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摘选:我的放羊生活与见闻
作者: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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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放羊生活与见闻 (《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是根据兴国的口述整理,根据兴国本人的愿望,兴国及地名均为化名。按语则是我加的。)
给知青的蒙古包不能一次到位,而是陆续发放。第二年初春,即1968年春节前后,已分给我们队四个包儿,轮到我从达瓦家搬走,已经进入接羔季节,大约是四月中下旬。 知青单独立包儿后,我们包儿也分到一群羊,却与别家不同,清一色为改良羊,是大队从十来群羊里单独拨出来的。 我们牧场改良羊数量很少,牧民不待见这种羊,而习惯放本地羊。所以,尽管每群羊都在一千只以上,改良羊只有几十只。牧民为何不待见改良羊,我始终搞不清楚,大约是千年的惯性? 我们初来咋到,并不知道牧民不喜欢改良羊,更不知道这些羊是从各群分出来的。在我们眼里,小羊羔还算可爱,长大了都一个德行,四个蹄子,小眼儿迷瞪,尖尖的嘴头子不停嚼巴,除了吃草和睡觉,只会咩咩叫,远没有牛与马的可爱,很像招人厌的小市侩。改良羊嘛,体型略大,由于毛厚而浓密,风吹日晒中更加显得灰不溜丢,属于脏兮兮的小市侩。 分给我们的羊不到九百只,比起本地羊群的一撒满天星,甚至霸占两个山头儿,气派确实太小。可没料到,它们是新组建的队伍,自由散漫到了可恶,动不动小股独立出逃。白天闹独立还好办,人眼能瞧见,用鞭子一顿猛抽,强迫它们归队;到了晚上漆黑一片,它们却仍旧分头出击,真叫人大大头疼。为本地羊下夜,还能抽空睡个囫囵觉;被这群厚毛小市侩整治,一宿一宿不得合眼,虽然睁大眼睛紧盯它们的一举一动,保不齐还会出事儿。 我们包儿共四人,轮流着一天放羊,一天下夜,一天做饭,一天休息。记得是六月中旬的一天,大队已然迁到夏季草场,那天轮到我下夜。天公不作美,可能第二天要下雨,傍晚时分,天空就堆积着老厚的乌云,都没瞧见太阳怎么下的山。天黑下来后,黢黑黢黑,别说月亮,就是星星也统统躲到了九霄云外。厚毛小市侩们趴在蒙古包边儿,我根本看不见它们,只能听到咀嚼声,偶尔还闹个响动。 那时牧区还没有正经羊圈,只有冒充圈的几辆车一字排开,象征性地挡上一挡。知青的车原本就少,只配给了四辆,最穷的牧民都比我们车多,因此,这象征性更是大打折扣,小市侩们只要傻到不怕狼,便可随意活动。不幸的是,所有的小市侩偏偏都生得嘴尖头小,缺乏大脑,傻到了天不怕地不怕,丢命也不怕,只有狼蹦到了跟前,取命的一瞬间才知道恐惧。 尽管我一夜未曾闭眼,天亮的时候,却发现挺老远的地方趴着一拨儿厚毛小市侩,不远处有一家牧民放羊扒子(公羊),扒子堆儿里也趴着一小撮,我都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溜出去的。幸亏我们包儿扎在营盘正中间,四周都是牧民的蒙古包,有不少好狗自愿做护羊使者,叫狼不敢靠近,这才保住了厚毛小市侩们的命。也多亏过了交配期,而且改良羊的模样独特,一眼就可分辨出来,很容易就把它们分离出来。 但归拢到一块儿也是踏实不了几天,从春天到夏末,这群不老实的小市侩把哥几个折腾的够呛。直到秋天来临,它们才稍微懂得了什么叫纪律,从此不再频繁闹分群,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 跟厚毛小市侩厮混久了,便发现它们不但出毛多,出肉、出油也多。 本地羊天一暖和就开始脱毛,到了剪羊毛的夏季,有的身上的毛几乎脱光,有的七零八落,像长了斑秃……从本地羊身上薅毛虽然容易,却往往收获不丰。一只改良羊却能出五六斤毛,比本地羊高出数倍。当时收购羊毛一块多钱一斤,改良羊的经济价值明显比本地羊高出许多。 按惯例,牧民吃肉都在自己的羊群中解决,我们当然得拿厚毛小市侩做饭食。第一次抓着实不易,改良羊个儿大力不亏,跑得特快,套马杆左晃右抡竟然抓不住,好不容易套住一只,还使劲挣吧。但哥几个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哪里轮得到厚毛小市侩张狂!最后,一只倒霉的小市侩也只有束蹄子就擒。 改良羊与本地羊的不同之处在于没有尾巴,本地羊主要靠尾巴出油。没有想到,没有尾巴的小市侩竟然出了整整一锅油。当时,场部发给我们的是36公分的大铝锅,这么一大锅油可真不少啊! 我们将肉剔成细条儿,放在蒙古包的捆扎绳上晾晒,连着肉的骨头则煮成手扒肉,准备当日消灭。正好有个牧民来串营子,瞧见满满一大锅肉,不由张大嘴巴说:“爱吗勒(可怕)”,意思是“了不得啊!”肉煮熟了,我们发现比本地羊的肉细嫩,也好吃。 别看厚毛小市侩样子难看,调皮捣蛋又不合群,也还是有诸多可爱之处呢!
