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原名《文革中的老三届》)连载一
作者:海阔天
|
|||||
一个中学生经历的文革 (原名《文革中的老三届》) 内容简介 从一九六六年六月至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文化大革命对国家来说,是一场完全不应该发生的人祸,对"老三届"及这一代人来说,是永远无法忘却的苦难。可当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在那场惨痛的动乱中狂热的投入?是混水摸鱼,助纣为虐?还是为了生存,迫于无奈?能这样简短的回答吗?仅用一场教条刻板的"皮影戏"作答都未免肤浅、草率。 作为老三届的高中生,笔者曾十分投入地关注过文革中的每一件大事,作为下放知青,笔者在"广阔天地"里待了四年之久。 从一九六六年的停课闹革命到一九六八年底的知识青年下农村,"老三届"都经历了从躁动、激奋、疯狂到疑惑、迷茫、苦闷直到百无聊赖的空虚和瞻望前程不不寒而栗的绝望。这里有着太多的故事,太多的感受,当然也有着太多当今年轻人几乎无法理解的爱的情感的压抑和冲撞。 这是一本小说,不是纪实文学,但依时间顺序展开的故事情节的历史背景,应该与史实相差无几。 笔者相信,"老三届"及有着类似经历的朋友们能在浏览此书中找回失去四十多年的记忆与感受。 笔者希望,年轻的朋友们可从中窥视到真实的文化大革命之一斑。
第一章、老者谈易经,预测九洲政局之难; 否卦 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 篆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能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帮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则,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而君子道消也。 象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实禄。
昨晚,叔祖父来访,与父亲谈起了全国掀起的"批判`海瑞罢官'"一事。父亲说:"一九五七年,我正是听了您老对国家局势发展的预测,才三缄其口,躲过了`反右'的那场大灾难。今天,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已疾风暴雨般来临,您老再预测一下我们的国运吧!" 叔祖父笑了笑,拿过正在做作业的吴书味手上的笔,在纸上写下了个类似于"非"字的符号,又在其旁写了个"否"字。 "否定的否,是要否定很多东西么?"听到叔祖父能预测未来,吴书味兴致极高地插嘴道。 "`否',应读痞子运动的痞。"父亲更正了吴书味的读音,又转身问,"否,应是不通的意思吧?" "是的,现在正是国运不通的时候。阳爻去了外卦而阴爻来到内卦,不通畅而非难人,不利于君子的正直。阳去阴来,至使天地不交,万物不通,君臣不和,国家发生动乱。表面上,人人都扮成君子,实际上是小人力量增长,君子力量消退。" "在这场大的政治运动中,小老百姓该怎么做呢?" 叔祖父从包中拿出一本发黄的书递到父亲手中说:"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我是民国初年警官高等学校的第一期学员,这次运动我将首当其冲,《易经》这本千古奇书也必将毁掉,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一定要将否卦牢记在心:`君子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意思是说,只能隐蔽自己,千万不要追求荣华富贵。一切显赫一时的人,都会先后碰得头破血流,身败名裂。另外,三个月内,此书必须烧掉。谨记!谨记!" 今天清晨,吴书味偷偷将父亲枕边的这本书塞进了书包。既然这千古奇书在这世上只能仅存百日了,有什么理由不抓紧一切时机来窥视其中的奥秘呢? 上午第三节是几何课,吴书味知道老师是欣赏他的,于是他大着胆子在课桌的抽屉口翻开了这本禁书。 "哟!高才生今天也偷看起课外书籍来了呀!什么破书让你这么入迷?我瞧瞧!"同桌的殷素华一把将书抢了过去。 "快还给我!"吴书味急了,伸手便回抢。 "吴书味,你到前面来做做这道题!"老师说完,教室里响起了一遍笑声。显然,全班同学都看到了吴书味的过大动作。 吴书味无奈地站起身,他朝黑板上瞟了一眼,哦!原来是一个体积为V的三棱锥被二个平行于底面的平面截成了等高的三份,求中间部分的体积。 "答案是二十七分之七V,这种破题也值得上讲台做么?" 糟了!在轰堂大笑声中,吴书味意识到要为自己的放肆付出进办公室接受训戒乃至写检讨书的代价了,他企图亡羊补牢的急忙解释道:"老师!我--" "学习数理化也是革命的需要啊!同学们要是对我有意见,我一定虚心听取,坚决彻底的改正。"老师并不理会吴书味的辩解。反倒诚恳地检讨起自己来。如今这年头啊,老师都变得特别亲和,尤其是近一个月来,他们对学生的态度简直到了卑恭的程度。 "老师,全国都在批判海瑞罢官,不少学校都停课了,我们哪还有心情学什么数理化?"一个名叫赖胜辉的男孩叫了起来。 "是呀,全市已没有一所大学能放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另一个名叫叶家驹的同学也叫嚷起来,整个教室彻底混乱了,似乎每个人都有一种压抑已久,以至必须暴发的冲动。老师只能无奈的站在讲台边苦笑。 突然,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电铃声,噫!这节课的时间怎么这样短?正当大家犹豫时,操场上传来了"紧急集合!"的叫喊声。 各班的队伍很快就整齐的站在了操场上,从没有哪一天的集合能像今天这样快。大家已隐约听到了"已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的传闻声,这反革命分子是谁呢?每个人都恨不得生就一副鸭脖子,将自己的头举得更远更高。 