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感谢谁
作者:黎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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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感谢谁 一个社会或时代之状况,往往可以从历史中小的细节中窥见大概。笔者翻阅宋人文集,看到《景文宋公集》(宋朝文人宋祁撰),看到这样一则短文《录田父语》,很有意思。它说的是—— 宋仁宗时,在一年初冬,开封一带大获丰收。朝廷大臣宋祁游赏于野外,碰上一位老农,他作揖问道:“丈人甚苦暴露,勤且至矣!虽然,有秋之时,少则百囷 ,大则万箱,或者其天幸然?其帝力然?”(“老丈人饱尝田野劳作之苦,辛勤到极点了!虽然如此,您的收获还是蛮大的!秋收之时,您少则能收获百囷(古代一种圆形谷仓),多到万箱。这是老天的恩赐,还是缘于我们伟大皇帝的领导呢?”) 宋祁给与了老农两种“选项”。也许在他看来,这两选项,已经包括了丰收原因的全部。而这位老农竟然给了他这样的回答: “何言之鄙也!子未知农事矣!夫春膏之蒸,夏阳之暴,我且踦跂竭作,扬芟捽中,以趋天泽;秋气含收,冬物盖藏,我又州处不迁,丞屋除田,以复地力。今日之获,自我得之,胡幸而天也!且我俯有拾,仰有取,合锄以食,衰征以期,阜乎财求,明乎实利,吏不能夺吾时,官不能暴吾余,今日乐之,自我享之,胡力而帝也!吾春秋高,阅天下事多矣,未始见不昏作而邀天幸,不勉强以希帝力也!”(“你的话怎么如此粗鄙呢!你不懂农事啊!在春雨的滋润中,夏天阳光的暴晒下,我都艰难奔走,竭力耕作,播种割草,适当合度,来顺应上天的恩泽;秋气收敛,为收获时节,冬天把收获之物遮盖储藏,我住在州中不搬迁,修整房屋,整治田地,恢复地力。今天的收获,都是从我自己动手所得,怎么能把我的收获归于天的赐予呢?况且我俯身便有所拾,仰头即有所取,以自己的耕作获得食物,按照规定的期限来交税,财用富足,对于实利请清清楚楚,官吏不能夺取我的农时,官府不能侵夺我的余粮,今天我高高兴兴,自己享受,怎么能说是皇帝的力量呢!我年纪大了,所见天下事多了,还没有看到不勉力劳作却侥幸于上天的恩赐,自己不勉力自强而希冀着帝王之力的!”) 这样,就会自然而然地得出一个结论:农夫需要感谢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自己!这在古代君臣社会中,无疑是很另类的一种思想。我们看到古代文献中,将一切功劳都归于君主,首先不忘君主,首先感谢君主的英明领导之词句,比比皆是;所谓“皇天浩荡,臣罪当诛”之流行语,更是这种典型的、具有代表性的心理。因此,当宋祁询问老农,并期望得到“标准答案”时,他用的是一种“文件”式语言或思维方式。 当然,如果老农按照社会流行的这种“文件”式思维,他也自然会不加思索地先歌颂皇帝,再把各级州县领导再讴歌一番,那么也许一次“皆大欢喜”的对话也就顺利收场了。 可是,老农经过严寒酷暑劳动生活的磨练,对劳动丰收之根源深信不疑,他对于来自任何地方的说教,乃至来自官方的宣传、社会的舆论,未以理会。他的颠覆性的结论,有如一声惊雷,在中国历史的回音壁上发出了不同凡响的强音,给人以深长的回味。 农业的收成,竟然主要是来自农人自己,而不是皇帝的伟大战略与各级官僚的英明领导!这对于习惯于仰望圣人的一般人来说,似乎有点可骇可怪,但在劳动经验丰富老农本身,却是一种几乎不用思考的便可以轻松给出答案的事情。 如今,我们要问:这种本不用怎样思考就可以轻易得出的中肯结论,为什么长期被压制了呢? 这里,一种外部环境的因素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专制社会舆论一律的大环境,最容易将异类观点来压制。那种残酷的程度,有时达到大众只能口不能言而“道路以目”的地步。而宋朝在思想文化方面,言论自由方面,应该是古代中央集权国家中最为开放的朝代之一。因此,无论朝野,在发表言论方面,敢于说真话的现象,就比较多了。敞开了思想,敢于说心里话,当然就更容易接触到真相,接近于真理。例如,本文所引老农的话语,就将人们在传统思维笼罩下形成的“共识”,一举推翻。