蒙古马多数是颠马,跑起来前后蹄同时向前腾越,骑在马背上感觉冲击力特大。马拼力而行,维持不了多久就会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耐力往往不成。 该马种儿里最出名的为走马,跑起来一侧的两个蹄子同时向前或向后交替进行,迈着一溜小碎步,扭着屁股,显得挺轻松,实际上却要付出更多的力气。所以,走马的耐力往往比颠马强出不少。走马有天生的,不多,大约占走马的百分之五十左右,其余百分之五十是靠骑手压出来的。 拿我们牧场来说,牧民训练生个子时,若发现哪匹马的耐力强,有培养前途,训练时就在马上使劲儿,拼命往下压它。我们牧场走马的个子一般不特别大,可身材匀称,属于格外结实的那种。 训练生个子一般都在三岁左右,趁马没长成材,力气还不够大,人能制得住。由于选中的马个子本来不大,剽悍的骑手压在上面,它就是想按本能大颠也不能够,只有七扭八扭瞎挣扎。高明的骑手顺势而为,经过多日鞭策教导,条件反射,习惯成为了自然,小马终于变为走马。 牧场真正名声大噪的走马不多,一个队最多一两匹,甚至一匹也没有。我们队有一匹外号叫“吉普哈勒”,哈勒指黑颜色,吉普指吉普车,意思是这匹黑马走起来像吉普车一样快。还真不是吹的,那时,我们牧场革委会唯一的女委员高娃曾经借骑过这匹走马,从牧场赶往东乌旗开会,早上出发,天没黑就到了,号称日行四百里。已经相当不简单,一般颠马不可能跑这么长的路,说不定半路就趴了蛋。所谓日行千里,止于传说,不知道国外的名种马有没有,蒙古马在我的见闻中没这能耐。 走马的黄金时代是6至9岁,属于最佳状态,从10岁起开始往下坡出溜。 我们知青到牧场后,放牧和放牛的一般每人分四匹马,放马的给5匹,运气好的话或许也能分到一匹走马。但牧民惜马如命,正当年的走马舍不得给我们知青,也是怕我们不识货,糟蹋了。到我们手里的差不多都已是十几岁高龄的走马。年龄不大好确定,看牙口儿也只能知道个大概其。 但牧民中特别有威望的知青,牧民则什么好东西都舍得给,包括自己最好的走马。例如邻队有个知青,因为是保护牧民拥护的场部原书记的带头人,牧民就把队里最好的一匹走马给了他。我见过那匹马,个头儿不大,枣红色,走起来一路高昂着头摇晃,那叫一个精神,耐力也超强,竟比颠马大颠着跑都快。 由于蒙古包儿前的草呆不住,没几天就让羊群剃了光头,马又不给喂饲料,为保存实力,骑几天、最多一星期就得放回马群,重新再套另一匹换骑。套马需要相当的技术与体力,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刚开始,知青大多是求马倌帮忙,后来,不少男知青也学会了套马,能赶上土生土长蒙古人水平的却不多,女知青会套马的更是微乎其微。 经常被骑的老实马好套,套马杆一撂到脖子上,它们就知道又该离群压在人的身子底下了,徒挣扎也没啥戏好唱,双方都累,不如乖乖就范。可另有为数不少的马爱与人较劲儿,它们不愿失去自由,哪怕只短暂的五六天。因此,套马杆上的海扑(一般是用牛筋编的绳套)一落到脖子上,它们就拼命拽着套马杆往前蹿。马的脖子肌肉发达,特别是后脖子的劲儿最大,遇见一匹顽强反抗的壮马,特别是个头儿大、无法无天的生个子,那可真让套马人头疼,就是人能及时把屁股挪到马鞍桥后头,十有八九都会被这匹顽劣的马甩到草地上,若再舍不得手里的套马杆,那就得被拖着跑好一段儿。好的情况是马的体力耗尽,终于站住了;懊恼的局面也不少,好不容易收拾漂亮的杆儿断成了两三截儿,马也跑了;偶尔还有人被拖伤、甚至拖残的…… 高明的套马者一旦将海扑甩到马脖子后头,趁被套的马往前冲的刹那,须将套马杆往前一伸一抖,甩出个小套儿,套在马的咽喉下面,同时坐到鞍桥后头,再策马与被套的马形成一个横向角度,让被勒住的马只能横着跑或后退,咽喉被掐住了,又无法往前冲,气为之泄,多厉害的马也惟有俯首贴耳一途。当然,套马者跨下必须是一匹速度极快的好马,发力与出手的时间更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没有多年经验与机灵劲儿,很难学到手。这也是马倌最受当地人尊敬的原因。
1980年代中期前,草原人代步的工具主要是马,男人最关注的是马,聊天时经常侃的也是马。谁有一匹好马,骑在上头威风八面,豪情恨不得把蒙古袍都拱起来。 初到草原的我,对马的认识无知到荒谬,我以为马天生就是代步工具,长大了就会乖乖叫人骑,俯首帖耳让人套车驾辕……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瞧着马群里的马驹子逐渐长大,也见识到牧民如何调教三岁的骟马。他们告诉我,两岁的马个头儿太少,吃不住人骑;四岁的又长得太壮,已经野性难驯;只有三岁马不大不小正合适,蒙古话叫“额母勒科”,汉话俗称生个子。 牧民中的马倌儿最爱驯生个子,他们几乎个个是剽悍的勇士,技艺超群,一眨眼工夫,就能跳到烈马的脊背上,那叫一个一往无前! 后来,知青马倌也开始驯生个子。驯成后,骑在刚驯好的马上,胸脯挺得老高,洋洋得意的神情就差从脸上溢出来了。有的一到我们包儿串营子,就把自己吹呼得神乎其神,仿佛已是土生土长的蒙古人了……眼里瞧着这些,耳朵里灌的也是这些,能不激起我男性的好胜心吗? 从生出要驯一匹生个子的心思后,我开始蠢蠢欲动,睁大眼睛,仔细观察他们是如何驯生个子的,想早一天把本事学到手里。 生个子在驯好之前不归任何人所有,谁有时间与精力都可以驯。驯好了,就在马的颜色前冠上驯马人的名字。比如“着勒特”是枣红色的意思,如果我驯了一匹这种颜色的马,就叫“兴国着勒特”。 驯生个子的季节大有讲究,必须在春夏两季、马换新毛之前。一个原因是冬天刚过,马还没有上膘儿,相对比较虚弱,反抗的劲头儿不大;二是秋季的马膘肥体健,更难驯服,马耗费的体力也大,冬天将近,马恐怕缓不过来,难以过冬。 我准备驯生个子的时正是春天刚过。那天,我到马群,去找我们组的知青马倌老陆。老陆比我大两岁,个子高,嘴不小,少年老成,为人却特别随和,大家都叫他老陆。我跟他说:你给我挑一匹老实的生个子!他一听咧开大嘴乐了:生个子谁都没骑过,谁知道老实不老实!得,我又露怯了! 以后听牧民讲,有经验的驯马能手还真能判断马是否老实:用套马杆的后头去触生个子的后腿儿,立刻尥蹶子往前跑、单腿猛踢、反映速度又快的,证明这家伙厉害,不好制服;一碰仅仅往前一抬腿儿,十有八九属于老实马。 老陆不是经验丰富的马倌,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个道道儿,只能从马群里为我套了匹个头儿小的,颜色棕黄色,蒙语叫霍勒。 套起来不太费劲儿,那马没跑几下站住了,看来确实比较老实。没承想,卸了马套儿,戴笼头时它却犯起了刁,头不停上下左右乱晃悠,笼头怎么也套不上去,直晃得我俩起急冒火。 