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同学白汉生之死(4)
作者:胡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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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那一次深交,有了那一次跨越同学之谊的举动,两人都有些感动,于是,陈雅红回程的机票一再延签。回去之前,白汉生给她买了好些衣物饰品,美国的衣服贵,也很少有陈雅红喜欢的。没想到就那一次公开露面,刚好被吉莉莉撞见。白汉生说,反正这事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让大家慢慢知道也无所谓。 我问白汉生往后如何? 白汉生说,一个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一个心目中曾经高不可攀的女神,多少年之后,能对你倾诉衷肠,能在你怀里痛哭一场,你也能给她一点安慰,给她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也很满足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再说,一个中国,一个美国,还能怎样? 那天在我家聊到很晚,白汉生似乎一直沉浸在他和陈雅红的那种微妙又暧昧的私情中,直到离去,还意犹未尽。走到楼梯口,他又说起当年学校演话剧《年轻的一代》,陈雅红演那个林育生的未婚妻,叫夏倩如的。夏天,在学校操场上,你还记不记得?我说,你的记性可真是了得,连人家演的角色连名带姓都记得。他说,后来又拍了电影,我就看着电影里那个夏倩如像她,连看了好几场。他无奈地笑笑说,我这个人,家里也没什么文化,怎么身上又有那么多小资产阶级情调。 告辞之前,白汉生在楼下又站着说了半天。 白汉生说,这下多了一挡子事,三不之地还要写写信了。本来打打电话就行,可是陈雅红爱写信,她一来信,我就得回,她写信又爱写得长,一字字一句句情深意切,是不是人一孤独,要说的话就多?她一写长,我就不好短,多年不写这些东西,提起笔,千斤重,一封信,写一晚上。还有信封上的那些洋码子字,早就还给了老师,只好一笔一笔照着描。 我笑着说,我帮你代笔,一封五百块? 白汉生也笑笑说,不贵,打一次电话,也起码得这个价。 那时的越洋电话二十几块钱一分钟,说个二十分钟,可不得五百块。 人到中年之后,和陈雅红一段不期而遇的情缘,无疑成为了白汉生一桩非常重要的精神生活。他开始知道了等待信函的味道。在那之前,白汉生除了商务邮件,好像从未有过私人信件,也没有写过私人信件——除了下乡前写的两封之外。现在,公司邮件一到,他便会急急地翻寻一遍,看有没有那种盖着波浪纹邮戳,带着一些洋文,发信人和收信人倒着写的信封。如果一段时间没有收到,他会终于忍不住又打电话到大洋彼岸去。我笑他重新找到了初恋情绪。他说,狗杂子,人就是这样没有出息。 同学们给白汉生的信函也渐渐多起来,有回忆往事的,有介绍业务的,最多的,是年节的贺卡。那年春节去白汉生家,见他用绳索将贺卡花花绿绿挂满了一面墙。从圣诞,新年一直到春节的,都在上面。大洋彼岸寄来的那几份别致的贺卡,总是摆在很显眼的地方。 日子就这样一点点过着。 我们初三(二)班的老同学们,因为有了白汉生,因为有了白汉生那舒适又随意的家,和那座“老同学酒楼”,就一直有滋有味,亲亲热热地交往下去。没有像有些人,老同学久别重逢,激动不已,欣喜不已,但很快将那一团怀旧烈焰燃尽,又重归寂寥,有的还生出一些是非来。我们大家都有了一种重返班集体的感觉。有人说,回想这一生,就数初中的同学最亲,最单纯。小学的时候嘛,还不懂事,毕业了以后吧,人与人之间就有了许多利害关系。