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真好 作者:费尽贤


 

  记忆真好

那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一群遂州文友小楼聚会,酒过数巡,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醉眼婆娑。兀地,有人叫嚷要在座诸公每人讲出自己的初恋。这提议立刻博得一片掌声叫好,于是就兴起抬哄,首推我讲。喝得飘飘欲仙的我仿佛是怕拂了大家的兴致,就作回忆状,讲出了那个捧小油灯的女孩。

事后我有点后悔,我那般满嘴酒臭地在街肆席前叙述一道儿时人生纯净无尘的风景,分明是一种轻率,是一种对美好往昔的亵渎。然而,那酒后的故事到底该不该认做我的初恋?我惘然。

岁月真是了不起的艺术家,人们的记忆经过那无形之手千百回的的磨砺冲刷,留下的全部是诗,是画。

我的故居连同那间青瓦堂屋而今已不在了,可那堂屋的空旷,那空旷中的潮湿,至今一想及仍觉得浑身湿漉漉的。那个小女孩就立在堂屋中央,她长得纤细清秀,自制的蓝花布书包斜挂在削肩上,她的双脚并得很拢,她把小油灯捧在胸前,小油灯摇曳出的光辉给她立得很直的小身子涂上一层暖暖的桔红。她微微低着头,用那双被胸前的灯光映得光彩闪烁的大眼睛望着我。这时候我就把天井边上用着吃饭的小木桌搬到她面前,我们就这般开始了晚自习。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因为木桌太小,我们几乎是头碰着头地做着自己的功课。

那天晚上,她大约刚洗过头。那是用状如眉梳的皂角榨出的汁作的洗发液。她那晶亮齐耳的短发散溢出的略带苦涩的清香,今天回想起来我都还要禁不住耸耸鼻头吸口气。那天晚上我老是想着她,她做功课很专意,仿佛对我一点没察觉。我从来没觉得一个女孩子那么好看过。如豆的灯火在她小巧的下巴鼻尖和光洁的腮上每一闪耀,我的心中就要涌起一阵难以言状的新奇。那天晚上我真想用手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可我总没得那个胆,我总觉得堂屋空旷的黑暗中母亲用严厉的眼光看着我。那天晚上当我一个人躺在堂屋角里的小木床上,四周万籁俱寂一片漆黑,我望着屋顶那几片亮瓦透进的微弱天光,头一回失眠,头一回感到人生的无限惆怅。

几年之后,我过早的参加了工作,并去到川北一个村子搞社教。一天我去队部办事,碰上来了慰问工作团的文艺宣传队,我万分惊讶地看见了那个女孩!她已长成了一个苗条的大姑娘,仍是齐耳的秀发衬着那张青春焕发的脸。她看见我也很惊讶地怔了刹那,于是彼此都红了脸。我问她是不是宣传队的,她摇了摇头。我不好多问,反正她随着宣传队来到我面前这点很重要。我带她到乡场上转了一圈,我鼓起勇气约她晚上演出时出来,我指了指场口短岗上那棵正挂满繁茂白花的老槐。她点了点头,我一下觉得幸福充溢全身。

我早早叫房东做饭吃了,等待天黑了出去。不料天没黑尽两个朋友先闯上门来,一个曾成浩,一个唐烈,都是工作队里的大学生。一进门,他们就亮出手里提的酒菜,说演出没意思,要在我这里畅快痛饮。平素遇到这等事我会雀跃而起,当时我傻了眼。那个年月,男女之情是耻于言说的,况且当年我大约才十七岁,黑夜去和一个女孩村头树下,是很不纯洁的。当时我不知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下与两个朋友搅到深夜。当我送走朋友,赶去场口,只看见月光中短岗上那棵槐花大放的老树!我走到树下,看到一地落花白得晃眼。我沉闷地骂了句:狗日的!不知骂成浩唐烈还是骂自己。我直觉得心里一片空白。

若干年之后,我去川北那个县城开会,不知何种心理驱使我又去了那个乡场,场口短岗上那棵老槐仍立在那儿,我去看那棵树是为了证实我记忆的真实?还是对往昔的凭吊?风把槐树上的细叶吹得啦啦响,我在树下伫立良久,我似乎听懂了那天籁之音。

前些年我走南闯北,在一个陌生的城里碰见一位大颅妇人,她竟喊出了我的名字,我打量她一阵之后,古怪的一笑。

我脑海里晃过一点如豆的灯火,我唏嘘岁月之力的不可捉摸!她齐耳如墨的秀发已变得稀疏且枯索,她宽阔松垂的脸已无法让人寻觅当年的清秀。她见我走神的样子,问道:你不认识我呐?(她嗓音没变)我忙说认识,认识,你不就是—我稀里糊涂和她寒暄了一阵之后分了手。我怔怔地望着她已胖得有点臃肿的背影,我感到我跑到这个该诅咒的陌生城市真是滑稽至极。那个捧小油灯的女孩是我心域里一道何等明澈的清流啊。

我回到家里,搂着女儿说:记忆真好。女儿不明白:记忆怎么真好?我释然一笑,亲了亲她: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记忆真好。女儿还是一脸的不明白。那年女儿八岁,一头栗色头发自然卷曲,都说她长得洋气,漂亮。

                                                             【可庐笔记】2007-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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