我跨下的这匹着勒特别提多老实了,一旦在马群套上它,只要在它眼前一扬笼头,它一准儿把嘴主动伸过来,这生个子咋这么葛秋(麻烦)?当然,也不是都跟我这着勒特一样,也有刁蛮的,不但甩头,还不住后退、嘶叫,甚至尥蹶子,可都是个儿大力不亏的主儿,你这小不点穷闹个啥? 也是我们学艺不精。有经验的牧民,往往一把抓住马耳朵,趁马挣扎的工夫,已经极迅速地在马嘴上套上个活套儿,马越蹦跶套儿收得越紧,再折腾的马也只好就范。 有的生个子桀骜不驯,前立后尥,还转大圈。骑在这样的马上人很容易失去重心,训练起来难度颇大。对付这样的马牧民往往不用鞍子。驯的过程有时一条腿已经落地,由于从小与马打交道,从反面一蹬地又从容地蹿上去。更有技艺高超的,为了当众耍飘儿,让一个人抓头,另一个抓马尾,一下儿跨上去,让那俩人立即松手,骑马人在光背儿马上任凭马穷折腾,似乎粘在了马背上。当然,有时也会掉下来,但更多的时候是让马在草原上驰骋,直到马累得趴蛋,对骑士低下难以驯服的头。 这会儿,小不点儿摇头折腾,我俩也只好跟着折腾,一个扑上去抱住马脖子,一个比划着想把笼头戴上。弄了老半天,才把笼头套上。这时,我已浑身冒汗,马也浑身湿漉漉的,竟然还不停哆嗦,不知是吓的,还是小风儿一嗖,冷了。我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喘了口气儿,赶紧卸下着勒特身上的鞍子,给小不点儿备上。鞍子套在它身上显得过大,很不般配。看着套着大坎肩儿的小马,我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不放心,低头把肚带又紧了一遍。这时,我们组的一个牧民过来,主动帮我抓住马,我才敢挑蹬上马。 比较丢人,谁叫我是第一回,又不是在马背上长大呢!牧民驯生个子,马的性子再刁,只要套马杆轻捷地一触地面,人就趁势飞上马背。高手甚至笼头都不要,手一抓马鬃就跳上去,由着烈马的性子折腾,仍能保持平衡……直到马折腾累了,跑不动了,主动放慢速度。这时,他们会用鞭子轻轻抽一下马屁股,生个子没有方向感,屁股挨了鞭子,只知毫无目的地乱跳。驯马人会用手中的鞭子在马眼前晃动,有时在左边,有时在右边,借以校正方向。等生个子懂得配合鞭子的方向了,才用马嚼子与缰绳调整马的速度。 小不点儿很反常,我骑上去后,它不踢、不咬、不跑,居然停在原地不动窝儿。我用脚蹬不住踢它的肚子,它却仍旧纹丝不动。这可怎么好?我一时手足无措。 手里的马笼头做得比较长,我顺手抄起笼头梢儿,使劲往它屁股上抽了一下,这可坏了,它开始尥起了蹶子……幸亏它体型小,劲儿不大,两条后腿只往后尥,没劲儿四下乱扭,我才能摇晃着勉强在马上呆着。一颗心却呆不住了,慌得厉害,险些从胸腔里蹦出来,汗也跟着大把往外冒……正紧张得出汗心跳,它又忽然原地不动了,我拿腿用力夹马肚子,腿夹酸了,它才往前慢挪两步。 折腾间,马群开始走动,它这才跟着马群慢吞吞向前移。但扽缰绳对它不起作用,它一点儿反应全无。我又忘了带马鞭了,只有继续用笼头梢儿吓唬它,可它只知道一惊一乍,根本不听指挥,更不懂按我的意思走。我想往东,它偏要向西,急着去与马群汇合呢! 没多久,我被折腾得够呛,它也精疲力竭。此时,马群已然走远。一看没戏追上自己的亲族,小家伙干脆犯倔,打也好,夹也罢,它四条腿儿竟然像锥子扎进了地里头,再也不肯挪动一步。我没辙了,只好下马牵着它走。刚开始,它把脖子高昂起来挣巴,就是不肯抬腿儿,我死拉活拽,才迈出几小步…… 不容易啊,总算被我拽到包儿附近。我已是心浮气躁,一边嘴里骂娘,一边从牛车里找出马绊子与马縻子,这小子蔫儿坏,不但得绊上,还要把马绊子縻好,要不,可能会带着绊子死追马群,把腿弄坏了都难说,年幼无知嘛! 马绊子大约两尺来长,由几股牛皮拧在一起,有三个叉,别子是牛角做的,能分别绊住马的三条腿儿。熟马知道走不远,也就认命,只在包儿附近吃草。但爱折腾的马,特别是生个子往往不认命,它们会带着绊子,一瘸一拐去找寻马群。马縻子是根铁钎子加一根绳子,让马能绕着半径吃草。我的马縻子结实,中间一段儿是铁链子,这小子想逃纯属做梦! 第二天轮到我做饭,没什么事儿,我备上鞍子,准备继续驯小不点儿。 它还是不怕我,骑上仍旧不肯走,我只能慢慢跟它对付。心疼套马杆,我怕马折腾弄折了,就找来根奥叫勒(套马杆的下半截,比较粗的那端),在马的眼前别它,叫它学着拐弯儿。吃一堑长一智,我不敢再用大力敲它的屁股了,只用半截杆子轻点一下,用腿夹几下马肚子,给点儿刺激,叫它逐渐学会往前走。 又折腾了一上午,我和小个子双双累得贼死,才重新将它縻好。 第三天该我放羊了。刚开始,我只能牵着小不点儿走,它的表现比前两天略好,可以勉强牵着走。趁羊群安静吃草的功夫,我时不时跟它折腾一会儿。一天下来,总算驯得差不离,虽还有点儿别扭,但可以骑着走了。看到自己的训练终于出了成果,我心里美滋滋的:根据牧区的规矩,我训出的小不点儿该叫兴国霍勒,咱也在草原留名了! 第四天我下夜,白天有闲儿,我又接着跟小个子折腾。到了傍晚,它已被驯得基本听话,可我俩都已经“莫喝接”(趴蛋了)。马的个子本来小,这一趴蛋就不能再骑,我只有赶紧去马群,打算把我原先骑的那匹换回来,过几天再接着驯小不点儿。 到了马群才知道,我和老陆闹了个笑话,这原来是匹骒马,即母马。母马是生儿育女的,基本不能骑,最多只在快生的时候,为生产顺利才骑一下。 你说我培训了好几天,累了个贼死,弄出个兴国霍勒骒马做何用场? 白白高兴了一场,连自豪都来不及就知道了真相。有好几天,我和老陆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我俩也只能跟着苦笑。
(一)在牧区,最叫人佩服与惊叹的是某些牧民的识路与辨羊的本领。 草原不同别处,没有高山峻岭,缺乏树木,甚至连丘陵都不够起伏,一望无际的大草滩上难得有标志物。一到天黑,对我们这些知青来说,迷路就成为家常便饭。 那时,学习毛主席语录与最新指示遍布祖国山河角角落落,草原当然不能例外,白天放牧“促生产”,晚上开会“抓革命”,小组学习坚持不怠。 我们去开会的时候,往往天刚擦黑,凑合能辨别方向;散会时已然晚八九点,有时乌云遮月,有时天空一颗星星也瞧不见,漆黑到难见五指,似一口巨大无比的铁锅扣在脑瓜顶。这样的天气在草原稀松平常。我们根本不可能辨别方向,于是经常鬼打墙,骑马走半天,又转回到原地。 别说我们知青,连马和狗都鬼打墙。说是老马识途,在这儿也不灵光。哥儿几个撒开马嚼子,叫马随意走,马竟然转了一圈,又回到开会的地方,似乎“老三篇”还没学够。狗应当认家吧?我们有时开会就牵着狗去,回来时拿绳子拽着狗,让马跟着狗走,结果照样迷路,总不成狗也只顾学习别别的都迷糊了? 跟马不行,牵狗也不成,后来我们就跟着牧民东里布走。 