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包儿
作者:马不停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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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包儿(小说) 这是条半截儿的胡同。胡同改了很多回名字。最早叫刀把胡同。后来改成了陶巴胡同。再后来改成了桃花胡同。住户也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现在你再去,没有一个面儿熟了
说起来还是“刀把”年间的事。胡同里住着三家,开着两门儿。最早这胡同只有一个门儿,还是个后门儿。对过呢。没有门儿,是前院的后围墙。这后门儿是佣人走的地方,干活人也都从这儿走,摇煤球的,掏茅房的,送菜的,运水的,倒脏土……都走这门儿。四八年,这家子一夜间消失了,从此再没露过面。前面正门大院,政府占了。挂上牌子,成个什么处。人来人往的。门口还常停辆吉普车。院里新隔了一道墙,分出小院。走后门儿。这小院归了房管局,成了公房,就出租了。院不大,房子不多,还没有正房,东西两厢,各两间。住着两户人家。一家是个工人,木材厂的,开电锯,小伙子能干,在厂里还是个先进,这先进是组的呢还是班的呢就不得而知了。小伙子有个媳妇,媳妇长的不那么俊俏,但结实,有劲。三天两头的,你准能瞧见小伙子鼻青脸肿地跑出来,推上自行车急急忙忙上班去。这两口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八岁,上小学。小儿子跟着他姥姥,他姥姥在城外住。这是东屋那家。 西屋那家是个老裁缝。手艺好,最早是单挑,就是单干。这一搞公私合营,以前的伙计当了铺长,代表公家。他呢,还是师傅,归伙计铺长领导了,铺长新上任,心劲高,又雇了几个人,那时节号召妇女解放,走出家门做事,新来的人文化不高,多是在家给孩子或孩子他爹砸补丁啥的出身。老裁缝也不保守,那点儿本事有学的就教。一时间裁缝铺红红火火。 裁缝铺以前的铺面有二间门面房,白天开买卖,晚上一家住在里面。人口不多,一家三口人,后来老伴先走了,闺女也出嫁了。剩老裁缝一个人了。有两伙计,赶上兵荒马乱的,也发不了财,混个吃喝调费挨日子。现时,老裁缝在里面住着不方便了。有了铺长,要有间办公室。会计出纳保管供销采购,也要有办公室。得,老裁缝只能搬出来住了。七拐八拐的,还是走了什么门路,找了这么两间房,老裁缝搬过来了。闺女出嫁了,当然要跟女婿一起住,每个月过来一两天看看,缺东少西的给置办点儿。她有个儿子,跟着姥爷。也有七八岁了。为的是有个什么急事儿意外事儿报个信儿。 这小院就住着这么两家。两家关系处的还不错,有点儿要力气的活,小伙子主动搭把手。有个好吃食,老裁缝给小伙家端去一碗。 再说这院的对过原本没有门儿,为什么开了这么一道门儿呢?说起话长。 对过是套三进的大宅院。大门开在前面的大街面上,门坎高,门大,门前还有两只石狮子。最里面那一进住的是部队的干部。后围墙与前面的正房之间,有几间小房,有带家属的军官把它们收拾了一下,住在里面。这些军官流动性大,小房的主人常换常新。最后一对儿军人夫妇带着两孩子,住得最长久。