本来么,农民劳作,获得好收成,首先是靠农民自己的辛勤汗水与经验智慧,其次才说得上其它,这明摆着的道理,一直被说成是靠着某某英明绝伦的领导而来——这是多么不近人情! 古人不容易在这一问题上有大突破,还在于:对于皇家“土地所有制”这一基本原则,古人是不怀疑的;因为大家公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水土之滨,莫非王臣”——土地本是皇家所有,或者说,土地所有权是皇帝的。这“家天下”的土地,为皇帝赐予百姓来耕作,所以,无论宋祁,还是老农,他们都不可能对这一项“基本原则”有丝毫怀疑。用了皇帝的土地,当然很容易将一切成果首先归于天子。因此,老农的“今日之获,自我得之”的说法,在那个时代,已经算是相当难得的激进思想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举国拥护。拥护这一基本原则,官僚可保权位,农民可坐稳奴隶地位,皆大欢喜,谁还怀疑呢? 当然,这里老农并未彻底否定“天”的作用。他也说了“以趋天泽”(顺应天的恩赐)的话,可见对“老天爷”还是有敬重之意的。在他的话中,唯一使某些人不愉快的,就是他那“胡而帝力也”(怎能归为皇帝的力量呢)的话——这简直是对皇帝的大不敬!历史上那些明君,宽赋税,与民休息,不是也有不可忽视的作用吗?可是这位老农,偏偏没有叙说帝王的功劳,没有给帝王一点面子,真是大煞风景!而颇有意思的是,对于这段大煞帝王风景的话语,宋祁也竟然津津有味地记载下来,可见当时人们追求真理时的某种无所顾忌的状态。 问题不止于此。老农和宋祁可能没有想到,老农的结论,还可以引发进一步的深刻思考。既然粮食的丰收,是靠农夫一己之力;那么,千千万万农夫的劳动所得,以赋税等方式输与国家——其实是他们在养活着皇帝与国家官吏,官吏们应该向他们感谢才是。不过,正如我们所知,这种思想,只能产生于现代文明;在古代社会,是不可能产生的。 宋祁把这种另类话语记录下来,也可能另有一番深意。其实,北宋这位老农的另类言论,是古已有之的。追溯到远古年代,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类似(也叫《击壤歌》)的故事。传说,在三皇中的尧为帝时,天下太平,风俗纯朴,已经达到了一种很高的治世境界了。而尧不知百姓怎样看待自己,便派采风官去了解情况。采风官一天见一位老农一边劳作一边哼唱着不知名的调子,便问老农为何如此快乐。老人回答说,吃得饱,穿得暖,又有了孙子,当然高兴了。采风官道:“尧皇德化天下啊,如此闭塞地方都感觉到了。”老农笑道:“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我在太阳升起时干活,在太阳下山时休息,自己打井来饮水,自己耕田而吃饭。尧帝对我有什么功德呢?) 古代文人写文章常常有一种委婉之风。宋仁宗时期,确实有一种民康物阜,天下太平的气象(当然边患也很严重)。生产的发展,经济的繁荣,确实有可圈可点之处。对于这种可圈可点的盛世,宋祁与一位老农的这番对话,很容易令人想起远古时期《击壤歌》中那位采风官与老农的对话。这两次时空相隔遥远的内容、情调都极为近似的对话,所要强调的都是大善无形、施恩不记的统治之高境界。试想,当农民只感到自己的力量,几乎不知到道领导者的存在,这不是领导者极高领导艺术的证明吗?宋祁引用他所遇见的老农的言语,用曲折委婉之笔歌颂宋仁宗的德政,是有可能将这种用意深藏其中的。当然,这也可能是宋祁的实录,并无特别深意。而无论怎样解释,我们都可以发现一个极简单的真理:当人民自信于自身的力量(甚至一时忘记了领导者的存在)时,是社会大治、和谐的最好证明。而当领导或领袖的威望如日中天、人民相形之下显得极其渺小(甚至不断排练歌颂领导之歌舞)时,社会其实已经埋伏下或即将出现危机了。 谁应该感谢谁——老农说,我感谢我自己,我不愧于自己的劳动和内心!笔者拜读了老农的话语后,俯仰今昔,不禁叹息道,今人的认识事物的水平,有时竟远远低于古代田夫野老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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