东里布不爱说话,干活儿一般,在队里出名的怕老婆。可他有一大特点,从来不迷路。天别管多黑,风霜雨雪,他都能辨别方向,准确无误回到家中,端起老婆递来的热茶。至于他为什么会认路,是否心里有根老婆的线儿紧牵着,由于他不爱说话,这秘密我们一直没从他嘴里抠出来,只能乖乖跟着他走。他家离我们包儿不远,到他家就差不多了。 (二)牧民噶登那的眼珠子是蓝的,可能是色目人的后裔。蓝眼睛的噶登那本领不一般,竟然能从羊的体型与走路姿势分辨出谁是谁来。牧民大都能从牲畜的外型和毛色辨认它们,可有这种本事的我们队独此一份儿。 放羊就怕掺群。只要看见人家的羊群,往往都紧张,得迅速上马,把自家的羊群轰往别处。但是,若是见到羊倌噶登那,你大可不必紧张,反正他轻易就能分辨出每一只羊,不一会儿就能分成各自不同的两堆儿。那年,场部拖拉机手拿着队里批的条子到各家抓羊,首先去的就是噶登那的羊群。一只一只挑出来后,因为还要去别家,就没把羊装到车上。跟车的是个牧主子弟,他从腰带的蓝绸子上撕下一条,揪断了,分别系在羊毛上做了记号,又放回羊群中。 他们一路往北,等回来时天已全黑,十几米外就看不见人了。我那时也帮着抓羊,抬头望一眼漆黑的天空,心里不由开始发愁:噶登那的羊还怎么分出来啊!若在噶登那家过夜,车上的羊不吃不喝又不处理,分量肯定要减不少…… 跟他喝茶时,他却不急,慢悠悠对我说,喝完茶,我帮你们把羊挑出来!一副心里长竹子的模样。 天黑了,羊自然收拢归圈。到了羊盘边儿,只见一千来只白花花一片。我要打手电进去挑,他说;不用,不用,我看羊走路的姿势就能挑出来!他的本事我白天见识过,可这黑不出溜的夜,能行?逞能吧? 噶登那围着羊群转,轰着羊走动起来,然后用套马杆套住一只,我打开手电一看:绝了,毛儿上真拴着蓝布条儿!四十多分钟,竟然没一只出错儿,抓一只就是一只蓝布条儿。我呢,就在旁边打手电,公羊母羊都分辩不出,更别说有没有蓝布条儿了。 知青放羊,有的拿本书看;有的生活在别处,浮想联翩。噶登那不认字,跟我们不同,他放羊认真,羊吃草时,就牵着马观察一只只羊,从羊的屁股后面看它们怎么走道儿。这就叫工夫不负有心人,使他有了今日的本事。
知青羊倌与牧民羊倌不同,知青放羊没有接羊的规矩。什么叫接羊?除了在牧区呆过一段时间,对这个词儿肯定莫名其妙。所谓接羊,就是在下午两三点钟,家里的老人或半大孩子(一般都不是整劳力)到羊群来,接替羊倌守望一阵羊群,让羊倌回包儿喝腕茶,歇息一会儿,再回来继续放牧。知青图省事儿,更为了表现个个都能吃苦,几乎所有的知青包儿都破了这一规矩。 清晨,太阳还未露脸,羊倌就该出牧;傍晚,太阳在地平线那儿刚把脸藏起来,羊倌就得将羊赶到包儿附近。泡在野外的时间一天起码十个小时,甚至十四五个钟点。不是体力活儿,谈不到累,就是无聊透顶。对急性子和坐不住的更是要命。 我就属于坐不住的。孤零零的我守着一群不会说话的羊,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草滩青涩的气味不再感觉新鲜,牧草上飞过的蝴蝶只觉得颜色黯淡,花间掠过的飞鸟叫得心乱……看多了,淤住了,一切都显得单调无趣。总感觉时间像个拄着拐棍儿的老太婆,步履蹒跚,半天也走不了几步,难熬得紧! 我不时望一眼挂在天上的太阳,心中充满对它的埋怨,你为何死死抓住天空不撒手?烦极了,我只有低头拔几根儿草放在嘴里咀嚼,或是扒拉开地里的草棵子,寻找藏在里面的小虫虫,或是琢磨今日天上的云彩构成了啥图型……我总是长久地发呆与走神儿,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草原还是活在当年的飞机场。 幸运的是有时能碰到别的羊倌儿,俩人坐一块儿侃会儿大山。要不搞到手一本儿可读的书,让光阴不再那么磨磨蹭蹭。可按现在的话讲,那是一个文化的荒漠时代,能找到一本有趣的书太不容易! 但不论发愣或聊天,都得时刻小心,一旦走神儿跑马太远,就会与附近的羊掺群。话说回来,那时都是公家的羊群,没有严格统计,掺了也就掺了,大概其两下一冲,又变为两群。不过那时的人都追求进步,自觉性高,斗争性强,老掺群的话,说明你劳动态度差劲,闹不好会受批评甚至批判,所以还是小心为上。 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了解情况的一定以为肚子闹革命是大问题。大可不必替古人担忧,我们一般早上都吃得肚皮鼓鼓的,尽量多往嘴里塞。牧区菜少肉多,肚子里油水充足,比农区的人禁饿得多。当然,若不嫌麻烦,你还可以带点儿吃的,譬如卷张烙饼或是揣几块奶豆腐。 真正叫人头痛的不是饿,是口渴烧心,一把火从肚脐眼儿一直烧到嗓子眼儿,找不见一滴人可以喝的水。 放牧的那几年,我没当过马倌与牛倌,只放过羊。下面谈谈我当羊倌的春夏秋冬,怎么与渴较劲儿。 (一)春:与山羊羔子争奶 春天,万物复苏,也是羊群大收获的接羔季节。 放羊的第一年春季,在接羔没有结束前,我曾帮牧民放过一阵“撒和”——一群带羔儿母羊。这种羊拖儿带女,孩子叫妈,妈不住回头寻儿,沥沥拉拉,走得很慢,最是好放。有知青甚至把“撒和”形容为动物天堂,放“撒和”被视为美事儿一桩。好事儿还很少轮到我,我当然知足。 可羊羔儿在逐渐长大,小腿儿壮了,跟着母羊走得越来越快,离蒙古包一天比一天远。不久,就没了我进蒙古包儿喝茶的好日子。 那天下午,我忽然感觉口渴得厉害。 包儿里有军用水壶,可不知扔哪儿去了。那年头,军用水壶很难买到,场部的供销社根本没有,我们包儿有两个,都是同学从北京带来的。有时候,我记着照顾自己,会背一壶水出来。虽然军用水壶里的温吞水不好喝,有股子焖坏了的味儿,比热茶难喝得多,可总比干熬强!有时候,我干脆把带水的事儿忘到脑后,一整天只能戳在野地里头,盼着太阳快点儿下山。有时候,不是不想带水,可水壶却跟我捉起了迷藏,比如今天。 渴了,就盼着太阳快落山,也不怕它扎眼睛,不停仰头观望。足足还有两三杆子高,离回包儿起码有两个多小时,怎么熬啊?我真恨不得把太阳当足球,一脚踢到地平线那头!可太阳毕竟不是脚下的足球,盯着看眼还发花,嗓子眼儿像堆着一撮带火的灰烬,忽明忽暗,灼得难受。 正没辙时,看到身边有一只母山羊,岁数不小了,全身基本雪白,只胡子梢儿与蹄子尖儿呈灰色,正起劲儿啃我附近的草棵子,嘴飞快蠕动,身边有只和它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山羊,围着它咩咩乱叫,跟娘撒娇呢!灵机一动,我想到了用羊奶解渴。 已经练习过数次套马,技术不算太好,套羊却绰绰有余。我站起身,直了直腰,抖搂起套马杆,没两下儿就套住了母山羊。 一个爷们儿,总不能像羊似的趴羊肚子底下嘬奶吧?我把套马杆卸了,将山羊按翻在地,四蹄儿朝上,打量着母山羊的乳房:粉红色的乳房鼓胀着,一看就知道奶水充足。