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鲁:红卫兵武斗忏悔录 作者:林子搜集


 

 红卫兵武斗忏悔录

作者:张鲁

来源:《记忆》第67期  2011年1月30日(原载重庆《红岩春秋》杂志1995年第一期。本刊这次转载时对个别明显差错略作了校订。)

《记忆》编者注:这是一篇对文革武斗反思最深刻、最动人、内涵最丰富、值得长期作为研究对象的文章。谨转这篇文章悼念著名电视艺术家,中国电视剧飞天奖多次获得者,重庆电视台一级编剧,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的专家张鲁。

我家住重庆沙坪坝,离家两里,有沙坪公园,生机勃勃,是个游人喜爱的好去处,南有草坪,北有池塘,西有菊园,东有茶坊,熙熙攘攘,四面八方。

游人从不去的,是西北。

这一方,死气沉沉,不是个好去处。

这一方,住着我中学时好多同学。

我在这世上比我的同学多活了二十八年,我的同学在这一方黄土下比我多住了二十八年。

有句老话,道是:让过去的过去吧。说的是!过去的你还能不让它过去?可偏偏二十八年之后,有一种说法传开:为了另起时新的东西,推土机打算把我的同学从长眠的这一方黄土下生生地给翻出来。

想得到,白森森的骨头.黑洞洞的眼眶,我的同学望着上面这久违了的人世间,还是二十八年前本城夏天独有的红太阳,白太阳……


我于书本之外见到的第一个英雄

1967年重庆的“七、八、九”三个月,在中国的内战史上,是该占有一章的,那时,我在市立二十九中上学,准确点说,是在二十九中“毛泽东主义战斗团”当红卫兵。

武斗初期,战斗团老是吃亏。

一日,“反到底”的“武斗之花”河运校“航锋”前来夜袭。战斗团一个战友外号少帅的,率领五个人守在一栋小楼上,被步步追杀,退到三楼阳台,再无半步可退,少帅就一人在楼梯口拼死抵挡,声嘶力地叫战友们把临时找到的一根救命索索拴在栏杆上缒下楼去,“快撤!”等到五个人都溜了下去,敌手已突破楼梯口冲上阳台,三面将少帅围定,工艺精良的钢钎直指少帅浑身上下十八处死穴,那意思很明白,逼少帅缴械投降,或者,就是想如猫捉到耗子之后那样,先耍它个够,然后再一口咬死。换了别人,休想逃脱这两种下场,独独少帅,毕竟少帅,居然于万般无奈的绝境,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一个后滚翻,上了阳台,立定一个大写的“人”字,发一声喊,跳将下去……

这一声喊,是:

毛主席万岁!

三层楼,外加阳台栏杆,要往水泥地上摔碎个把18岁的肉躯,是十拿九稳的,可是少帅活出来了.他的身体下坠到底层时,被钉在砖壁上的大批判专栏的遮雨檐“担”了一下,这一缓冲,他得以活到今天,活得甚好,市场经济中杀伐决断,是个很有魄力的厂长。

当晚我没在学校,后来去了,看见那遮雨檐垮了一大块在那儿吊着,其下,赫然有毛主席头像,木刻穿军装戴军帽高瞻远瞩洞察一切的那种.不晓得昨天半夜少帅那一喊,他老人家听进耳朵里没有?

又一日,我们准备夜袭从前是同学半年前是战友如今是敌人的本校“红一方面军”,摸黑溜出战斗团盘踞的造反大楼,沿墙根向同一校园内“红一方面军”盘踞的实验大楼急奔,少帅打头,路经他前些日子跳楼坠地的那一处墙角时,他站下等我奔至他跟前,压低嗓门命我:“你守在这里,等会儿我们撤退时,要是有追兵,你断后!拿着!”他把一根日光灯管和一包石灰塞到我手里,又埋头窜到队伍前面去了.独独留下我,刚满15岁的小伙子,刚够登记游泳证的小个头,和个头不相上下的小胆量,盯着左手那根40瓦的日光灯管和右手那包与油腊铺卖出的一斤包白糖差不多大的石灰包。说时迟那时快、十步开外已响起沙哑的厮杀声,是在实验大楼入口处大青石砌成的防御工事方向,从我所在的地方看去不大清楚,黑洞洞的只见晃动,不到一分钟便传来撤下来的脚步声,我哪里还有时间狠斗私字一闪念,赶紧靠墙根“埋伏”,一串黑影从我面前晃过,撤在最后的是少帅,我侧目一看、其后并无追兵,我巴心不得!慌着混入小队一溜烟钻回造反大楼。