两孩子是龙凤胎。那年月各家孩子多,小学校少,入学年龄要求很严的,必须满七周岁。这对儿龙凤双伴儿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他们就读的学校,就在这刀把胡同对过的街面上。这姐弟上学要出大门,顺大街绕过来。路绕达点儿不说,在大街上走,多少有点儿危险。那时节孩子们上学没听说有家长天天接送的。都是自格儿提个布袋包上下学。那会儿街上机动车少,但骡马车多,自行车更多。要是碰上骑车的毛头小伙子或醉酒汉子,小孩子只能贴墙而立了。 要从这刀把胡同出去,你像那木材厂工人的大小子,老裁缝的外孙子,只须三五分钟就可以到学校。龙凤双伴这么一绕达最少二十分钟,由其冬天,两孩子裹风呵气地回来。还没暖和过劲儿,急急忙忙扒拉两口饭,又往学校跑。军人两口子看着心疼,也想不出好主意。 这大宅院后围墙下边留了个雨水口,水口不大,半尺见方,一下雨,双伴儿那边的积水就会流出来,顺着后围墙根。流到胡同外。日久天长,雨水口周边的墙就碱了,墙皮脱落,露出墙砖。那年月砌墙没有水泥,都用泥江,有句老话,齐不齐一把泥,说的就是这砌墙。这墙皮脱落,在加上长年风吹日晒雨淋的,砖与砖之间的泥冲没了,砖就活动了。这木材厂工人的大儿子和龙凤胎在一个班,免不了相互说个话或传个作业本之类的。木材厂工人的大儿子和龙凤胎的龙,两半大小子,淘气,你推我拉、你抠我挖地弄掉两块砖,掏出个小洞。时间长了,这洞让两半大小子越掏越大,先是两半大小子爬进爬出混闹瞎玩,后来龙凤胎的凤上下学也跟着钻。 再后来。男军官托战友从郊外营房运来扇旧门装上。从此这刀把胡同成了三家二门儿。 虽说私开了门,一直没有门牌号,直到改成桃花胡同后,才挂了个桃花胡同“副一”的门牌。这“副一”的伟大意义就像军队中的副班长。有一搭无一搭的。
既然说的是刀把年间的事儿,有没有门牌号意义不大。 咱们念叨的也不是大人的事,大人叫什么姓什么长什么模样,不重要,今格儿咱要说的,是这三家四个孩子。 木材厂工人家的大儿子小名叫蹿儿。是他爷爷汆水时给起的。大名除了老师没有人叫,所以,记住他小名就行了。裁缝家的外孙叫亚群。大人们都叫他群子。那对双伴儿,女的先出娘胎自然成了姐姐。取名抗美,后出娘胎的弟弟叫了援朝。要说还亏了这第一个把美国翻译成“美”国的,要是翻出个“煤”国“每”国,姐姐这名字还真不好起了。 咱们先说说蹿儿。蹿儿的脸型个性更像他妈,憨厚耿直,虎头虎脑。那年月咱们和苏联老大哥好,歌是白桦林,喀秋莎。乐器是手风琴,舞曲是华尔兹,职业装是二排扣,休闲服是布拉吉。学校当然也不例外,实行的是苏式五分制,三分及格。蹿儿的学习成绩在三分和三减之间游荡。 蹿儿喜欢推铁环,春夏秋手不离铁环,走到哪推到哪。有年夏天一个晌午,蹿儿推着铁环在城门洞阴凉处和一个歇凉儿的驴车主儿较上劲儿,驴车主儿说,驴车跑得快,蹿儿说铁环跑得快。驴车主儿拧,蹿儿不服,一蹦子聊到白石桥。赢了驴车主儿一个西瓜,蹿儿把铁环套脖子上,抱着西瓜,一身臭汗回到家。对着水龙头就咕嘟咕嘟往嘴里灌凉水。 蹿儿他妈不问青红皂白,上去给他一个脖搂儿:“上哪去了?说!” 蹿儿抹抹嘴:“城外。” “大晌午头的,城外跑,不怕碰上拍花的把你拍走?!” 蹿儿把脖子一梗,给他妈一个大窝脖:“我弟天天住城外咋没给拍走?!” 到了冬天,下雪,铁环没法儿推了,蹿儿就一只脚下踩着竹片,在雪上冰上滑来滑去的。