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同学白汉生之死(5) 作者:胡发云


离婚的事,白汉生瞒得很紧。
    有几次,我打电话去他家找他,都是焕娥接的,说白汉生不在家。问在哪里。她说不知道。如何联系?也说不知道。以往,只要是我找他,焕娥也好,他女儿白戈也好,都会告诉我他的去向,或者转告白汉生,他便很快会给我回电话。打他的手机,说是停机了。再问焕娥,她说好像是掉了吧?新手机呢?焕娥说,新手机的号码她记不清楚。日子长了,便觉得其中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再往深处想,生意场上的人,总有一些鬼祟的地方,要不然如何说商场如同战场呢。既是战场,有一点机密就不足为怪。
     这样,有小半年的时间,和白汉生没有联系。刚好那阵子我也忙,并未在意他的鬼祟。直到有一天,林松急急忙忙地来我家,说找白汉生找不着了,要我帮忙寻着他。我问他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又要写材料了?林松说,单位房改,想抢先一步,在正式文件下来之前,把房子便宜卖了,交现钱,办手续,只有几天的时间。找了几个老同学,不是说在股市里套着,就是说也在买房。只好找白汉生先借一点,救一下急。林松顶在面前,只好又给白汉生家打电话,这次是白戈接的。白戈跟着她爸爸到我家来过多次,在白汉生的老同学中,和我最熟。她喜欢写些东西,白汉生便不时将她的那些文字带来,说让我给看看,然后又带她来听听我的评说。我也跟他到他们家去过好几次。看着她渐渐从一个小丫头长成了一个婷婷少女。看得出来,白汉生喜欢这个女儿,白戈也喜欢她爸爸,在白汉生面前,常有一些放肆的娇嗔,而白汉生也常常一任她放肆和娇嗔。这些年来,同学有些聚会出游,白汉生常常带着白戈,为此,同学们为此还开过他的玩笑,说他有恋女情结。大约是白汉生幼年受过太多苦楚,也许是他觉得在自己坐牢的几年中,欠了女儿很多情,白汉生对女儿有些溺爱,几乎是百依百顺,小小年纪,一身都是名牌。像镭射随身听一类的东西,当时都还很贵,说买就买了。我曾开过玩笑说,你养出了这么一个公主,以后谁娶得起她?白汉生说,只要人合适,我招他入赘。
     见白戈不像以往那样热情,也不愿多说话,我只好对白戈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爸。她犹疑了一下说,那你打他的手机。然后告诉了白汉生的手机号。
     我拨通白汉生的手机,他多少有些惊讶,听出确实是我之后,说,你还真会找。
     我问,你躲哪儿去了?
     他含糊地说,生意忙,总在外地跑。
     我问,你现在呢?
     他说在深圳。
     于是我说了林松求助的事。
     白汉生犹疑了一下说,哎呀——实在走不脱身,等我回来,怕就误了林松的事。
     以往碰见这类事,白汉生会很爽快地说,我给焕娥打个电话,到她那儿去拿一点。或者说,告诉我一个帐号,我打过去。那次姚一平的孩子出国,还缺些钱,白汉生一个电话,就在焕娥那儿拿了好几万,连个收条也不打的。
     林松听出对方有点推脱的意思,急了,径直接过话筒,又向白汉生说了一下眼下的紧迫。白汉生还是说了一些实在无法脱身,非常抱歉之类的话。
     林松觉得是上次评选民营企业家明星的事伤害了白汉生。林松放下电话说,大白菜怪罪我了。其实,这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林松的事,后来由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帮他解决了。解决完后,他还在说,白汉生怄他的气了。
     就在那天夜里,很晚了,白汉生打来电话,说他离了婚,刚才林松在旁边,不好说。 
     尽管也开过他和陈雅红的玩笑,但听到他真的离了婚,还是有些惊讶。我问,下一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行动?
     他说,哪里,我就知道你们会想到那里去的。有时间我来找你,慢慢说。离婚的事就不要和别人讲了,一下也讲不清楚。
     白汉生的语气听来有些低落。我也不再追问什么。
     白汉生说,离婚以后,房子给了焕娥,白戈要上学,先跟她妈过。他现在还没有固定的住所,手机也不一定常开。然后告诉了我一个呼机号,说以后要找他,就打他的呼机,他会给我回过来。

 一些老同学终于得知白汉生离婚的事。当初说白汉生有情有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人,就有些失落,有些愤懑。于是又说,男人终究不可靠。有人也想打听一下就里,但又不好开口。也就猜猜算了。吉莉莉说,打听个什么呀?这个年头,人有了钱,还不离婚,才该打听打听就里呢。 
     坐过牢,离了婚,和陈雅红不明不白,躲着老同学。这些事,让大家觉得自己的情感受到很大伤害。