在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的口号声中,四个高三的学生干部将阶级敌人押上了批斗台,那反革命分子的双手被反扭着,头几乎碰到了地面。他究竟是谁呀? "把狗头抬起来?"看不清的人齐声高喊着。于是全操场的人都跟着喊。对中学生来说,这可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阶级敌人啊!谁敢不愤怒万分? 学生干部揪着被批斗者的头发用力往上一提,返革命的嘴脸便暴露在全校师生面前了。呀!那不是校图书管理员连道运老师么?该死!现在怎么还能称他老师呢?可大家确实没料到他会是一个潜伏在身边多年的返革命分子啊! 当政教处王主任宣布揭露反革命分子的犯罪事实时,高一(3)班的同学惊异地发现,上台揭发者竟是他们班戴着白边眼镜的,最斯文的女生白莲华。 白莲华是班级的图书管理员兼第三小组组长,班上同学每周一次的集体借书都是由她从图书室领回,所以,她是图书室的常客。上一节是体育课,她因例假而去了图书室,在一本书中,她无意间翻出了一张画像,便立即交给连老师。连道运将她拉到身边,得意地说:"这是我画的主席像,水平不错吧?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 课间,白莲华将画像拿到同学中间炫耀。大家看后都说确有点象主席,但又说那表情好象在哭。几个人正在走廊里说笑,恰好被几个从身边经过的高三学生干部看见,他们初步判断:这是一张污辱主席的反革命画像,他们不由分说地拿过画像走进了政教处。半节课后,连道运被揪上了批斗台。 当白莲华被叫上主席台揭发时,她明显地表现出慌乱和不知所措,她总算将刚才的经过讲了个大概。她的话音刚落,团委副书记便将那画像高高举起向全校师生展示。豆腐块大小的画像,最前排的人也未必看得清楚,操场后面的恐怕连纸片都看不见了。可全场却一致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打倒返革命分子连道运!"的怒吼。 "你再想一想,反革命分子连道运还有什么其它的犯罪事实。"口号声终于停下来时,政教处王主任见白莲华愣在台上一声不吭,便启发道。 "他--他--"紧张到惶恐程度的白莲华迟疑了片刻,终于以一种豁出去的姿态说,"他经常拉着我的手不放,他还摸过我的脸,我的肩,我的背,我……"她呜呜地哭了起来。 连道运突然转过身子,以悲哀的目光直视白莲华。立即,他又被学生干部们以"坐喷气式飞机"的姿态将头按得几乎贴到地面,与此同时,"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连道运!"的口号声响彻整个校园。
声嘶力竭的叫喊,由空洞口号编织的批斗发言,以及慷慨激昂到沸腾程度的表决心又持续了整整一下午。五点钟,学校终于按时放学了。 走出校门,看到前面缓步而行的殷素华,吴书味才想起《易经》还在她手上。 "殷素华!"吴书味紧赶几步,直到和她肩并肩时才小声说:"快把书还给我!" "高才生竟主动与我比肩同行,我正感到荣幸,没想到却是个讨债的。真扫兴!不过嘛--扫兴的人是不会满足债主要求的。何况那书里外全都发黄,我正打算明天交到政教处去,没准也能捞个`先进'当当。"殷素华说这话时,两眼一直平视前方,嘴边挂着一丝微笑。 "你--你就这么想当`先进'呀?你就想学白莲华,踩着你的同班同学,踩着你的同桌,踩着一个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人的人的头往上爬呀?!" 看到吴书味一副着急的样子,殷素华哈哈地笑起来,说:"你用这么多定语来修饰你自己,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不过,你应该还加一个定语:`一个最不了解别人的人'。我一句玩笑话就把你的脸吓白了。你想一想,我会是踏着别人肩往上爬的人吗?" "太好了,那你快把书还给我吧!" "不行!"殷素华生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随之又叹了口气说,"你陪我走完这段路再还你书,行吧?" 嘿!这女孩真够大胆的,男女有别,男女授手不亲,特别是毛泽东时代,更把中国的这些古训发展到了顶峰。只要有男生和女生单独相处,总会引来飞短流长的议论,甚至是老师的训诉和告戒。而她居然敢主动要求男生陪之同行!吴书味看看周围,还好,这条清静的街道上人迹稀少。再说,为了讨回那本禁书,再怎么说也得冒点险吧!吴书味舍命陪君子般的在殷素华身边迈开了同速的脚步。 "嘿!白莲华今后总算可以挺直腰杆说话了。"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殷素华终于开口了,显然有无话找话之嫌。 "难道以往她一直哈着腰说话?"吴书味笑道。他也希望用对话打破沉默的尴尬。 "你知道他的家庭出生吗?" "她父亲是逃往台湾的国民党空军飞行员,这谁不知道呀?大不了绝了上爬之望罢!有什么了不起?" "你的绰号叫`无所谓',对什么事都看得淡淡的,你怎么能体会到别人的感觉呢?" "完全能!"吴书味说的是心里话。小学六年,他一直担任班长,初中三年,他任副班长兼学习委员。九年里年年被评为三好生。可直到初中毕业,全班一半以上的同学都加入了共青团,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拒之团的大门之外。他强烈地感受着压抑、苦闷和不平,而校团委的答复是:非无产阶级家庭出生身的人就是要经受排斥与冷漠的考验!这长期的冷峻考验终于成就了吴书味的"无所谓"的性格,使十几岁的他彻底绝了上爬之望!他看淡了一切! "你说呀!怎么说了半句就不吭声了呢?"看到吴书味仍在沉思,殷素华又说,"我问你,白莲华漂不漂亮?" "还行吧。" "你认识齐大炮么?" "你说的可是每次文艺演出,总是唱`我一定勤生产多卖力,抱答恩人主席'的那位高三的革干子弟?谁不认识他呀?!" "他和白莲华是邻居,你知道不?不知道了吧?"殷素华开始讲起白莲华的故事来。