当然啦,少不了自行车撞倒他,他晃倒自行车。蹿儿也皮实,被撞了,拍拍屁股起来,做个鬼脸,接着划。他晃倒了人家骑自行车的,撒丫子就跑。等那骑车的爬起来。人早没影儿了。 这阵子,蹿儿又迷上了摔跤,见着个同学不管人家乐不不乐意,抓住就摔。这蹿儿是淘出名了,闲不住。 老裁缝外孙叫亚群,这孩子和蹿儿性格截然相反,不好动,不爱说话。除了上体育课,老师逼着跑两步,跳两下,没人见他跑过跳过。亚群有个裁缝姥爷自然在穿着上讲究。夏天穿半袖衫。吊带裤。他那吊带裤的背带是皮子的,电度卡子,闪光留亮的。小男孩儿又羡慕又嫉妒。你别说这小学生年纪小,一个个小脑瓜活份之呢!再加上这一羡慕一嫉妒把群子喊成“裙子”又叫成了“裙儿”。最后定位成:“洋裙儿”。既然是说孩子们的事儿。咱就随着孩子们叫吧。洋裙儿不但穿着别个,小头留的也显眼,小中分。不知是他头质好还是抹了头油,黑亮的。再有就是小白袜子,袜腰上还有两条显眼的蓝圈儿。脚上那双综色小皮鞋,锃光瓦亮的。洋裙儿性格有些古怪,不爱说话,不合群。 抗美援朝姐弟两形影不离。抗美梳着两条辫子,牛皮筋的头绳,上下一身黄,都是她妈的军装改小的。穿一双黑布方口偏带鞋,是个很自信和利索的小女孩子。援朝夏天常常穿件海魂衫,下身蓝裤,脚上是三眼儿球鞋。小平头,是他爸爸按着脑袋亲手给剃的。姐俩都属于“好学生类的”。把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稍做修改,用在这里倒是很合适:好学生都很相似,淘学生各有各的淘法。 姐弟俩上下学一起走,一个年级一个班。蹿儿摔跤摔上瘾那些天,曾想乘着援朝不备时摔他一跤,援朝瞧出窜儿的鬼心思,上下学跟着抗美半步不离。总找不到两人分开的时候。抗美是他们班的班长,嘴尖舌利,窜儿倒不是怕她,懒得招惹她。 蹿儿一直信奉好男不跟女斗的宗旨。蹿儿曾给抗美起了个外号,险些叫起来,后被班主任老师制止。大概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上一年级时,抗美写自格儿的名字时,“抗”字的提手偏旁下面出头短,不细看很像“土”字,蹿儿就故意大声念成了“坑美”。其它同学跟着叫。抗美先没当回事儿,听到谁叫她“坑美”就随手抄起书或尺子在他的头上连击三下,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抗、抗、抗”,接着就是一片天真的嘻笑,有的男同学想挨她那三下打,故意的跑到她面前叫一声“坑美”然后伸着脖子等着打,这时她往往不打了,改成了拧耳朵,这也许是祖传吧,她爸就常拧援朝的耳朵。 谁成想,同学们逗闷子的这一幕被教导处的主任看到了,一下子提到了政治高度。经过调查揭发分析,最先把“抗美”念成“坑美”的那个学生找出来了。谁啊?不用问是窜儿。教导处主任通知班主任把蹿儿叫来。班主任问:蹿儿“是你先把“抗”念成“坑”的?”“嗯”窜儿梗着脖子翻着眼,一言不发。“这是很严重的事!”老师正要讲番道理,抗美忽然说,“老师,他是想挖坑把美国佬埋了” “是嘛?”班主任老师严肃地说,“我们就是要挖坑把美国佬埋了嘛!我们的志愿军叔叔……好啦,抗美同学,你领他一起去教导处。” 这件事最终结果是不了了之。这个“挖坑埋美国佬”的解释只有班主任老师知道是谁想出的。他是抗美的爸爸,朝鲜战场的英雄之一。 这事儿让蹿儿很佩服抗美,蹿儿竖起大拇指对援朝说:你姐。仗义!”