 白汉生的生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大家是从那个红光传呼台开始看出一点端倪来的。用了几年红光呼机的同学,先是发现常常没有了信号, 打电话过去问,说是设备检修,好好坏坏的。后来干脆就不通了。想呼个1号问问,老说不在服务区。又过了一段时间,通知说传呼台已经易主,请用户前往重新登记,登记时发现传呼台名号已改,原来的优惠也一并取消。那时,很多同学渐渐有了手机,或者有了更便宜更先进的传呼机,便干脆将红光呼机停掉,留下来的那个老式机身,成了古董。 
     不久,老同学酒楼也换了招牌,变成了一座茶楼。楼上喝茶,楼下卖茶叶茶具。在酒楼做的小算盘,方秀珍一些人,原以为可以在这白大哥的地盘上,安安稳稳一直做下去,没想到最后也是凄然离去。酒楼停业那一天,白汉生请她们几个一起吃了餐晚饭。对她们说,自己忙,弟弟也没有把酒楼打理好,对不住大家,以后有了别的业务,还是要老同学来鼎力相助。然后每人给封了一个红包。小算盘几个说,如今的生意,千变万化,潮起潮落,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对你白大哥来说,酒楼只是一个小生意,停掉后,还可以少分一点心。 
     酒楼转让后,有人猜测,白大哥要走了。人问,走哪儿去?说,还会哪儿去,美国。婚也离了,酒楼也卖了,传呼台也不搞了,肯定是准备大转移了。这话许多人也信。

 大多数老同学最后一次见到白汉生,是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底。武汉剧院有一场老知青演的晚会。林松弄到几十张票,让联络组的几位提前好几天,通知大家去看。特意叮嘱我,这次无论如何要把白汉生拉去,哪怕他在外地,也要他赶回来,就说,如此躲着不见,要让老同学们不好想了。 
     我和白汉生联系上。他说,尽量去吧,近来实在太忙。我说不要尽量,一定来,我拿着你的票,在门口等你,你不来,我不进。他在那边骂了一声,狗杂子,把难我为。
     那天晚上,离开演还早得很,武汉剧院门前已是人山人海。凛冽寒风中,很多人都不进去,东一团,西一伙地聚着。老同学老插友事先约好的,临时撞见的,就地拉起家常来。也有人在人群中急匆匆地来回找寻,像从前线回来的士兵,寻找自己战场上失散的战友。找到了一两个熟人,便大喊大叫,旁若无人地说着这些年的日子。深冬的夜色中,一片火热景象。大门外,许多没有票的人,像苍蝇一样在四处寻票,见了一个犹犹豫豫四处张望的人,便问,有多的票没有?人家说,我们的票还不够呢。于是找票的人骂一声,狗日,下乡要我们去,看演出就没得我们。 
     林松那天是早早就到了,他站在台阶最高的一侧,他的上方刚好有一盏明亮的聚光灯,于是,所有文博中学初三(二)的人,都一个一个向他汇集,渐渐地,汇成一片醒目的人群,远远看去,那阵势很威武。这样的日子,大家的话题当然与三十年前的此时相关,开演预备铃响了,进去了一部分人,一部分人依然在热烈的交谈。第二遍铃又响了,一些座位不在一起的,还在抓紧最后的时间说话,到第三遍铃响,里面已经传来了那一首熟悉的歌曲《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的音乐,大家才慌慌地往里涌去。 
     一直没见到白汉生影子。几个等票的,见我还在等人的样子,便凑上来递烟,说来不了的,给我算了,大冷天。一直等到里面第三个节目报幕,终于看见白汉生从大门外向里走来。他也看见了我,远远抬一抬手。走到跟前,他说,你真的就这样死等啊?我说,你是不是准备见不到人就掉头?白汉生说,我的客户还在酒桌上,现在不像前几年,那时候我是爷,现在他们是爷。我说,今天晚上,咱们这些老同学是爷。
     人就是这样怪,尽管平日有许多微言,有许多怨怼和讥讽,一旦见了面,大家又想起白汉生的许多好来。当我们在暗淡的光线中进去的时候,同学们一下就看见了他,远远近近地压低嗓子叫起来,白大哥,白大哥,很是亲热。刚刚坐下,就有女生传递过来话梅口香糖一类零食。后排前排的也都打着招呼,招引得别的观众都朝这边观望。舞台上,都是一些年过半百的老知青,唱着老歌,跳着老舞,要说好看,真谈不上,但不知怎么,总有一种东西,在你心里捅着,弄得人鼻子酸酸,眼睛涩涩。有几次,我想和白汉生说点什么,刚扭过头去,竟发现他眼眶里一片闪闪烁烁。这家伙在哭,可是他又不好意思擦泪。我只好装作没看见,也不再和他说话。 
     演出结束后,大家又聚在剧院门口聊着。从剧院里带出来的那一点点热气,渐渐在深冬的寒风中消耗光了。几个女生说,白大哥,好久不见,我们请你去吃一点夜宵。有人说,白大哥,你现在是自由人了,可以多陪陪我们啦!白汉生说,好,去吃点宵夜吧。几个住得远的,说要回去了。这次白汉生没有像以往那样说不慌走,回去的事我来安排。他只是和提前走的人一一握了握手,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大家成群结伙地走到附近的一家面食馆,要了一些卤菜,啤酒,饮料,又要了一些馄饨,汤圆,煎饺之类。大家只顾吃喝,没有注意到白汉生还是悄悄地到服务台买了单。那天晚上,终于有人问起白汉生离婚的事。说,真离了?白汉生说,离了。几个女生便诡谲地笑,是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啊?白汉生苦笑说,我哪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啊?吉莉莉快嘴快舌地说,要是人家有这个非分之想呢?