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拉盐记
作者: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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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拉盐记 记得是71年的秋天,机务排接到去盐湖拉盐的命令。盐湖处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任务艰巨,全排的人兴奋无比,个个脸上发光。紧张地准备了两天后,李排长,王副排长带着两个《东方红-54》(履带式拖拉机)机组的人出发了。一行十来人,除修理工张组长外,全是二十来岁的精壮小伙,大家分坐在两个拖车上。另外两个拖车装着水,食物,柴油,麻袋,镐,锹,钢索,还有几十个大西瓜与苹果。 “嗒,嗒,嗒……”拖拉机轻快地行驶在公路上,两边是连队的条田。条田里麦浪翻滚,苞谷成林,棉桃满枝,一派丰收景象。连长,农技员悬了半年的心落了下来,排长们也松了劲。大田班的农工在白杨林中歇凉,妇女们打闹笑骂着,男人们卷起莫合烟,享受着清风带来的爽意。一切是那般散漫而平静。 拖拉机从他们旁边驶过,几个机务排的家属立即来了兴头。材料员刘天福的老婆对着正在驾驶的杜机长喊道:“杜回回,拉盐去呀?回来给你老婆下‘x x面’吃呀!”只见一个大眼睛,长着黑色的自然卷发的回族大嫂,就地抓了一把草,向她扔去。拖拉机扬着灰尘,开了过去,留下大伙的哈哈笑声。 机车向北进入二营,穿过十二连,来到沙漠边缘。眼前黄沙漫漫,沙丘连绵无边。稀疏的几丛梭梭树歪倒在热沙中。一只灰色的小蜥蜴拖着长长的尾巴,惊恐地逃走,在沙面上留下一条细细的爬痕。在风与重力的作用下,这里的沙丘是移动的,迎风的一面是光滑的沙坡,沙从另一面滑落下来,形成细浪微波般的纹理,而沙梁则如一弯新月。 拖拉机在沙丘的底部行进,有的地段平直,路面也硬实,这是拉盐的车压出来的。有的地方沙厚难行,人们拾来许多枯梭梭柴垫在沙中。最为艰难的是翻沙包,机车尽最大功率,排气管“突,突”冒着黑烟,宽大的履板吱吱作响,拉着拖斗搅沙而过。 进入沙包,人就像进了烤箱。烈日当头,热沙反射,贴近沙面的空气亮晃晃的,仿佛整个沙漠冒着炙热的白气。皮肤灼得生疼,眼睛刺得发花。人在迅速失去水分,唇裂咽干。我们把厚厚的车蓬布顶在头上,蓬布也烫人。大家喘不过气来,想到带来的西瓜,往后面拖车上一看,西瓜早已颠簸得稀烂,流出的瓜汁都已晒干。好在还有苹果,大家嚼着苹果,抵住干渴,仍旧闷热难当。 拖拉机在沙漠里爬行了5-6个小时,终于到达盐湖。我们跳下车来,看到的不是想象中的湛蓝的湖水,而是无边无际灰白的一片。原来,湖水表面结晶的硝酸盐和风刮过来的细沙混合,结成厚厚的一层硬壳,将湖面覆盖。我们用铁镐凿开它,露出极蓝极蓝的湖水。铁锹扬起湖水向空中洒去,落下来的竟是白花花的细盐。这是过饱和溶液,大量的氯化钠单晶就在水下很浅的地方。不远处,两位150团的同志正在捞盐,岸边的盐堆像一座座小小的白色金字塔,闪烁着阳光折射出的五彩光斑。 大家喝饱水后,开始捞盐,装麻袋上车。很快,装满了四拖斗盐巴。我想,这得多少年才吃得完啰?后来才知道,除人吃外,还要给牲口喂盐的。 晚风吹起,传来一阵驼铃声,大家向南边望去,一串骆驼沿着沙丘脊梁,缓缓地移动。顿饭工夫,来到我们跟前。 “是哪里的?”我们问。 “150团的!”对方回答。一个领队的急急地走过来,找到李排长,说了一个严重的情况:他们走失了三个人,已经五个小时没有归队!请求排长援助,派拖拉机找人。 原来,驼队在来盐湖途中,走失了一只小骆驼。