夏天天长,大人们坐在院里拿着蒲扇侃大山,孩子们就在胡同的路灯下玩,蹿儿推了一天的铁环烦了,摔跤又找不着对手。便拿个纸飞机扔来扔去了。洋裙儿坐在院门的一角,不说不笑不动。蹿儿故意把纸飞机扔到他脚下,他也只是看着不拣,换别的孩子随手拣起来扔回去了。 抗美援朝跳了会儿“房子”,叫上蹿儿一起拽沙包儿。蹿儿巴不得有人跟他玩,欣然应允。 拽沙包儿是个集体游戏,人越多越好玩,姐弟俩又招乎洋裙儿,洋裙儿也不说不,只是看着他们,蹿儿也跟着喊他。他仍旧不理,等他们不再喊他了,洋裙儿扭头回了家。 这个沙包儿是用灯绒布做的六面三色,针角精细。包儿里面装的是细沙。这种包儿是很高档的了,一般的孩子玩的都是三角包,里面是粗沙。 三个人“cei、cei、cei“之后,抗美先上场,蹿儿和援朝在两边拽包,抗美是个高手,在场上躲来闪去,还不停地接住他们拽过来的包,接一次得一分。有了一分就可以两次被击中不罚下,玩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抗美在场上。 要是这样下去,抗美就永远下不去了,两人心灰意冷,就在这时,院里传来抗美她妈喊姐弟的声音,抗美停下来细听。和她妈妈隔墙应答,援朝竖着耳朵听。蹿儿玩得挺累就蹲下来歇着,他见抗美站那伸着脖子只顾和她妈隔墙对话,丝毫没有防备,蹿儿随手把包儿拽了过去,蹿儿蹲着使不上劲儿,没拽多远。包儿软软地落在抗美的脚旁。姐弟俩谁也没注意蹿儿拽过来的包儿。要说也是巧,蹿儿他爸也出来叫儿子回家。别看蹿儿平时有那么点儿楞头青的样儿。最怵的就是他爸爸。他看见爸爸的身影在门口一出现,还没等他爸开口,一阵风似地从他爸爸胳膊下钻过去,跑回家。蹿儿爸爸顺手关上了街门。 姐弟俩跟妈妈隔墙喊完话,再看蹿儿没影了,蹿儿他们院儿的街门儿也关上了。姐弟也回了家。 三孩子说散就散了,那只沙包儿孤零零地在昏暗的路灯独自躺着。它今儿夜可要露突街头了。 第二天一大早儿,洋裙儿拿着铜铃出来,他使劲摇着铜铃,清脆的铃声在寂静的胡同回响,忽然,他眼前一亮,看见躺在地上的那只沙包儿。他拣起来,塞进裤兜,一边摇着铃,一边跑出了胡同。这可是人们第一次见他跑.
叮铃…… 这是学校的电铃响。那年月,一个有电铃的学校也是值得骄傲的。不少学校还是传达室的大爷摇手铃。 坐在课堂里的孩子们就盼着这声响,他们争先恐后地跑出教室,跑到操场上。很快他们找到各自的玩伴,分成若干小群,或跳皮筋儿或踢毽子,也有的抓紧时间打几板乒乓球。课间休息时间短,除去上厕所的时间,没有几分钟,同学们都是找些简单的游戏玩。 学校不充许推铁环,蹿儿下课没有规律,常常乱跑乱撞的。这不,他弹着一个刚入学的男孩的脑袋,嘴里念念有词:“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直到把这小同学弹出哭音,他才放手。 这天,蹿儿刚抱住一个一年级学生脑袋,弹了二下,忽然围上一帮一年级学生,这帮学生如同橄榄球运动员一样,把蹿儿压在地上,除鼻子能喘气,全身都坐着学生屁股。压得蹿儿一动不能动了。直到预备铃响过,一年级学生们才放开他,跑进教室。蹿儿干瞪眼没辙了,悻悻地拍着衣服上的土,回了教室。 洋裙儿每次下课都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也不远走,在教室门旁边一站,看着大家玩,也不参与,上课铃一响,第一个回到教室。