可齐大炮一进入高中,情况就变了,他总是有意躲着白莲华,只要远远瞟见白莲华的身影,他必会绕道而行,那时白莲华读初二,她还是个无知的小姑娘,她气坏了。一天,她终于邀了她的好友殷素华将放学回家的齐大炮堵在了巷子口。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有话就直说,为什么总躲着我?"白莲华气愤地嚷道。 "我--我对你没意见,真的没意见。上高中了,高中功课忙,我成绩又差,不用功不行啊!你看,今天又布置了一大堆作业,我得赶快做作业了。"齐大炮拍了拍书包,跋腿就走。 "不许逃!"殷素华一个箭步冲过去,拦在了齐大炮面前,叉着腰说:"你欺侮人,我们就不答允!" "我--我没欺侮谁呀!"齐大炮陪着笑脸又打躬又作揖,白莲华却板着脸一声不吭,而殷素华则硬堵着他的路不予放行。 双方又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齐大炮终于熬不住了,胸无城俯的他竹筒里倒豆子似的将真实原因一骨脑儿全都倒了出来。其实原因很简单:作为幼儿、少儿,齐大炮和白莲华以及巷子里的一大群孩子疯闹、游戏,乃至扯皮、打架,家长都不会太放在心上。可齐大炮进入高中后,其父母看到邻家小女白莲华也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美少女时,他们就不能不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了。父亲给儿子严厉下达指令:人长大了,要站稳阶级立场,不能受他们的影响,特别是不能与白莲华一起厮混! 父亲是党委书记,在公众面前从来都是正儿八经不苟言笑,回到家中也依然严肃冷峻。因为书记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党,代表着伟大与崇高。所以,他绝不会在任何时刻,任何场合--包括家里失去身份。他似乎天生就是说教者,正如神父言必称上帝一样。 在虔诚的天主教徒心目中,神甫是伟大的,在齐大炮心目中,书记父亲是伟大的。虽然他已经情窦初开,但他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都是:政治是第一生命,为了它可以牺牲一切,乃至人的生命。所以他认定父亲永远绝对正确,可他又不能不暗恋白莲华,他为自己的阶级立场不坚定而深感惭愧。在矛盾的心态下,远远一看到白莲华,他就感到恐慌,就手足无措,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逃避了。 可世界太小,他不仅在心灵中没有逃脱,在现实中,今天他居然被人家堵在巷子口兴师问罪!他本以为自己的理由--当然是伟大的父亲的理由十分充足,可当与两位小姑娘正面交锋时,他感到自己是那样怯弱,他已经浑身冒汗了,高兴的是,他终于把话说完了。 "党的政策是不唯成份论。我与自己反动家庭划清界线,站到无产阶级一边来还不行吗?"白莲华不甘心地问。 "这--这--我也不知道。我想--你要是入了团,我爸也许会改变看法吧。" 看到白莲华一声不吭,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殷素华也失去了斗志。她的防线稍一松动,齐大炮就一溜烟地逃走了。 "齐大炮长得一点都不好看,楞头楞脑的,一副哈糊糊的样子,你还真喜欢他呀?"看到白莲华眼泪直流,殷素华在一旁愤然道。 "不!我从来没喜欢过他。只是觉得他象我哥哥。十多年来,巷子里只要有人欺侮我,他就一定会站出来打抱不平,他当了我十年的保护神。我不服气的是,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呀!他凭什么不理我呢?" "是呀!他说不出你一件错事。唯一的理由就是出身不好。" "我--我努力改造自己,总有一天我会入团的,等我入了团,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今天,白莲华揪出了全校第一个现行返革命分子。揪出返革命分子的人还入不了团吗?等白莲华入了团,我们再去质问齐大炮,看他还有什么话说?看他再怎么抵赖。不过--你觉得白莲华还犯得着再去找齐大炮么?白莲华那么漂亮,找齐大炮是抬举他,他居然狗子坐轿,真气死人。" "把社会地位作为择友的先决条件,实在是卑劣之极。可有些人在其上贴上一个政治标签,于是卑劣就变成了理所当然,势利就变成了正确伟大。聪明,美丽,善良都被斥之为封资修的糟泊,真是可悲哟!" "你的标准是什么呢?"殷素华笑问道。 "我吗?排列顺序应该是:善良,美丽,聪明。" "嘻嘻……"殷素华抿着嘴笑了好一会,又说,"白莲华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对不对?" "不对!除了白,我并不觉得她特别漂亮。" "天啦!连白莲华都看不上,你的眼光可真高啊!" "我喜欢象你这样身材和长相的女孩。" "你--"殷素华低下了头,她的脸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不!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像你一样的女孩。不!我不是说你。对不起!千万别误会。我--"吴书味急了,他已有点语无伦次。 "你有完没完?"殷素华恼了,她从书包中掏出《易经》,狠狠地瞪了吴书味足足一分钟,然后将书往吴书味手中一塞,返身跑掉了。
郑雯碧是小学同学中一致公认的最漂亮最聪明的女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习上她便是吴书味的主要竞争对手。三年级,吴书味任少先队中队长,郑雯碧任中队旗手。每当班主任李老师要请调皮学生的家长时,总会派吴书味和郑雯碧当使者。在请家长的来回路上,他俩很少说话,但只要和郑雯碧在一起,吴书味就会产生一种朦胧的愉快感觉。 小学毕业后,他们分道扬镳了,内心底里吴书味仍会常常想起这位少年时代的女同学来。 今年年初的一天清晨,吴书味踏着路上的积雪大步从家里往学校走,他总习惯于大步流星地走路。突然,他发现前面有一位少女也在飞快的大步前行,他很少看到走得这么快的女孩,于是,当他从她身边超过时,便向她瞟了一眼。那女孩戴着个大口罩,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使吴书味感到熟悉。 吴书味的脚步刚一放慢,那女孩就追了上来,当她反超过吴书味时,也向吴书味瞟了一眼。是她--郑雯碧!吴书味感到了紧张,他鼓起勇气,再次加快了脚步。当她第二次超过那女孩时,女孩已将脸上的口罩摘掉了。啊!