所以在人到中年的时候,能够又和初中同学走到一起,真是一种福份。而当初的同学中,有白大哥这样的人,更是一种福份。开初的时候,班上一些人,对白汉生总还有一些小瞧,嘴上不说,心里是这样想的:无非是一个暴发户罢了,有了一点钱,想在同学中间显派一下,找一种衣锦荣归的感觉。所以,言语之中,常能听出一些戏谑意味。日子长了,白汉生的为人处世,白汉生的宽宏大量,以及同学间对他越来越多的好评,让原来一些不太以为然的人,也渐渐地敬重他了。也是的,人家有了钱,为什么非要花在你们身上?人家花在那些什么希望工程,阳光工程上,不是还可以弄个什么委员代表当当?何必跟你们这些过了气的爹爹婆婆们混在一起?有人这样说。 有人说,白大哥花钱很大方,但是做生意很谨慎。 在帮助老同学上,白汉生也有为难的时候。有的是金额过大,有的是明明知道不可收回的一些幻想型投资。比如柯小龙想和白汉生一起炒股,他建议白汉生投资,他做代理。白汉生说,他从来不沾股市,再说,你一个几十上百万的小户,哪吃得住人家大户的摆布?为了打消柯小龙的念头,白汉生很为难,专门请了柯小龙吃饭,似乎是他白汉生做错了什么事一样。还有王言开,想把厂子里的机器贱价买下,自己开一家工厂,算一算,大约得七八十万。白汉生说,不是不愿意帮你,你们厂的那些机器,不出两年,全是废铁,有的现在就是废铁了。为此,白汉生又请了王言开吃饭。王言开又说,想把厂子的房产,地产,盘作为投资,和白汉生联合搞开发。白汉生对王言开说,他看了这些年,没有那一次联合开发最后不闹翻的。王言开说,咱们老同学,会那样吗?白汉生说,你那都是共产党的东西呀!什么时候说不认账就不认账的,要是你自己的,那还不好说吗? 白汉生是那种旧式的生意人,买进卖出,交钱提货。股票,期货,传销,炒汇……所有这些新玩艺他都不介入。有些手续复杂,技术高深的行当,他也敬而远之。所以,许多年来,商海风云变幻潮起潮落,无数脑袋灵光胆大妄为的人都翻了船。白汉生就是老老实实地卖他的钢材,也还稳当。 把白汉生最后驱入绝境的是两项投资失误。一是前面说到的那座酒楼,一是和陈雅红弟弟的那次合作。后来有人总结说,前者是为义所误,后者是为情所迷。这话对,也不对。因为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因素,就是九十年代初泛起的那一片蓬蓬勃勃的经济泡沫,几年后迅速破灭。这是许多兴高采烈的人们没有预料到的。连白汉生这样谨小慎微的人,也没有想到。前些年四千多一吨的钢材,到得后来,垮到两三千。各种钢材堆积如山,连武钢,鞍钢这样牛气冲天的企业,都快发不出工资来了。当然,这是后话。就像白汉生说的,早知如此,当即收手,赚的那点钱,也够几辈子花了。 那几年,寻呼台也是一个热门行当。一台中文显示的传呼机,要卖到四千多,加上服务费,利很大。不像现在,几十百把块钱,恨不得往你手里塞,还免几个月的服务费。就在那种时候,陈雅红给白汉生来了一封信,说她弟弟在南方挣了一些钱,回来了,正在与人合伙筹建一个寻呼台,筹建过程中,觉得合作不太愉快,她弟弟想把对方的股份买下来,不知白汉生有无兴趣?或借款,或投资,或合伙,都行。信中又说,这是一件大事,自己不懂,一切由白汉生酌定。最后说,如果此事能成,自己也想回来发展,在美国日子过得很没有意思,也不好挣钱。 那正是白汉生思念陈雅红思念得很浓烈的时候,想到这是一个红红火火的新兴产业,陈雅红还可以回来张罗这事,她干过播音员,口齿流利,干这一行大约也合适。于是就约了陈雅红的弟弟详谈了几次。这其间,他和陈雅红一个电话来,一个电话去,设想了许多未来的美好生活。很快就将此事定了下来。白汉生筹了一些钱,又向银行贷了一笔款,投到了陈雅红弟弟的寻呼台。 此事从一开始,我就表示反对。本来,对他生意上的事,我从不多嘴。一个在商海搏击多年的老水手老海盗,用得着你这岸上的观光客教他如何驾船么?但是寻呼台这件事,我说了自己的看法。我说此事你要慎重,理由有二。一,据我所知,传呼台好些人都在搞,有的已经快搞成了。