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张湾】之二:夏
作者: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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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张湾】之二: 夏 一、 夏来了。伴着夏天闯入我的生活的,还有李明明。其实,我和李明明打小就熟。她爸和我爸在同一组,(当时部底下不叫局,叫组,我爸是组长,我在学校也是组长,觉得和爸爸官一样大);她和我同岁,住同一楼,一同上幼儿园,上小学时,学校卡着九月一日前满七周岁的才收,结果她比我早上了一年,和我姐姐成了同学。那时低年级只上半天课,下午在家做作业,她常到我家来和姐姐一起做,和我妈混得很熟。不知为何我妈特喜欢她,总夸她:“明明真懂事,明明真听话,明明真能干……将来谁娶了她,肯定幸福一辈子!”说完瞅瞅我,瞧那架式,恨不得要给我们定个娃娃亲。 老实说,李明明的确很聪明很能干,我觉得老天爷派她到世上就是让她来当官的:在幼儿园就是孩子头,上学后,由组长至班长,由小队、中队至大队长,文革后又当了红小兵团长;下干校进了红卫连,又成了连指导员,真是人走到哪官当到哪。有意思的是,她卸任的官,往往是我继任,好像我生来就是她的接班人;每当我接了她的班,她总要向我妈报喜:“伯母,庄生又接我班了!”妈妈会高兴地说:“你要多帮他,他的进步都靠你呀!”我烦得不行,对她说:“你最好去当国家主席,接这班我才比较爽!”李明明为啥总能当官?我归纳了三条:第一条,她长得漂亮,漂亮的女孩儿人见人爱,得票率高;第二条,她听话,老师说东她绝不往西,服从命令听指挥,老师当然喜欢用她;第三条,做事有恒心有毅力且考虑周密,不但总能做成,还不出错。人不出错很可怕,我就有点怕她。而她似乎特别喜欢管我,放学排队回家,从学校到十八号西门要经过一片庄稼地,走马路绕远,穿庄稼地近,男孩子走到这都钻庄稼地。别的男孩子她不管,只要我想钻,她便会大喝一声:“庄生,不许脱队!”中午在食堂吃饭,我母亲托她看着我,因为我老剩饭,她便总坐在我旁边逼我把饭吃干净。论年龄,她只大我几个月,可她教育我的口吻,好像她是我妈,弄得男孩子都笑话我,“庄生,你什么时候有了后妈?”我也觉得挺没面子,可没辙。下干校第一年不去张湾,也为躲开李明明。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最终还是要去张湾,还是要受李明明管。 所以,当黄毛说到李明明是她的入团联系人,我马上理解了她的苦衷:李明明一贯很“革命”,一贯认为玩鸟捉禽是八旗子弟的腐朽生活,革命接班人是断断不能做的。当年我捉到一只黄雀,很好看,想养,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通,逼我把小鸟放掉。养鸟尚且不行,何况养狗?如果黄毛收养了汪秀云的狗,她入团的事肯定吹了。 我和李明明恰好相反,我从小喜爱一切有生命的活物。小时候十八号满院青松翠柏,芳草碧绿。草丛中,树枝上,蝴蝶、蜻蜓、知了、天牛、壁虎、蚯蚓、蜗牛、蛐蛐、螳螂……我全养过;上房顶掏家雀儿、下夹子捉红靛颏,抓只小野猫拿回家喂,全是拿手好戏。而养只狗,是我最大的梦想。《儿童文学》有篇故事叫《苦牛》,里面讲一个穷孩子养了一只狗,很忠诚,很勇敢;一个地主儿子看上这只狗,强夺豪取,最后穷孩子死了,狗也死了。看完我直流泪,心里说,我要是有这样一只狗,该多好! 就这样,在那个初夏,在庄稼地中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我答应了黄毛,替她收留那只狗。“不过咱得说清楚,要是只赖皮狗我可不要”,我对她说。“当然不是!你看了一定会喜欢的,可漂亮呢!” 黄毛笑了,一笑又显出右腮上那个浅浅的酒窝。
周六吃完晚饭,同学们各自回父母所在的连队。我和黄毛、庄重一起去汪秀云家。一进院门,便看见一只彪悍的狗,卧在屋门口,目光警惕看着我们。这狗果然与众不同,它不像一般农家院里的土狗,不管谁来都汪汪大叫,它只是盯着我们,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像是在向主人报告有情况。汪秀云从屋里跑出来,拉着黄毛的手高兴地说:“你们可来了,派出所刚才又来催呢!”说完对狗喊了声:“虎子,这就是你的新主人啦!”真巧,《苦牛》里面的那只狗就叫虎子! 虎子像是听懂了汪秀云的话,噌地站了起来,走到黄毛跟前,用头蹭蹭黄毛的腿。果真是条好狗!在新安集,同桌武立征教过我相狗经:“一看耳朵二看腰,三看尾巴彪不彪”。看耳朵,是看竖着还是趴着,耳朵竖得直直的,便能耳听八方,若搭拉着,就是劣种;看腰,是看腰垮不垮,腰挺着跑得快,有劲,若是松松垮垮,跑起来就没速度;看尾巴最要紧,若尾巴大且挺直,肯定是好种,若夹着尾巴走路,就是柴狗,不会有大出息。虎子耳直、腰挺、尾翘,全身毛色乌黑,只在四爪根上有一簇白毛,我听老人说,这毛色叫“四蹄踏雪”,是皮色中的上品。 汪秀云蹲下身,搂着虎子,在它耳边说:“他们是你的新主人,你要听话;别怨我心狠,我没办法保护你”。说着不禁流下了眼泪。虎子似乎听懂了,它用舌头轻轻舔着秀云的脸,舔去她的眼泪,然后又轻轻拱拱黄毛的腿,仰起头看着她。黄毛拍拍它的头,指着我说:“他才是你的新主人呢!”虎子好像又听懂了,它扭头看看我,忽然站立起来,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肩上,把我吓了一跳。别看才半岁,个头已经不小,它注视着我,眼神有些忧郁。我捧住它的头,用脸蹭蹭它头上油亮油亮的黑毛,对它说:“虎子,跟我们走吧,你有一个新家了”。 我们告别了汪秀云,走上回林场的公路。黄毛和庄重的父母都在二连,住在林场校部;我妈在二连,爸在三连,三连扎在离林场一里多远的一个窑场。多数五七战士是住集体宿舍,爸爸年纪大,干校给了一个小茅屋,让妈妈和爸爸一起住。那茅屋是原烧窑工人住的,破破烂烂,四壁漏风,孤伶伶地立在窑前,虽简陋,但总算是个家。 我们说说笑笑往前走,虎子跟着我们,忽前忽后,跑来跑去,像个淘气的孩子。我对黄毛说:“狗是忠臣,最讲情义,主人只认一个,就是一家人它也会排排队,分个主次。”黄毛说:“那你说咱仨虎子最喜欢谁?”“当然是我啦,我是它主人呀!”我得意地说。“别臭美了,肯定不是你,不信,咱们试试!”“怎么试呀?”我问。“咱们各离虎子十步远,一齐喊它,看它往谁那跑”。 我们按黄毛说的,让虎子蹲下,各向不同方向各走十步,然后一同喊虎子。虎子开头有些迷惑,看看黄毛,看看我,再看看庄重,最终它飞快地跑向了黄毛。黄毛乐的合不拢嘴,对我说:“知道为什么它最喜欢我吗?因为最先见它的是我!”这时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季诗雨,你们干什么呢?”我们回头一看,身后来了李明明。