少帅是我于书本之外见到的第一个英雄,当他命我断后时,我面对面看见那伤疤和眼睛,是有如看见劫后归来的牛虻的。

接下来,我看见了书本之外的第一批俘虏。


我于书本之外见到的第一批俘虏

又一日,敌人大举进攻,主力是体委的大汉,头戴了坦克帽子身穿了坦克衣服持了丈八长的钢钎,攻不下造反大楼,便拿我校隔壁大同路小学的红小兵出气。战斗团当然分兵支援,我们守在大楼上的便投石呐喊。片刻功夫,一伙体委大汉冲进大同路小学,却不见先前对手,便猫了腰四处搜寻,像极地道战里鬼子迸村,但我们却一些儿也笑不出来……从我们所在的视点,看得清全局,大同路小学的砖柱后,距最近的一个敌人最远不过三步,贴身躲着我们的一个同学,外号“大男人”,18岁,会篮球,身手麻利、模样英俊。他也真憋得住气,敌人过了砖柱竟毫无察觉,他却突然怪叫一声,挺枪刺出,敌人倒下,不见他的影子.跑得比球场上回防更快速。几分钟后,“大男人”钻回造反大楼.站到我们身边.袖手旁观大同路小学那边敌人抬那伤员,他喘着粗气,胀红了小白脸,对我说:“狗日的,钢钎戳进屁股里头,扑哧一声,肉叽叽的,好痛快!”

重庆八一五“烈士”在沙坪公墓下葬时,死人列成方阵,活人列成方阵;死人盖着红布,活人戴着黑纱;死人平躺,活人直立;死活之间,有第三种人,不死不活,要死要活;不红不黑,又红又黑:黑的是脸上被人抹的锅灰.红的是遍体伤口,又红又黑的是还在淌的已经干结的人血;非躺非立,全都剥光上身五花大绑跪在烧焦的土地上,自成一个方阵;这第三种人,不是人,是俘虏。

重庆“反到底”舰队从下游兵工厂溯江而上与盘踞市区的“八一五”决一雌雄发动“八八红港大血战”。十天后,舰队司令一声令下,就在担当旗舰的“人民”号登陆艇甲板上为血祭战旗枪毙了两个人。

不是人,是俘虏。

记得我是在“八一五”公布的罪行照片上看到这一甲板行刑的,说是“铁证如山”。

但我后来明白.照片原是可以伪造的,“铁证”可如山,亦可如水。这里有一例著名公案--重庆造反派1966年8月15日在重庆大学揭竿而起的当年年底,12月4日,“保皇党”在重庆大田湾体育场十万人集会,造反派冲击会场,据说牺牲五人,伤无数,噩耗传来,一时“白色恐怖”笼罩山城,这便是35岁以上的老重庆至今大都记得的“一二·四惨案”,在造反派的舆论攻势中.一首由女声长声吆吆一声吼开唱的挽歌从所有造反派控制的高音喇叭里唱出,撕心裂肺地响遍山城:

提笔写大字报想起了你,

亲爱的战友你在哪里?

那天我们一同去开会,

会场上我们却失去了你,

我们的好同志……

会场上你呼口号最有力,

恶棍抓住你乱踢乱打啊,

你面对死亡不把头低!

(以下齐唱副歌)

你勇敢战斗!

你英勇无比!

谁知那一双黑手

把你青春夺去!

亲爱的战友……

你永远活在我们

活在我们心里!

紧接着,“八一五”在战友倒下的地方,庄严推出烈士遗体大展览,一时成为惨案之后本城最大新闻。那天我和哥哥,还有邻居小耕一同去,排了长长的队,一个多小时才排拢,长队由大田湾体育场正门鱼贯而入,沿中场横线穿过绿茵早已褪尽的足球场,对直走向主席台,就在主席台下方,现在的足球运动员出场退场的那块空地上,设五张高高的灵床,陈五具尸体,煞费苦心将那“被拳脚棍棒暴打”的伤处暴露出来,至今记得最靠右边的一具,是个壮汉,本来厚实的胸脯因被暴打而更厚了一倍。有如驼背之鸡胸,当中一具,右眼珠流出,兀自与左眼一起圆鼓鼓怒瞪苍天,真正死不瞑目。当晚回来,去伙食团打了三两饭一份回锅肉,竟只能吃饭,不敢食肉。再看哥哥、小耕,无不如此。连日来,本城前往参观者,或不下百万,革命群众纷纷同情造反.造反派掩埋好同伴的尸体.擦干净身上的血迹,一改口舌笔墨为脚尖拳头,以后更将脚尖拳头不失时机升级为棍棒藤帽,名正言顺吼出“红色恐怖统治山城!”

是夜,我听着“亲爱的战友你在哪里”之歌,在解放碑溜达。小耕眼尖,说:“张鲁,来看!”我凑到墙角,一张小字报,在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中唱着唯一的反调,是--

《天下怪事……人造烈士

试问周家喻,他(她)们都到哪里去了?》

大意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六年十二月五日深夜,一伙形迹可疑的人突然出现在石桥铺火葬场,不奔别处,直接闯入停尸房。第二天工作人员清点发现,五具尸体不翼而飞!有人认出,这伙人为首的就是鼎鼎大名的重庆八一五头号人物周家喻,”小字报还提醒人们,时间正好是“一二·四”惨案的第二天,尸体正好是五具,文末署名“重庆工人纠察队地下尖兵敢死队”。

烈士可以人造,照片可以伪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可是文革杀俘,绝对是真!