加上本地已有的七八上十家,市场很快就要饱和。我听我的朋友做过分析,一旦饱和,你们这些民营小台,绝对不是电信、铁路、电台这些大老板的对手。凡是一哄而上的事,最后大多又一哄而下。你要不信,我可以让他们给你讲一讲课。二,这第二点比第一点更重要,你如果和陈雅红真有那么一点意思,就在这一点意思上发展,友人也好,情人也好,千万不要合伙做生意,这是两台戏,同时唱,唱不好的。这些年来,我看得多了,从八十年代以来,多少同学朋友街坊情人,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像文革初期结伙成立战斗队一样,情意深长地一起办公司搞项目,最后哪一个不是为了权力为了钱财打得鼻青脸肿,成了仇人?你去访一访那条著名的电子一条街,有几家和和睦睦相敬如宾到如今?生意和情意,天生就是两码子事。一个是物质的,讲规则的,一个是审美的,讲感觉的。 听了我说的话,白汉生说,你说的,我也懂。沉吟半天,又说,我只投钱,不管事,行不行? 我说,你如果一开始就准备打水漂,那我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白汉生嗫嚅道,我想,和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好合作的呢? 那次谈话后,我在很短的几天中又几次提及此事,只是白汉生好像不再想谈它了。我也就只好不再絮叨。我说,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寻呼台开业,也请了许多老同学去热闹。而且以最低成本价给需要的同学配置了寻呼机。那寻呼台起名叫“红光”,陈雅红的红,白光的光。于是,很多原文博66届初三(二)的人,都用上了红光台的寻呼机。服务费特别低,就是一时忘了交费,也不会对你抹脸停机。陈雅红当然也赶了回来。第一次聚会的时候,她在公众场合对白汉生的亲热,还是游戏似的,大家也没把它当真。这次没有那些夸张的亲热,但有一种心心相印的默契,偶尔会向白汉生低语一些什么,或无言地给他换上一杯热水,就像家人一样。 据说她和小算盘,吉莉莉推心置腹地倾吐过一回衷肠。坦然地叙说了她对白汉生的情感。她说,我们这些傻女人,一辈子没有真正懂得过爱情。白汉生是个男子汉,既有男子汉的豪气,又有男子汉的柔情,是一个值得爱恋的人。不过,她不会破坏白汉生的家庭。白汉生也没有这个打算。就当它是一对老同学的柏拉图之恋吧。一番话,说得小算盘和吉莉莉热血沸腾心潮起伏。直说没想到快老了快老了,又能遭遇到这样一番纯洁又动人的情感。小算盘酸酸地说,把你们这样一看,我们真算是白活了——洋世面也见了,大把的钱也赚了,黄昏恋也来了,还是柏拉图的。 “老同学酒楼”和红光寻呼台开头几年也还红火。一边是白汉生的弟弟当着老板,一边是陈雅红的弟弟当着老板。小算盘的企业不景气,常常发不出工资,她和白大哥说了一下,干脆办了内退,到老同学酒家当了大堂经理,把巷子口成天吹北风的方秀珍也弄过来,做个领班。冲着这块牌子到这里吃饭的,许多也真是当年的老同学,老插友。所以,有这些中年嫂子们来招呼他们,格外亲近一些,上菜上酒间,还可以拉一些家常话,说一些知青们的话题。后来,又有几个下岗的,也到这里来了。到了后来,除了厨房的大师傅,干脆全部用了那些下岗的老三届新三届。成为一家颇具特色的酒家。为此,报纸和电视台都来采访过。白汉生偶尔有一些应酬,也安排在这里,有时候也一个人来,有一种回到自己家里的温馨感觉。在大堂找一张空桌坐下,小算盘也好,方秀珍也好,其他嫂子们也好,便会像阿庆嫂一样风风火火迎上来,边说话,几盘家常菜就端了上来。在楼上坐办公室的弟弟也会下楼来陪坐一会儿。白汉生说,就像电视里说的,这种感觉真好。只是他和小算盘们都没有想到,从那一刻起,她们和白汉生的关系,已经从昔日同窗,变成了劳资双方。日后果然生出一些不快。好在酒楼不是白汉生亲自经营,老同学们和弟弟白汉桥间有了龃龉,他便出来做一些调停,有时,也两面不讨好。 