李明明父母都在二连,她周六也要回林场,她有自行车,常常独自一人走,黄毛生怕她知道狗的事,今天约我们提早走的,没想到还是让她碰上了。 李明明骑着车到了跟前,捏闸下车,一眼看见了虎子。“季诗雨,你养狗了?”明明的脸色马上严肃得像天要塌了一样。 “不是我养的,真的不是我的!”黄毛赶忙指着我,“是庄生养的!”“真的?”明明的眼睛像小探照灯一样刷地向我照过来,我挺起胸脯说:“是我养的,怎么了?”明明的脸色缓和了些。她看看虎子,虎子也看着她,拿不准她是敌是友,它看出黄毛有些怕她,对明明便没有好感,低声呜呜叫着,像在说“别惹我主人!”“是条好狗,可是你不应该养!”明明好像对狗也内行,世上的事没有她不懂的。她夸虎子让我有些高兴,“为什么我不能养?”我问她。“过去只有地主老财资本家才养狗呢,玩物丧志!还有,养狗浪费粮食,别忘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呢!” “行啦行啦,你别总给我讲大道理,我懂!实话跟你说,是我妈要的;她晚上从林场回砖窑,黑咕隆咚的,一个人害怕,叫我要只狗给她做伴”。我最怕明明讲大道理,只好扯个谎,赶紧把她应付走。 “噢,是你妈要的?你可别骗我,见面我可要问伯母的!”明明骑上车走了。 “这可麻烦了!”黄毛紧张起来,“她要真的去问你妈,不就漏馅儿了吗?”“她得先回二连呢。我赶紧回家和妈妈打个招呼!”我说完,带着虎子一溜小跑奔了窑场。到了家一看,恰好妈妈在。 “妈,我给您带来一只狗,虎子,来!”我招呼虎子进了门,虎子向妈妈摇头摆尾,把妈妈吓了一跳。 “哟,你哪弄来只警犬?”“哈,妈您还挺内行!”我把事由跟妈妈说了。妈妈问:“你说的黄毛是不是季雷的女儿?”“是,”我点点头。 “唉,可怜的孩子!”妈妈摸摸虎子的头,“的确是条好狗,行,这个忙妈妈帮,以后这就是虎子的家”。 从此虎子在砖窑住下了。开头它只在砖窑附近玩,后来环境熟悉了,周六晚上便跑去校部找黄毛玩;再熟些,它就整天待在校部院里,因为妈妈在那。校部院里养了一群鹅,领头一只大鹅脾气爆燥,遇有生人进院就嘎嘎大叫,扇着翅膀伸着长脖冲过来,两片嘴像老虎钳,啄着就是一个包,二连的小学生都怕它。虎子刚来时,大鹅不知虎子的本事,欺生,照旧伸着脖子冲上前来,虎子不屑与它斗,左躲右闪。后来大鹅穷追不舍,把虎子惹急了,它一窜跳到鹅背后,照准屁股狠咬一口,大鹅一声惨叫,屁股毛被扯下一大撮,从此见了虎子就躲的远远的。 校部院里已养了几只狗,其中有只个头特大,长的像头小牛犊,成了狗王,别的狗见了它都毕恭毕敬,外面的母狗也常来找它“幽会”。可自从虎子来后,大狗的“臣民”们忽然都反水了,因为虎子英俊年轻,比那只肥胖得近乎臃肿的大狗更酷更有魅力。大狗气愤之极,一天到晚找虎子决斗。虎子以游击战与它周旋: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把大狗折腾得死去活来,再不敢犯横。 从此虎子成了校部大院的动物君王,每天护卫自己的臣民。院里养着很多来亨鸡,满院子跑来跑去找虫吃。干校的鸡,虎子从来不追不咬;有时外面的鸡会“混”进来偷食,虎子居然能从上百只鸡中一眼认出外贼,似箭离弦般飞奔过去,追得外贼拼命逃出院门。 妈妈在食堂当炊事员,每天很晚完活。黑灯瞎火,一人穿过果园走回砖窑,有些害怕。虎子便每晚等在食堂外,等到妈妈干完活出来,欢蹦乱跳地陪着妈妈回家。凡是有沟有坎的地方,它都会停下来轻轻叫两声,给妈妈提醒。有了虎子,妈妈再也不用发愁走夜路了。 虎子有双顺风耳。周六晚上我回砖窑,离家还有二里地,只要轻轻吹声口哨,便见一团黑影闪电般奔驰而来,冲到跟前一跃而起,整个扑到我身上。我顺势倒地,搂住虎子在草丛中打滚,它会轻轻咬我,会按我在身下,用热烘烘的舌头舔我的脸,会在地上打滚撒娇。这是它欢迎我的特殊方式:如果换了黄毛,它会像个绅士,温柔地轻轻用头拱她的腿,围着她旋转,但决不会扑到她身上。虎子的迎接仪式,成了周六晚上必定上演的节目,少了它,生活就显得枯燥无味。
一过立夏,天气渐热,小麦开始灌浆,田埂上处处绽开缤纷的野花:鹿茸草白白的,像羊脂玉;凤毛菊粉嫩可爱,蝴蝶落上去就舍不得离开;一串串山萝花像倒挂金钟在微风中袅娜起舞,还有蒲公英一样可爱的麻花头、形似向日葵的狗娃花、红艳艳的百日菊……;豫东大地像铺上了一张锦绣的地毯,一切都那样朝气蓬勃。 黄毛在放学路上,只要没有其他红卫连的孩子,她就会摘些小野花,插在鬓间,笑着问我“好看吗?”这让我想起“姑娘好像花儿一样”的歌词,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不敢看黄毛。 一个好消息传到张湾:县豫剧团下乡巡回演出,第一站就到张湾。虽说张湾就在县城边上,离剧院不远,可那年月舍得买票看戏的农民很少;干校子女虽不见得买不起戏票,但怕别人说奢侈,也从不买票看戏。所以听到剧团下乡的消息,大家欢呼雀跃,好像要看到帕瓦罗蒂。 戏台搭在沙河大堤旁边,高高的河堤就像剧场中渐高的座位。那是个晴朗的夜晚,天还没黑,四乡村民已携妇将雏,蜂拥而来。张湾大队照顾干校子弟,在舞台前面圈出一块让红卫连坐。我们高中生坐外圈,初中和小学生坐里圈,每人一个马扎。我左边坐着黄毛,右边坐着红卫连的连长王云鹏。 王云鹏和我同龄,也住十八号院,爸爸给部长开专车,属工勤人员。大院里,干部子弟是一个圈儿,工勤子弟是一个圈儿,各玩各的,所以在北京时我和云鹏并不熟。王云鹏长得很英俊,一米八几的个头,搁现在是标准的帅哥儿。他很聪明,爱琢磨事,尤其喜欢听我讲福尔摩斯,性格却又很耿直,喜欢直来直去。他的特长是体育,打篮球,踢足球,样样在行。干校让他当连长,一是工人子弟,二看他能吃苦。他和李明明倒真是最佳组合:李明明心眼多,他冲劲足;李明明了解干部子女的心思,他熟悉工勤子弟的脾气;两人配合,相得益彰。 月亮慢慢爬上天幕,皎洁的月光洒在平原上,一切都透着恬美和宁静。戏即将开演,乐队已在台前入座,调着弦,拨着琴,脆生生的笛声在耳边滚来滚去。舞台的顶灯照穿了红红的幕布,像大平原上一堆旺旺的篝火。 我正享受着这个美妙的夜色,黄毛忽然小声叫我:“书生!”我扭头看她,“干什么?”“考考你!”她抿嘴一乐,“有个大作家写过一篇散文,里面有这么几句:‘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线。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散文谁写的?”我使劲想,可没一点印象。 “再给你两句:‘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皎洁’,这下想起来了吧?”“啊,鲁迅!”我一听“赵庄”,马上猜到鲁迅。 “对啦!你说,鲁迅写的社戏,不就在咱们眼前吗?”这时音乐响起,戏开演了。随着大幕徐徐拉开,山峦起伏的布景映入眼帘;舞台灯光昏暗,依稀可辨阴森的碉堡、密布的铁丝网、铁轨的路基,几个日寇宪兵巡哨过场,凛冽的北风吹得人心里发冷。突然,乐曲转为雄壮高亢,只见一位身材高大、身穿铁路工人制服、手提号志灯的演员,健步上场。台下本来鸦雀无声,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黄毛情不自禁地喊出来:“汪家园!汪家园!汪秀云的爸爸!”原来这个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动作萧洒的演员,就是汪秀云的父亲,县豫剧团的名角! 最感人的是赴宴斗鸠山一段,李玉和受刑后被日本宪兵架上场,身上血迹斑斑,步伐趔趄。只见他猛然挺身,甩开宪兵,一手扶椅,一手指着鸠山,拔个高腔:“任你毒刑来摧残,真金哪怕烈火炼,要我低头难上难!”那唱词儿句句震耳,如雷霆万钧,接着是仰天长笑,笑得全场热血沸腾,掌声喝彩声响做一片! 我们拼命鼓掌,拍得手疼。我看到黄毛在流泪,她完全入戏了,我也完全入戏了,我们都没想到,危险正在来临。 