杀俘者与被杀者,为同一个国家政权、同一个政治目标、同样的民族利益和同样的信仰而战。

这就叫“史无前例”。


我于书本之外见到的第一批烈士

又一日,刚刚进入8月,我从造反大楼出来,回家吃饭,碰见一伙同学正开了解放牌大卡车出发,一问,是去帮“财贸八一五”搬家,因其总部设在居民聚居的原财贸工人俱乐部,楼层低矮,射界狭窄,无从适应枪战新形势。我见姓欧的高中同学老练地跳上驾驶座,嘣地甩上车门,心头好是羡慕!那年月,三百六十行,工农兵当仁不让位居榜首,凡工与兵所能的,红卫兵无不以能其能为荣,至于农民,一直就是配盘的,很少有人发自内心去羡慕他们。车开出,我也走自己的路,从学校回家.正好走通一条中华路。经过“吴抄手”(本市名小吃,至今仍在那儿),有一小队人从我身边沿街边店铺墙根悄无声息溜过,青一色的不带领章帽徽的簇新军装(或者,劳保服?),猫着腰.抬头平视前方,一律右手提着闪蓝光的半自动步枪。两分钟后,前路半里地不到的地方,枪声响成一团.无比清脆,无比动听。两分钟后,那一小队人原路返回,依旧从我身边沿墙根溜过,依旧悄无声息,依旧那么快速。这时,前方,革命群众才开始乱嚷乱窜,起先是朝着我这一方乱跑,继而站下,又一窝蜂回过头去,朝着枪响过的地方涌去。见有热闹可瞧,我当然随大流赶上前去。

只见财贸工人俱乐部门口街边上,一辆解放牌歪斜倒地,车厢上下,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横七竖八俯着仰着,大家都隔街自觉地画一半圆袖手旁观(这一古老传统至今留存),我也混迹其中,突然一个念头令我违反公众的惯例挤出人丛横穿小街直奔卡车跟前去……我想起了十分钟前打过招呼的同学!

驾驶座一侧的门开着,驾驶员双腿还卡在车内,上身却倒吊着仰在车外,后颈窝正好枕在上车的踏板上,男孩子18岁刚刚开始发育的喉包因此显得格外突出,颈子上.比一分钱硬币还小的一个洞,像今天的娃娃们吹泡泡糖般吹出泡泡来,是血泡,吹到极大,就爆了,紧接着又吹下一个。倒挂着的脸上,那双本来就又圆又大的眼睛因倒挂显得更圆更大,极圆极大,正从我膝盖以下的位置对对直直仰视着我正视着我逼视着我……是姓欧的高中同学。

他叫欧家荣,是后来,我从讣告上知道的。

后来,多了点常识,我还知道了,他当时还没有断气。

后来,我更从油印的《敌情通报》上知道,那队一言不发连大气都不喘一口专用自动步枪说话的人,是某厂工人,都是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据内部情报他们是事先潜伏在'完蛋就完蛋'广播站内,当天下午5时许荷枪实弹偷窜出来的……”读到这里,我倒抽一口冷气……就是那天十分钟前从我身边溜过来五分钟前从我眼皮底下溜过去的那一队!

余自强,男,重庆二十九中初三一组学生,班长(班委?),因为是我哥哥张泓的同班好友,我也对他相当熟悉,个头不矮,国字脸,浓眉大眼,面色红润,刚刚长出男性性征的唇须和喉包,终年17岁。

唐明渝,女,重庆二十九中初二学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主要演员。生前,是同学尤其是男同学注目的中心;死后,清早贴上墙的六位同时死难同学的讣告.过夜常常只剩下五张,她的像片,总是被登徒子们撕了去。唐明渝要活到今天,正是那些拍摄《十六岁花季》之类电影电视的导演一进学校就会盯住不放的女主角候选人,而她正死于十六岁花季。

崔佩芬,女,初一学生。当场没死.被送到重医附二院(文革中,是“八一五”在市区的专用医院)抢救。我的另一位同学,因别的事受伤后也住进那里,医生护士摆谈中不止一次说到,“你们二十九中那个女娃娃!得了!”说是手术台上,主刀医生确认抢救无效女病人已经死亡,望着那张还太年轻的面孔和那具还太年轻的身躯叹一口气说:“没得脉搏了。”崔佩芬居然睁开眼来说:“医生!还有!不信你摸嘛!”医生吓一跳,接着心脏按摩。又过了一阵,医生再次确认女病人已经死亡,主刀医生和同僚们对视一眼后壮着胆子又说了一句:“心跳真的没得了!”居然崔佩芬又睁开踉说:“还有!”