几个爱闹的男生也过来发难,说,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老同学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再说,到了如今时代,这又不是个什么稀奇事?林松说,我们初三(二)啊,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成一对。我这个老班长,还真想为我们班上的老同学主持一场婚礼呢。小算盘说,你要不开口,我们就要别人先开口了啊!都是过来人,还怕个什么?白汉生被大家围攻得招架不住,只好说,等孩子大一点再说,到时请你们喝酒,行了吧? 果然,那次看演出之后不久,陈雅红就回来了一趟。白汉生说,肯定是那些红娘们向她说了些什么。陈雅红这次回国,是在她走了以后我才知道的。班上的老同学,大约除了小算盘等少数几个女生,大多也不知道。近几年,陈雅红回国,有时也悄悄来,悄悄去,不似当初那样,一回来就四处吆喝,渴望与老同学相聚。同学们知道后,都有些炎凉之感。
 白汉生很久没有来了。那天来了,觉着憔悴了许多,有些木然,有些恍惚。眼神里,不见了以往那种平和与温厚,也不见那种热闹场面中的慈善与满足。 
     我照例问问近来忙什么。他说,瞎忙,这年头,做生意的都像掐了头的蜻蜓,撞到哪里是哪里。不忙,赚不到钱,忙也赚不到钱,还要赔功夫。当时,我把他的这些话,都当生意人的调侃来听了。
     白汉生说,陈雅红回来过。
     我说,单线联系了。回来招呼都不打一个。
     我知道,白汉生是来说陈雅红的。白汉生在这一点上,遗留着少年的特征,喜欢与朋友共享幸福和喜悦,喜欢在复述中再一次体验那些珍贵的快乐。我记得当年,他如果看了一场好看的电影,会一再地叙说电影的情节。哪怕这电影我也看过,他依然会无休无止地说,有时候,为了便于起头,会用一种反问,质疑的方式,将那些经典情节复述一遍。“狗日的,他怎么想得到啊?梁老大把那个特务的电话接过去,也不管宪兵队长说什么,只顾自己说自己的,然后一挂,硬是把那个特务搞懵了……”我记得,电影《51号兵站》中的这个情节,白汉生不止对我说过七八次。
     白汉生说,陈雅红这次回来,是说她弟弟的事。她说,她知道以后懊悔得不得了,真不该让白汉生搅到那个传呼台里去的。白汉生说,算了,谁也没有后眼睛。当时,传呼台还是一个吃香的项目。陈雅红说,她弟弟小她许多,从小比较娇惯,有些任性,还有些自私,但毕竟是自己的弟弟,总想帮他一把,让父母亲也安心一点。没有想到会闯这么大的祸。白汉生说,做生意,总有赔有赚。陈雅红说,不管怎么样,生意做坏了,也不能一拍屁股走人,让你一个人捡摊子。白汉生说,他年轻,不懂事,就不去计较他了,再说,这事我自己也有责任,没怎么管。 
     本原是陈雅红来为弟弟的事道歉的,最后反倒是白汉生做了检讨。
     我问,就为这事,从美国飞回来说上几句?
     白汉生沉吟许久,说,陈雅红说,国内经济不景气,要不要去美国发展?她说,她现在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当地一所华侨子弟学校教唱歌跳舞,生活也比较安定了。她话里有话,我还是能听得出来。 
     我说,既然如此,你就下决心算了。反正婚也离了。那么多渔民黑着身份在那里也混下去了,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再回来,只当是旅游了一趟。
     白汉生听了无言,只是摇摇头,又苦笑。
     我问,你们挑明没有?这么大年纪了,说个事这么难?
     白汉生沮丧地说,还要么样挑明,都睡觉了!
     白汉生说,那天在陈雅红的宾馆说到很晚,陈雅红说,你今天不回去了。说完,自己径直走进卫生间,门也不关死,然后,白汉生就听见里面传出沙沙的水声。白汉生一下乱了方寸,白汉生说,他知道了,一桩自己想了很久的事情,就这么一下来了,可是一旦来了,他又糊涂了,不知往下如何处置?他呆呆站在屋中间,听里面的水声。正尴尬着,陈雅红从浴室出来,什么也没穿,一边微微偏着脑袋擦着头发,一边说,你去冲个澡吧。白汉生顿时糊涂了,接着说了一句糊涂话。白汉生说,你,你这是干嘛?你弟弟的事,我又没有怪你呀!陈雅红听了一愣,喊了一声,你说些什么呀!接着就哭了。她呜呜咽咽说,你怎么把人想成那样?现在是我的事!白汉生本来就拙于言辞,这一下就更乱套。他说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一些什么,后来就糊里糊涂洗了澡,糊里糊涂上了床。 
     说到这里,白汉生一脸的愧色。说,上床后,我发现我不行。跟焕娥一起,从来没有过的。但是和她,怎么都不行。后来还是陈雅红说,你累了。明天吧,我等你。那天晚上,白汉生还是在宾馆住了一夜。陈雅红依然给了他许多温柔。他们没有再说什么。 
     白汉生说他第二天没有去。他没有脸去。
     第三天,白汉生惶惶恐恐打了一个电话去,说陈雅红已经走了。
     我是又气又好笑,揶揄说,你呀,想了三十年,养兵三千日了,用兵也没用上。
     白汉生说,在她面前,总不自在。可能是有病了。
     我说,是有病,不是你那个家伙有病,是你心里有病。
     白汉生竟说,是的,你说得是。
     我问,她回去后,你们还联系过没有? 