已经是下午,羔子上午喝足了奶,只顾围着娘玩耍,下午的奶还没来得及吃呢! 我拿手一挤,奶水立刻滋出来,喷了我满脸,一滴没进嘴,只闻到一股子奶腥味儿。我只好把脸凑近,将嘴尽量贴近山羊的乳房,用手轻轻地挤,这才把羊奶挤进嘴里。喝了一会儿,估计有一小碗儿,并不解渴,奶腥味满嘴乱窜。 这就是我与山羊羔子争奶的经历。由于是春天接羔的季节,我一直记得真切。 (二) 夏:吃狼毒草中毒 放羊百无聊赖,有时真不知道干什么好。 知青管书叫精神食粮,但那是一个精神食粮特别匮乏的年代,《青春之歌》、《林海雪原》之类都成了禁书,更别提那些外国书了。我们队有书的人不多,没带到草原几本。临队有的包儿书不少,听说是沾了有亲戚在锡盟废品站工作的光。我们队不时有人去借几本回来,好多人抢着看,轮不到我这初中的小豆包儿。落到我手里的,都是发行的革命样板戏之类。实在无聊时,随便翻着看过,可唱词都差不多刻脑子里了,哪能天天翻! 有一本书叫《看云识天气》,曾在我们队广为流传,说的是天上有什么云,会有什么天气,还配有各种形状云彩的照片。比如:早看东南,晚看西北;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天上有了扫帚云,不出三天大雨淋……挺有意思的书,到头来被大伙儿翻烂了,横着成了一条条的。 放羊没事儿干,又没什么书读,有的也看不下去,闲得实在无聊,我几乎也变成了羊,靠嚼地上的草解闷儿。 有种草名叫狼毒,叶子没啥特征,根儿却长得与胡萝卜近似,颜色浅黄,个头儿比胡萝卜小,微甜。并不是随手可取,狼毒根儿扎得深,往地底下扎一猛子,至少10至20公分,愣往上拔,最多出来一半儿,另一半犯倔,照旧躺那儿死拽住土地爷的脚。 狼毒晒干了是味中药,有来收购的,牧场盲流有操此做副业的。挖狼毒卖钱,我尽管觉悟不高,这样的想法儿却一丝没有。可坐在地上手痒,会忍不住拔几棵草出来,瞧着竟有像小萝卜的,自然有了吃的欲望。 夏天的太阳毒,羊走多了出汗,懒得多动,常趴在有风的地方倒嚼。羊若走得勤,人得骑马去追,也算一档子事儿。这可好,唯有望着羊群发呆了,便只有学它们嚼草。 闲着也是闲着,为让狼毒全须全影儿进入嘴里,我还真动了脑筋,放羊时揣一把赶锥,没事干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挖,扒了皮,把芯儿塞嘴里……过一会儿,再挖几根儿。并不觉得好吃,只为磨牙解闷儿,消磨光阴。我从小爱吃甜食,微甜的感觉仿佛勾起我对儿时的回忆,嚼在嘴里,甜在心头,会暂时忘记干渴…… 那天,羊又趴下倒嚼,我当然又是寻草吃草。优哉游哉,挖几根儿狼毒往嘴里塞,从早上到下午,我没算计过到底吃了多少……大约下午四五点,我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然后肚子里开始搅着疼,仿佛肚子是酸奶缸,一根粗粗的棍子不住在里头搅和。我知道要坏事儿,肯定狼毒吃多了。医学知识多少懂点儿,我赶紧抠嗓子眼儿,想把进了肚子的狼毒吐出来。可那些狼毒是陆陆续续吃下去的,大半儿都消化了,哪能吐得净! 头晕、肚子疼,虚汗往外直冒,马都上不去了,我只能一步三晃,往家的方向蹭。幸亏羊心疼我,相同的路走得多了,太阳也快落山,就成群往回家的方向移动,不用我轰,也不用我赶。 天旋地转,翻江倒海,但我好歹算回到包儿里,进去就躺倒…… 总算吃得不是大毒的草,养了一天,好了。从此,我再也不敢吃狼毒。 (三)秋:勇吞含虫水 秋天,是羊上膘的季节,草也长得特别茂盛。经过春夏两季的调养,羊身上的肉长瓷实了,膘儿变厚了,这下来了精神,腿脚儿变得格外利落,再不像夏天那样趴在地上倒嚼,羊倌如果不有意识拦截,它们能撒开了花,边跑边吃,像一阵风,眨几眼的功夫,一蹦子已蹿过几道坡,跑到山梁后面踪影全无…… 这时节,就不能枯坐或站立发呆,得经常骑马去拦截羊群,不时还要抽几鞭子、喊几嗓子。动弹得多了,人自然发燥,口也更容易干,要水的欲望尤其强烈。 那天,军用水壶让别人拿走了,我又没带水,多喊了几嗓子,正午的太阳格外耀眼,烤得人热烘烘。有一阵,我甚至把上衣脱了,光着膀子,却还是感觉越来越渴。渴得我又开始瞎琢磨:草长得壮,含水量应当多吧?我挖出地里的草根儿抖抖土,在嘴里嚼了一阵,味道古怪,好歹顶了会儿。 下午两三点,太阳的热度丝毫没有减低,阳光打在薄薄的汗衫上,仿佛有无数烤热的针在扎我,汗忽地冒出来,一阵秋风扫过,汗又干了。水分蒸发得快,更觉口干舌燥。但身边只有不会说话的羊,没有人讲望梅止渴的典故,你盼着太阳落山,它却瞪着你满脸讥讽。于是愈加焦躁,恨不得就地掘井。 正急得转磨,忽然看到远处有亮光闪烁。心激动得急速跳动:有水!只有水才能在阳光下像一面小镜子闪闪发亮,我策马飞奔了过去。 确实是一汪水!我赶紧下马,趴下来,就差顶礼膜拜。头距离水近了,却猛地刹车,我发现里面浮着许多小虫虫,有两公分长带翅膀的,有带小尾巴的,有模样像蜈蚣带着多条腿儿的,还有小线儿虫……望着近在咫尺的水洼,脑瓜儿里开始不停打架:喝还是不喝,这是个问题。思想斗争异常激烈,胜过了斗私批修开大会。我确实太想喝了,可又觉得没法儿喝。斗争了足足两分钟,我终于想通了,虫子也是肉,进到肚子里也没什么!下定了决心,我猛地将嘴整个扎进水洼,咬紧牙关,往里一点点儿嘬水。咬牙是企图多少挡住一些虫子,防止它们钻进嗓子眼儿。吸过一阵,多少解了点儿渴,我赶紧站起来,坚决不再瞧水洼一眼,忍住涌到喉咙口的呃逆,立刻骑马走人。真恨不得立马跑到天涯海角,离这脏水洼越远越好! 啥叫头埋沙子里的鸵鸟?勇吞含满小虫的水,眼不看为干净。 (四) 冬:雪地点苇子 冬季,露天温度常达零下二三十度,甚至四十。皮得勒、皮裤穿戴齐了,帽子也捂得严实,全套儿设备上来,身上多添了几十斤分量,如同背着一袋儿面粉,上下马顿觉十分吃力。男生力气大,比较灵活,运动细胞不怎么发达的女生罪就受大了。 一天傍晚,收羊时节,一群羊打我们包儿经过,羊倌儿是女生小兰。太阳刚落,天有一会儿才黑呢。我冲她亲热地打声招呼,邀请她到包儿里坐坐,喝口茶再走。她却在马上一边摇头一边说:不行,下去可能就上不来了,告你吧,我一整天就没下马! 真够可怜的,一天都在马上,也幸亏是匹特别规矩的老马。 当然,我不至于下马就上不去,可也感觉上马确实挺吃力。多亏有套马杆辅助,起到撑杆的作用,让上马人省却了不少力气,否则,冬天上马对不少知青都是道难解得题。 穿戴齐全,在雪地上走跟负重差不离,但要呆着不动,又冷得受不住。 有一天,轮到我放羊,我在地上不停活动,腿觉得越来越沉。地上全是厚厚的积雪,白茫茫无边无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扎得人的两眼隐隐作痛,心里不免烦躁。 