李元秀,女,二十九中初一学生,终年15岁。

杨武惠,女,二十九中初一学生,终年14岁。

l967年7、8、9三个月,百日之内,我失去了六个同学(岂止!另一派的同学也付出了同等代价)。我校在市中学中,排在第二十九,我市有序号的中学何止一百?更有没序号的,更有大学,甚至小学,更有工农商,更有解放军,更有老弱妇孺……


重庆武斗高潮中文斗仅存的“唯一景点”

“东方红广播站”在东方红电影院(今国泰电影院)楼上,对面正是“完蛋就完蛋广播站”(今交电公司大楼),重庆两大派最大的两大喉舌在重庆最闹热的解放碑地区隔街对峙,重庆最著名的说书人和“油嘴子”就在高音喇叭里展开对攻。当时有一个著名的口号,说是出自有着特殊身份的“旗手”江青之口,叫“文攻武卫”。其实,那几个月的中国,所有的两大派都在台面上高举着这一旗号,而背后所干的都恰恰相反,是文卫武攻。本城的爷爷婆婆们往往端了茶杯提了烟杆于饭后闲时去那两栋大楼底下的街边坐地而听,因为这里有时事新闻可听(当年的国际时事除了越南就是阿尔巴尼亚,而国内新闻除了全面爆发的内战还有什么能引起人们注意的呢?),其后又有专业水平的谩骂令人捧腹,当真是消夏的好去处。谩骂到了后来便指了对方的生理缺陷来攻击,没有值得一提的生理缺陷,就给你派生一个。终于说到姐儿妹儿的荤话。

这一处实在是重庆武斗高潮中“文斗”仅存的唯一景点。

生死之间的最后一喊变味了

武斗中,胡传葵叉起腰杆的那一声唱“有枪就是草头王”成了英雄们的信条。

一枪在手,人是要变的。

7、8、9三个月,八一五的伤员集中在重医附二院;反到底的则集中在重医附一院,一栋大楼虎踞当中,周围平坦低洼,能见度极好,半自动步枪射程以内毫无遮挡难攻易守,正适于伤员救治疗养。八一五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日日在对面高地上的三机校架了三七口径的高射机枪朝大楼平射.却收效甚微,只供了大楼里的伤病员治疗之余作对射游戏之用。此地又正好占据了市区通西郊的交通要道,八一五军车屡屡受挫,便煞费苦心制订全新的作战计划。不知是哪一位参谋人员竟天才地想到了抗美援朝战争史上邱少云为之牺牲的那一次著名战例。

于是一天夜里,一支和邱少云他们当年一样装备精良一样视死如归的志愿小分队从我方高地借着夜色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敌方大楼之下的那片低洼地。据对敌情多日观察,已掌握其基本活动规律: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卫森严,夜里尤甚,唯独晚饭后,见白天一天无事,伤员和守备人员便会放松一阵.高音喇叭这时也会唱起“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要不就是“这个女人不寻常”。唯有这一刻.重医附一院才像个医院。夏天重庆的烈日,青纱帐里的蚊叮虫咬……总之.当年那支志愿军小分队忍受过的一切.这支小分队也都忍受过了。这其间,同样也有敌人从大楼中出来,像那几个戴钢盔的美国大兵一样朝他们潜伏的地方骚扰射击,但都同样被我方的火力打得很快缩回了乌龟壳里去。不同的只是敌方没有打出燃烧弹来,没有烧着这片低洼地.也就没有再产生出邱少云来。
小分队终于熬到了黄昏那唯一的机会,突如其来冲进大楼,突袭成功,连结局都和当年那次战例雷同,所不同的是下面这件事。

冲进大楼上了楼梯之后,人们便沿长长的走廊挺进,分头歼灭各个房间的敌人。有一人,大约战斗片看得不少,且内心深处早已进入角色,活了十八年终于活到这一天,电影中事居然在眼前发生,更兼在洼地里苦苦熬了一天,其心情激动不难想知,于是便大圆其英雄梦,效仿电影中战术动作,正对了紧闭的房门站定,高抬起穿了大头劳保皮鞋的右脚,一脚踹去,平端了冲锋枪正要一通横扫,殊不知,死守要塞的本来就是敌方精锐,哪个没有几次打仗杀人的经验教训?房门开处,早有数发子弹从不同角落一齐射来,当先踹门的这条好汉一个后仰连连翻滚倒在楼梯口。血的教训,后续部队谁还敢玩派头?全都猫着腰蹑手蹑脚溜到余下的紧闭房门贴墙躲好,从屁股后头摸出手榴弹从门上方小方格玻璃窗手一挽像美国职业男篮明星贾巴尔那样投将出去,待得一声巨响后乃敢数人交换眼色一齐冲进,平端了冲锋枪组成交叉火力绞杀那屋里残存的生命。

速战速决。撤离大楼时人们才发现那位先驱者竟从三楼顺楼梯滚到了一楼,正挣扎起来,双手捂紧男性之根本特征的那一处所在,扶墙站定一个蜷曲的“人”字,发一声喊,咽了他18岁的最后一口气。

这一声喊,是:

哥哥们还没有尝过人肉味哟!