转眼戏近尾声,到了伏击歼敌一场。锣鼓当当地敲起来,磨刀人和游击队员与日本鬼子打在一起。武打戏老乡最爱看,热闹,过瘾。但打戏必须眼看,不能耳听;为了看清楚,后边的观众伸着脖子朝前拥,两边的也奋力往中间挤;看台本是河堤,坡较陡,人流下涌,场面大乱。我们不得不站起来,使劲扛住身后的人流。可台上锣鼓点敲得越急,后边的观众越是往前涌,人浪一波高过一波,我们被挤得透不过气来。 这时想扛住人流几乎不可能,可我们必须扛住,前面是低年级的孩子,有些才刚上小学。我们若不扛住,孩子们怕是要被踩扁。我拼命向后推搡人群,就像螳臂挡车;倒是云鹏有劲儿,一边大声骂着,一边连踢带踹,可也是寡不敌众。包围圈越缩越小,防线就要被冲垮了。 “一排的,挽起胳膊!挽起胳膊!”嘈杂声中,甄老师大声喊叫。一排是我们高中生,听她喊的喊声,几十个男女同学不约而同地把胳膊挽在了一起。王云鹏像棵树,挽着他的胳膊,我就能站住脚跟;黄毛已软得像棉花,她快虚脱了,我拼命挽住她的胳膊,以免她倒下。 那一刻时间似乎停滞。不知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眼看我们精疲力竭时,一群公社干部挥舞竹竿赶来解围。他们用竹竿敲打着人头,大声喝斥令人群后退。此时恰好武打也结束了,没有了激越的锣鼓声,人潮也渐渐止住。压力一下卸去,我们全瘫倒在地。大家的胳膊都紧挽着,谁也松不开,全抽筋了! 戏散后,满地是踩掉的鞋子,挤伤多少人?有没有踩死的?不得而知。此事被全县通报,要求各公社看戏时要抓好安全。 前几年密云县元宵节发生伤亡事故,踩死37人。看到这消息,我立刻想起71年在张湾看豫剧的往事,心里还真有些后怕。
5月中,五七中学开了个庆祝大会,庆祝“九二0”培育试验成功。主席台上放着一个大玻璃罐,远远望去,罐中有白茸茸的东西。 “九二0”有啥用?”我问同桌袁雷。 “九二0?兴哩狠!施给玉米,能早熟,能高产;施给西瓜,能结无籽瓜;施给棉花,不落棉铃;还能喂猪,那猪肉尝着可中了!”(“兴哩狠”是河南方言,意思是“了不得”) “怪怪!那咋不多‘肏’点?”“知不道,高低不好肏吧?要不咋恁贵?”回去翻报纸,才知“九二0”的大名叫“植物生长刺激素”,是一种菌,但如何培植,为何叫“九二0”?报上没说。本以为九二0和自己没啥关系,谁知九二0还真找上门来了。 甄老师听到九二0的消息,想在红卫连培育九二0。她找到五七中学的欧阳校长,希望中学能给红卫连培养“技术骨干”。欧阳校长满口答应,两人商定选六个学生,吃住在学校,为期二十天,正好赶在麦收前结束。 甄老师挑了六个高中生,三男三女:男生是王云鹏、我、庄重;女生是李明明、张敏、黄毛。当晚把我们六人召集起来,说了任务,要我们明天搬到学校住。“学好技术,别怕吃苦!”她嘱咐到。 第二天我们打起背包去了学校。路上黄毛悄悄对我说:“两个星期回不了林场,虎子非急了不可!”我赶紧向她嘘了一声,拿眼瞥瞥明明,示意不可让明明听见。 九二0培育室在校园东北角一个小院里,和我想象中的试验室差远了。这里原是学校的仓库,一共十间平房。腾了五间,两间宿舍,两间试验室,一间办公室。试验室里,一堆试管,几十个锥形瓶,一个无菌接种箱,一口高压消毒锅,用隔断隔出的两小间封闭式大床培养室,仅此而已。我们走进这个有些荒凉的小院,多少有些失望。正东瞧西看,管事的郑老师迎了出来。 郑老师叫郑涛,四十岁上下,长得清秀儒雅,听说上大学时是学校的出名的才子。毕业后分到五七中学教语文,大概是年轻气盛,爱给领导提意见,反右时划了右派,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他将我们的住处安排好,领我们到试验室,介绍九二0的培育过程。 培育分三步,先在试管中接种培养,待菌种养成,移植到椎形瓶扩植,最后放到大床繁殖,大床繁殖成功,便大功告成。这三步当中,第二步最累:要将椎形瓶放在一个大筛子上,将筛子吊起来不停地晃动,要晃动两天两夜;但关键是第三步,因为培养环境不能有杂菌,前两步容易做到,到了大床培养室,又要通风,还不能有杂菌,很难。 “同学们要有思想准备,培育有可能失败呢。”郑老师先打预防针。我不以为然,心说真是个乌鸦嘴,还没干呢先想着失败。王云鹏很自信地说,“您瞧好吧,高二同学能做出来,我们也行!”(当时高中只上两年,我们是高一)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可我们开头却很顺利。菌种植入试管,长得很快,两天不到,培养基上已布满雪白的绒毛。在郑老师指导下,我们把绒毛植入椎形瓶,把瓶子放上大筛,开始最熬人的差事:晃筛子。郑老师将我们分成三班,云鹏和张敏一班,明明和庄重一班,我和黄毛一班,三班倒。庄重一脸苦相,悄悄对我说:“庄生你和明明一班吧,我有点怕她。”我使劲摇头:“没门!你怕她,我还腻味她呢!”云鹏张敏上午干,明明庄重下午干,我和黄毛干夜班。已近小满,屋里闷热,我和黄毛便将吊筛架抬到院中,边晃筛子边和大家聊天,东拉西扯聊到十一点,其他四人回宿舍睡觉去了。 月光如水,繁星闪烁,夜空深碧。我和黄毛推着筛子,渐渐有了困意;“黄毛,唱个歌吧,我都要睡着了;”我说。她大概也困了,打个哈气,想了想,小声唱起来: “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哪,我的宝贝;宝贝,别难过别伤心哪,亲爱的宝贝,你妈妈和你一起等待着他的消息;宝贝,咱们的队伍一定能够得胜利,你爸爸一定会平安回来呀,我的宝贝……”;黄毛越唱我眼皮越打架。“不行!不行!这是催眠曲,你要哄娃娃睡觉呀?唱个别的!” 黄毛笑了,想了想,又轻声唱起来: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送君送到大树下,心里几多知心话,出生入死闹革命,枪林弹雨把敌杀半;一间屋前川水流,革命的友谊才开头,那有利刀能劈水,那有利剑能斩愁;送君送到江水边,知心话儿说不完,风里浪里你行船,我持梭镖望君还……”。 “你唱的这是什么歌呀?什么君呀君的,靡靡之音可不能唱!”我又让她打住。 “怎么是靡靡之音?这唱的是送红军的,电影《怒潮》插曲,你去查《革命歌曲一百首》,里面肯定有!”她不高兴了。 “是吗?可这词儿软绵绵的,很像黄歌嘛!”“那你给我唱一个革命的,我听听!“黄毛将我的军。 这下把我难住了。在这恬静的夜色中,要唱个大海航行靠舵手吧,挺不吻合。灵机一动,装摸做样说:“我唱一个革命的,你听着: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小外孙,也要去;舅舅不让去,姥姥生了气,摔笊篱,砸玻璃,打得舅舅逃出去,笑得外孙直放屁!”黄毛咯咯笑起来,“这是革命歌曲?你别糟践革命歌曲了!”我也乐了。“我再给你说个河南顺口溜吧?”我想想在新安集学过的段子,随口用方言说了一首: “鹅响泥,鹅响泥,鹅非常响泥,泥兹蹈布,鹅颜类豆划划底溜,泥兹蹈布,鹅豆窥逢蜡,鹅科响泥乐,济德根鹅尝练西,泥耀布厉鹅,鹅救裤!”(译成普通话为:我想你,我想你,我非常想你,你知道不?我眼泪都哗哗地流,你知道不?我都快疯啦!我可想你了,记得跟我常联系,你要不理我,我就哭!) 黄毛一句没听懂,“都说的什么呀?什么鸭呀鹅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没听懂好,要是听懂了,你非跟我急!”黄毛意识到我拿她开玩笑了,抓把土扔过来:“叫你犯坏!”我连忙告饶:“好了好了,赶紧摇筛子吧,工作要紧!”
