即使到了瑞典,可以自由写作,也还要有一种强盛的动力。在那1943年,这种动力,令人悲哀地出现了:她漂泊在异国他乡,她留在德国的亲友全都死去,她一直依赖的精神导师、那位瑞典女作家也已去世,甚至,她十七岁时的情人也死了,死于纳粹的集中营。五十二岁的萨克斯,成了这世界上的“孤儿”,只有诗歌写作,只有在贫困交加时俯身在厨房搁板上的诗歌写作,成了她唯一的亲人。

没有诗歌写作,她已经无法活着。没有精神的支撑,她会悲哀地死去。我还注意到,即使遇到像她那样个人命运相同、精神状态相同的人,由于心里过于沉重的苦难,她也无法沟通。比如与保罗?策兰,那位比她小了几十岁的小兄弟,和她一样相信“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唯一理由”的人,比她还要优秀的犹太诗人,他们通一通信还可以,见了面之后,都要加重各自的精神疾病,住院治疗。

在蓝天下,我们的眼前

我们滴落的鲜血还始终在把沙漏灌满。

我们生还者,恐惧的蛆虫始终还以我们为食。

我们的脸埋入尘埃。

我们生还者

请求你们:

慢慢地把你们的太阳指给我们看。

以后的日子里,萨克斯接连不断地写诗,接连不断地出版诗集。二战结束以后,别的人不那么痛苦了,而她痛苦依旧,永远留在对旷世苦难的感受和描述之中,不能自拔。对杀戮与被杀戮、追逐与逃亡、暴力与死亡的关系的探讨,一直是她创作的主题。她的诗中,充满令人心碎的犹太民族悲剧,充满殉道精神和神秘的色彩。后来渐渐解脱了一些,诗中出现了明亮一些的色彩,纳粹迫害所造成的苦难,被视为犹太民族进入理想国之前的阵痛,是全人类苦难史的一个篇章。

以后的诗歌里,她力图表达出受苦受难的人类的一种集体情感,与其说是控诉,不如说是对人的堕落的哀悼。她担心经过这次火与血的洗礼后世界依然故我,把用苦难和忧伤换来的教训遗忘了。为此,她不肯放下手中的笔。

196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她的理由是,“因为她杰出的抒情与戏剧作品,以感人的力量阐述了以色列的命运”。

                                                                       2011-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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