这一声喊距少帅那一声喊,不出三个月。百日之内,两个同龄人同出自生死之间的最后一喊,变味了。

一枪在手,人是要变的

三个月后,我和战斗团的大多数同学回到校园,礼堂垮了半边,后门缺了一角。唯一完整的建筑是造反大楼的工事。以往上课时可以开小差歪了头眺望解放碑的我的初三·四组的教室窗口,如今成了射程能够控制这一带大街的碉堡枪眼,千疮百孔,断墙残壁,正应了那两句著名的诗--“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

真正变了的是人,带枪的人。

我到教室--碉堡内部去找当年的同学战友,摸过黑洞洞的走廊,一推门,眼前一个白森森的东西一下子荡了开去,还没容我反应过来,又荡了回来,砰的一声,正好和我接一热吻。我本能捂住被亲得发红的嘴巴定睛看去,和我亲嘴的那个人那张嘴,人倒是人,嘴也是嘴,只是有人无气,有嘴无唇,却是个骷髅头!

惊魂未定,突然爆发一阵大笑,一时间我竟以为是这个呲牙咧嘴的骷髅口中冒出。幸好不是--对面炕上,抱枪而坐,枕刀而卧,一堆人笑得前仰后合,正是我的同学,三月不见,恍若隔年;三月不见,尽都学到了抽烟;三月不见,l6岁的脸上全都长了胡子;三月不见,16岁的脸上全都长了横肉;三月不见,对我笑起来一如当年,只是那笑于亲切友好中更多了一点什么。细细一品,是自豪和优越,是我保护了你我冒着枪林弹雨为你谋了利益的自豪感和优越感,就好像八路军武工队看到高家庄民兵和老百姓时的那种笑。炕,是用教室课桌拼成,上面堆满了文革之初没用完反正也再也用不上的写大字报的毛边纸,铺也是它,盖也是它,半夜有情况一翻身拖了枪塞进枪孔朝外射击时,垫的也是它,屎胀了,顺手撕了一角去揩屁股的还是它……

武器在手,文具只好另谋生路。

坐定,点燃平生第一支烟,再看那骷髅,是用刺刀在天灵盖上捅开一个窟窿,栓了绳子,挂在门背后的。不知者一推门,当然要先荡开去再扑回来找你亲嘴的。一问,是从生物教研室偷来的。于是我便油然想起当年上课时扁嘴的生物老师捧出它来往桌上一放时在少年人中引起的那一场轩然大波。如今,少年依旧少年,骷髅依旧骷髅,只不过历经了这么三个月,对死的恐惧竟自成了对死的儿戏……

正坐,外面喧闹声起,一个初一的同学押进一个彪形大汉来,是街上的群众扭送来的。那年头,彻底砸烂公、检、法,二十九中地处闹市,毛泽东主义战斗团那股学生时代的纯正之气又还没有丧失殆尽,所以解放碑一带革命群众但凡抓了摸包贼没地方送就往往朝我们学校送。这汉子便是其中之一。那位初一某同学外号叫“帝修反”,简称“帝修”。

只见“帝修”办案自也与众不同,既不问姓名年龄,也不审作案经过,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开场白也全免了,一上来就问:“哪只手摸的!”

“右手!”汉子居然也答得干脆。

汉子便将右手放在桌上。与此同时,我见“帝修”将自己的右手悄悄收回身后臀部位置,唰一声抽出一把匕首全然不动声色地戳将下去。汉子也真不愧为贼中高手,当真手快,早已本能缩回,匕首硬生生戳进课桌,震得“帝修″右手发麻,当下恼羞成怒,切齿骂出:“狗日的敢躲!”这边司空见惯正闲扯的人们便也闻声围了上去,有的手头便顺势提了刀枪。汉子便收了先前“甩钢条”的气势,软了下来,连连分辩:“不敢躲!不敢躲!”“帝修”喝问:“那你龟儿子把手缩回去做啥子!唔?”汉子怕兮兮把手摆回桌上,“帝修”再次把刀举起,汉子紧闭双眼,“帝修”却于中途猛地收刀,又从鼻子中“唔”出一声来。我等都不明其意,汉子也睁开眼来,作不明其意状,“帝修”却冷笑道:“格老子还变得快耶!”汉子便苦笑。我们这才看出,汉子这一回摆在桌上的竟是左手。

“帝修”:“啷个说?”

汉子:“我是左拐拐,真的,不信你看嘛,抽烟都是用的左手,你看嘛。”

我们看去,果然,其左手食指中指黄透焦透,殃及五指,活像腌猪蹄。再看右手,居然洁白如玉,连指甲都修得来整整齐齐,宛若女人手。活了十多二十年,这两种手,也算见过,但一左一右,合二为一,组成同一双手,尚属首见,于是众皆称奇。“帝修”喔一声:“喔,是左拐拐?”