第四天,椎形瓶里长满白绒,该移植到培养室了。天气很热,在密封的小屋里移植菌种是个苦差事。又是个细致活,郑老师让明明当助手。两人捂上厚厚的口罩,穿上白大褂,进去消毒。消毒是用酒精棉,将一张三层木床反复擦净,再用甲醛熏了两遍,然后将麦麸子铺到大床上,将椎形瓶中的菌种掺和到麸子中,摊平,出来将门缝封严。两人整干了半天,全身浸透汗水。 此后便是等待。我们不时透过观察窗口,用手电照着往里看。一天过去,两天过去,麦麸子看不出有何变化。到了第三天,屋里有些淡淡的酒香味。“出白毛了!”云鹏兴奋地高喊起来!“真的?”我们争先恐后地扒在窗口朝里看,果然,麦麸上显出斑斑点点的白绒,“乌拉!我们大声欢呼。 谁知好景不长。很快那白绒变黑了,形成块块黑斑。郑老师焦急地说这是杂菌,必须尽快除掉,唯一的办法,是打开密封的门,进去用酒精涂抹长黑斑的地方。培养室内温度接近四十度,只好等晚上天凉些再进入。这次郑老师让我当助手。 晚上,我们换上消过毒的白大褂,用福尔马林将身上喷了好几遍,然后进到屋里,由我打手电,照着郑老师涂酒精。小屋里充满发酵的气味,又潮又热,就像桑拿。我站得笔直,不敢低头;一低头,汗水就会掉在大床上。郑老师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涂着霉菌,有时翘着腿,有时又窝着腰,很辛苦。当手电筒的电池快用完时,活总算干完了。我俩从小屋里钻出来,赶紧跑到院子里冲凉水,我问郑老师,“有希望吗?”他长叹一声,“听天由命吧!”命运没有青睐我们。不到两天,整个大床长满黑毛。我们垂头丧气,把发霉的麸子通通倒在菜地里当了肥料。是哪个环节出差了?郑老师认为是温度过高。九二0菌种适宜温度是摄氏28度左右,高二同学试制时是晚春时节,气温恰好适宜。现在已到盛夏,天气炎热,加上培养室不通风,室温过高,促使霉菌生长。房间没空调,无法降温,如果真是温度原因,我们只好打道回府,这让大家很郁闷,乘兴而来,扫兴而回,如何向甄老师交待? 李明明坚持再试一次。“我们可以加强通风,加强消毒,虽说室温偏高,只要控制住杂菌,还是有希望成功的。况且,温度只是一种可能性,会不会还有其它的可能呢?”她说。 其它可能?除了温度过高,还有什么可能?我们都看着明明,不知她有什么高见。她看着我们,一脸严肃地说:“会不会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明明的话把我们全吓了一跳。“你什么意思?你说我们当中有阶级敌人?”我忍不住要蹦起来!要怀疑,无非是是庄重、黄毛和我,因为我们仨的老爹都有问题。 明明瞪了我一眼,“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你!我是说,有可能是外面的坏人,偷偷搞破坏;周剥皮能半夜爬起来学鸡叫,就不会有张剥皮李剥皮半夜偷偷上这来搞破坏?我们晚上没人在这值守,敌人很容易钻空子的。”她说的头头是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向公安局报案?”云鹏问她。 “你只是猜测,你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有人搞破坏呀?”我说。 “对,所以这一次我们要把眼睛瞪圆,一点不能马虎,绝不能给阶级敌人有可钻!”明明说得斩钉截铁。 看到明明决心这么大,郑老师只能同意再试一把。这一次大家都万分小心,慎之又慎。头两步都顺利通过,又到了大床培植这一关。这次郑老师长了个心眼,他让明明和云鹏进去移植,我知他对明明心有余悸,他是个右派呢! 明明和云鹏也丝毫不敢大意,他们用酒精把大床反反复复擦了好几遍,又用甲醛把屋子熏了两遍,地上还洒了一层石灰。直到确信彻底消毒过了,才铺上麸子拌入菌种。为了降低温度,我们将原来通风口上厚厚的纱帘改为两层,里层用薄纱,外层用厚纱,白天将外层纱窗打开,加强通风降低室温,同时隔一会就往纱窗上喷一次甲醛,避免杂菌侵入。从菌种上床开始,昼夜值守,一步不离。 头两天没啥动静,到第三天,屋里又飘出酒香,麦麸上又隐隐现出白绒。这天晚上轮到我和黄毛值夜。我问黄毛谁值上半夜,她说我值吧,我心里一有事就睡不着,值完了好踏实睡。我也很困,就说那好,到时叫我。说完往床上一躺,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自己走在沙河大堤上,堤外有无边无际的桃林,桃花开得正艳。雪白的花瓣被风一吹,飞舞如漫天鳞雪;忽然那洁白的雪化作大床上厚厚一层白绒,我们披红戴花,接受红卫连的夹道欢迎;远方有一道黑色闪电疾驰而来,那是我的虎子!虎子!虎子!我大声呼喊着,迎着它跑过去,可怎么跑也到不了它跟前;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刚刚要触摸到它时,它忽然变成无数黑色的乱丝,劈头盖脸把我缠绕起来,我拼命挣扎,想要挣脱那些黑网,可越挣越紧,勒得我透不过气来。就在我努力摆脱这梦魇时,耳边忽然听见黄毛惊叫声,她的叫声如此恐怖,以至我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黄毛脸色刷白,她手指着培养室,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连连后退,几乎撞到我的怀里。“你发神经啦?”我冲着她喊到。她手颤抖着指着观察窗口说,“你去看,有、有、有毛在动!”我冲到观察窗前,打开手电向大床照去,电池的电量不足,光线很暗,我并未看到什么。“哪有毛在动?我没看见呀?你来指给我。”我回头对黄毛说。 她不敢上前,只是躲在我背后说:“你看右边下层,真的,我真的看见毛在动!”我使劲擦擦自己的眼镜,屏住呼吸,向黄毛说的那层定睛看去,真的,我看见了一团毛在动! 那是一只老鼠。在昏暗的灯光中,它悠然自得地趴在麦麸上,大口地品尝着美味。我简直要气疯了,原来我们所有的辛劳,全是毁在老鼠上! 黄毛叫醒了大家。我苦笑着对明明说:“看看吧,你说的阶级敌人就在里面。”只见那只老鼠在大床上逛来逛去,腆着吃得滚圆的肚子溜下床去,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们不得不打开密封的门,在一个角落里找到小小的鼠洞。我们封住洞口,又用酒精涂抹开始发黑的麸子,但大家都明白,一切都晚了。果然,第二天麸子上又爬满黑毛。我们只得把霉麸埋在菜地,收拾行装回到红卫连。失败让我们心情沮丧,见到甄老师大家无言以对。
麦收了,麦收对城里孩子来说,是件高兴事儿,虽说很累,但比坐在课堂里要有意思得多。 农村中学有麦收假,红卫连的中学生到三连参加麦收,这下虎子可乐坏了,它一天到晚跟在我和黄毛屁股后头,和同学们都混得很熟。沈邱的农作物一年基本两茬儿:小麦和白薯。夏收时大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金灿灿的,景色很美。不过,收麦活儿很累,早出晚归,人人晒得像黑鬼。虽说苦,可我们干得挺带劲。 这天傍晚,我们收工走过一个池塘,听水中蛙声一片。农工说要变天,我抬头看看,西天晚霞红得似火。听老乡说过,天上火烧云,地下雨淋淋,看来真要来场雨。果然,我们刚吃了两口饭,北边就涌起一片乌云,似脱缰野马狂奔而来。紧接着平地卷起旋风,搅得场院上的麦秸四散飞扬。大家想起场院上还摊着麦籽,大家全都扔下饭碗,跑向场院。 转瞬间天空已被乌云遮满,闷雷声在远方滚动,电闪划破天空。场院上的探照灯全部打开,拖拉机和大卡车也开到场院边打开车灯,场院亮得像个大舞台,上百人在这舞台上“表演”。年轻力壮的,将麦粒搓进麻袋扛到仓库;其他人舞动桑叉,将一困困麦子挑到麦垛上。几台脱粒机怒吼着,不断吐出麦粒,抢着把机边的麦子脱完。雷声不断迫近,突然,一道炸雷在头顶掠过,雨点像子弹从天空射下。麦子都已上垛,人们拽来苫布,将麦垛盖上。忽然一阵狂风吹来,将苫布卷起,眨眼间几十双手一齐死死扯住苫布,与大风抗衡。此时大雨如注,我们全身都湿透了,但没有一人躲避,大家坚持到苫布固定好了,才跑回宿舍。我在奔跑中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黄毛。她兴冲冲地对我说:“书生,写首诗吧,咱们的板报该换了”;说完扭头就跑了。 回屋换了衣裳,坐在地铺上想词。大风刮断了电线,只能点亮马灯。