     白汉生说,没有。有些事,我不好对她说,现在也不好对你说。等以后吧,我会和她说清楚的。

 这次之后,白汉生就来的极少,印象中,有过一两次,每次都是小坐一下,便匆匆离去。

 千僖之夜,和一帮朋友闹得很晚。回家洗洗倒头就睡了。凌晨两点钟左右,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她压低声音,说得抖抖嗦嗦的,像是在巨大的恐惧之中。她说,我爸爸死了。我问,你爸爸是谁?她说,我是白戈。说着就在那一头抽泣起来。我这才彻底醒了。我问,怎么就死了?怎么死的?她说,我妈妈让你来,来了跟你说。我问,来什么地方?她说,我们家。我说,好。我想起来又问,人呢?白戈说,还在家里,说着便抽泣起来。 
     我一边穿衣下床。一边匆匆向妻子说了电话里的事。她其实已经听出了个大概,惶惶地叨念,是情杀呢是财杀呢?要不是生意场上的仇杀?钱哪,真是一个害人的东西。她问我现在去哪?我说去焕娥家。她惊异地问,他不是离婚了吗,不是早就搬出去了吗?怎么死在原来的家里?别是……妻子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来。我这才想到此事有点蹊跷。但是,死人翻船,人之大事,别人求到门下,不管也不好。何况事关白汉生。于是,我又将电话打过去,这次是白汉生的前妻接的,也是抖抖嗦嗦,语无伦次。我说,刚接到白戈的电话。白汉生的前妻说,是我要她打的。我问,是怎么回事啊?她哭诉说,你来啊,你来了我跟你讲啊。我问,要不要再叫几个老同学来。她说,你先一个人来。我说,这样大的事,我一个人来……合不合适?白汉生的前妻听出了我的意思,她说,警察已经来了。果然,电话里隐约传来几个男人的声音,但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白汉生的前妻哭起来,说,我已经糊涂了,想要你来给我拿个主意,看在汉生的面子上。 
 我本想让那边的警察来说几句话,好证实一下,犹豫片刻,还是算了。
     听说警察已经来了,妻子稍稍放心,只是说,千万千万小心,注意安全。如今这个世道,什么事都有。临走,又要我把手机带上,让我一去就打个电话回来。 出租车停在小区大门的电子栏杆前,值守的保安先问了我的名字,再问找谁,然后打了一个电话,放行让我们进去。小区很静,那一栋小高层也很静,只零零星星亮着三两扇窗。看来这事还没有惊动谁。
     下车后,我看见白戈正在门栋前那棵树影下站着,见我来了,小声叫了我,轻手轻脚将电子门打开,轻手轻脚地关上。上电梯,进家门,一直没有说话。
 屋里有些凌乱,光滑的花岗石地面上,一片白灰灰的鞋印,大约是那些警察踩上去的。茶几上放着几杯喝残的茶,烟缸里有几个烟头。焕娥头发蓬乱,脸色蜡黄,抱着一床毛毯,蜷缩在大沙发一角,见我来了,歪歪倒倒站起来,让我坐。屋里已有些破败感,原来天花板上的灿若星河的射灯,坏了一小半,寥落地亮着。水晶吊灯里的灯泡也零零散散憋了好几只,窗纱搭拉下来几个角,物件很乱地摆放着。焕娥说,警察刚走。我问,人呢?焕娥哭起来,指了指一间卧室。我见她们都没有领我进去的意思,只好自己一个人进到那间卧室,白戈这才跟了进来。顶灯亮着,窗帘关着,床上躺着一个人,用一床浅黄色床单蒙住。我拎起床单一角,看见了白汉生的脸,静静的,纹丝不动,像睡着一样,只是模样有点陌生。他穿着一套绣花缎面睡衣,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撕扯污染的痕迹。房间里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默默站了一会儿。回到客厅。
     我问,怎么死的?
     焕娥只是不做声,在那儿发抖。突然,她用毛毯塞住嘴,嚎哭起来,用头撞沙发靠背。她说,他上了吊。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吊?
     焕娥说,警察来验了的。你去看看他的颈子。
     听到白汉生的这种死法,比听到他死了还让我震惊。我问,他怎么会想死呢?
     焕娥又哭。哭了好久才说,他是没得办法了。
     我问,什么事没有办法了?
     焕娥只是哭,不再说什么。
     在焕娥哭的时候,白戈就一直坐在卧室的一张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白汉生,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样子很可怕。我进到卧室想拉她出来,她狠狠一扭身子,挣脱我的手。依然坐着。 
     我只好回到客厅,对焕娥说,现在要紧的是赶快商量后事。
     焕娥说,我哪里还有脑筋想这些哟,我现在是糊涂的,我都想死了。我现在和他是这种关系,让我怎么办哟……
     我一想,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了夫妻关系,事情还真有些麻烦。我说,赶快叫他的弟弟妹妹们来。
     焕娥说,他们来了,我是如何说得清楚?我真是冤死了啊!
     我说,警察不是验了尸吗?
     焕娥说,他们要我们明天去开证明。
     我说,那就先让白汉冬他们过来,总是说得清楚的。 
     焕娥说,看在汉生的面子上,你帮帮我。我想来想去,只有你出面,才好说一点。
     我说,那我给他们打电话。
     焕娥拿来电话本,我按着上面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拨过去。
     第一个拨通的是白汉生的大弟弟白汉冬。在白汉生的四个弟妹中,我和他最熟,当年,他是白汉生的一条尾巴。这家伙还没有睡,电话里听得见哗哗的洗牌声。他一边拿起话筒,一边还在骂骂咧咧和牌友说着上一场牌局。听说哥哥死了,他半天没有出声。我让他赶快过来。他问人在什么地方?我说在焕娥这里。奇怪的是,他对哥哥死在前妻家,没有特别反应,甚至也没有问是如何死的。只说,马上来。便挂掉了电话。 
     白汉冬第一个到,进门直奔卧室,扑通一声跪下,抱住白汉生嘤嘤哭起来,一边不断用自己的头往他身上撞。
     不一会儿,白汉生另外几个弟妹也陆续赶到,围着白汉生哭成一团。白戈和焕娥也过来哭。他们都哭得很压制,只见一个个身子抽动,没什么声音。那场景让人看了很伤感,又很恐怖。我说,人已经死了,大家都节哀,抓紧时间商量一下后事。我这样说,是因为焕娥在他们到来之前,对我的嘱托。她说,她现在的身份不好说话。白汉生最小的妹妹趴在床边不肯离去,她哭着说,你们去商量,你们说么办就么办。我在这里陪一下哥哥。
     几个弟妹都聚到客厅。大家终于问了白汉生怎么死的。 
     焕娥说,不晓得你们哥哥跟你们说过什么没有?