汉子应一声:“真的……”

话音未落,一声惨叫,“帝修”攻其不备,早已手起刀落,汉子便抱着左手满地打滚,吼得来杀猪一般。“帝修”却冷冷道:“吼完没得?吼完没得?吼完了把右手给老子摆上来。”

汉子抬起头来,眼巴巴望着“帝修”,那目光有如待屠的牛。

汉子和“帝修”较量,前后不过几分钟,却由开始的“甩钢条”,到后来的哀告讨饶,此时更引颈就戮,坐以待毙,他到底明白了面前这群学生娃自从经过三个月的战火之后就不再只是学生娃了。而缺了这一课的我却看不下去了,我说:“帝修……”他说:“张鲁你莫照闲。”我只好闭嘴,眼看着那只女人般的玉手摆在了桌上先前左手所摆的位置。“帝修”慢慢抽出刀,悠悠地:“你社会上的那些抖摆耍到老子们名下来了!(转对我说)你晓得他为啥子舍了左手非要保右手?(转对那汉子)你各人说呀?怕说得?(转对我)他还要留到这只手好再摸包!(转对汉子)对不对?”

眼看汉子今天这双手是保不住的了,这时外面响起《骑兵进行曲》。众人迅速交换一下眼色,竟似视这流行乐曲如压倒一切的命令似的,“帝修”照汉子屁股上一脚当下打发了他。汉子刚出门,这边已经纷纷提了枪整装待发,一边告诉我,这《骑兵进行曲》当真是战斗团102部队(武斗专业队)的集合命令。我也就跟在后头去看闹热。却是有革命群众来报告,有社会上的人为争地盘事在较场口米亭子背街处一家茶馆里吃“讲茶”,说是“身上都带了东西的”。我们赶到,“讲茶”早已不再过讲而升级为械斗。

渝州府自古就是江湖。打抗战的时间,又立陪都。文革武斗,解放十八年来被镇压下去的许许多多重又冒头,当时称为“社会上”,数十年后的今天,称为“黑社会”。

带枪的学生一赶到,威猛刚强的“社会上”的人居然当下收手,全被押解回了我们学校。

依旧是“帝修”式的办案程序,也不审也不问,就说,你们不是喜欢打么?就打嘛。于是命那两拨人就在大操场扯开架势打。哪还敢打?就说,不打?老子们好久没打了,今天倒要看下子你们是咋样一个打法的,也算过个瘾。那帮人还是不敢打。就又说,好嘛,不打群架,那就单练。就将两拨人一边喊出一个来,发了刀刀棒棒,单练。还是不敢。就喊其一趴下,令另一举棒打去。这一位不敢打重了,看起没劲。学生中就有一人悠悠从观战者一群中走出,伸出两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从此人手中要过棒棒,拉开过去衙门打板子的架势照趴着那位一顿痛打,打毕,把棒棒交回站着的人手上,伸出两指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悠悠回到观战者一群,活像体育课被老师叫出队列投了一回篮又回到队列。就问那人,这下学会没有?那人连连应声,会了会了,举起棒棒要打。但有人说,打学会了,该学挨了。于是就换了趴着的那位起来,命这位趴下。趴着的那位自然将这顿痛打的怨气全发泄在这位身上,棒棒舞得比眼镜更圆。于是这两拨人一对一打了又挨挨了又打,直把个重庆市第二十九中学大操场打得来噼噼啪啪妈啊娘的响声连天。这还不算,又有人想出点余兴来,叫这两拨人“大联合”合二为一列成方阵表演当时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流行歌舞《车水忙》,直到此时我才觉得这伙五大三粗的汉子真正可怜,他们五大三粗五音不全身带棒伤,还要学女学生妹声妹气扭腰摆臀载歌载舞:

“车水忙,车水忙,脚踏水车喜洋洋,水过清渠哗啦啦响……”

现如今,公安机关如何管教“黑社会”不晓得,我反正晓得武斗之后有了二十九中战斗团在,解放碑一带“社会上”的或多或少总有些收敛。

接下来,解放碑一带“社会上”又多了几位名头响亮的人物,正出自我们二十九中战斗团。

八百年渝州,自古江湖,今又江湖。

一枪在手,百日之内,我们变了。


18岁女子

又一日,校园《骑兵进行曲》再起。这一回,是隔壁大同路小学“小闯将”有人来报,说是“102”部队有一人外号叫“漏症”的被不明身份的三个带刀的擒了去。这还了得!“102”当下出发,从上回体委大汉进攻的墙洞钻过隔壁大同路小学去,由早已空无一人的教学楼一路搜寻上去,听得二楼尽头一间大门紧闭的教室里有人声传出,破门而入,正见那三人和“漏症”,“漏症”却全无被擒之迹象,正高高坐在垒起的课桌上,双脚悬空兴奋地来回晃荡,嘴因全神贯注而大张,露出因之得名的漏风的缺门牙。我们循着那视线望去,教室那头积灰寸厚的地板上,趴着一名女子,穿的军衣军裤,军用皮带已解除,那三人正有一人用双手按定她的双肩令其不能动弹,另一人坐在她双腿上正要扒开她的裤子,还有一人刚抽出三八大盖刺刀连刀带鞘作了刑具就要对她进行抽打刑讯,见我们破门而入,连忙收手,换了张脸,义正辞严喝问,要女子交待:“枪,藏到哪里去了?”