凑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写了一首诗: 一阵阵烟尘弥漫,一道道灯火辉煌;五七战士战麦场,一颗颗红心向阳。 一片片乌云密布天上,一只只燕子低空飞翔;雷电交加到麦场,一场暴雨就要降! 一把把桑杈高举,一根根麦秸飞扬;人马欢腾如浪滚,一队队穿梭成行。 一处处机车欢唱,一声声口号嘹亮;“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条条毛主席语录牢记心上。 一群群五七战士、农工、小将,一块块千锤百炼的金刚;天塌下来我们顶,一双双大手结成铁壁铜墙! 一粒粒金色的麦籽----快扫!一堆堆丰收的麦秸----快垛!多少颗心在激烈跳动,一滴滴汗水湿透衣裳。一眨眼麦垛垛好,一瞬间麦籽入仓;“发扬成绩,纠正错误,以利再战”,一股股人流涌向新的战场! 诗刚写完,突然门被推开,甄老师一身雨水跑进屋。她说女生宿舍漏雨严重,需要马上搬家。我们男生住两间屋,立即腾出一间给女生。腾房没问题,可是暴雨倾盆,女生宿舍离这有段距离,女生们如何抱着铺盖走过来呢? 王云鹏出了个主意:“咱们不是有大雨布吗?男生一人拽一角,让女生走中间”;“行,赶紧走”!甄老师一声令下,我们抄起雨布,也顾不上穿雨衣,就冲进风雨中。虽说是盛夏,可风雨中竟寒气逼人,我们只穿着背心裤衩,大雨一浇,冻得发抖。门外已是汪洋一片,天色漆黑看不见路。我们跌跌撞撞跑到女生宿舍,只见屋里已满地是水,女生们只能抱着铺盖躲在没有漏雨的地方,狼狈不堪。我们赶快四人一组,扯起雨布,让女生躲在雨布中间,向男生宿舍转移。风一阵比一阵猛。雨布很兜风,像长了翅膀,拼命要挣脱我们的手;地上的泥泞也使劲粘我们的鞋,让我们迈不开步。我前面是云鹏,他走着走着突然唉呀一声,不往前走了。“怎么了?”我大声问他;“奶奶的,我的凉鞋陷在泥里了!”他说着,使劲往外拔鞋,但黄泥巴特粘,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他索性挣脱凉鞋,光着脚朝前走。就这样往返几趟,我们把所有女生都接了过来,黄毛跑来对我说:“等着,我们女生也要写首诗!写完一起去出板报”。 老天像在和我们开玩笑。女生搬过来后,雨就见小,风也渐停。没过多会儿,天竟放晴,露出漫天繁星。黄毛把我和庄重叫出来去换版报,我们说说笑笑来到三连连部,虎子也跟了来。电还没来,我们点了三盏马灯,把屋子照亮。黄毛把诗稿给我,“你看看,哪不行给改改”。诗是这样写的: 今晚雷电闪,暴雨落九天。草房漏雨急,女生闹声喧。 男生闻声动,赶忙来支援。顶着风和雨,来到宿舍前。 一块塑料布,男生扯四边。女生中间走,同把行李搬。 脚踏泥泞路,鞋子陷泥潭。暴雨何所惧,阳光暖心田。 助人真彻底,忙着腾房间。深夜才休息,一铺几人眠。 阶级情意深,风格更堪赞。共同团结紧,战斗永向前! 我看完,黄毛问:“咋样?”我笑了,“打油诗”,我说。“打油就打油,反正比你的强!”黄毛扯过诗稿,把两篇稿子都递给庄重,“你设计版面吧”。 庄重很快把报头画好了,黄毛抄诗,诗字儿少,不大功夫就抄完了。我们把板报抬到食堂门口,想回宿舍睡觉,黄毛却余兴未消。“聊会儿天吧?”她倡议到。庄重看看我,有些迟疑,“明天还要干活呢,我困得不行,你们聊吧,我回去睡了”;他说完走了。 夜的确很深了,大平原上除了池塘里的蛙声,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虎子和我们俩在一起很高兴,它以为我要回家,便领着路向砖窑跑,我俩跟着它走向了砖窑。
我抱捆干麦秸,和黄毛上到砖窑顶上,铺开坐下。虎子卧在我俩中间,像个忠实的卫士。天空墨蓝如翡翠,繁星闪闪似钻石,一道流星划过,满天星斗都在眨眼。雨后的夜,清新、湿润、甘甜,令人陶醉;蛙声此伏彼起,唱着大平原的颂歌;蛐蛐低吟浅哦,像在和着蛙声,给原本宁静的夜添些动静。我听着这大自然的交响乐,深深嗅着,分辨得出泥土的芳香,草木的淡雅,甚至还闻到了黄毛衣服上透出的、女性特有的、一丝皂香。 “书生,你知道什么是‘5.16’吗?”黄毛没头没脑地突然问我。 “‘5.16’?好像有个‘5.16’通知,是66年的事吧?怎么了?和你有啥关系?”我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5.16’通知,我说的是个组织,有一个组织叫‘5.16’兵团,你听说过吗?”她问我。 “‘5 .16’兵团?”我摇摇头,“从没听说过,你加入过?”她也摇摇头,默默无语,过了好半天,才说:“不是我,是我爸,他们在查我爸,说他是‘5.16’”。 “这么说,‘5.16’是个坏组织?做了什么坏事吗?”我问。 “我也不太清楚,听妈妈说,‘5.16’反总理”。 “反总理?你爸爸会反总理?开玩笑!”我忍不住想笑:季雷----著名翻译家、大文豪,文革一开始就被打倒,整日戴高帽扫厕所,哪还会有心思去反总理?只要稍有头脑,谁会相信这种鬼话? “我也不清楚,是妈妈偷偷告诉我的。妈妈说,爸爸最钦佩总理,绝不可能反总理,那些人说他是‘5.16’,完全是血口喷人!可是,千夫所指,百口莫辩,指鹿为马,屈打成招,这种事历史上不是很多吗?”黄毛激愤起来,说的很动情,可我不知该怎样说,政治上的事,很深奥,我只能沉默。 “书生,你说世上有真正的爱吗?”黄毛忽然又没头没脑地扔出一句。“真正的爱?”我觉得她的问题太高深,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半天,想起毛主席的话,“‘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样说来,真爱还是有的,只还过爱有爱的原因吧?”我试着这样解释。 “过去我最爱爸爸和妈妈,可现在我不知道还该不该爱他们,爸爸打倒了,妈妈又不能和他划清界限,如果我听党的话,我应该远离他们,断绝关系,可是我做不到!他们是我最亲爱的人!如果我连他们都不爱,那我就没有谁可以爱了!或者这像维特爱绿蒂,不能爱,毋宁死!”黄毛的话题让我觉得很沉重,爱的事也很深奥,我仍旧只能沉默。 “书生,你说世上有真理吗?”黄毛这次抛出的问题几乎让我要蹦起来!“真理?当然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这话不是天天说,日日讲吗?你怎么会有怀疑?”我大声说。 她沉默了一会,问我:“你看过《人面石像》吗?”“《人面石像》?”我竭力在记忆中搜索,“好像是霍桑的?好像看过,不过全忘了”,我答到。她点点头,“对,是霍桑。小说写的是在一个山谷里,有一个岩石自然堆积成的人面石像。当地流传着一个预言,说这里将会诞生一位伟人,一个救世主,相貌与人面石像一样。村民们对此深信不疑,并不断寻找着这个人。他们陆续找到了富豪‘积金’、将军‘咆哮’和政客‘老石面’,他们对这几个人都顶礼摩拜,以为他们的话都是金口玉言。可是随着岁月流逝,这几个风云人物都销声匿迹了,最后村民们发现,原来最像人面石像的,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朴实的老者。他的谈吐富于哲理,思想深邃,他告诉村民们,你们所要找的救世主,其实就是你们自己!”“啊,这是国际歌的话!‘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忍不住喊出来。 “对呀!马克思不是也说无产阶级只能自己解放自己吗?可是,咱们现在每天唱的歌,符合鲍狄埃吗?符合马克思吗?”“咱们每天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东方红》?”我脑海中蓦然闪现出一句歌词:“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救星’不就是‘救世主’吗?”我明白了黄毛的想法,第一个本能的反应是想赶快跑掉,黄毛的思想太“反动”了,她敢怀疑伟大领袖!我不敢再和她聊下去了,再聊下去不知她还会蹦出多少“反动言论”,我指指灯已全熄的宿舍说,“太晚了,咱们回去吧”。黄毛点点头,和我一同走下砖窑,虎子有些不高兴,它觉得和我俩还没呆够,在我们身后磨磨叽叽。可夜的确已深,月亮不知何时已爬上来,刚才挂满穹顶的星星,有些消失了,有些暗淡了。蛙不再鸣,犬吠渐稀,草木凝洁了露水,一层白白的雾气贴着地面流淌。我俩默默走回宿舍,分手时,黄毛对我说:“希望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说真话!说自己心里话!”