忽然,我发现有一面坡长着一小片儿苇子。不应该呀,苇子都长在泡子或水塘边儿,山坡上怎么长苇子呢? 闲得无聊,我突发奇想,想试试在雪地里苇子能否点着。 巧了,头天轮到我做饭,火柴忘了放包儿里,就在怀里揣着。怎么会一直揣在得勒里呢? 原来,这个冬天我睡觉就没脱过皮得勒。把皮裤退下来,有时解腰带有时忘了解,上头再压上皮被或达哈(山羊皮短袄)就地躺倒,帽子都不摘。寒流来时,我甚至把帽子带儿系紧。这么睡当然不舒服,但进出被窝儿都像过鬼门关,钻被窝儿太凉,早晚进去出来,靠嘴和脖子那儿都变得硬邦邦的,冻成一片冰碴儿,不咬牙跺脚进不去更出不来,太冷! 既然没脱得勒,火柴当然在怀里揣着。我撅了一把苇子,擦着了火柴,只听“呲”的一响,手里的苇子全着了,很快烧疼了我的手,我赶紧撒手,这一下坏了,把身边的苇子全点着了。火势越来越大,熊熊的火焰把我的脸烤热烤红,就差将我点着。我赶紧拿手里的套马杆胡噜,妄想扑灭窜到身边的火焰,谁料已是扑不灭的火焰,一小片儿逐渐扩展为一大片…… 雪白的原野滚动着红色的火龙与黑烟,远处的人当然瞧得真切。很快,附近的人都来了,拿着家伙事儿帮我打火。幸亏地上有厚厚的积雪,也幸亏只是一小片苇子地,火很快就被扑灭。火龙确也够厉害,延绵了两亩多地,好在没有任何伤亡。 事后,我当然得在小组会上做检查。从此,我再也不敢玩儿火。
1980年代前,草原上基本还是游牧。兵团没来前,交通与商品经济极不发达,内地的细盐和酱油都运不到牧区,更别提蔬菜了。 为让牲畜吃到好草,家搬得得勤,不定居当然就没办法种菜了。习惯使然,蒙古族以肉食与喝奶茶为主,以小米及全面(含麸子的面)为辅,只在春夏之交在肉里放点儿野葱或野韭菜,晚上吃顿包子。野葱吃多了上火,野韭菜要到很远的地方去采,这两样最多就是解解馋。 插队知青和牧民同样放牧,逐渐习惯了与牧民基本相同的生活方式。但从小吃惯了五谷杂粮和多种肉类,不免对过去的生活间或心向往之,于是什么新鲜的都想吞进肚里尝尝:雨天过后去采蘑菇,除了狐狸肉太腥不能吃,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只要草原上见着,又能逮着,几乎什么都敢吃,其中当然也包括旱獭子肉。 旱獭子属于冬眠哺乳动物,啮齿目、松鼠科,食草类,是松鼠科中体型最大的一种。据说我国目前有4种旱獭,蒙古旱獭子就是其中一种。 蒙古旱獭子是中型旱獭,大个儿的体重可达十斤以上,小的也有六、七斤重,身长约四、五十厘米,尾巴也有十厘米左右。旱獭子长着个长三角型脑袋,头小而尖,没有脖子,身体胖墩墩,毛短密柔软,头顶为黑色,嘴周围和下颌是橙黄色,背部呈褐色,腹部草黄色,毛色渐变,背腹毛色没有明显的分界线,眼神极为单纯,一副天真可爱的憨相。 为什么叫旱獭子呢?因为它基本不喝水,喜吃雨后草与露水草,只在春天的干旱季节,渴极了的时候,可能去有水的地方饮些水。它属于一胎多生动物,一年繁殖一至二胎,春天开始繁殖,从受精到繁殖,时间只需一个月到四十天,一下子能产仔六七个,甚至多达十二个。 秋天骑马经过草滩,有时能看见母旱獭子领着自己的小崽子,排成一长溜儿,像带着一个班的士兵在操练。 为保护野生动物,1980年代末期立法,水獭有幸进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名录,旱獭子却没有进入,这就意味着直到二十世纪结束,旱獭子都可以随便捕杀。 但在我们的近邻蒙古国,它却属于被保护动物,只在秋天有计划地打打,而且是专挑公的捕杀,母的、小的予以放生。 他们那里捕杀的方法也有意思,是做一些大小不同的球儿,球儿外头缠绕羊毛,里头是塑料还是金属就不清楚了,用这些大小迥异的毛球儿放在旱獭子出没的洞口。旱獭子若整日龟缩在洞内岂不饿死?它们每天出来觅食时,就必得把这些球球拱开才能出来。到底没有人的智慧,这番出来却是有去无回了。球球是滚动的,把洞口又堵住了。旱獭子的毛最怕长时间暴晒,时间一长,毛皮就不值钱了,所以,得抓紧时间抓。 好在都是开车来的,旱獭子又胖又笨,跑的速度快不了,只要离开它们赖以存身的洞,人的手里有个家伙就能抓住。于是,专挑大个儿和老的抓了,将羊毛球儿收了,让那些母的、小的得以钻回洞内。 旱獭子在内蒙古生存比在蒙古国艰难,这里不兴照顾妇女儿童,对它们一律格杀勿论,方法也与蒙古不同。是用若干股铁丝拧成活套儿,套儿的一头儿有个木头橛子,另一头儿是活的。在旱獭子的洞口把木橛子砸进地里,活套儿弄得比洞口略小,横搭在上面,拿草遮挡住,就等着旱獭子入瓮。旱獭子洞口的大小与他们的体形差不多,而他们的头小,一钻出来,身子自然就被比洞口略小的铁丝套儿套牢。由于是活套儿,越挣巴勒得越紧。傻东西又不知道及时后退,就在那儿苦苦挣扎,直到坐以待毙或奄奄一息。当然,也有个别运气好的,劲儿大,铁丝被拧折了,或橛子打得不深,被拔了起来,便能捡条命,仓皇逃入洞内。 旱獭子浑身是宝,所以活该倒霉。秋天的旱獭子皮毛光泽鲜亮,能卖钱做珍贵的皮草,一张皮子可卖八到十块钱。场部的盲流别的不干,光打一秋天旱獭子,就能卖两千多块,这在那时可是笔巨款。就连它的油也用途多多。旱獭子脂肪层厚,从它的肉里能提炼出很多油脂。尤其是秋天的旱獭子,一只通常能出一斤油,最大的甚至能出三斤。獭子油能治烫伤,新烫的伤口若抹上獭子油可以不起水疱。旱獭子油还有一个与獾子油相同的功效,把它的油打在牛皮上能使皮质变软。特别是那些沾了水的马嚼子、马笼头等,干了立马儿变硬,若抹上旱獭子油来回揉搓,很快就被吸收,变得格外柔软并有韧性。打羊油就不行,牛皮吸收不了,都浮在表面,皮子还是照样发硬变干。 在牧区的那些年,我当然不能跟盲流一样,秋天靠打旱獭子捞钱。但我偶尔也打一两只,主要是解馋,为吃一口新鲜肉。旱獭子的腋下有两个汗腺,味儿相当臊。可只要去掉臊腺,獭子肉就没有难闻的味道了,与兔子肉差不离,跟什么炖就是什么味儿。由于肉的含油量高,单吃的话可以把汤焅干,和油炸过一样,吃起来有嚼头儿,味道不错。 我这人好奇,闲来无事曾到獭子洞旁去观察。旱獭子见了人,马上立起来,做戒备状,见人走近了,哧溜一下钻进洞内。它们的叫声类似乌鸦,可声音没有那么大。我曾见过有人用枪打旱獭子,没有打死就钻进洞里去了。后来,却被别的旱獭子从洞里拱出来,已经死了。 他们往外拱东西也特别,倒退着,用两条后腿儿往外拱。我发现旱獭子爱干净,它们往往到洞外拉屎,如果拉在了洞里,就把粪便从洞里推出来。它们的粪便跟羊粪蛋儿近似,也是圆的,但略大。 我曾拿着一把铁锹去挖旱獭子洞,挖了好大一个坑,里面曲里拐弯,如同迷宫,叫我不由想起了《西游记》里的无底洞。我那次是无功而返,什么也没捞着。别看旱獭子眼神特单纯,为了生存,也还得有些狡猾。 但旱獭子再狡猾,也比不上人的聪明,眼见着旱獭子在草原上越来越少。 二十一世纪初,我们那里的旱獭子总算被定为二级保护动物,不再能随便打了。为保护森林,国家一直设有森林警察,从那时起,在草原也设立了草原警察,简称“草警”。自从有了“草警”,开始严格管理。但偌大的草原,“草警”毕竟管不过来。为利益驱动,还是常有外地人偷着来打,旱獭子还是在一天天减少中。 一想起旱獭子,眼前就出现那一对对单纯、可爱的眼睛。而单纯、可爱阻止不了人的贪欲,就像美丽的大自然阻止不了被人过度利用一样。