传呼台呢,接线小姐都要年轻的,言语轻柔,还要会打字,所以无法照顾老同学,但是他们三亲六眷的孩子,给白汉生说说,只要过得去,大多也能谋得一份差事。所以,老同学们说,咱白大哥成了初三(二)的劳动就业部部长,比林松那个部长管用。 在红光台,白汉生的呼机是1号。这个1号,基本上只在老同学间用。所以,当你对呼台小姐说,呼1号。对方就会特别客气,说,咱们白总是吗,请说。 那天白汉生去饭店看她,她刚刚从浴室出来,穿了一身淡黄色的睡衣,脸色红润润,头发湿漉漉,隐约间蒸腾着丝丝雾气,眸子也特别明亮,楚楚动人。见白汉生来了,她并没有去更衣的意思,和他在沙发上都坐下,然后给他削水果,细细的,不紧不慢的削着,一边说着一些国内国外的事情,一边将削好的水果递过去。一切都做得优雅又亲近。陈雅红很动情地对白汉生说,这来来回回一折腾,把离婚后最难过的一段日子给熬过去了。要不然,这一两年会发疯的。说话间,陈雅红突然问白汉生,有没有去美国的打算?她眼睛盯着白汉生,脸上带着一点调皮的笑意,似乎要从白汉生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来。陈雅红这样问,当然是话里有话。白汉生心里一震,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当没听懂,笑笑说,我这一个大老粗,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了,去了怎么办?陈雅红说,那么多渔民,乡下人都去了,不一样混的蛮好?白汉生说,当时他确实心里一热,想,如果她说得再明白一点,自己差不多就要——用一句老话说,刀山敢上火海敢趟了。不知是他的怯懦,还是她的怯懦,两个人就都没有将这个话题再往深处说了。白汉生后来对陈雅红说,如果在美国过得不如意,回来就是。陈雅红说,也想过。儿子在那边,他是不会回来了的。再说,我这个人要面子,这样回来,受不了。等我发了财,回来投资,或者咱们一起干。 那几年,全中国人民都狂热地做着发财梦,似乎就像小学一篇课文上说的,两兄弟爬上了太阳山,只要你背得动,满山黄金,你尽管往袋子里拣。那是又一轮经济发烧期,到处翻腾着欲望和机遇,像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泡满天飞舞,伸手一抓便可以抓到一把。如果说八十年代那一轮经商热,许多人还在岸边观潮甚至漠不关心,只有那些——如白汉生所说——歪歪撇撇走投无路的人,才义无返顾地一头栽下海去,大多数的人都还没有真正冲动起来。那时旧的经济体系还很牢靠,大家都还能过一份虽不富裕,但还安稳的日子。到了这一次,就大不一样了。刚刚从一次大的政治动荡中缓过神来,信仰没有了,脑子糊涂了,邓公南巡了,股市发烧了,房地产炒疯了,各种物资的流通——从煤炭钢铁水泥电器一直到粮食水果耗子药,每一个行当都成为红红火火的赚钱的舞台。生活中,各种发财的“信息”像蝴蝶一样漫天飞舞。连居委会老太婆见了面,都会互相问,又有什么信息? 白汉生把酒楼交给小弟弟白汉桥操持后,又扶持大弟弟白汉冬搞了一家交通信息公司,也就是空车求货,货求空车之类的搭桥生意。白汉生把自己客户的一些运输业务,都照顾到他那儿去。后来还给他买了两辆东风,跑跑运输。白汉冬本来在厂子里也是开车的,对他的路子。两个妹妹尽管已经是别家的人了,但是两个妹夫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没有什么专长。两家四口下岗后,白汉生先是给他们一些补贴,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后来他给大妹妹家弄了一个汽车配件商店,还兼修理一下汽车的小毛病,这和白汉冬的业务也可以联系起来。小妹妹喜欢做衣服,剪剪裁裁,也还有点眼力,就帮她开了一家服装店。白汉生说,我不能贴他们一辈子,往后还是靠自己稳当。 