我们一进去,先将此三人缴了械,带到另一教室问话,腾出这边也好让那女子起来。一问,这三人却说自己是河对门哪个民办中学“八一五”的,就不好说了,对他自然客气了些。又说这女子是学校反到底派武斗女干将,那几个月里杀得他们好惨,后来畏罪带枪潜逃,正八方通缉没想到在会仙桥一路车站被他们撞着,这一来众人便将先前好一股英雄救美女的豪侠之气当下打消。这个世界上绝没有超阶级的人性,这在当年是尽人皆知的常识,便叫了那女子过来,一问,果然。但却道出一段要紧的后话:在9月底最后那一场水塔(或某大楼某高地,记不真切了,但好像是说的水塔)争夺战中,眼见和自己最好的那个男生当场被一串子弹打得来肠子流了一地,倒在她怀里气绝身亡,她便将一切都看淡了,决心退出一切人世纷争,把枪丢在地上她车转身就走了。殊不知这一来竟搞得本派的把她当成临阵脱逃要抓了回去开设特别军事法庭审判;对立派的又把她当成女杀手也要抓了回去公审,为他们的死难者抵命。女子走投无路,打算到朝天门赶船跑到涪陵乡下远房亲戚那里去避避风头。没想到刚刚车过会仙桥,冤家路窄,撞到他们。如今明知不论落在哪家手头都是受尽屈辱到头来还难逃一死,不如就请各位哥哥们今天此地就高抬贵手,一枪或一刀帮忙结果了她,自己到底是个女娃儿,再往下的事实在受不了了……

说话间,数次被那三人喝断,女子便低头不语,又欲罢不能,便抬起眼皮朝我们这边望,见我们这边全都陷入沉默,女子便壮起胆子又说,双方都显得如此真诚,一时难辨孰是孰非孰真孰假,但扪心自问,大都情愿相信女子所言是真。本来案子办都办到二十九中衙门里来了,以我等的权威,要判她个当庭无罪释放那三个怕也只有无条件服从绝不敢上诉的。只是此时冒出一样东西,使得原本朝着女子那边倾斜的天平开始急剧反向--是派性,那十年至高无上,那三个月之后更上升为绝对真理的派性,决定了女子终审裁决的大不幸。

二十九中正派,不对女人采取解衣解裤的“逼、供、信”。但二十九中正派,对敌人却绝不软手,于是便叫小闯将找了墨和剪刀来,墨现成,抹了女子一脸;剪刀就难了,好容易找到一把过去上手工课用的,早已锈得不堪,也不管这许多,按定女的头就开绞,生拉活扯剪了个阴阳头,那头发,一半是剪下来的,一半是扯下来的……

女子年方18。后来我看到过一个多有名气的世界级作家书中写道:“我从不形容18岁的女孩子,因为这样做是一种亵渎,任谁的一枝笔都不可能和万能的造物主相比!”他都把话说尽了,我这里自然也该学聪明点。我只想说,那女子,18岁女子应有的她已尽有,而且,就有一百个同龄女子列成方阵站在你面前,你也不可能随意把她忽略。父精母血天地化育的18年竟毁于一枝秃笔一把锈剪三五分钟和十多双男人的手。她一开始还哀告,哀告无效则继之以呻吟,呻吟也不能换来同情,便只有无声的恸哭,泪水在新上脸的墨迹上洗刷出一道又一道雪白……非要还18岁的脸以本来面目……

张鲁当时也许随着起哄冲那女子乱嚷嚷了许多,但今日行笔至此却只有一句话想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18岁女子说……

女人啊,不到你的民族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你千万要远离战争!

他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再也不能回来

“八三、八四、八二二”,这是那年8月战斗团与死神接吻的黑色的三天。当年枪战中,几乎所有的武斗队都将毛泽东七律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生生抽出写在了自家的战旗上,唯有毛泽东主义战斗团是在人人心中铭刻上这七字一句的数码。

八位同学就死难于这三天里。

八位同学中,张光耀是最先死的。有老同学说。

张光耀,重庆二十九中学高三·三组学生,男,194(?)年(?)月(?)日生,1967年8月3日死,享年二十(?)岁。

文革开始时,我们战斗团是以文斗出名的。战斗团的勤务员(当年对负责人的称呼,以示“共产党人不是作官,是作人民的勤务员”之意)张光耀,写得一手好字,更练出了一手油印的绝活,有一回到大众游艺园门口摆开油印机当着广大革命群众表演,一张腊纸一口气印了三千多张传单,印了就交小同学当场散发(我也算其中之一),这个纪录,后来的专职打字员是否突破过,不得而知。但我想,换在今天,张光耀当与吉尼斯有缘。

“他是打起甩手(俗语,含赤手空拳、轻松地甩动双手义)走的。红一方面军占了大操场后面的警报塔,'石油兵团'(石油校八一五)的几个学生跑去摸哨,遭发现了,塔上打下枪来,受了重伤,人就摆在那里,石油校的几个女娃娃跑到战斗团来找援助,守在造反大楼里头哭,就在原先的教师休息室那里,还记得不?女娃娃有个啥子办法嘛?还不是抱成一团哭!张光耀听到了,又没想啥,说了声,去把人弄回来,车身就走,我在那里看到他走的,还是甩起手手走的,活像……”老同学说着撑起身来拖着武斗后安的假腿,学张光耀甩着双手去救战友的轻松模样。

“活像到大操场去捡个篮球转来一样。”另一老同学说。

“真的是!”老同学说。

“结果去了就没转得来。”我说。

“那不是?”