真是郑雯碧。吴书味的心几乎跳到了口中。但郑雯碧低着头,并没有正眼瞧他。 吴书味竭力地强迫自己首先开口,可话到口边他又失去了勇气。自己怎么会如此的紧张,怯懦啊!再想想现在自己已是高中生,不是小孩子了,男女青年邂逅,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是不应该交谈的呀。十几年的社会主义道德教育使每个人都知道,男人无事找茬的和女人说话,实在是品德败坏的邪恶之举呀! 他们就这样竞赛般地走着,你追我赶的超越着,谁也不先开口。 一辆车快速驶过,郑雯碧为了躲开溅起的碎冰块,脚下一滑,一下子撞到吴书味身上。 "噫!是你!"两个人几乎同时说,都好象刚认出对方似的。 "你在哪个学校?" "我在`八;七'中学高一(3)班。你?" "我在东方女子中学,也是高一(3)班。" 僵局一经突破,俩人的话就多起来,好象有说不完的事一样。可是,他们上学的共同的路已经走完,在岔道口分手时,郑雯碧举起手轻轻地说了声"再见!"就跑着碎步离去了,而吴书味则在岔道口站了好一会,直到那拖着两条长辫的身影在另一拐弯处消逝。 半个月后,吴书味在放学的路上再次遇到郑雯碧。一见面,吴书味就将一份数学竞赛试卷递到她手中。郑雯碧只瞧了一眼,就立即说出了第一的答案。于是,两人便高兴地谈起数学,谈起物理来。交谈中,郑雯碧总习惯低着头,直到分手时才抬起来,用那清澈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吴书味,直看得吴书味显出紧张和羞怯时,她才高兴地转过身,轻盈地跑掉。
唉!要是郑雯碧能和自己同班该多好啊!吴书味想。
揪出连道运后,学校立即宣布停课三天,第三天下午,学校对是否恢复上课正举棋不定时,中央文件下来了:所有大专院校,中等学校,一律停课闹革命。于是全国的大、中学生无一例外的名正言顺的彻底投笔从戎,成了职业革命者。 "八;七"中学是个有五十多年历史的老校,既然能有一个暗藏的返革命分子,难道就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潜伏的阶级敌人?在校党委领导下,校园内掀起了大揭发、大批判的浪潮。 所有老师都到各自任教的班级作了检讨,都笑容可掬的欢迎学生提意见,随后便都返回到各自办公室进行无休止的反省和相互揭发。 学生学习和批判的日常工作由各班的团支部和班委会共同领导。 教室中桌椅的摆放每天都要变化好几次,反正多的是时间,拼桌子也是干革命嘛!开大会是围成一个大园圈。写大字报时则按小组分拼成独立的七块,学生们围坐在桌边冥思苦想。一场大的政治运动中,人们是没有沉默的权力的。望着桌上摆放的笔墨纸张,每个人都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各个任课老师的过去,只要能找出一丁点非无产阶级言行,就可以提笔挥毫完成阶级斗争下的新任务了,就可以上纲上线地用大字报对老师进行质问和攻击了。因为只有最激烈的言辞,才能表现出最坚定的革命立场来,才能成为先进的典型,才可能入团入党。进而,才可能有一个高人一等的前程。 可是,自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早就噤若寒蝉,每个人一举一动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每天唱赞歌都争先恐后,唯恐自己音调太低,谁还会在课堂上乱放绌词呢?学生要找到老师的直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校党委下达的每班每天至少要写出十张大字报的任务是必需完成的,这可是政治任务啊! 随着报刊上对"三家村"和"海瑞罢官"批判的升级,大家明白了,"海瑞骂皇帝"的实质是辱骂伟大领袖,"海瑞罢官"是为在庐山会议上被主席罢了官的彭德怀翻案,对新生事物接受最快的学生们很快就懂得了,阶级敌人对无产阶级攻击原来是采取"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方式进行的。 学生们的觉悟提高了。 一天上午,在校党委安排下,教师们再次下班与学生进行面对面的交流,接受学生的批评与批判。 原班主任史老师走上了高一(3)班教室的讲台。 "从大字报上,我拜读了很多同学的意见,这些意见非常好,对我们帮助教育很大,我完全接受。"史老师开始诚恳地对大字报中涉及到的每一件事作自我批判和认错。接着,他谈到了吴书味写的大字报,"吴书味同学赠给我的诗很好:`下乡劳动热情高,奔走两队不辞劳。借问史师为何忙?只为贪嘴吃油条。'当时我带你们学农劳动,你们被分散到两个大队。我每天都要两个队跑到,我碰到其中一个生产队吃油条实属偶然,但造成的影响太坏太坏,油条是农村难得少见的好吃的东西,我怎么能贪吃呢,我应该不吃呀!可我居然吃了,我贪吃,我觉悟低,我在这里向同学们认错!"史老师说罢,望着吴书味鞠了一躬。 史老师是一位教学严谨的好老师。吴书味写出那张大字报,实在是那天的写大字报任务落到他的头上,为了交差,他只好胡乱涂鸦,没想到伤害了老师,有着传统守旧思想的他惭愧了。史老师的话一讲完,他就举起了手。他想请老师千万别放在心上。 举手的人太多,第一个被点起来的是坐在吴书味前面的第七小组组长宋华杰。 "刚才你讲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宋华杰神情严肃的边说边举起一本展开的作业本说,"看!你是怎么给我画红旗的?!" "哦!对不起,我给一般同学画的都是三面,给你只画了一面,当时我觉得你的作业比其他同学差一点点,现在看来的确是老师错了,至少也应该给你两面红旗。" 同学们轰笑起来。 "严肃点!"宋华杰大声吼道,眼光里露出一股煞气,他再次把作业本高高举起说,"你们睁大眼睛看清楚,你们看旗杆画在哪一边--左边!大家都知道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这是地理常识!旗杆在左边而旗帜在右边展开,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正在飚西风。主席教导我们:东风压倒西风。他这不是含沙射影反对伟大的领袖吗?" "这--这--"刚才还面带微笑的史老师脸色都变了。 "事情还没有完。"宋华杰打断史老师的辩解以更加得意的神态说,"大家还记得写字课上他是怎么教我们写大字的吧?