几个弟妹依赖惯了,一切又来得很容易,做起事来就不那么上心。经营上出了什么问题,总还是要找白汉生。几个兄弟姊妹之间,加上妯娌,连襟,有时也为谁得多了谁得少了生出些龃龉,背地里找到白汉生诉苦。每每遇到这种时候,白汉生总是叹口气说,前世欠了你们的。说归说,该做的还是做。到得后来,焕娥乡下的亲戚,兄弟叔伯,侄甥姑姨,也来向白汉生讨生活了。想想当初在鄂城,焕娥家人对自己也不薄,后来自己混栽了,(那时,白汉生一直没有对我透漏过他坐牢的事。)焕娥也承担了很多。于是,能帮的尽量帮,能给的尽量给。给些钱物,找个差事,抑或做一笔什么生意。有一年正月初三,几个同学一起去白汉生家拜年,进门后给吓呆了,每个房间连同客厅都是人,麻将整整开了四桌。白汉生悄悄说,乡下来拜年的,前几天就来了。老同学问,这如何睡呀?白汉生说,沙发,床,地铺,还有根本就不睡的,从年三十打牌打到今天。他自己只好在宾馆开了房。 在整个家族里,白汉生已经是享受着老太爷的崇高地位。他说,累。根本不敢回亲爷那边,一去,那些三亲六眷要把你撕了,抢去喝酒。 材料写完给白汉生看过,他说蛮好,没有意见。送给林松,林松又派人来做了一些补充调查,修改了两遍,送了上去。很长时间,却没有下文。不久,见了报纸上登出民营企业家明星的光荣榜,没有白汉生。我赶快给林松打电话。林松很为难地说,被拉下来了。我问为什么?林松说,组织部门调查后说,他坐过牢,不合适。我问,为什么事坐牢。林松说,经济问题吧。又说,这事搞得我也很被动,他们知道了我们是同学。 白汉生曾为经济问题坐牢,这事很出乎我意外。想了很久,我还是给白汉生打了电话,电话中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要他有空过来坐坐。 我说上次那个活动,你没有评上。 白汉生说,我看了报。我知道评不上。 我终于说,不是你的事迹不够,是因为别的原因。 白汉生苦笑了一下说,说我坐过牢? 气氛一时有些窘迫,我便问起陈雅红,想换一个话题。 白汉生没有接我的话题说陈雅红,他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枝烟,很笨拙地点上。白汉生平日不抽烟的,所以那样子有些古怪。那一瞬间,竟让我又看到了当年的白汉生。 白汉生呆呆地坐着,呆呆地抽烟。他只是把那一股子烟雾在嘴巴里含一下,然后就吐掉。似乎在想如何叙述坐牢这件事。 摁灭了烟头,他说,一直想跟你说说这件事,但又太不想说,想忘记它。你那次说写东西,我就想到这件事。后来心里又有点侥幸,这么些年过去了,还会计较?才勉强答应。这天下坐牢的人千千万万,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自己也会坐牢。我这个人,前半辈子一直都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又无能,又自卑,够资格坐牢的那些事,你就是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干。有些事就是会……那句老话怎么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找到你头上来。 八十年代初,因为父母体弱多病,厂里照顾他,把他调到驻汉办事处。因为他为人老实正派,就让他管管进货出货。白汉生从来没有干过这个差事,便按驻汉办主任的吩咐,他说如何就如何,反正都是国家的人,国家的东西。驻汉办的钱很活,厂里的头头来了,吃喝玩乐都可以在这里开销。据说所有的驻外办事处都差不多,所以白汉生也就见怪不怪了。办事处的奖金福利也很好,常常发东西发钱。一发就好几百,好几百的。好几百,在那个时候是很大的一笔钱。那时,正是白汉生家要花钱的年代,几个弟妹恋爱的恋爱,成家的成家,生孩子的生孩子,父母也轮番生病轮番住院,他们都没有公费医疗,病一次,少则几十,多则上千。