开始还有同学邀他玩这玩那的,他一概摇头拒绝。同学们也就不再自找没趣儿了。 援朝喜欢打乒乓球。自己有拍子有球,只要下课跑得快,抢上学校仅有的那个水泥球台,就能如愿以常的打上几板。因此,下课前十来分钟,他就攥住球拍和球,只等下课铃声一响,第一个冲出教室。当然,也有抢不上的时候,那就只好对着墙打了。 女孩子们玩的游戏抗美都会,同学们也喜欢和她玩,挺有人缘儿,要不然她怎么会当上中队长呢。 自从妈妈给她缝了那个沙包儿,她下课就约上三、两个女同学蹲在操场的一角玩起抓石头子儿。 这天,抗美翻遍了书包,课桌,也没有找到沙包儿,她去问弟弟援朝,援朝说他没拿。 抗美又去问蹿儿,蹿摆摆手说不知道。 中午,抗美回家去找,家里也没有。问爸爸妈妈都说没有看见,妈妈说丢就丢了吧,周日休息再给你缝一个。爸爸帮着她分析,回想昨天晚上的事情。 晚上,抗美出来,又拦住推铁环的蹿儿。 “干嘛?还玩拽包儿啊?“ “想得美!包儿呢?“ “什么包儿?” “我那包儿,昨晚儿玩的那个。” “我没拿。” “没拿怎么没了?” “没了就问我啊”我又不是给你看包儿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呛呛起来了。 援朝当然向着他姐姐了,在边上一个劲儿的叫,“就是你拿的,就是你拿的……!” 抗美的妈妈出来把姐俩叫了回去,“不是说好过两天我给你再缝一个吗?还吵,为这点事吵好吗?” 蹿儿惹了一肚子气,没心思再玩了,拖着铁环无精打采的回了家。 这一切都被洋裙儿听到看到了,他就站在门角的阴影里。右手插在西式短裤的裤兜里,手指触摸着那只沙包儿。他几次想掏出沙包儿来,扔地上,或是喊一声,我拣到包儿了,但是都没有做出来……。 直到抗美姐弟俩被妈妈拉回去,蹿儿堵气回了家。洋裙儿从墙角阴影处走出来。 他悄悄地走到早晨拣到包的地方,从裤兜掏出沙包儿,扔到地上。悄没声地回家了。 “妈,给我一毛钱。”抗美对妈妈说。 “要钱干嘛?” “我买皮筋儿!” “我也要一毛”援朝也凑热闹。“我买乒乓球” “一人一毛,”妈妈掏出一张两毛的纸票递给抗美。“这星期谁也不许再要钱了!” “乒乓球六分一个”抗美对跟在后面的弟弟说。 “我买两个。”后面的援朝说。 “两个一毛二,只能给你花一毛。”抗美说着走出院门。 “我自格儿还有二分呢。”援朝得意地拿出二分硬币。这时,姐俩正走在路灯下,援朝跑到姐姐前面,得意地拿出二分硬币举在她面前显贝。 “你哪来的二分?“ “中午妈给的,买冰棍的,我没花。“ “没花你应该剩三分哪!“ “丢了一分” “你八成儿先丢了一分,没买成冰棍吧?” “……算你猜对了。” 姐俩说着走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三四米外地上有只沙包儿。 洋裙儿在屋里转了一圈。心里忐忑不安。又悄没声的跑出来,他一眼看见沙包儿还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他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一把抓起沙包儿,跑回到院门儿前。门前地下有几块小石板,小石板下是一条雨水沟。他掀开一块石板,把沙包儿塞在里面,又盖上石板,回到院里, 院里有只大鱼缸,里面有几只红色的鱼在游,他撩着缸里的水,忽然觉得有东西撞在腿后,扭头一看,是蹿儿把铁环推到他的腿上,蹿儿挤巴着眼儿。很诡秘地样子,朝他一笑,拣起铁环走了。