     大家不做声。
     见大家不说什么,她开始语无伦次断断续续地说了下面的意思。
     这两年,白汉生的生意做垮了,欠了很多钱,公家的,私人的。他不想连累家里,也不想连累弟妹……去年,他就有了打算。有一天他回来,对焕娥说,办个离婚吧,这样可以给你把房子留住,再给丫头留一些钱,万一我有么事,你们还可以过日子。焕娥当时坚决不同意,她说,当年你坐牢,那么难的时候,我们也熬过来了。白汉生说,现在不一样了,当年无非是我一个人的事,现在要扯进去一大家子……又说,等好转了,我们再复婚,你要不放心,我给你写个保证书。 
     焕娥说,你们哥哥的为人,你们都知道,这些年,尽管有一些说法,有人还当面开他的玩笑,我却是不相信他会骗我离婚,另外找人的。再说,如果他真的变心,离不离都是那回事。我就答应了。离婚不久,就果然有一些讨债的找来,我说我们早就离了,把离婚证给他们看。他们就到处找他。他也到处躲。后来没有什么钱了,吃饭,住店都困难,就常常偷偷溜回来,门也不敢出,电话也不接。后来有一天回来说,碰到了一个机会,要最后扳一次,又出了远门。昨天晚上他突然回来,说是新年了,回来看看,我问他怎么样,他说还好。吃了晚饭,洗了澡,换了衣服,像以往一样,后来就睡了。一点多种,我去厕所,一开灯,看见他吊在热水器上面。 
     焕娥说,你们来了,我就踏实了。我现在和你们哥哥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关系,面上的事情,还得你们拿主意,你们办。他这两年的情况,你们大概也晓得一些……焕娥话说完,大家都静默着。半晌,白汉冬说了声:“人也死了,后事就从快从简吧。莫太张扬。”

     白汉冬这话,有点出我意外。我原想,如今的人,都把丧事当大事来办,一般人家,都很隆重。白汉生在这块地盘上,大小也算个人物,不要说自家的三亲六眷,社会上,生意场上,都有不少朋友,还有这些年来和他过从甚密的那些老同学,又是人生得意时英年早逝,该是要好好地操办一下,才能说得过去。没想到,白汉冬话一出口,几个弟妹竟没有一人提出异议。 
     焕娥说,看来,你们也知道一点你们哥哥的苦心。你们哥哥死的时候,在口袋里放了一张纸条,警察把它拿走了,我事先留了一个心眼,把它抄下来了。说着,焕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便笺纸,递给白汉冬。便笺纸上一笔一划写着几个很大的字:“我走了,对不起,没有办法。密丧,从速。”
     白汉冬说,先马上跟殡仪馆打电话,把人拖走,然后大家分头准备东西,衣服,鞋袜。这事越快越好,不要通知其他人,不要送花圈送祭祝,一点都不要声张。更不能在嫂子这里搞出么动静来,要不然嫂子以后不好做人。再说,弄不好还有麻烦找来。 
     白汉冬一边说,大家一边抹泪。焕娥更是哭得无声地前仰后合。
     我说,还需要我们这些老同学做点什么?这些年来,你们哥哥对我们老同学很仗义,很多人都受过他的帮助。
     白汉冬说,算了,再莫提那些帮助。
     焕娥说,我们只有一个要求,请你来送他一下。
     白汉冬也说,你是我哥的知心朋友,我哥原来总说起你,我想这也算是他的意思。我哥走的那一天,你来送他一下,好不好?
     我说行。还有什么,你们想起来尽管说。 
     最后焕娥和白家弟妹们说,白汉生的死讯,都不要说,万一有人知道,问起来,就说是突发心脏病死的。

     从焕娥那里出来,天色将明未明。小区静悄悄的,有点薄雾,远处湖水泛着灰白的光。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上,有零星的几个人在遛狗或做着活动身子一类的事。一想,已经是新年的第一天。有人说这是一个新世纪的第一天,有人说这是一个世纪的最后一个新年。白汉生就死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
     回到家里,正要倒下,白汉冬就来了电话,说殡仪馆刚刚来了车,把人拉去了。定于明天一早火化,第一炉,希望我七点钟以前赶到。然后白汉冬说,按规矩,人死了,要停三天,昨天算一天,今天,明天,也算三天了。 第二天清晨,我赶到殡仪馆的时候,一切活动都还没有开始,冷冷清清的。找到停尸间,焕娥母女和白汉生的几个弟妹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已经给白汉生换好衣服,化好妆。几个人静静围在那辆平板车前。见我去了,白汉冬说,都好了,只等开炉。说着轻轻掀开那床淡黄色缎面被单。白汉生那壮硕的身子,似乎缩小了许多,面孔也不太像他。他穿着一身做工粗陋的黑色寿服,戴了一顶模样怪怪的黑色寿帽,脚上穿了一双白底黑面的布鞋,一只手心握着一块白手绢,一只手心捏着一张十圆的钱,像一个旧时的老太太。我轻声说,穿他平日那一套米色西服不好吗?白汉冬说,我们问过,不能穿皮鞋,穿皮鞋走不远,魂还会在阳世留很久。 
     白戈一下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没有表情,眼里有一种冷漠的光。我过去抚了抚她的肩,她也没有反应。
     工人渐渐都到了,开始慢条斯理地做开工准备。白汉冬立刻凑上前去,给他们递上几条烟。他们随意地接下,依然干着自己的活。从栅栏外面,可以看见他们换上那种暗蓝色的大褂,点上烟,顺手整理一下场地,然后打开炉门,拧开油管,一下一下地试火。喷油嘴像神怪故事中的妖魔,挟带着呼呼风声,一大口一大口地吐着火。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就喊了一声:白光! 