他是在黑板上用白色的粉笔写上主席万岁几个字,然后再用红笔在上面画格子,这样做的实质是什么?是在`主席万岁'上打叉呀!" "宋华杰同学,讲话要实事求是,你可不能这样把脏水往老师身上泼呀!我平时给你的分数打低了,可以向你道歉。说我反对主席,这谁担当得起呀?我在黑板上画的是大字本的红格子,怎么能说打叉呢?" "就算不是打叉,至少也是一个方框中加一`米'字,`米'字代表什么?这是老牌英帝国主义的旗帜,再怎么说你也罪责难逃!"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呀!"史老师以绝望的神情开始喋喋不休为自己辩解。 "不用多说了,下面请第二位老师上台。"今天主持会义的是军体委员袁德厚,他轻声但严肃地说。 史老师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去,他好象一下子老了很多。
"虽然我很年轻,参加工作才两年,我既不教语文,也不教历史,教学中应该没有说什么错话吧?但我还是欢迎同学们给我提意见。现在,我就坐在这儿洗耳恭听。"肖老师说完,便微笑而自信地坐了下来。 "肖老师,你在我们班上唱的是不是黄色歌曲呀?"赖胜辉首先开炮了,虽然语气亲切。 哦!大家都想起来了,一九六六年元旦前夕,在班上的除夕联欢会上,肖老师唱了一道《送你远航》,歌声是那样动听,似乎今天还在教室里回荡: 送你远航,迷雾茫茫, "这还用解释吗?"肖老师不屑地笑道。 "你办公室里的石膏像和那些画册又怎么解释呢?" "同样不用解释,你到大学美术系走走就清楚了。" "哦,对不起,可能是我自己理解错了。可我们经过你身边时,总能闻到你身上的香味,我们的心思都被你搅乱了,这……" 轰堂大笑将赖胜辉的声音淹没了,这时下课铃响了起来,肖老师又昂首阔步,"吱呀,吱呀"地走了。
前操场牵满了绳子,大字报一张紧靠一张的帖在细绳上,使得整个操场就象一座迷宫。 "这么多大字报,再看两天也看不完啊!"殷素华站在吴书味身边,边看大字报边说。 "我们先看`标题',凡`决心书'、`誓言'之类,就把它当成废话不看,这样大字报就减少了三分之一。" "那怎么行?!凡是革命的大字报都应该认真的读。吴书味投机取巧的观点可不行啊!"不知什么时候宋华边也跟过来了。 "好吧,你就别跟着我们了,今晚你最好拿个手电筒来加班加点地看。"殷素华打趣道。 "集合--集合--到后操场集合!"有人大声喊了起来。紧接着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显然又有新情况了。 学生会主席在麦克风前指挥道:"操场上原有的一些桌椅现在一时是无法清理了,大家原地站好,后面的人可以站在椅子上、桌子上,但一定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防止阶级敌人破坏会场。"很快,全校师生都集中到了后操场并安静下来。 会议开始了,王主任郑重宣布:"我校又挖出了一个暗藏多年的返革命分子,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胜利!" 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返革命分子被押上了台。前几天被揪出的连道动运也同台陪斗。 新揪出的返革命分子是总务处的保管员。第一位上台的学生揭露了如下事实: 今天清晨,学校为了营造大革命的热烈气氛,决定把印有马、恩、列、斯像的彩旗全部挂出来。协助布置环境的学生和保管员一起打开了闭锁多年的木柜。当第一面彩旗被拿上桌面时,学生们发现旗帜上满是尘垢,保管员对革命领袖的不恭立即受到了斥责。总务主任闻讯跑了过来,大家一起动手清理柜中的所有圣物,当一面面彩旗全部展开时,大家发现几乎所有彩旗中领袖像都腐烂了,有的少了鼻子,有的缺了耳朵,具有高度革命警惕性的学生愤怒了,韩保管员理所当然的被押上了历史的审判台。 可在铁的事实面前,韩保管员居然并不认罪,他以沙哑的声音拼命嚷道:"旗帜不是我毁坏的,是它自己烂掉的呀!" "不老实,打死他!"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会场上爆发出一连串的口号声,台上的学生用脚一蹬,韩保管员便跪倒在地上。 总务处严主任上台揭发了,他吩咐:"把物证拿上来!"于是一面面彩旗展现了出来,会场开始骚动,大家都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操场后面的人将几张桌子搬到了乒乓台上,吴书味也跟着跳上了乒乓台。 "严主任,你要说句凭良心的话呀!旗帜是一九五八年底我们一起收到大柜里的,有八年都没动它了。旗帜不是我毁的呀!" 没有人会去鉴别旗帜损坏的原因,韩保管员申辩的结果,得到的是一阵阵的拳打脚踢,是全校师生忍无可忍的怒吼。终于,他像一只赖皮狗一样趴倒在地,彻底垂下了认罪的头。 对保管员的揭发很快就没词了,而保管员又像死去一样的放弃了抵抗。没有了对立面的配合,严肃的会场便出现了难堪的冷场。虽然王主任一再以最革命的言辞激励学生登台揭发,可学生们对校保管员实在是一无所知啊!没有揭发的人,大会只有不停的高呼"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蓆!""毛主蓆万岁,万岁,万万岁!"以此来维持会议的激烈,以期待新的猛士登上战斗的舞台,向返革命分子投出更致命的匕首和利剑。 新的革命者在千呼万唤中果然登台了,这是学校最年轻的政治教师刘红生。他的发言的确不同凡响,他以政治教师特有的口才首先大谈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接着热烈赞扬校党委领导下深挖阶级敌人取得的辉煌成果,进而以百倍的警惕提醒广大革命师生注意,不要只把眼光盯在几个已经被揪出的返革命分子身上。他以无比的愤怒点了几位有重大历史问题的老教师的名,并以蛊惑的口吻说:"难道这些人之中就没有一个是隐藏更深的现行返革命和历史返革命吗?根据大字报上已揭露出的事实,难道还不足以给他们定返革命罪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那些被他点名的老教师便一个接一个的被押上了批斗台。学生们兴奋了,"五个!--六个!--七个!哈被揪出七个了!"