丢沙包儿的第二个晚上。 抗美把一串皮筋儿的一头拴在路灯杆上,另一头叫援朝举着,自格儿又唱又跳:“马莲开花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洋裙儿又坐在院门儿一角的门坎儿上,怔怔地瞧着那跳皮筋儿的姐俩。 援朝站在那问洋裙儿:“你看见我姐的包儿没?” 洋裙儿坐在那不动不说话,只是一个劲摇着头。 蹿儿耐不住寂寞又提着铁环出来了。 “偷人家包儿……”援朝看见窜儿气不打一处来。 “谁偷包儿谁是小狗。”推着铁球哗哗响着跑来跑去的,故意从皮筋儿底下钻来钻去的蹿儿 “你别捣乱,”抗美生气了,“上那边玩去。” “你家的地方呀?”蹿儿拎着铁环。 “我们院的地方”援朝说。 “以前这地方都是我们院的。”蹿儿说, “你是大地主啊”抗美说。 “你是没地主!”蹿儿一时没接上话,随口突了出一句,“以前这有门儿吗?” “门儿是我爸安的。”援朝说 “墙洞是我掏的。”蹿儿说。 “我也掏了。一多多半是我掏的”援朝说。 “第一块砖是我抠出来的”蹿儿说。 得,捯起开门儿史了。 第三个晚上,蹿儿去了城外姥姥家,抗美姐弟俩都没出来。只有洋裙儿在胡同里转。还掀开小石板看了几回。沙包儿还在里面扔着呢。 周日的下午,抗美援朝的妈妈又做了一只沙包,用的是旧军装上剪下来的布,里面装的是粗沙,北京这儿没有细沙。粗沙装少了,撑不起来,不好看。装多了沉惦惦的,不好玩。 新沙包儿缝好了,没有以前那个漂亮和轻巧.爸爸跟着姐俩出来,也玩起了拽包儿,爷三个笑声不断.蹿儿把院门儿关上一扇,躲在门后偷着瞧。爸爸让援朝喊蹿儿出来一起玩。蹿儿忽然面腼腆起来,躲藏在门后不出来,抗美的爸爸迈开大步,三两步过去,揪着窜儿的耳朵把他拎出来。 蹿儿和抗美的爸爸一头,很快四人笑成一团。后来,抗美援朝的爸爸有事儿走了。蹿儿和姐俩继续玩儿。玩累了,仨孩子坐在地上休息,话引话,又引到丢包儿的事儿上。 “那天不是你最后拿着包儿吗?”抗美说, “我拽过去了,当时我蹲这儿,你和你妈隔墙说话,我这么一拽,掉你脚边儿了。正好我爸出来了,我就孬丫子了。”蹿儿边说边比划那天的场面。 “一准是让别人拣走了。” “哎,是不是破烂换洋火的那老头?“ “他每天中午来,再说他从不进咱胡同,就在胡同口那喊两声。“ “掏茅房的叔叔当屎蛋儿,拿粪勺这么一擓。呗儿,给扔粪桶里了。” 蹿儿绘声绘色地说。 “你少来,那么花的包儿像屎蛋呀?再说掏粪叔叔也没来呀。你闻见臭味了么?姐你呢,你闻着没有”援朝反驳。 “我没有闻着,再说现今儿都上官茅房了,哪还有掏粪叔叔来。”抗美也不同意蹿儿的白话。 “那,要不是大人拣走了?”蹿儿说。 "我爸我妈不会。要是他们拣的干嘛还给我缝新包?”抗美排除了爸妈的嫌疑。 “我爸妈也不会,拣着早给你了,你忘了那回,你那两道杠掉了,我妈下班看到了,给你没?”蹿儿也开脱爸妈。 “给了,不是你妈,我也没说你妈呀”抗美说, “我也没说。”援朝像跟屁虫似地和应着他姐的话,“会不会是洋裙儿他姥爷呀?要不,洋裙儿?”援朝提出新的 “不是洋裙儿姥爷。”蹿儿斩钉截铁地说, “你咋就那肯定,又不是你姥爷。”援朝不信。 窜儿不示弱地辩道:“他什么不会做呀,想玩包儿了,做十个,一百个都行,我见过他家有好多花布片片。” “好啦好啦,不想啦,反正找不着啦”抗美说。 “也是,”蹿儿顺坡下驴,“以后就玩这个包儿吧” “这包儿可没那个好看。”