     这大约是白汉生最后一次被人点名,只是他已经听不见了。一个辅工便来推白汉生。最后哭别亲人的时候到了。几天来,白家的弟妹,还有焕娥母女,终于有了一个畅畅快快哭一次的机会。在白汉生移动的那一刹那间,他们同时放声哭出来,白汉冬和白汉桥是那种笨拙的嚎哭,只一声声粗着嗓子喊哥哥。两个妹妹则是那种传统中老年妇女式的哭诉,有一些旋律,述说一些内容。焕娥的哭则很压抑,所有未亡人的那些说辞,她都不能用了,只是一下一下抽搐,最后瘫倒在地。白戈没有哭,已然是一副冷若寒霜的样子,她也不理会妈妈。一般时候,是要由较亲近的女伴来搀扶劝解,但眼下只有我了。我使尽力气,将焕娥拖到椅子上,她还是往下滑溜,一边说,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呀?就是讨米要饭我们也不怕呀! 
     白汉生进了炉子,铁门咣当一声关上,紧接着一声呼啸,窥视孔里烈焰翻腾,然后窥视孔也关上了。这时,憋闷了几天如同中邪的白戈,突然恐怖如兽类一般长嚎一声,哭起她的爸爸来。她哭得声嘶力竭,一时间盖过了所有的声音。我去拖她,她狠狠地说,滚开滚开别管我!再去劝慰,她说,让我再看看!我再也看不到了!他就是死在你们这些老同学手上的呀!听见白戈如此说话,白家几个弟妹似乎觉得不得体,都过来说她。白戈依然嚎叫着,我爸把心把肝都掏给你们了,到他有难的时候,你们一个都不帮他一把!白汉冬打断白戈说,你这些话对谁说呢?又抽抽泣泣说,我哥这个人,在你们这些老同学面前,太要面子,他就是死在这个面子上的。那一次,你们看演出,非要他去,当时他已经是山穷水尽了,为了和你们见面,硬是到我这里拿了千把块钱。 白汉生的安葬也很草率,甚至有些鬼祟。像是偷偷埋掉一头得了瘟疫死去的牲畜。火化完了,大家同坐了一辆租来的中巴车,向市郊一个大型公墓驰去。白汉冬怀里抱着一只白瓷坛,我有点疑惑,现在都市的人,早已不用这种瓷坛,而用那种做工用料都很讲究的骨灰盒,尽管价钱相差好多倍。白汉生最后的存在,就放在那里面。那是他最后一次乘坐汽车。 
      白汉生的父母就安葬在那里。前些年,白汉生曾给自己的父母修筑了一座豪华墓园。将父母的遗骸从鄂城老家移来。迁葬那天,邀约了许多亲朋好友参加。他曾开玩笑说,以后我也到这里来,陪我老爹老娘。
     到了陵园,白家弟妹将他匆匆葬在一处密密麻麻的廉价墓群中。我悄悄问白汉冬,怎么不和你们父母葬在一起?白汉冬说,不瞒你说,这只是一个临时的,怕那些债主和生意上的对手找麻烦,连累了老头老娘。你没看见,这骨灰坛都是瓷的,瓷的不容易烂。墓碑上的名字,又恢复了白汉生三个字,许多人不知道白汉生是谁,只知道白光。我记起有一次,白汉生说起他白光这个名字。他说,前些时碰到一个测字的高手,说他这个名字没有起好,三年之中,必有大灾。我笑笑说,你信?要是信,就马上改一个。他也笑笑说,要改,怕也来不及了。 几天之后,焕娥打来电话说,有一只白汉生留下的公文包,里面有一些东西,要我过去看看。
     到了焕娥家。焕娥说,那几天,白家的几个弟妹一直在找寻他们哥哥的一些遗物,看还有没有存折股票债券一类的东西,就只找到这只包,也不知道有用没用。我问他们几个看过没有?焕娥说,都看了。又说,几个弟妹和妯娌连襟,都在嘀咕,说大哥那些钱都到哪儿去了?好像是说给我听的一样。相互间又在算计,这些年来,谁得多了,谁得少了。说着说着,焕娥就哭了起来。焕娥说,这年把,他哪还有什么钱哪?有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像个老鼠一样,偷偷溜回家来。还要趁着天黑,早出晚归,要就躲在屋里,连电话都不敢接,物业的来收费都不敢出来……白戈又回复到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听母亲唠叨了半天,猛不丁叫了一声,还说什么还说什么!焕娥就闭嘴了。 白汉生那只皮包里除了一套简单的漱洗用具,一只保温杯,几板常用胃药,再就是几个记事本。几个本本的大小样式都不一样,看得出来是不同时期的。里面记的东西很杂乱,有一些事件的简略过程,有商业信息或生意上的计划,有商务谈判的纪要,以及和相关人物的私下往来的记录,许多地方像隐语一样怪异不明。有往来应酬及花费,有债权债务关系,清偿日期,数目。其中有几个老同学的名字……看得出来,在最后的日子里,白汉生四处奔走,做过最后的挣扎,但是其间的细节,怕是永远弄不清楚了。相应的地方还夹着一些原始文件或材料,像判决书,释放证,借条,收据一类。最后的一本还很新,质地装帧也很讲究,一翻开,扉页上贴着小算盘打印的老同学通讯录,上面一些人的地址电话还有他的添加或修改。通讯录比本本大,折起来一半,打开的时候,掉出两张照片,一张是白云大酒店聚会时,李宗明拿来的当年在东湖过队日的那张。另一张是校庆那天和陈雅红的合影,陈雅红两手搂住他的胳膊,头微微向他偏着,一副很甜蜜很幸福的样子。这两张照片都过了塑,就是用塑料真空密封了。
     我看照片的时候,焕娥也远远地瞟着它。我问,他跟你说过和这个陈雅红的事没有?