革命群众一边数着战利品,一边拼命的激发自己的革命嗅觉,搜索枯肠地回忆大字报中揭发的问题。每当一群人高喊:"把XXX揪出来!"时,站在XXX身边的革命学生就会义不容辞的以极其英勇的姿态扭住返革命分子的胳膊,将其押上审判台,而且决不忘再踢上一脚。 上台揭发的英雄越来越多,被揪出的返革命分子的人数也在不断增加,一个小时间竟连续揪出了十二个返革命,多么伟大的成就啊!这太令人兴奋了!而且,一旦被押上了台,就是铁板钉钉的返革命分子,绝没有任何人会为之开脱,也没有任何人敢为之开脱。 "看谁是第十三个?再揪出一个出来!" "把林羽健揪出来!"几个初中生喊道。 "把林羽健揪出来!"一群人跟着喊。 林羽健是吴书味班上的英语老师。他还兼任初二两个班的英语教学,抗战期间他曾任驻华美军的翻译。现在,他正充满好奇的高高站在乒乓台之上的课桌上,这可是会场上的最高点了。开会前,他竟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危险。现在,众目睽睽之下,看来他是在劫难逃了。在连续的"把林羽健揪出来!"的口声中,他缩了缩脖子,神色沮丧地弯下了腰,他只能主动下到地面接受学生的批斗了。 "林老师完了!"吴书味轻轻叹息道。 "站着别动!"一声简短而急促的命令声突然响起,吴书味侧过脸一看,原来那声音是殷素华对着林老师发出的。一个多小时以来,吴书味一直全神贯注盯着主席台,竟不知殷素华什么时候站到了自己身边。 林老师显然也听到了殷素华的声音,又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子。这时,吴书味清楚地看到,豆大的汗珠正从林老师那满是皱纹的额上渗出。 几个叫嚷着揪林的初中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其中一个叫骂道:"他妈的!看你还逼不逼老子们学英语?!" 要揪林羽健就必须到乒乓台上动手,可乒乓台上挤满了人,初中生一边理直气壮的高喊"让开!"一边向着吴书味冲过来。对豪情万丈的革命者,革命群众无不掌声雷动,鼎力相助,可反应迟钝的书呆子吴书味竟木然的无动于衷。那革命小将推着吴书味的脚,吴书味只要让出一插针之地,他便可跃然而上,一显英雄本色了,可榆木脑袋的吴书味两眼平视前方,对脚下的事居然充耳不闻。 一个初中生契而不舍的终于打开了巴掌大一块天地。伸手强行攀登了。忽然一只脚斜插过来,后来居上地压在了那鸡爪般的手背上。 "你眼瞎了?臭婊子!"初中生痛得大声叫骂起来。这时吴书味才注意到,后来居上者又是殷素华,会议进行的前一个多小时,吴书味确实丝毫没察觉到她就在自己身边,真是太投入了啊!不过,现在他醒了,他已经注意到殷素华,他转身对着叫骂者大声呵斥道:"你是哪个班的?批斗会上还敢骂人?" "谁在骂人?把捣乱会场的人揪出来!"不知谁也大声斥责起初中生。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返革命分子XXX!" "……" "伟大领袖毛主蓆万岁!万岁!万万岁!" 每次揭发完返革命分子后的口号声又周期性响起,一切活动全都暂停了,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机械的声嘶力竭的跟着叫喊,吴书味和那初中生当然也得停止争吵,举手高呼。当这一轮口号声结束时,那几个有可能被误认为捣蛋者的斗士已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这叫喊如一声惊雷,全场都静了下来,连一丝声响都听不到。少倾,好几个地方才杂乱无章的响起了呼应声。 俗话说,"人倒霉时,喝白开水也会塞牙缝。"肖艳丽身旁正好站着几个曾被她罚站的学生,这些一直被人教训的劣等生今天也有了做教训人的英雄的机会,他们怎么会放过呢?肖艳丽被他们轻松的扭上了批斗台。 前十几个牛鬼蛇神一上台就伏首认罪,肖艳丽则不然,她大声呼叫道:"凭什么揪我?我有什么错?" "嗬!你公然唱黄色歌曲,毒害青少年,还说没错?是的,这不是错,而是犯罪!"主持会议的学生干部大声说。 "我在学生中唱过的唯一歌曲就是`送你远航',`送你远航'也是黄色歌曲么?真是太没水平了。" 学生干部无言以对,批斗台上出现了片刻的宁静,肖艳丽已经以不屑的神情往台下走了,如果没人制止,她将安然地返回到群众之中,可这将意味着什么呢?这是对革命者的嘲弄,是彻底的失败啊!这时,仍站在台上的勇士刘红生接过麦克风救场来了:"肖艳丽站住!你要端正态度,反省自己。从大家报揭露的内容看,歌词里充满了你想我,我想你的资产阶级情调,当然是黄色歌曲。只要你认罪态度好,我认为,组织上对像你这样刚参加工作的年轻教师还是会宽大处理的。你是可以回到群众中去的。" "认罪?没有罪认什么罪,亏你还是教政治的,你除了懂得将衬衣的所有纽扣全部扣上,连袖口的扣子也不例外,你还懂什么情趣?你懂得爱情吗?土老帽!"肖艳丽太稚嫰,太不知道能伸能缩的道理了。 更多的人在为肖艳丽居然敢谈到爱情而大为惊异。 "在阶级斗争的战场上,谁敢笑!"刘红生大吼一声,会场上顿时安静下来。他转过脸对着肖艳丽冷笑道,"你这个教美术的居然敢嘲笑教政治的党员?!我早就知道你在背后说我是`土老帽',是`智商低下'。我老实告诉你,你才是政治上的弱智!伟大领袖毛主蓆教导我们,解放十七年来,文化、艺术基本上掌握在资产阶级手中。《外国名歌二百首》中,除了`国际歌',没有一首歌不是反动的,在我们国家的歌曲中,除了`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外,其它歌全都受到了批判。而你居然至今仍为`送你远航'唱赞歌。就我所知,你出身于大资产阶级家庭,优裕的经济条件造就了你娇气十足,狂妄自大的资产阶级小姐作风。现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运动就是要革地、富、坏、右等一切阶级敌人的命。而你却以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为荣,你瞧不起我们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人。告诉你,战无不胜的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把被反动派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我土?