援朝还在惋惜。 “还挺沉的”蹿儿说。 “那还用说,那个包里面装的细沙是从海边带来的,这包儿里的沙子又粗又有土。打身上还疼。”抗美说。“你刚拽我这儿了,现在还有点疼呢?是不是红了?" “没红”蹿儿凑近一看,果然看见抗美腮下有一点儿红印。“有那么芝麻粒儿点儿红。” “一会儿我也拽你一下”抗美说。 “不带成心的啊!”蹿儿退后几步,喊着。 援朝在后面抱住蹿儿的腰:“姐你拽他……” 抗美跑上来,笑着,嘴里发出“嗳、嗳、嗳”好像很使劲的声音,用沙包在蹿儿头上轻轻地拍着,窜儿扭动着头儿也笑着喊:”不带这样儿的。不带这样儿的” 笑声荡漾在刀把胡同里……。任何一个角落或空间,只要有了孩子,就有了活力与欢乐。 过了一年,部队调防,抗美援朝家搬走了.走的那天早晨,蹿儿去送援朝."今儿你们真颠儿啊?"蹿儿恋恋不舍的. "可不真颠儿,你看都装车了.给你."援朝把心爱的乒乓球拍给蹿儿 "留个纪念吧"抗美把沙包儿塞在蹿儿手里. 蹿儿一直跟着车跑出城.直到再看不到卡车的影儿. 又过了一年,裁缝铺改成了服装店,老裁缝退休,也退了房,带着洋裙儿搬女儿家住去了。 又过了两年,蹿儿的爸爸当上车间主任,分了房,搬进新居。 窜儿转学了,新学校操场大,能踢足球。蹿儿扔了铁环,混进校足球队,踢右边锋。 胡同换成蓝牌儿。刀把胡同名改成了陶巴胡同。自打改成陶巴胡同,这胡同里的住户跟走马灯似的更新换代。没一户住的时间超过二年的。 蓝牌儿又换成红牌儿,陶巴胡同改成桃花胡同, 胡同地面硬化,雨水沟管道化,胡同窄小,施工机械进不来。大清早,来了一帮穿蓝帆布工服带安全帽的工人,扛着锹镐,一进胡同,二话不说,搬石板,挖沟,一锹下去,湿土里有个东西。工人眼尖,以为是什么珍宝,用手去拿,裹着臭泥的布破碎了,细沙已被脏水染黑,稀糊糊流出来…… [注]跳房子。一种儿童游戏 [注]“ceiceicei”音第一个“cei”四发四声,第二个“cei”发二声,第三个“cei”发三声。 [注]北京及周边地区孩子们决定前后顺序或输的一种方式。如用手比画。分别可出拳头,代表,五指并笼伸直成立掌,代表水,五指成勾妆掼朝上,代表锅。锅装水,水输,水冲锤,锤输。锤砸锅。锅输还有一种是用脚比划:或称石头剪子布的。北京不孩过去多用两脚比划。两脚并拢,代表石头,两脚分开左右两侧,代表布,两脚分开前后。代表剪刀。布包石尖,石输。石头砸剪刀,剪刀输。剪刀剪布,布输。 也有用手比画的:拳头为石。两指伸出为剪刀,手掌平出为布。
注释: [注]分成两拔,“ceiceicei”决定哪拔人先上场。相距十米以上各画一条线,“ceiceicei”赢一方站在线里,躲闪拽过来来的沙包,被击中身体的任何部分都算击中。击中一个下去个,真到全被击中为止。“ceiceicei”输的一方两人站在两侧枫线外用沙包击打场中对方队员。这两个拽沙包的人可以是选出的代表,也可以轮换。 [注]摇铃:五十年代,北京城每几个胡同都有一个带把的铃铛,各家各户轮流早晚到街上摇铃,早摇铃是扫街,那时各胡同没有环卫工人,各家分片扫,晚上摇铃是倒拉圾。 [注]孬丫子北京土话:走了、跑了 [注]撒丫子北京土话:很快的跑了 [注]颠儿了 北京土话,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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