     焕娥说,说过。离婚的时候,我不放心,问他是不是哄我离了,去跟那个女人。他说,我真要跟她,不早几年就跟了?白汉生这个人,虽然在场面上混,但是心里是很厚道的,这一点我相信。
     这一本的前面,大多写了一些与老同学重逢,聚会的事,和他的一些感受。后面比较乱,又写到生意上的情况,还有最后的努力,最后的心情。
     白汉生写到:“打仗的人说,兵败如山倒。生病的人说,病急乱投医。这两句话,都被我碰到了。”这个稳稳当当作了十几年生意的人,最后的日子里全然乱了方寸。
     也算我乌鸦嘴,不幸言中。白汉生的厄运,发端于那个红光传呼台。头几年,传呼台还能赚一点钱,只是那些钱都没怎么见着,有的用掉了,有的陈雅红的弟弟先拿了去。白汉生当时想,反正以后再不用多少投资了,就慢慢赚吧。没想到,几年一过去,当年那朝阳产业顷刻间就变成夕阳产业,大面积崩溃。几家大台资本雄厚,设备精良,网点密布,服务周全,加上有势力强大的背景,再一压价,那些中小台就吃不住了。更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原来两三万一架的大哥大手提,那么快地就被小巧玲珑的手机取代,价钱也渐渐降到比原来的传呼机还便宜。于是,全市一百多家传呼台,像秋风落叶一样呼呼啦啦地凋零。还贷期到了,传呼台也瘫了。陈雅红的弟弟一夜之间便不见了人影。房租要钱,中继线要钱,小姐们要钱,断了服务的用户们要钱,还闹到媒体上去了。白汉生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拆东墙补西墙,才算稍稍平息了事端。但是银行那一笔款子是欠下了。紧接着,那座老同学酒楼也日渐清淡,有时一天只开得了三五桌。那时,正是武汉餐饮业的一次振荡期,许多变得快的,渐渐占了上风。大型化,连锁化,廉价化,一时间,几乎把所有那些墨守成规的酒楼都搅了个底朝天,连许多老字号的百年老店也纷纷落马,何况老同学酒楼呢?白汉生的小弟弟白汉桥本来也不善经营,加上又爱抹牌,误了好些正事,有几次还被派出所找了麻烦,都是白汉生花钱了结的。掌勺的师傅一个一个开溜,员工也一拨一拨地换,到得后来,连工资也常常开不出来,还欠了人家许多菜料钱。于是,只好快快卖掉拉倒。这一切,只要白汉生的钢材生意正常,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钢材也垮得不认得了。更要命的是,在钢材价格大垮之前,白汉生刚刚进了一大批,他想守出一个好价再出手,但是越守越垮,越垮越守,还白白贴了一笔仓储费。我记得,有几次白汉生都说,你看见没有?这几年,一些做到几千万上亿的人,都做不见了?当时我还以为是他在为自己没有做不见而暗自庆幸呢。
     白汉生是个吃过种种苦头的人,不会轻易言输。这一点在他的本本中有过多次记载。他一再为自己鼓气,写下了很多自我激励的豪言壮语。在他最后一段岁月中,他还有过几次拼搏。一次是想搞到一栋黄金地段的烂尾楼,倒手,或者开发。他找到班上一位老同学,要他一个管事的亲戚帮忙,花了不少钱,最终也没能搞成。一次是回过头去找王言开,想利用他们厂的地皮搞一次空手套白狼,但不知为什么,王言开那时已经没有这个兴头了。最后是一次异想天开的大动作。某大型水电工程完工后,有一批用过的建筑钢材和工程机械要处理,总值是一个天价。几个朋友想和他一起把这个生意拿下来。他们算了一下,这一大堆东西,哪怕都当废铁卖,也不会亏。他们便来来回回地飞,来来回回地谈,终于签了合同,打了预付款。但是,原先说好也铁板钉钉签好合同的几个下家,突然就毁约了。他们和上家的合同一到期,钱没跟上,人家就不再理他们。这是白汉生最后的一搏。他的小本本上记着,为此,他找了许多银行的老关系,这其中的许多人,在七八年前恨不得把钱往他那儿送,求他多贷一点。但现在已是冰冷的面孔。他还找过老同学马玲玲。马玲玲这时候已经是信贷科长了。马玲玲说帮他想想办法。但这办法一直没有想出来。
     和我的来往,白汉生也有许多记录。哪天哪天到我家,哪天哪天出去吃饭。有时详细,有时简略。有时我们的一个话题,会引起他许多回忆,便又写了下去,他写在他家做木头枪,写我们在东湖游泳摸螺狮,写一起到五八年大炼钢铁的遗址上挖铁瘤子,卖了钱去看齐齐哈尔马戏团的马戏……这些遥远的往事,我已忘了,看到他的文字,又全记了起来。
     从白汉生的记载看,他最后去我家是他逝世前的三四个月。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白汉生这样写到:“去夫子家,本想和他聊聊。有客。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看到这里,我心一紧。我不知道他那次去想说些什么,那种时候,想来是要说一些很重要的心情,很重要的事,但是无意间,我让他失去了这次机会。我记起来,那天来了几个大学的同学,现在都在高校或学术机关工作,正在聊一些很玄虚的问题。他来了之后,我叫他坐,寒暄了几句,和那几个同学继续聊。我们的话题,他插不上嘴,可能也是没有心思插嘴。清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如果那天没有那几个同学来,如果我稍稍关照一下他,等那几个同学走后,我们又可以静下心来说点什么,如果他说出了自己最坏的想法,如果我能够劝慰他放弃这种想法,是不是不会有那个最坏的结果呢?这个念头很长时间在心里折腾,让我觉得自己与他的死也有了关联。几天来,那种超然于外的感觉被刹那间打碎了。再往深处想,这些年来,我是真的将白汉生作为一个珍贵老友来对待的吗?我对他确实有如他对我那样看重吗?就没有一点点居高临下抑或戏谑轻慢的地方?如果有,白汉生会感觉不到吗?我想起和他相处的许多情景,我对他说的许多正经话或玩笑话……如果他不死,这种检讨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他也永远不会向我说出他的感受。但是,我现在无法再向他说什么了。