第二天吃过晚饭,甄老师把我叫到了她的宿舍。昨夜睡得太晚,又加上连日疲劳,困得睁不开眼。我强打精神坐下,希望快点谈完好回屋睡觉。甄老师满脸严肃,口吻很严厉。 “庄生儿,昨晚上你干嘛去了?” “昨晚上?”我把已经快成一锅浆糊的大脑尽量运转起来,回想着昨天的事。“噢,昨晚上先是在场院上抢场,后来……,噢,后来女生宿舍露雨了,我和男生一起帮着女生转移来着”。 “后来呢?”“后来……,噢,后来我和庄重季诗雨一起去出板报了”。 “后来呢?”“后来……,噢,出完板报,庄重回去睡觉,我和季诗雨聊了会儿天”。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就回屋睡觉去了呀?甄老师你有啥话赶紧直说吧,我困得都睁不开眼了”。 “别和我耍贫嘴!我问你,你和季诗雨都聊些什么呀?”我一激灵,莫非我和黄毛聊天让别人听见了?不可能呀?我们俩坐在窑顶上,还有虎子在旁边,如果有人接近,即使我们没发现,虎子肯定会察觉。想到黄毛昨天的议论,我知道必须守口如瓶。 “聊些什么?没聊什么呀?她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5.16’,我说不知道;然后我俩聊了些文学和哲学,无产阶级怎样解放全人类,怎样改造世界观什么的,没聊别的。”“真的吗?”甄老师的目光锐利的像小刀子,让我不敢正视;但我知道,此时若不敢正视,等于自动坦白。我鼓足勇气,正视着她。我们俩就这样相互看着,终于,甄老师的目光渐渐缓和下来,脸色也不再那样严峻。 “你们几点回的宿舍?”“几点回屋的?那谁知道?我也没表,回屋就睡了,大概十一、二点钟?”“凌晨两点!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反正有同学向我反映了,你们俩是凌晨两点回的屋。我问庄重了,他回屋睡觉是十二点多,也就是说,你俩在外边聊了近两小时!”“有这么久?不可能呀,也就聊了一小会儿,谁反映的?肯定看错表了!”我委屈地喊起来。 “我要提醒你,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季诗雨有优点,缺点也很多!女生们早有反映,说她小资,爱打扮,爱唱不健康的歌儿,据说还偷偷看格调不高的书。对待季雷,她也划不清界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相信你不会做出格的事,但是……,”说到这,甄老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字眼;“但是,在你这个年龄段,常会感情用事,我问你,你俩是不是处朋友了?”我没理解话外音儿,傻呵呵地说:“说不上,我只和男生交朋友,女生没有,我觉得只有哥们儿才能交朋友的”。 “我说的不是‘交’,是‘处’!”甄老师看我榆木疙瘩,不开窍,特地把这个“处”字强调出来。 “交”和“处”有啥区别?我一琢磨,恍然大悟,“处朋友”是指“谈恋爱”! “没有!绝对没有!我们俩谁也碰过谁一指头,我向毛主席保证!”在我看来,“谈恋爱”就是拥抱接吻,就是流氓行为! “好吧,就算没处朋友,但你很喜欢她,对不对?” “这怎么说呢?有时在一起聊聊天,谈谈文学;她和我同班,又都在板报组,接触多些,也谈不上喜欢。”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实际上,我的确喜欢黄毛,喜欢与恋爱有啥区别?我也搞不清。 “我知道你是个规矩孩子,但你妈把你交给我,我就要对你负责,对你妈负责。你脑子里要多根弦儿,不该聊的别聊,要多接触上进女生,像明明”。 谈话结束,可我回屋却睡不着了,我瞪着屋顶想,是谁打的小报告?最后认定:肯定是明明! 麦收一晃过去,我们个个晒得黑蛋似的回到了张湾。甄老师的谈话让我很生明明的气,让我逆反:说我和她“好”,我就和她“好”,能把我怎样? 黄毛那番话,使我深思。她提到维特爱绿蒂,“不能爱,毋宁死”,这话真有些震骇!《少年维特的烦恼》我读过,只是慕名,没读完,因为看不懂。此刻我重新拾起它,每晚躲在蚊帐里,打着手电偷偷读。同学问我看啥呢?我说学毛选。大家还啧啧称羡,说老庄多上进,晚上不睡觉,被窝里还学毛选;只有庄重知道我在看啥。 与过去不同,这次重读我被吸引住了。小说是日记和书信体,第一人称。主人公“我”(维特)对绿蒂的爱,大胆奔放,毫无矫饰,毫不做作,欢愉或痛苦,都跃然纸上,引起强烈共鸣。维特爱上一个有未婚夫的姑娘,传统观念认为这不道德,但维特毫不掩饰他的爱,当他追求所爱而又不能得到时,他选择了死。小说像一篇感伤的抒情诗,令我每每泪下。我把一些精彩的句子,和自己的感悟写在纸条上,夹在书中。我找到初见黄毛,听她吟诵的那段话,是在故事的结尾。维特决定自杀,将手枪对准自己额头,向远方的绿蒂说: “我走到窗前,我最亲爱的,透过汹涌飞驰的云层,我看到永恒的天空中有几点星星!不,你们不会陨落!永恒的主,他在心里撑托着你们,撑托着我。我看见了群星中最最可爱的北斗星。每当我夜里离开你,出了你家大门,北斗星座总是挂在我的头顶。我常常如此沉醉地望着它,常常高举双手把它看作我眼下幸福的标志,当作神圣的记忆的标志!还有——哦,绿蒂,什么都让我想起你!”我把它抄下来,在下面写到:“为爱殉情,中国也有,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旁人看来,没有爱还有其它东西,在维特看来,没有爱便没有了一切!”没想到,后来这本书,和这些纸条,成了我“思想堕落”的证据。
盛夏到了。豫东的夏天像火盆,烤得人心焦。期末考试一结束,大家都跑回父母的连队,想好好享受一下漫长的暑假。 我刚回到三连,连长严叔就找上门来,“庄生,帮着养几天猪行吗?”三连养猪的陈姨回老家探亲去了,严叔见我放假,想让我顶她。好在猪只有两头,活不算多,我满口答应。 庄重和黄毛听说让我养猪,兴冲冲地跑来帮忙。二连离三连只一里地,抬脚就到。我带他俩去猪圈看看,圈里两头长白猪,一胎所生,可差异甚大:一头长得肥头大耳,能吃能睡,体重足有三四百斤;另一头瘦小枯干,个头还不到它兄弟一半。黄毛给两头猪起了名儿,大的叫“猪八戒”,小的叫“小可怜儿”。“你俩管猪八戒,我管小可怜儿”,她说。说完,拍拍跟在一边的虎子的头,“虎子,看着点,别老让猪八戒吃,让小可怜儿也能吃饱!”虎子喷个响鼻,好像说您瞧好吧! 养猪不过两件事:煮猪食,扫猪圈。猪每天三餐,和人一样。猪食是泔水加烂菜叶,煮开后对上麦麸子和棒子面,晾凉喂。活虽简单,可头顶毒日剁菜叶,熬猪食,也很辛苦。猪食一倒进食槽,猪八戒就似风扫残云般一顿猛撮,小可怜儿被挤到一边,半天捞不着一口。这时虎子便上前将猪八戒赶开,让小可怜儿独自吃;猪八戒气得直哼哼,可没辙。我们仨扒着圈墙哈哈乐。突然庄重的手被啥东西刺了一下,疼得叫起来。一看,是被马蜂蜇了。哪来的马蜂?我们仨东看西看,发现在猪圈东墙上,有个碗口大的洞,里面不时有马蜂飞出,想不到马蜂居然能在土墙里边筑巢。 我和庄重找来一根长竹竿,杆头绑上一大团报纸和破布,洒上煤油,我便让他俩躲开。 “这行吗?万一烧不死,群起攻之,你就惨了!”黄毛很担心。我拍着胸脯说:“小菜儿!在大院我捅过马蜂窝,告诉你们一个秘诀,捅了马蜂窝不能跑,越跑越叮;就地趴下,别动,马蜂就不会蜇你了。”等他俩躲得远远的,我点燃报纸,潜伏到墙边,猛地将熊熊燃烧的竹竿捅在洞口上。洞里一下炸了窝,成群的马蜂想从缝隙中杀出,可都被烟熏火燎,没来得急逃窜就一命呜呼。我正高兴,不想有归家的马蜂飞来,见城池失火,恶狠狠地冲过来给了我额头一下。我疼得大喊起来,庄重和黄毛闻声跑上前来,庄重接过竹竿堵住洞口,黄毛从兜里摸出盒清凉油,拈了一些要往我额头上抹。我有些不好意思,躲闪着说“让庄重抹”,黄毛一把揪住我的衣襟,“还挺封建!”说着把清凉油抹在我额头上。