知青建包儿后,便开始独立放羊与下夜了。由于没有完整的棚圈,狼来袭击羊群是家常便饭,天天夜里都得认真下夜,更离不开狗的协助,而我们却没有狗。 此时,同一浩特的牧民古次楞来我们包儿串营子,给我们抱来几只小狗崽子,还说他家的老狗今后就归我们了。所有权变更,老狗却对此懵懂不知。不过我们早就不停喂这条老狗好吃的,它也经常趴在我们包儿外打瞌睡,似乎对我们已经心有所属。当然,今后我们要进一步拉拢它,让它更加离不开我们。 老狗名叫勒布,汉语是“一定”的意思,名副其实,来了就一定能帮我们看羊下夜。可狗崽子太小,刚刚离开母乳会吃东西,还不懂事,只是毛茸茸的几只可爱宝贝,干活儿根本指望不上。足足有大半年,我们的羊就靠勒布独立支撑,帮助下夜。 勒布的年龄估计已经超过了十岁,模样很不精神,浑身的毛参差不齐,颜色灰暗,鼻头儿还总是湿漉漉的。但他相当尽职,夜里只要听见一点动静,就会大叫不止,提醒主人狼来了。听见它的叫声,我们会赶紧出包儿,仰着脖子鬼哭狼嚎一阵,把溜到跟前的狼贼吓走。 毕竟是老了,勒布的精力在一天天衰颓,白天总是蔫蔫的,特别不爱动弹,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丧失了好奇。它总是靠着蒙古包儿,下巴趴在两个前爪上,双眼紧闭。好狗护家心切,对来客理当异常警觉。而勒布甚至对人也不感兴趣,它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也相当了解人的习性:人再怎么贪婪,都不会蹿进羊群,毫无节制地生吞活剥能到手的每一只羊。 短打扮的知青如果来串营子,远远听到下马的响动,它会把一只眼睛睁开,另一只眼睛仍旧闭着,用睁开的那只扫一眼,立刻又闭上,连一声都懒得叫唤。那意思分明是:“都是你们的同类,跟我也没关系,还是省省力气吧!”穿长袍的牧民来了,它还是趴在老地方,只象征性地叫几声,连头都懒得多抬几下,更别说站起来了。如果牧民带着狗来,那它就不得不站起来了,抖擞起老精气神儿,摆一副威武的样子,叫唤几声。意思是:“你这条外来狗不能侵占我的地盘,否则有你好瞧的!”甭说,勒布挺起胸膛,也确实是条雄壮的狗,个头儿高,胸脯也宽。可它不过是对入侵者作作秀,表示一下威胁而已,很快又趴下来,继续闭目养它的神去了。它心里特别有底儿:这是它的势力范围,别的狗不能抢占。 三四条小狗逐渐长大,见着吃食便一拥而上,争抢得格外厉害。勒布可能是为发扬长者的风度吧,不愿也懒得跟它们抢食。等那几条狗吃剩下了,它才懒洋洋走到食盆儿跟前。这就苦了它了,总吃不饱。 勒布自有解决饥饿的法子。 大夏天,艳阳高照,气温一下子蹿升得老高。那些小狗吃饱喝足后,就到包儿的背阴面靠着,四条腿儿一伸,露出肚皮,悠哉美哉地睡起了大觉。总趴着的勒布这时却晃晃荡荡站起来,伸个懒腰,慢吞吞向南边的小山坡走去。 顶着骄阳,它来到獭子洞跟前继续“睡觉”。 獭子不能一天到晚总在暗无天日的洞里呆着,要出来觅食,吸几口新鲜的空气,甚至在太阳下嬉戏。探头一看,洞外趴着一条老狗,警惕性自然提高了,随时准备逃回洞内。勒布呢,睁一眼闭一眼,用那一只眼睛看了一眼又闭上了,它一动不动。 瞧见老狗总趴着“睡觉”,獭子自然放松警惕,试探性地叫唤两声。狗仍旧不动。獭子放心了,终于跳出洞来,走到两个獭子洞之间……这时,勒布突然蹿起来,比弓上发出的箭还快,射向那只獭子…… 獭子到嘴了,它却不忙着吃,而是叼着战利品回转包儿前。那些小崽子跑过来了,显然做着分一杯羹的好梦。老东西不干了,立刻把牙呲了出来,告戒那些小东西:我可不是睡猫,是你们的爷爷!在抖擞起威风的老狗面前,小狗们只有夹着尾巴,退避三舍。 然而,只要我们发现了他嘴里的獭子,一伸手做拿的姿势,它立刻乖乖把嘴松开。在主人面前它不护食,更不呲牙。当然,我们这些做主人的也不能太没心肝儿,知道它一直吃不饱,就从獭子上剔下几片儿好肉,把剩下的扔给它吃。 只要一到夏天,我们包儿就沾足了勒布的光。男生都是大肚汉,又不懂得计划经济,牧区在秋末大批宰羊,我们冬天就敞开肚皮吃,甚至一天造一只羊,到来年夏季,存的肉也就吃得差不多了,放在哈木车里剩的,天天经风雨见太阳,基本都发了臭,只能捏着鼻子吃。自从有了这条老狗,我们包儿经常有新鲜的獭子肉吃。勒布虽然不是天天都有收获,但起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能抓回獭子。 它也挺不容易,有时在大太阳底下暴晒,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渴得只好回来找水喝。解了渴,又继续它的守洞待獭子行动。出大汗费尽力,好肉却填进我们这些谗鬼的肚内。当然,还有怜惜它的一点儿心思,更有懒得全剥皮的缘故,它才有剩下的獭子肉吃。 勒布仁义,从它嘴里夺食的人显得有些贪了。为此,我们还讨论过狗与狼的区别。狗对主人忠心耿耿,只要主人要,它就倾其所有。而狼的本性则是贪婪,你想从它嘴里夺食,门儿都没有!譬如一只狼咬着一只羊,你要手里没家伙,想把羊从它嘴里抢过来,那它会冲你呲牙,做出要攻击人的姿势。当然,除了疯狼,还没听说过真攻击人的。 一天晚上,轮到知青木头下夜,一听见勒布狂叫,他赶紧跑了出去。只见一个发黄的东西按着一个白的:定是狼来攻击羊群了!他发狂似的大叫起来。听到他声嘶力竭、有些疯狂的喊声,我们几个抄起家伙都蹿了出去,有拿棍子的,有拿马鞭的,甚至有忙乱中抄起粪铲的。狼听到木头的喊声却不逃跑,而是把那只羊拉到哈木车底下,对手无寸铁的木头呲牙……直到看到哥儿几个都出来了,它才舍弃猎物逃窜。跑出一箭之地,这家伙仿佛还在恋恋不舍,又停了一秒,回头看一眼被它咬倒的羊,这才刺溜一下往远处逃遁。 说起我们包儿的老狗,怎么又提起狼来了?在牧区,狗和狼本来就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它们是一对天敌。狗是牧人的好助手,狼是牧人的敌人。 勒布毕竟年事已高,后来老死了。但我常常会想起这条仁义的老狗,甚至在梦里屡次看见它:毛茸茸的头懒懒地趴在两个前爪上,睁一眼闭一眼,眼神独特,透着见多识光的睿智……