 白汉生最后的日子很是凄怆。最后他甚至想到逃亡。婚也离了,留给焕娥和白戈的家产,够她们过一阵子。弟妹们的后路大体有了着落。那么就像那些犯了命案的人一样,亡命天涯。他想到过去新疆,去海南,最后想到去美国。这些打算,他曾和大弟白汉冬隐隐说过。白汉冬他们弟妹几个当然知道,哥哥的出走,是为了他们好。
     本本里,有白汉生最后一次给陈雅红打电话的记载。他许久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了,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那天,他打电话过去,发现电话不通。打电话到陈雅红父母家问,他们似乎不太愿意说。白汉生说有很重要的事,他们才告诉他,陈雅红搬了家。再打过去,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那边叽哩哇啦说外国话。他以为电话打错了,刚想挂掉重拨,突然听见了陈雅红的声音。白汉生问刚才接电话的是谁?陈雅红说,是一个朋友。白汉生问什么朋友?陈雅红在那边笑起来,说,远隔千山万水,你还吃我的醋啊?陈雅红这样一说,白汉生终于鼓起勇气说,他想来美国。白汉生离婚后,陈雅红曾多次问过白汉生,是不是准备来了?白汉生笨嘴拙舌,一直没有说出什么意思。据说伤了陈雅红的心。现在,他说了,很清楚地说了要来美国,本以为陈雅红会激动,会欣喜。但是那边一直沉默。白汉生以为家中有人,她说话不方便,就说,等你客人走了,我再打过来。白汉生听见了陈雅红在那边的啜泣声。陈雅红抽抽嗒嗒说,你呀,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几年来,你从来没有体谅过我的处境,我的心情。我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疼爱需要依赖的女人。你知道,到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现在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就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个人。他对我不错,人也很好……你这个电话半年前打过来,就不会有他了……白汉生写到,后来的话他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他只想着陈雅红说的一句话“我实在受不了了……”他说,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一部南斯拉夫电影,里面一个女人叛变了,后来被革命者抓住,她也是这样哭喊:他们打我,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了……他写到,当时他对这个女叛徒非常同情,现在对陈雅红也一样的心情,只怪自己。
     写完和陈雅红的通话的有关内容,本本后面就再没有记过什么了。
     在这几个本本中,看不出白汉生究竟碰见了什么样的大事,让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没有记下自己究竟亏了多少钱,欠下多少债务,多少公家的,多少私人的,是因为债务?是因为情感?是因为自己在老同学中的颜面,还是因为弟妹各家的纠葛?还是有什么难言的隐衷?我突然想起来,白汉生死的那个晚上,他弟弟白汉冬哭诉时的一句话:“你已经帮他们扛过一次了,你还帮他们扛啊?你怎么是这么个没得用的东西!”
    我把那个皮包交还给焕娥,对她说,这些东西,你好好留着,里面记着他的大半生呢。

     过了一段时间,我打焕娥家的电话,说是空号。后来抽空去了一次,在大门口就被拦下了。门卫接通电话,那房子已经住了新住户。问原来那家搬到哪儿去了?新住户说不知道,他们是通过中介公司买的房。
     又打电话给白汉冬。白汉冬说他也不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了。我问白汉冬,那天他说帮他们扛,是哪个他们?白汉冬说,什么帮他们扛?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

 文博中学初三(二)的一些老同学,是在很久之后,陆陆续续得知白汉生死讯的。所有人的反应都是猛地“啊——”一声,半天不倒气。听说是心脏病突发而死,总要叹息半天。说,钱也赚了,命也丢了,何苦来?说,还是穷一点,苦一点,平平安安好。又过了很久,一些人知道了白汉生的真正死因。这次就是惊恐了。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们都不至于走那条路啊。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于走那一步吗?说,人和人想法就是不一样。也有人说,怕不那么简单,总是有原因。当然,这些话说完,大家都会怀念白汉生对大家的好,怀念白汉生在世的那一段时间,大家那些难忘的日子。 
     白汉生去世之后,文博中学初三(二)就再也没有过大型聚会了。后来的岁月,人们分心的事儿也越来越多,相聚的心思也越来越淡了。

 白汉生的坟头,只有陈雅红一个人去过。班上有些人也曾说起过,什么时候去看看白大哥。但一直没能成行。
     陈雅红那次回来,第二天就要我领她去看白汉生。我问要不要再叫上其他什么人?她说不要,也不要对别人说她回来过。 
     到了白汉生的墓前,陈雅红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下。我找时间再去看你。
      后来,她一直就没有再来找我了。

 2002年12月18日一稿,2003年1月12日改定于武昌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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