她的手指很柔,像有仙气儿,头上的包一下子不疼了,我心里有些异样。 喂了一周,小可怜儿长胖了些,猪八戒更是吃的肥头大耳,三连通讯员约稿,写养猪体会。登在三连墙报上,我们仨都挺骄傲。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这天早上到了饭点儿,庄重黄毛还没来,我一个人煮好猪食提到圈旁。走近猪圈便觉得异常,平常一听脚步声,兄弟俩都会扯着破锣嗓子欢迎我,可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到圈墙边探头看去,见八戒和可怜儿都静静地躺在窝里,无精打采。我叫了几声,把猪食到进食槽,小可怜儿摇摇晃晃走过来,小口咂巴着,八戒仍一动不动。我进圈摸摸它的头,滚烫,使劲推它,起来没走两步,又躺下了。我心里咯登一下,猪病了。 这时庄重黄毛也来了,听说猪病了,都急得不行。我找到严叔,严叔急忙请来公社兽医。兽医给八戒试试表,又拿小刀在猪耳根后边划个口,放出一些血。然后打了一针。 “要紧吗?”我担心地问兽医。 “发翻子了(指中暑),下半晌煮点绿豆汤给它喝,它若喝,便某有事。”我们忙到食堂要了些绿豆,下午熬了一大锅绿豆汤,黄毛还弄了些白糖放进去,拎到圈旁,放在八戒跟前。仨人眼巴巴地看着它,乞求它能把汤喝下去。八戒闭着眼,轻轻哼哼着,对绿豆汤毫无兴趣。虎子急了,跳过去用头使劲顶八戒,一边顶一边冲它汪汪叫。八戒睁开红红的眼,看了一眼汤,挣扎着爬起来,伸嘴到盆里咕嘟咕嘟地喝,不一会儿就把汤喝完了。我们仨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某有事啦”,我学着兽医的河南腔。 黄毛轻轻抚摸着八戒的头,对它说:“你快点好吧,你这么胖,怎么还会生病?你要是把小可怜儿传染了,我可不饶你!”八戒呼扇两下大耳朵,哼哼两下,好像很委屈。 天快黑了,黄毛问我要不要轮流看着,我说不用,兽医不是说只要能喝汤就没事吗,你俩回去,夜里我起来看看就是了。 “那我把虎子留下陪你吧?”黄毛又问。黄毛是虎子的第一主人,虽说虎子平常住我家,可只要黄毛一回来,它就是黄毛的“忠实走狗”,一天到晚跟在她屁股后边。 我拍拍虎子的头,“它喜欢跟着你,硬留下来它会不高兴的。”那天晚上,我扛了块床板睡在猪圈旁边。前半夜还坚持隔一会儿爬起来看一次,后半夜实在熬不住,倒头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朦胧中感觉有东西在拱我,起初以为在做梦,使劲想把那东西推开,可又有人用劲摇晃我,大声喊着:“书生!书生!”我惊醒了,天刚蒙蒙亮,睁眼便看见虎子在用它的大脑袋拱我,黄毛在拽我的胳膊。 “干嘛干嘛?”我迷迷糊糊地问。 “干嘛?你是怎么看着八戒的?你快起来看!”黄毛冲我怒吼。 我一下清醒了,一轱轳爬起来,跑到圈边朝里看,顿时傻了眼:只见八戒侧身躺在泥泞里,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我,一动不动,已然没了气。小可怜儿蜷缩在一角,浑身瑟瑟发抖。圈内一片泥泞,全是猪蹄印,可见八戒死前曾在圈里拼命挣扎,可我竟没听见! 黄毛气得要命,指着我的鼻子喊:“就知道睡!懒虫!”喊完,眼泪噗簌簌地流下来。 “哭!哭!就会哭!”我也一肚子怨气,回了她几句,让庄重去叫兽医,我马上去向连长报告。 严叔叫来兽医,他剖开猪腹,左看右看,说是发烧致死。“那肉?”严叔关心的是肉如何处理;“不碍事,可以吃,可以吃”,兽医肯定地说。那年月难得吃一次肉,即使是死猪肉,也舍不得扔。有一次三连的马得疫病死了,埋在果园里,半夜竟被社员挖出来拖回家吃了。“五七战士”们仰天长叹,早知要被老乡偷吃,还不如自己先解解馋! 三连食堂的李师傅是一级厨子,处理死猪肉颇有经验。他把大锅一支,水烧开,褪干净猪毛,将猪肉拉成条状,用铁钎子穿起来,悬挂在一口大缸里。底下烧起碳火,上面盖上盖,用烟熏两小时。拿出做红烧肉,多使糖色、料酒、大料和桂皮,将血腥气盖住,虽说没放血,猪血全凝在肉里,血腥仍味很重,可干部们吃得津津有味,都说没想到死猪肉也这么香! 我一口肉没吃,一端碗就想起八戒,吃不下去。不但我吃不下去,虎子也不吃。我把肉丢给它,它闻一闻,汪汪冲我叫两声,眼神似乎不屑一顾,扭头跑到一边去。妈妈见了,感叹到:“虎子真仁义呀!”
霉运还没完,八戒归西那天,小可怜儿也发烧了,不吃不喝,卧在窝里起不来。黄毛俨然成了可怜儿它妈,守着可怜儿寸步不离。 兽医这次学乖了,不敢再打保票,他给可怜儿打了针,对连长说:“落黑别关圈里头,圈里热,心里火毒,发出来某有救。这猪娃子体质弱,毛估子(大概)抗不过去,不如趁有口气,杀了弄口肉吃吧”。黄毛一听急得拽住严叔胳膊不松手,“严叔千万不能杀呀,我们一定把它治好!”那口吻,好像她是兽医中的华陀。严叔见我们仨态度坚定,且可怜儿也实在太瘦,没几斤肉好吃,就任我们去干;“不过有一条,晚上不关圈,你们可要把它看住了,别让它乱跑。猪瘟传起来可快了,要是把二连的猪也传上,问题就严重了。”我们满口答应,可怜儿现在别说乱跑,想站起来都难呢!白天太阳毒,猪圈旁边也没有大树遮阴,我和庄重就把可怜儿抬到果园里,放在树阴下,还不断用清水给它擦身,给它扇扇子。到晚上,前半夜还有暑气,大地返热,便铺一层麦秸在地上,让它睡在麦秸上;后半夜天转凉,地上泛潮气,又怕它受寒,干脆抬到我家屋里让它睡。黄毛给它做饭,小米粥,绿豆汤,代藕粉,绞尽脑汁,可是可怜儿就是不张嘴。用勺舀了掰开它的嘴强灌下去,用不了两分钟就全又吐出来。三天折腾下来,可怜儿已瘦得只剩一张皮,我们仨也是精疲力竭,真想躺倒在地美美睡上一觉。说也怪,八戒那么壮,一天没扛过去就死了,可怜儿从小病病殃殃的,居然扛了三天还在喘气。于是我们总是心存一点希望,盼着有奇迹出现。 这天又是大晴天,太阳上来,我们又把可怜儿抬到果园。黄毛不知从哪弄来点奶粉,冲了找个奶瓶装上,对着嘴让可怜儿咂巴。可怜儿不爱喝,舔了两下就把奶嘴吐出来,我们仨大眼瞪小眼,束手无策,黄毛急得要哭,她冲着可怜儿喊:“小祖宗,你倒是吃两口呀!真把人急死了!”忽见李明明从果树丛中转了过来,看到我们惊讶地咦了一声,“你们这是干嘛呢?”她问。 我一看见明明就烦,本来心气就不顺,说出话来更带着火药味:“没长眼呀?没看见我们在伺候猪吗?”“猪怎么了?干嘛仨人伺候一头小猪呀?”明明对我总是脾气特好,以柔克刚的功夫特可怕。 “明明你看呀,这猪病了四天了,不吃不喝,眼瞅着快不行了,真急死人了!”黄毛拉住明明,把事情前后经过说了。 明明乐了,“我听说庄生在养猪,养得挺好,养出经验了呢,还上了墙报呢,谁知不是他一人功劳,原来还是个三人小组呐!我说怎么总见不着诗雨呢?”她说着,蹲下来摸摸可怜儿的头,“哟,烧得烫手!这猪病得真不轻!四天没吃东西啦?那哪成,人是铁,饭是钢,猪也一样,让我想想……”她凝神思索,我们抓住根救命稻草,眼巴巴地看着明明,期望她有好办法。 “西瓜!你们试过没有?”明明问。 “西瓜?”我们仨都有些迷惑,“西瓜能治猪瘟吗?”我们同声问到。 “能不能治我说不好,但西瓜解暑败火,不妨试试嘛”。黄毛赶紧冲我说“你快去买个西瓜吧!”偏偏林场附近没有瓜地,到哪去买呢?明明说今天恰好刘庄逢集,我有车,你带着我,我给你领路。 我骑上自行车,驮着明明直奔刘庄。沙礓路凹凸不平,车很颠,明明的手搂住我的腰,让我有些不自在。她问我:“庄生,你觉得季诗雨怎么样?”“挺好呀!”我使劲蹬着车,气喘吁吁地说;“你喜欢她吗?”她又问。我赶紧说:“不喜欢,她有些傲”;“那我呢?”明明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吓得我一哆嗦,车子差点歪到沟里去。明明哈哈笑了,“瞧你这熊样,和你开个玩笑,至于吓成这样?”瓜买了回来。黄毛拿勺舀了一点伸到可怜儿嘴边,可怜儿嗅嗅,伸出舌头慢慢舔,一勺再一勺,不大一会儿竟将西瓜吃了多一半。