我是土!是无产阶级的土!比你那资产阶级臭美强一百倍!从大字报揭露的事实可见你已堕落到了什么程度!画室里居然有裸体女人像,抽屉里的画册更是不堪入目,连男人的小鸡鸡都露在外面。" "那是供写生用的石膏像,是艺术。" "是无产阶级艺术,还是资产阶级艺术?" "别和这女妖精斗嘴了,这哪象批斗会?快对她进行批斗呀!"有人在台下叫了起来。 "不能让她放毒!" "快进行批斗呀!" 台下乱哄哄地叫了起来。 台上的学生干部动手了,肖艳丽一边呼叫一边挣扎反抗。她的一只皮鞋脱出了。 "把她的皮鞋扔掉!" "把皮鞋扔掉!" 随着叫喊声,她的另一只鞋也被强行脱掉而抛弃。 "今天她还敢穿裙子?把她的裙子撕掉!" "撕掉!撕掉!" 在乱哄哄的叫喊声中,那薄薄的半透明的淡黄裙子变成了两爿,彻底从她腰际掉了下来。呀!她现在只剩下一条三角裤了。那修长的美腿,那凸现的屁股和挣扎中被撕烂的衣服使会场亢奋了。 "不要这样,我们要注意政策!"刘红生好不容易将哄乱的会场平息下来,他走过去拾起两爿裙片,企图往肖艳丽身上围,可肖艳丽愤然的将他踢开了。 肖艳丽最后的长时间表演产生的轰动效果似乎已经让人们感到了满足,否则,这一天还真不知会揪出多少人。
十三个返革命分子被揪出的当天,工作组就连夜进校了。自此,学校的一切活动都在工作组领导安排下统一稳步进行。 各班都成立了班文革领导小组,高一(3)班的领导班子仍由团支书卫德贤和班长陈礼佑为首的班委团支部的成员七人组成。只不过换了个名称而已。 政治学习,写批判揭发的大字报,开会讨论,公开的自我反省,进行触及灵魂的革命,这几乎是每天都要进行的内容。此外,工作组并没有进一步发动或掀起批斗阶级敌人的新高潮。不仅再没揪出新的牛鬼蛇神,对十三个已经揪出的返革命分子,他们也只是小心谨慎地审查。 对学生运动的具体工作安排上,工作组确实比校党委技高一筹。他们非常清楚的知道,既然全体学生都已投笔从戎的成了职业革命者,你就得给足事情,让这些精力过盛的中学生做。而最正确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打死老虎",工作组要求每个班都要走上街头,用文艺节目的形式宣传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对北京揪出的邓拓、吴晗、瘳沫沙组成的"三家村"进行彻底的批判。 当文艺演出被贴上"政治任务"的标签时,它便成了学生们的头等大事。每天下午都是分班排练的时间,校园内可热闹了。中华民族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民族,毛泽东时代则将这一民族特性发展到了极致。干任何事都会是"一窝蜂"。现在,所有学生都一窝蜂的成了文艺战士。即使象吴书味这样的一些并无文艺细胞的穷酸秀才也得滥竽充数。 既要在街头赢得市民的掌声,又要全班同学一个都不能少的悉数参加伟大的革命演出,高一(3)班的文艺节目的编导与排练真可谓忙坏了殷素华。她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群众,可歌喉、舞姿都是全班公认的最佳者。文革领导小组一启用她,她就全身心地投入了进去。 晚上,当全班同学一起外出演出街头剧时,殷素华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半数以上的舞蹈中,她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女声独唱"北京的金山上"、"金瓶似的小山"等更使她赢得经久不息的掌声。
"吴书味,你今天参加表演唱的排练!"殷素华以命令的口吻说。 "我?在后排合唱还能凑和,在舞蹈方面我可是个大笨蛋啊!你还是饶了我吧。" "演得好不好是水平问题,参不参加是革不革命的态度问题!"演出总监--团支部组织委员胡银芝说着便板起了面孔。 "我来教你。"殷素华鼓励道,"你一定能行!" 排练开始了,殷素华不停地纠正着吴书味和赵岚珈的动作。 "要挺胸--抬头!腿要前弓后箭!唉呀,头抬那么高干嘛?"殷素华跑进排练队伍中,干脆用手来矫正吴书味的动作了,嘴里还小声说:"你呀,真是个大笨蛋!" 吴书味一点也不生气,他知道自己的动作一定很丑,他知道今晚是非上场不可了,他努力将动作做得尽可能标准一些。而且,他发现最漂亮的女生赵岚珈的动作也同样笨拙,僵硬,不幸中最好的慰藉便是他人的不幸,笨拙中最好的慰藉当然是他人的笨拙了,吴书味便由然而生出一种想笑的快感来。
队伍解散后,吴书味和赵岚珈走到了同一条路上。 "赵岚珈,人如其名呀!"吴书味笑道。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岚珈--你的舞姿实在难以称得上佳。" "嘿,你还敢笑话我?没见你自己的样子,简直像--像--" "像什么? "像一只老鼠,躲躲闪闪的。" "我承认,可你那蹦蹦跳跳的动作又像什么呢?" "不用你说,我嘛--像--像一只蛤蟆!"赵岚珈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事情让你们这么开心?"殷素华从后面快步追了上来说。 "他正在嘲笑我演出的丑样子呢!"赵岚珈笑道。 "我们正在自解嘲。"吴书味说。 "我觉得你们今天都演得不错,进步很大。"殷素华已经走到了吴书味身边。 "看,我们受领导表扬了。"赵岚珈狡诘的向着吴书味眨了眨眼睛,便抿着嘴笑。 "下次选举,我们应该让殷素华进入领导小组,主管文艺。"吴书味也笑道。 "好呀!你们俩竟联合起来嘲笑我?是我打扰了你们的兴致么?要是不欢迎我,我现在就走。"殷素华也笑道。 "不!告辞的应该是我--我已经快到家了,bye,bye!"赵岚珈说完便一溜烟似地跑掉了。
"真是胡说八道。白莲华揪连道运也能叫造反?而那天我说`破题',离造反就更远了,那完全是受了你的影响,中了你的毒。" "怎么能怪我呢?" "此前一天的语文课上,分组讲故事时,你偏要我讲课外的故事,你听完了,笑够了,又指责我讲的是`破故事',第二天体育课上,我打篮球时,你主动帮我拿脱下的外套。可打完球,我的衣服却在地上。你不仅不道歉,还说`你这破衣服放在这破地上再合适不过了'。你的几个`破'字给我的毒害太深。数学课上,不知不觉中,我就`破'口而出。我……" 吴书味还没说完,殷素华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真是一个开心的夏夜,难忘的夏夜。