领队的副连长派三个同志去寻找,其中有一个16岁的孩子。当两个老同志准备好水,干粮,火柴,出发时,却发现那孩子已先行离队,只提了一盏马灯。 人命关天,李排长没有迟疑,立即命令张组长和我开机车找人。《东方红-54.》轰鸣着冲上一个个沙包,沿驼队的来路开过去…… 天边一轮红日,晚霞如血。 我们心里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是很难看到远处的人的。只希望通过发动机的轰鸣,让他找到一个回归的方向。 天色越来越暗,命令是天黑前必须归队。我们把车开上最高的一座沙丘,打开车灯,旋转着。两束强光,平射出去,挥扫着。冒失的孩子,你能看到吗? 我们回到盐湖边,人们围拢过来。排长问:“怎样?”张组长摇摇头。 柴油不够,必须返程。同志们心情沉重,《东方红》吃力地拖着盐车,缓缓离开。大家坐在盐包上,望着夜色中的沙漠,没人说话。沙子的比热小,晚风很快驱散了白天的热气,温度降了下来,大家披上棉衣。 “会怎么样呢?”我问身边的王副排长,他是有经验的。 “很难说。沙漠里是有水的,有很大的梧桐林和大鱼池,但在更远的地方。可是,有水的地方就有野兽。黄羊,野驴,梅花鹿,野猫,这些都不怕。就怕遇到野猪和狼,特别是狼。” “……” 同志们太疲乏,渐渐地眼睛睁不开了。突然,车停下来,排长喊着:“下车,下车!” “找到人了吗?”躺在我旁边的宁夏籍小伙子张生睁开眼就问我。我看了看车前方,说:“要翻沙包了。” 机车拉着满载的拖斗是过不了沙包的,必须摘下拖斗,让两台机车先爬上沙包,然后用长长的钢丝绳将拖斗一个一个拉上去。牵引时,拖斗两边预备着大木楔,随时防止拖斗下滑。一小时后,我们终于通过沙包,前面是较平坦的路了。 这时,月亮已在高空,月光下的沙丘像无数匍匐着的巨兽,发光的脊背,黑暗的影。两台《东方红》吼叫着,打破这死一样的静寂。 风更凉了,我们裹紧棉衣,沉沉入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又一次猛然停车,只听见驾驶员徐金义的江苏口音,大呼:“有人!有人!”他指着路右边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大家跑去一看,是件绿色的棉衣,不远处还散落着一盏马灯,两只大头鞋。 张生指着一串脚印大声说:“他是跑过来的!你看步子多大!” 突然又有人惊呼:“人在这里!”一个灰白的人影趴卧路上,离车头仅两米的距离。幸亏是沙子路,一踩离合车就停;也幸亏那件绿色的棉衣,被徐金义看到了。 大家将他翻过身来,靠在李排长的胳膊上,他只说了一句话:“叔叔,我,我要……喝……一……一桶水……”便昏迷过去。 后来,我们又遇到150团那两个老同志,他们在路边架着梭梭柴烤火。 回到沙漠边缘时,已是凌晨四点,柴油耗尽,接应的《U-35》轮式车正等在那里。排长决定天亮后再回连队,于是大家燃起一大堆篝火,睡了下来。 五更天,寒气逼人,我躺在沙地上,眼望星空,想着这个16岁的孩子,孤独地在沙漠中求生的一天,他克服了怎样的干渴和恐惧!人在大自然中显得那么渺小,脆弱,但人类是顽强的,智慧的。人能战胜荒漠,给荒漠带来生机,林带那边,不就是我们开垦出来的农场吗? 这次经历,我终生难忘。多年后,在给学生讲‘折射’‘比热容’‘蒸发’时,我总要讲到在沙漠里看到的现象;而对每届毕业生,在他们别离故土,到新的环境中去求学谋生之前,我都要告诉他们:在沙漠绝境中,曾经有这样一个16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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