这下我们全都来了精神,黄毛兴奋地拉着明明的手说:“明明,要是可怜儿好了,我们出期板报,专门表扬你!”此后天天给可怜儿喂西瓜,可怜儿日渐好转,慢慢能站起来遛达遛达了。我们不敢把可怜关回圈里,白天还是让她在果园溜达,晚上带到麦垛边,它会自己钻进松软的麦秸中,呼呼大睡。又过几天,它已能撒花乱跑了。这时虎子派上了用场,它像只牧羊犬,看着可怜儿,一旦它跑得太远,虎子就会将它撵回来。果树上的苹果刚挂枝,青青的,可怜儿喜欢仰着脖去啃;虎子就冲它吼叫,像在警告它,不能偷吃公物。可怜儿生气了,低着头朝虎子拱过去,虎子嘲笑地看着它,等它冲到跟前,稍侧身,便让可怜拱个嘴啃泥,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这天我和黄毛去刘庄买瓜,让庄重看着可怜儿。虎子从不离我俩,也就跟着我们去了刘庄。等我们买瓜回来,只见庄重一个人靠着果树打瞌睡,可怜儿没了踪影。 “庄重!可怜儿呢?”我们把庄重叫醒,庄重蒙了,“刚还在旁边呢,怎么闭眼的功夫就没了?”黄毛大声喊叫可怜儿,可是它沓无踪影。虎子在地上闻闻,冲我们叫了两声,就朝果园外跑去。我们紧跟着虎子,希望它带我们把可怜儿找回来。 虎子跑得飞快,我们紧追不舍。不一会儿黄毛被落在后边。我看虎子是跑向新安集,倒不急了:新安集我熟,到时招呼初中同学帮忙,肯定能找到小可伶儿。 忽听虎子在前面汪汪大叫。我和庄重飞奔过去,便看见公路边的野地里,虎子在和一条大狗争斗,那大狗要高出虎子一头。跑近一看,我大吃一惊,这不是杀猪张的“狗腿子”吗? 杀猪张是新安集肉铺的屠夫。他有条狗,毛色漆黑油亮,据说是柴狗与藏獒的串种,脾气暴烈。守着肉铺,天天吃肉啃骨头,长得异常彪悍。我看见它,就想起福尔摩斯笔下那只凶残的巴斯克维尔猎犬。杀猪张人品不端,卖肉缺斤短两,只要顾客和他吵架,那狗就会向着买主狂吼,把买主吓得逃之夭夭,所以社员们都叫它“狗腿子”。据说狗腿子有一绝,天天在野地里转悠,遇到无人看管的猪,它会将猪撵到屠宰场,成了刀下鬼。猪一见它,好似被鹰盯上的兔子,浑身筛糠,不敢反抗,乖乖送死。所以只要谁丢了猪,都怀疑杀猪张,可没有证据,也拿他没办法。眼前和虎子打斗的,正是这只狗腿子! 我们看见了小可怜儿,卧在狗腿子身后,浑身哆嗦,一动不敢动。庄重想上前帮虎子,我忙拦住他。赤手空拳是打不过狗腿子的,要被它咬一口不得了。 我俩四下找棍子找石头,偏偏周边地里光秃秃的,连个树枝子也找不到。 虎子身量小,硬拼不占便宜,便忽左忽右,转来转去。狗腿子个头大,转身不灵活,气得要死,拼命追逐乱咬。虎子只是躲闪,不小心被咬着一口,淌下血来。这时黄毛赶到了,她看见狗腿子,大吃一惊:“书生,你快去帮虎子!”她使劲推我。“别忙别忙,虎子有办法!”我看出虎子并非真的势弱,连忙安慰黄毛。 狗腿子听到黄毛的喊叫声,扭头向我们狂吼。就在这时,虎子突然纵身跃起,一口咬住狗腿子的脖子。脖腔是狗的命门软肋,若被咬穿,立刻毙命。狗腿子被虎子咬住脖腔,拼命左甩右抡,带得虎子风车般旋转。虎子死死咬住,任凭狗腿子上窜下跳,绝不松口。狗腿子憋得透不过气,渐渐身体瘫软,嘴流白沫,眼睛发直。我看再不松口狗腿子就要一命呜呼,干校的狗咬死社员的狗,影响不好,忙叫虎子松口。虎子也知分寸,便松了口,冲小可怜儿叫了一声。可怜儿像死囚被大赦,连忙屁颠屁颠跑过来。黄毛一把将它搂住,周身看看,没有伤,松了口气;又把虎子搂过来,看到被咬的伤痕,伤心地流下泪来。 回去路上,小可怜儿成了跟屁虫,虎子快它也快,虎子慢它也慢,虎子淘气,突然向前快跑,可怜儿追不上,急得拼命叫,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小可怜儿转危为安,我们刚松口气,没想到天灾又来。自八月初连降暴雨,洪水泛滥。沈邱西边有北汝河、颖河、贾鲁河、汾河等,它们在周口汇成一条大河,经项城、沈邱、界首,流进安徽地界,这就是沙河。沙河旱季很浅,雨季却汪洋肆虐。为了治水和发电,沈邱城南河段修筑了一道拦河大坝,旱季蓄水,雨季泄洪。大闸离张湾不远,开闸泄洪时,飞瀑奔流而下,声若雷鸣。 张家大院南面不远就河堤,夏天男生常去游泳。河南岸有座高高的石台,可以玩跳水。同学中有在体校练过跳水的,花样很多,什么燕式、茶壶式、剪刀式,令围观老乡观不住喝彩。“7.16”那天庆祝毛主席畅游长江,县委举行万人横渡沙河的庆祝活动,其中还安排红卫连做跳水表演。在大船上落上几张高桌,同学们登上高桌往下跳,空中翻滚转体,两岸掌声雷动。 那年八月,暴雨不停。在北京,暴雨连下两三天很罕见。可那年沈邱竟连下了十多天暴雨,老乡说百年未遇。张湾多是土坯房,屋顶是黄泥加麦秸糊的,墙是土坯砖垒的。屋外暴雨冲刷,屋内洪水浸泡,土坯一酥,房便塌了。与塌房相比,更大的危险是决堤。连日暴雨,沙河猛涨,大坝泄洪赶不上洪水上涨;眼看河水就要漫过大堤,拦河大闸不堪重负,随时可能垮坝,下游将会一片汪洋。 为了抗洪,红卫连紧急召回高年级学生。张家大院多数是砖瓦房,较为安全,许多塌了房的群众被转移到张家大院暂避一时。我们一拨人帮助社员转移,一拨人上大堤堵漏查险。这天接到通知,上午十点左右,第五号洪峰抵达沈邱,为了保住大闸,县抗洪指挥部决定炸堤分洪。炸堤的震动,有可能塌房,指挥部命令大堤附近村庄在九点半前要将群众全部撤到屋外。红卫连接到通知,马上派同学去张湾大队帮助清户,我和云鹏庄重被派到大堤上观察水情。 暴雨如注,河面一片白烟。我们仨沿河堤走着,忽然隐约听见河面上有小孩儿的哭声。我们寻声望去,只见上游漂下来一块门板,上面趴着个四五岁的娃娃,正号啕大哭! 门板离大闸越漂越近,一旦漂到闸口,随洪流跌下,孩子必死无疑。救不救他?水急浪高,处处旋涡,风险很大。我正犹豫,云鹏已经甩下雨衣,一头扎进河里。我赶忙叫庄重去叫人,自己脱了雨衣纵身跃入水中。 水凉得刺骨,我浮出水面看了一眼,只见云鹏已经游出很远,他水性好,在红卫连是游泳冠军。我不会自由泳,速度慢很多,只能拼命追赶。大浪一排排涌过来,像一堵堵墙挡住去路。我只能潜进水中向前游,难免方向跑偏。好不容易游到门板旁,云鹏已经推着门板向岸边游,我也一手推门板,一手划水。大闸很近了,闸口洪流奔腾而下,咆哮声已在耳边。我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将我们拖向闸门。我和云鹏拼命与这股力量抗衡,两腿使劲蹬水累得要抽筋,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像巨大的拳头,重重打在脸上。忽然我们打起转来,我知道遇上旋涡了,旋涡像龙卷风,要将人拖下水底。我有些朦胧,不由自主向下沉。忽听云鹏高喊:“老庄,使劲呀!”我猛然清醒,用力向后一蹬,恰好一个大浪打过来,助我们脱离旋涡。闸口近在眼前,虽离北岸也很近,但我们精疲力竭,只能顺流而下,漂向大闸。 耳边忽然传来狗叫声,那是虎子的叫声!接着又听见黄毛的呼喊:“虎子,快!快!” 我看见虎子飞快地向我们游过来,眨眼已到我身边。它用嘴叼住我的衣襟,拽着我向岸边游。可我们份量太重,虎子拽不动,反而也随我们一起向闸门漂去,我急得使劲推它,让它离开,但它死不撒嘴。幸好同学赶到了,几个水性好的飞速游过来,一齐拖着我们游向岸边。我们终于摆脱了死神,游到岸边。我瘫倒在地,仰面朝天,任凭雨水冲刷。虎子心痛我,不停地舔着我的脸,似乎在说:“伙计,我不在时你别逞能!” 远方传来沉闷的雷声,大地颤抖了一下,一股白烟直冲上天。同学们兴奋地呼喊起来:“炸堤啦!炸堤啦!” 我颤微微地站立起来,向东望去。雨忽然住了,沙河水奔涌向前,从泄洪口夺路而出。乌云像被炸裂一道缝隙,竟有血红的阳光迸射下来,将沙河照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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