放学回家的路上,吴书味听到叫喊声。随之一个人从三米多高的墙上纵身跳下,站在了吴书味面前。 "石天红!干嘛在这儿待着?" "等你呀!我爸和我妈商量要把奶奶送到乡下去,今天清早上学前,我看见奶奶在偷偷流泪。哥又不在家,你能不能劝劝我爸,让他改变主意?" 石天红的哥哥石天彤是吴书味要好的朋友,从小学到初中,他们同学九年,无话不谈。他家的历史问题,吴书味是清楚的。但一本正经与大人谈问题,这在吴书味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乡下还有什么亲人?" "只有一个表舅,是奶奶弟弟的儿子,十多年都没有来往了。" "为什么要将你奶奶送到乡下去呢?" "我爸说一场大的政治运动就要来了。" 说话间,他们走进了石天红的家。这是一间低矮的平房,几块木板将约二十平方米的屋子隔成了内外两间,板子上糊满了早已发黄的旧报纸,这就是祖孙三代五口人的住所了。 "呀!吴书味来了。快坐,快坐!你可是好久没来了,小时候,你一天都要来好几趟呢!"石妈妈热情地说。 "天彤每周都回吧?好久没见到他了。" "现在搞运动不放假,他有好几个星期没回了。天彤真羡慕你读高中,凭你的成绩,今后上大学肯定没问题,天彤读中专可后悔死了呢!" "听说是他爸坚决要他考中专的。现在大学已经停止招生,看来他爸是对的。" "别提他爸了,一提起他爸,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石妈妈开始没完没了的唠叨起来。 "石妈妈,听天红说您和石伯伯要送奶奶到乡下去,是吗?"在石妈妈唠叨的短暂停顿的间隙中,吴书味突然插嘴问道。他知道如果他不插进去,石妈妈将会一直不停唠叨下去。 石妈妈楞住了,沉默了一会,又看看坐在后房窗边一声不响剥豆的石奶奶,她终于转移话题,压低了嗓门开始认真地叙述起十多年前的往事来:
一次,由于看守人员的疏忽,他竟从乡下逃了出来,一路上东躲西藏,经过两天两夜,他终于逃到了汉口,敲开了儿子的家门。儿子把叫花子般的父亲让进房中时,全家都成了惊弓之鸟,只要稍有风吹草动,父亲就被儿子关进箱子。在宣传舆论的巨大压力下,全家人的精神都紧张到了崩溃的边缘。第三天清晨,儿子给父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送父亲回乡政府投案自首了。他相信人民政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可是,为了表示自己苦大仇深的当权者怎么会对送肉上砧板的事给予宽容呢?父亲被当场镇压,没有将儿子一起毙之就是掌握政策了。 父亲被枪毙的第二天,中央文件下来了,对土改镇反中的过火行为予以纠正,各乡不再能操纵生杀大权。
讲着讲着,石妈妈的声音突然停住了,吴书味回头一看,原来石伯伯正一声不响地靠在门扉上,泪水正顺着他那满是皱纹的瘦长脸往下流,也许他已旁听多时了罢。他发现大家已注视着自己时,一边在另一张床上坐下,一边掏出了手帕,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书味!……"可刚一开口,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你这老东西,你哭什么?"石妈妈在一旁吼道。新中国的妇女解放的最大成果就是妇人吼丈夫逐渐成为社会的习俗。 "石妈妈,你别叫了!一个人有委屈时,哭一哭会好受点。"吴书味也第一次学着大人的模样作古正经地劝道。 "要是让外人听见可就不得了哇!" 对丈夫而言,媳妇的吼叫也确是常常一箭中的,这可能就是一物降一物罢!听石妈妈这么一说,石伯伯的哭声嗄然而止,他叹了口气说:"书味也不是外人,十多年来与天彤朝夕相处,我们就当是一家人说说心里话吧!解放十多年来,我兢兢业业工作,党叫干啥就干啥。即使在家里教育孩子,我也从不敢说半句有损党的形象的话,为了党,我可以把心都掏出来。可直到今天,为什么别人总不相信我们呢?我父亲被镇压了,难道我就得背一辈子黑锅,子子孙孙永世不得出头么?单位同事议论,说我把地主婆母亲养在家里享清福,我有什么办法呢?" 吴书味从未见过一位年近半百的长者把自己当知己而失声痛哭,他有点不知所措了。突然他又想起了不知从哪本书中读到的那句名言:"不幸中最好的慰藉就是别人的不幸。"于是,他从记忆中挑出初中毕业时,两个右派分子的儿子不能升学,支援新疆后写给同学的信的事例讲了起来,他清楚地记得信中的最后一段话是:"过了玉门关,两眼泪不干。整个车厢里哭成一片。在我们面前展现的前途只有两个字--绝望!" 吴书味把这段真实事情讲完后,大家都沉默了好一会。石伯伯显然感到了一丝宽慰,他的神情已恢复常态,因为在他的下面还有更多灾难深重的阶层啊!找回自信的他叹了口气说:"是呀,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好在十多年来,我一直谨小慎微。`五七'年反右,多少人被打成了右派!而我却顺利过了关。能平平安安过到今天也真不容易呀!现在,比反右更大的政治运动已经展开,你们也都不小了,也要加强思想改造才行啊!" "听天红说,您打算把奶奶送到乡下去?"吴书味切入主题问。 "你觉得该不该送呢?" "搞运动总不会搞到七十高龄的老太婆头上吧!"吴书味说。 "你爸被你害了,这次你又送你妈,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做媳妇的赶婆婆呢!"石妈妈愤愤地说,女人在攻击丈夫时总会有一种成就感。 "好吧,这次就听吴书味的。万一有难,就全家一起扛吧。天红,你今晚去把奶奶的火车票退了。" 吴书味要告辞了,石奶奶走了过来轻声说:"书味,有空多来玩啊!"吴书味看到老人的脸上还分明挂着泪珠。 (未完待续)
那一代人的青春挽歌——评海阔天的长篇小说《文革中的老三届》 作者:风中往事 文章链接地址:http://hxzq05.d68.zgsj.net/Essay/6093.xml?id=6093
海阔天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73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