白汉生暗自庆幸,不但能回到武汉,对父母尽一点孝心,而且收入也多了许多。有几次,主任知道他父母住院,私下给了他几次钱,加起来是很大一笔,说是困难补助。那一次,父亲病危,就是靠这些钱将他救了过来。这些,让白汉生感激涕零。他曾向主任发誓,只要他还在这个世上,一定生死相报。这话说了不久,有关单位来查账了,发现有很大的漏洞。一天晚上,主任请白汉生出去喝酒,然后对他说了,这几年我们私分了一些钱,其中也有给你的那些,有的在账上做平了,有的留下一些把柄,现在有人来查了,可能会有麻烦,还牵扯到几位领导。白汉生说他当时听到这里,头皮都紧了。主任说,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我们一起都去坐牢,那几个头也可能干不成。另外一条路,就是你把这件事担起来……主任很为难地叹了口气,说,本来,从责任上来讲,是该我一个人承担,原来也准备这样。但是,内行人说不行,即使我担了,你还是要牵进去,因为那些发货单上,都有你签的字。想来想去,只有委屈你,不过,这样反倒好,内外有个照应。白汉生问,会坐几年牢?主任说,从现在的数额看,大概三到五年吧——我们几个一起进去,每个人也少不了多少。你如果一个人担了,我们在外面还可以帮忙,争取尽早出来。或者过一段时间,弄一个监外执行。我们知道,你的负担重,又是一个大孝子,进去之后,你的工资,还有一些其他的费用,我们会用别的方法交给你老婆,如果需要,还可以分割一部分,给你父母,绝对不会影响你家里的生活。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只会比你没有进去更好,甚至好得多。我说个不该说的话,只当是出国援外了几年的。你帮我们扛了担子,我们也会像你说的那样,生死相报。委屈你几年。出来以后,会给你安排好后路,你知道的,这些意思都不是我的,是一个很讲义气,一言九鼎的人说的。你如果不同意,就当今天晚上我们没有见过面。主任说到后来,动了感情,边喝酒边泪眼涟涟。 白汉生说,当时他人已经糊涂了,又感动又恐惧。他对主任说,回去想想,明天答复。 白汉生回到家里,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清了一些简单衣物和洗漱用具,将口袋里的钱和粮票都交给了焕娥。他对焕娥说,这些年,为了给爸妈看病,为了贴补家用,我挪用了一些单位的钱,可能要坐几天牢。家里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有人会照应你们,不会缺钱花,白戈问起来,就说我出长差了。对爸妈也这样说。汉冬他们,瞒不过了,就告诉他们。 第二天,主任带着白汉生去自首了。 白汉生被判了四年,两年多后,经人活动,提前出了狱。 白汉生出狱的时候,正赶上八十年代后期那第一拨经商热。出狱那天,是主任来接的他。主任径直把他接到一个酒店,说是给他压惊。主任向他敬酒,说,我们几个都很敬佩你。你在里面肯定也知道了,这几年,你家里没有受到经济压力。白汉生说他当时刚刚出狱,说话还没有正常,主任这么一说,他就站起来,连说感激领导帮助关怀。主任说,你感激我们干什么?快坐下快坐下,我们感激你都来不及呢。主任又说,我们已经给你做了安排……你就不要回厂了。听到这里,白汉生冷汗就下来了,这是他在牢里最担心的一件事,喃喃说,原来不是说好的……主任说,现在搞经济改革了,有很多机会,你先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去找一个单位挂靠,来搞一个公司,我们会帮你的。主任如此这般地对白汉生细说了一遍。最后主任说,我跟你说心里话,你不是不能回厂,现在还是我们老板当家,一句话就行。只是你回到厂里,那些同事们不了解情况,对你有误解。再说,你在厂里,众人眼皮子底下,我们就是想帮你,也麻烦。 就这样,一辈子没有做过发财梦的白汉生,就这么开始了他的从商生涯。