于是大家就笑,就摇头,就喝酒……

孙渝楼,重庆二十九中高中学生,男,194(?)年(?)月(?)日生,1967年8月22日死,享年18岁。

这一年夏天,日头特别毒,老重庆说,百年不遇。8月的那天下午,我去朝天门,过街时,凉鞋都被晒化的柏油粘掉了后跟。柏油粘不住的是坦克。坦克履带,是钢铁铸成。

这一年夏天,人民启动了军用坦克、武装了民用轮船,担任旗舰的那艘,就叫“人民”号。人民动用了除飞机核弹以外的一切常规武器与人民展开全面战争。

一颗天灵盖中了舰用三七炮弹的人头在朝天门码头的回水沱中,头颅里已经什么内容也没有了。只有长长的头发,像水草,在水中漂来漂去,竟真的招惹来小鱼小虾在其间游进游出地嬉戏。吓得我赶紧缩回脚,那两天再也不敢下河洗澡。
公元1967年7、8、9三个月,每一个白天,每一个黑夜,九十个日日夜夜,都有中国青年杀中国青年;中国人杀中国人;人杀人。

8月22日那天夜晚,战争双方如狂犬般相互撕咬。反到底突然袭击八一五控制的南岸上新街的南岸区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枪声一片,杀声一片,哭声喊声一片,困守者措手不及,随时都有人中弹身亡,随时都有人临阵脱逃。重庆中学生红卫兵红联会驻南岸区革筹组特派员孙渝楼,为掩护群众和战友安全撤退,只身断后……

生前的孙渝楼我是否见过,没多少印象,可是他死后的那一张遗像,我今生难忘。后来我看过好多演烈士的电影电视剧,我相信我的那些导演演员和搞人物造型的美工师化妆师同行们,要是见到这张遗像后,肯定会换一种拍法。冷峻,凛然,苍茫,孤傲……

“……他喊我们先走,个人留在最后头,我只听到一阵阵的打枪,打一回枪,我前后左右就少几个人,我从窗口跳下楼赶紧回头喊他,最后一眼还看到孙渝楼的半截背影在二楼窗口,那阵反到底的肯定逼上楼逼得很近了,孙渝楼连回头应一声的空子都没有了,更莫法跨上窗口往下跳。又一阵枪响,这一回响得比前头哪回都急比前头哪回都密,我再回头,窗口就再也没得他的人了。一没见他,窗口上马上堵满了人,黑漆漆不见脸,尽都拿枪朝我们这边扫,现在想起,不是孙渝楼,我只怕那阵都完蛋了,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

“完蛋就完蛋”是林彪在解放前打反动派时说的,“文革”武斗中这一林副主席语录被敌对双方广为引用,随着战争升级引用频率越来越高。

几小时后,有一人来我校报信,捶胸顿足,神态恍惚,带血带泪,语无伦次,说了上面一段话。

二十几年来,有人说起这事,我脑海里便涌起一组难以磨灭的形象记忆:

……一个青年学生,用单薄的身体挡住二楼的窗口挡住枪口,为他人留出一条活路……

……一个青年学生,听不得女生的哭告,甩起手就走,去救枪口下的同学结果却没有转来……

倒回去二十年,他不就是陈然、邱少云、黄继光?

倒回去五十年,他不就是秋瑾、林觉民、谭嗣同?

倒回去千百年,他不就是田横荆轲文天祥?

杀身成仁,舍身救人,以身殉国,舍生取义……

本民族一脉相传的精神基因,他们都如此忠实地继承了,可他们却只能是孙渝楼,只能是张光耀,只能是余志强,只能是欧家荣,只能是崔佩芬、唐明渝,只能是……

你们只能是你们啊!我和我儿时的同学、战友,长大成人后每逢清明忌辰;每逢八三、八四、八二二;每逢听说连你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借以掩盖身体的那一抔黄土都要被推土机推平了,另起今人喜欢的物件;每逢阿富汗、索马里、格鲁吉亚、萨拉热窝成为电视热点时,总会有摆脱不了的回忆、警醒和惊惧……

你们错在哪里?

你们生不逢时?死得不值?生错了?死错了?

你们才刚刚16岁18岁20岁啊……

我们却活着。

活着,就没法忘记。

活着,就不能忘记。

活着,就不忍忘记!

活着,就不敢忘记……

提笔写这篇文稿想起了你,亲爱的同学你在哪里……

谨以这篇文字捧作一杯酒,三炷香,祭奠于我的死于武斗的各位同学,祭奠于我的死于武斗的千万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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