现在的孩子生得金贵,尤其城里人,胎教不但重要,产前歇、产后歇更属天经地义,前前后后歇个半年一年都正常,甚至还设母婴病房,给爸爸歇产假…… 我第一次瞧见生孩子却是在野外,天空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 1968年至1969年冬,我已经到牧区插队整一个年头儿,全队又一次准备迁徙。一到雪盖住了草场的季节,靠天吃饭的游牧人搬家就特别勤。草不长了,牲畜又一天天衰弱,当地上的草被啃得差不多时,就必须到别处走牧。当时,我们队索米亚家劳动力吃紧,搬家时缺个赶羊的羊倌儿,队里遂抽我去他家帮几天忙。 他家只有三口人,除了老婆还有一个50岁出头的姐姐。他老婆包万怀了几次孕,看过不少蒙古大夫,吃过许多草药,一直没能治好,却坐下了习惯性流产的毛病。两人都已30多岁,膝下还没有一男半女。 1968年初春,“6 . 26”的大夫下放到东乌旗,我们牧场也下来过几位,骑马到蒙古包为牧民瞧病。其中有位女大夫,估计原先是妇产科的,下放后一直当万金油使用。这回见到不能生育的包万,总算专业对了口,给瞧得特别认真,一连4、5个月不停往她家跑,为她开方子、送药不缀。这期间,她不但怀孕,还终于保住了胎。到我们搬家时,女大夫早已离开,包万的肚子挺得老大,眼看要生了。 正是由于这一原因,索米亚才向队里请求支援,希望有个男劳力能帮忙轰羊、搭包儿、铲盘子(铲除营盘上的雪和草,好把蒙古包搭起来),在百乱中搭把手儿。 索米亚的姐姐一辈子没出嫁,跟着弟弟过。她可不是一般女流,曾是牧场为数稀少的女马倌儿之一。男人当马倌儿都是牧民中的佼佼者,何况在牧区地位低下的妇女!虽然出了名的能干,可她的模样实在不敢恭维,有几分像童话中骑着扫帚的老妖婆。甭看她长得面貌挺凶,人性倒是极好,待人大方、善良、热情、心直口快。 我和她关系不错,管她叫额格其(姐姐)。有一次,我俩聊天,说高兴了,她曾有点儿得意地向我吹:你说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那时正主动夹着尾巴向贫下中牧学习,心里虽然觉得这牛吹大了,譬如你知道北京吗?见过天安门吗?可我不愿伤她的自尊心,只是抿着嘴儿笑。蒙古人一般都比较实在,她比一般牧民妇女也确实见多识广,否则不会这么自负。 搬家的头一晚,我就住到了索米亚家。那天天气还可以,天空瞧得见几粒星星。与额格其吹了一阵牛,大家都睡下了。第二天,天还没大亮,都爬了起来,一起拆包儿,将东西往牛车上装,就连大肚子的包万也没闲着。距离新营盘有60华里呢,非抓紧时间不可。 上马的时刻,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竟然所有的星星都藏了起来,今天的天气看来不善! 刚开始,是挺着大肚子的包万牵着头牛往前走,我赶着羊群跟在后头。走了大约五里,我发现牵牛的变成了额格其,包万坐进哈母车里去了(带棚子和毡垫坐人的车)。 时间快正午时,走了还不到一半儿路程。牧民有个习惯,中途要接替羊倌儿喝茶,让他们填填空肚子。索米亚按时到羊群来接替我。我赶马来到车队前,刚喝了几口额格其递给我的温热茶水,嚼下几小块奶豆腐,还没塌实地喘口气儿呢,便听见坐在哈母车里的包万发出轻微、压抑的哼叫声。 额格其的神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把手里的东西麻利地放进身边的牛车里,迅速牵起头牛的缰绳,把一长串牛车牵离车道。所谓车道,是牛车行走轧出的三尺宽左右的车撤印记,并不是正规的道路。她把牛车在原地转了一圈,围成一个圆形,然后把牛都卸下来,栓在车辕上。 我好生奇怪,这是干吗啊?脚下却不由跟着她走。这时她发话了;快,帮着我把那辆牛车上挡羊的哈那卸下来!她的声音急促、威严、不容质疑,甚至带着某种期待。 那时,羊还没有实行圈养,晚上卧于蒙古包外,在它们的外侧拉开几扇能拉伸的木制叫哈那的东西,上面铺几块破毡子,宽度充其量也就能遮住一面儿,多少挡一挡风雪,仅仅象征性地对狼构成一点儿威慑,所以离不开人下夜。 我帮着把哈那卸了下来,按她的指点,把朝着哈母车的方向挡住了。此时,天已刮起三、四级的风,是牧区常有的风力,可也不算小,天空飘起零落的雪花…… 羊群离车队不远,索米亚发现情况有异,立马儿把羊往牛车边圈,来到附近后他问姐姐:怎么啦?额格其回答:你老婆要生了!听了这话,索米亚满脸紧张、兴奋地把头转向我:我们家那口子要生了,我得去找扎那额木琴(医生)!当时连部有位年轻的男助产士,名字叫扎那,牧民都管他叫扎那医生。索米亚嘴里嘀咕着“扎那额木琴白那”(扎那医生在哪里啊),顾不上多说什么,策马远去了。 只剩下了额格其与我,她的神情相当镇定,我则手足无措。她指挥我和她一起来到一辆车旁,上面用荆条编着个囤子,是放零碎儿、破烂儿的车,中间压着几层没用过的毡子,最底层是羊皮。她叫我帮着拉出毡子,她从底下拽出了好几张羊皮,然后把两张递进了挡着毡帘儿的哈母车里,又把一张放在了那辆车底下。 哈母车最多一米五长,包万的脚已经伸在了外面,上头穿着毡靴,却露着两条白花花的腿。帘子半挡不挡,天空飘着雪花,我看得似清似不清,只听到包万呦呦的叫声,看到车底下的羊皮上慢慢有了红的血、黄的羊水……额格其的头时而伸进车里,两个女人用蒙语在交流,我听不懂。估计就是用汉语,我也未必能弄明白。 那年我刚满18岁,生理卫生知识肯定没学过这些。木立在当场,我满心好奇,心咚咚跳得很猛…… 忽然,我听到了哭声,孩子出生了!这句话我懂:是个男孩儿!额格其又在唤我,说装陶那(蒙古包的顶子)的车里有半壶水,让我赶紧拿过来。她把手洗干净了,用手将孩子的脐带拉断,剩下大约20公分的长度,她盘在了小孩儿的肚皮上,用羊毛把孩子的脸擦了擦,将孩子包裹在羊皮里,递给了我。孩子在我手里哇哇哭,望着那不怎么干净的小脸蛋儿,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手竟然在发抖。 幸亏额格其麻利地将一张羊皮塞在包万的裤裆里后,把孩子马上接了过去,不久又递到了他母亲手里。 我松了一口气,一边帮额格其收拾东西,一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用剪子剪断脐带啊?她回答,用手拉断,脐带就变细收紧了,好收口儿。 额格其果真见多识广,我算服气了! 羊群已经四散,我得赶紧骑马去轰羊了。快到目的地时,索米亚领着扎那医生来了,其实已经不需要他。我心里不由替他们一家人感到万幸,终于有了下一代,也幸亏顺产,如果难产,就是扎那来了,估计也是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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