过了一些年,公司翅膀硬了,腰杆粗了,政策也允许了,白汉生就正大光明地注册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当然,那几个人有些开销,白汉生也还是给他们担了。按他的说法,他实际上成了第二汉办。 白汉生说,从牢里出来的人,会变成两种,一种是越变越横,破罐子破摔,把那句“老子是滚过钉板的”话,成天挂在嘴上,既为自己壮胆,也为吓唬别人。撕了脸做人。一种是被整忪了,见谁都恨不得喊干部喊报告,自觉地夹着尾巴做人。我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就很卑谦。本来,手里拿着紧俏物资,应该神气五六扬。所以别人常常以为我是骗子。等他们做成了一两笔,就成了我的老客户,哪怕我的价位高一些,也愿意和我做。 白汉生摇摇头说,莫谈这些,谈起来腿就发软。原来看电影,以为坐牢就是在里面成天坐着,无非熬熬年头,进去以后才知道,比电影里还厉害。 我说,这事陈雅红不知道? 白汉生说,迟早要让她知道的。现在人家在美国,心情也不好,何必又给她增加负担?其他老同学要知道就知道好了,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我跟你说了这些原原本本,是想,总要让几个人了解一点底细。 白汉生终于又回到陈雅红的话题上来。 白汉生说,你上次说我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其实,我心早已乱了,只是动作还没有来得及乱。你想想,一个你梦想多年的女人,现在就在你怀里,你还会怎么样呢?说实话,我们做生意,也要常在那些场合出出进进,尽是一些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她们往你身上坐,让你摸摸捏捏,只要你再出一点钱,下面的事也让你做。但是,和陈雅红在一起不一样。也许,在旁人看来,她已经是半老徐娘,但是我看到的,还是当年那个文娱委员的陈雅红,尽管她已经不是如花似玉的少嫩样子,可是那眉眼,那神态,那说话的腔调,都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就是坐牢这件事,让我打住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跟她说了这些,她不计较,依然如故,我就会放心大胆地,该做什么做什么。 那天聊得很晚,白汉生说出去吃点宵夜。 依然找了一个夜市大排档,依然点了一些家常小菜和一瓶啤酒。我说,今天晚上我请你吧。没有写材料评明星那档子事,也不会扯出来这些烂污事。白汉生没有推让,以往,谁要是抢着买单,他会和人家红脸,会到服务台去,强迫收银员将钱款退回去。 喝完啤酒,白汉生又要了一小瓶白酒,是那种三轮车夫搬运工爱喝的二两装扁瓶劣质酒,自顾自对着小瓶嘴喝起来。 我说,不是不喝白酒吗? 白汉生说,原来是烟酒都来。从牢里出来,就戒了。啤酒是那次老同学聚会,才开的戒。生意场上,那么多应酬,我从来不喝,有时候也会弄得别人生气。时间长了,大家也就知道了,不再勉强我。 白汉生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嘬着,不太吃菜。每嘬一口,都要紧抿一下,狠狠一咽,似乎不让一滴酒浪费在口腔里。那姿态很地道,在下层劳工们喝酒的地方,才能看得到。 喝了大半瓶,白汉生说,本来,出来以后,改名换姓,不想再和任何熟人来往了。做了几年生意,渐渐做大了,交往也多了,人一得意就忘了形。所以,那次在乌鲁木齐,我一接到你的电话,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宽慰他说,一个人如何,大家有眼睛,都看得见。再说,你那是义气呢,真要细细一察,有你的屁事?如果你现在想澄清这件事,还来得及。 白汉生说道,好,你这话让我踏实了一半。至于澄清,白汉生笑笑,如果放在当年,真还可以,我也想过,现在是完完全全来不及了,你也不要朝这方面想。 分手的时候,白汉生再三嘱咐,此事涉及其他人,千万不要外传。他们从前待我不薄,后来也待我不薄。中间那两年牢,算是我对他们的报答。白汉生又说,等陈雅红哪一次回来,我拜托你,帮我去把这事,适当地讲一讲。免得说我对她隐瞒历史污点。 白汉生坐过牢的事,终于还是被一些老同学悄悄知道了一些。大家心情很复杂,觉得那些个难忘的聚会,平添了一些暧昧。有人说,是觉得他的那些钱来路不正,正儿八经赚来的,会这样花?有的说,他没有拿去吃喝嫖赌,总归要好一些。有人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做那些事呢?如今的有钱人,几个不做那些事?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连我们的大美人陈雅红都投怀送抱,那些乡下丫头,还不一个个像苍蝇往身上叮……这些话,都是私下里说说,不会让白汉生听到的。 老同学之间还是断断续续的往来。但比原先稀疏许多。偶尔聚聚,常常清冷,让人记起下乡前,那些彷徨又伤感的日子。大家一说起来,又有一些人下岗,又有一些人生病,有人为老人孩子一些凡务俗事弄得心力交瘁,有人为医改房改之类的重大变动搅得日夜不宁。在这世纪之末,真有了一些末世的感觉。这些,从世面上也看得出来,商店里东西堆成山,卖不出去,价钱一降再降,也没人买。钱又开始值钱了,只是不好赚。就像小算盘说的,真是个怪事,经济形势好的时候,钱不值钱,等钱值钱了,经济形势又不好了,不晓得如何是好。当然,也有些人更加好了,原来副教授的,成了正的,原来科级的,升了副处,家里老公、夫人遇上了顺遂事的,买了房搬了新居的。总之,像那首老歌唱的,几家哟欢乐几家愁。说着说着,便会回忆起前几年初三(二)的辉煌,当然,也就会回忆起白汉生来。 那一段时间,白汉生也总说他忙,到我家来的次数也少了。虽然有一个 “老同学酒家”,但是没有白大哥在场,同学们自己去了,也不自在。原来红红火火的文博中学初三(二),竟有一点大户人家日渐中落的凄怆。 到了一九九八年,是白汉生虚岁五十之年。白汉生读书晚,在班上年岁算大的,所以,一些爱张罗的人,前年把就在说为他正儿八经做一个大寿。但是一直到临近白汉生的生日,竟和他联系不上了,眼睁睁看着一个隆重的五十大寿给耽搁掉了。这一年,又是老知青们上山下乡三十周年。从上半年起,各类活动就多了起来。报纸上有了回忆文章,书店里在卖各种知青题材的书刊,电视里有一些老知青重返第二故乡的片子,还有一些知青老歌的唱碟磁带在音像商店里撩人地播放着。从一些酒楼门前走过,也常常可以看到某某学校老知青聚会的横幅牌匾。班上同学相聚的愿望又被激发起来。似乎是一次大展演,咱们文博初三(二)不光没在舞台中心,甚至没有出场,大家都有些急惶惶的不安。于是,常有一个电话来,一个电话去,说,哎,咱们班怎么一地动静都没有?哎,给班长和白大哥他们说说。此时,白汉生坐牢的事情,也被渐渐淡忘,反正人家现在好好的,反正只要他对大家好,有那么一点事也算不了什么,总比那些坐牢的贪官污吏好哇,他们的钱,只会养情妇。老同学们开始这样说了。那些说过一点刻薄话的,也觉得过份了,有点愧疚,开始往好里说白大哥。于是,有些聚会,又热情地邀约白汉生。有些活动,打电话通知人,对方说了几句之后,便会问,白大哥去吗?似乎没有白汉生,大家心里就不太踏实。但是,白汉生越来越难找到。他们常常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说,你把白大哥叫出来聚一聚啊!好像是我把他藏着一样。 不久,又发生了白汉生离婚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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