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同学白汉生之死(3) 作者:胡发云


第二天,白汉生准时来接了我,然后去了陈雅红家。陈雅红的父母都是话剧团演员,退了休。他们说,不退休也早已没有戏演,如今话剧团和垮了台差不多。他们谈起五十年代的往事,谈起《带枪的人》啊,谈起《海鸥》啊,谈起《红星照耀莫斯科》啊,怅然又迷醉。说那时候,真是红火,自己想搞一张自己演出的票都不容易。现在呢,有时一场只卖五张票。我忽然记起来最近一个电视剧里,好像有陈雅红父亲演的一个角色,戏不多,也没什么意思,想想便没有问。陈雅红有个弟弟,原来也在话剧团,后来看演戏没有前途,早几年去南方闯荡了。陈雅红说,也不知道混出个啥样子,忙得春节都不回家。白汉生对陈雅红的父母说,你们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和我们说,一定不要客气。陈雅红也说,有什么要紧事,找他们,都是信得过的老同学。陈雅红的父母问了白汉生干什么工作。白汉生说,自己开了一家公司,说着,忙着从包里拿出名片递过去。陈雅红说,我们班的大款啦,昨天,那么大排场,都是他一个人买的单。
     那天陈雅红穿了一件火红的风衣,化了一点淡妆,戴了一顶红黑相间的阔边呢帽,终于显现出一些异国情调来,不似头天晚上那么朴素。
     我也多年没回中学母校了。去的路上,白汉生一边开车,一边回忆校园的场景,回忆那场景中发生的种种事情。陈雅红也说了许多她们女生宿舍的故事,说她们如何在睡觉前光着腿,披了花床单演《马兰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我老猫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谁演大兰,谁演小兰,谁演大山猫。
 文博中学依山而建,那山,实际上只是一座坡势平缓的小丘,只在山脊上有一些嶙峋的山石。山后面是一片大湖。上学时,一些发愤的同学,常常到山上去读书,面对烟波浩淼的湖面,胸怀阔大,心地澄明,便有一种志向高远的气度浮上心头。
     到了学校,发现变化很大,几乎认不出是我们的母校。一时间,三人都有点茫然。一路上渴望见到的那些,差不多全都消失了。教学楼都换成了新的,五层,六层,样式很现代。虽然是星期天,还是有许多学生,有的在走廊上,有的在教室里,也有的从我们身边来来去去。这些小校友们都有着一张张稚气得一览无余的脸,衣着很好,营养很好,个子很高,女生们都早早发育了,挺着饱满的胸脯,打闹着,大声说话,全然没有注意我们这几个老学长。铃声响了,小学友们推推搡搡涌进教室,一切安静下来。
     白汉生说,都是毕业班的,中考,高考,一关接一关。到了这个时候,就没有星期天了。我一早就送女儿去了学校。
     我们在校园里走着,对每一个有点年纪的人都特别注意,想认出当年的某一位老师或校工来。一个都没有碰到。
     陈雅红去找她们当年的女生宿舍,竟然找不到。问了一个人,他说,哦,早拆了,那是危房。他指着山坡上几栋六层的宿舍说,原来就在那儿,现在这都是新盖的,女生是后面两栋,男生是前面两栋。陈雅红走到女生宿舍前,说,我总是梦见我们宿舍。大统舱,高低床,木地板,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晚上有人上厕所,也嘎吱嘎吱响。光线很暗,天花板很高,上面有老鼠跑的声音。现在抬头望去,一片泛着银光的铝合金窗,窗外是一排排统一安装的金属晾衣架,上面挂满女孩子们五彩缤纷的衣物,还有她们的那些小物件,很讲究的纹胸,小裤衩。陈雅红笑笑,指了指那些东西说,当年,我们女生的这些东西,哪敢堂而皇之晾到外面?就是女生之间,也生怕给别人看到,都遮遮掩掩的,外面套一件大衣服,从来就没有好好见过阳光。陈雅红笑笑说,现在想来,也真是很不卫生的。
     我们又寻了一些地方,原来的山坡上,有一些两层楼的教师宿舍,青砖红瓦,木楼梯,外走廊,许多我们熟悉的老师,都在那里面住。我们有时去商量事情,有时去玩,或是看望生病的老师,一家家走过去,可以看到很多老师。过着很普通的生活。
     陈雅红两眼空空地望着校园说:“都没有了……变得太快。在美国,我去过一些大学,像耶鲁,哈佛,芝加哥大学,那儿的建筑,一两百年来,就一直是那样,教学楼,办公楼,图书馆,还有那哥特式的教堂,全都是原来的样子。矮矮的,很旧,但就是那种陈旧样子,有一种让你觉得亲切的东西……可是我们这儿,一下就让你成了个陌生人。”
     我们终于在校区东边,找到了原来的理化实验楼。那是一栋西式二层楼房,很宽大。花岗岩墙面,像城堡一样结实。我们和物理,化学的最早的相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小孔成像,热力转换,米汤变蓝……曾给我们带来许多新奇和幻想。那些试验课不需要规规矩矩坐在课桌后面,大家围着老师,或在各自的实验台前摆弄自己的那一套家伙,特别自在。
 见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也就见到了自己的当年。我们几个很快想起了往日的许多事情。特别是白汉生,他至今还能记得那么多往事,似乎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在不断地温习它们一样。
     我们走到里面的时候,发现每一间实验室都敞着门,屋里空空如也,有几个工人在拆卸墙头的电表。我们问,是不是要装修?他们说,要拆。这座楼要拆。
 陈雅红急了,忙说:“这楼好好的,再用一百年也不成问题,为什么要拆?”
     那工人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这些?要我拆,我就拆。”
     另一个人见陈雅红多少有点尴尬,打了一个圆场说:“要盖一个新的啦!”
     我们都有些沮丧。白汉生提议到后面山上去看看。
     那座后山是我们少年时的百草园。也是我们青春期的芳草地。每有忧郁惆怅,一些同学便会独自爬到山上去释放自己的心情。去唱唱歌,去念念诗文,或一言不发,坐那儿发呆。那时我们有一句口头禅,谁谁谁又到山上抒情去了。如今,一部分山坡被开辟出来盖了房,再往上去,都没怎么动。一些石头,一些树,让人记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连山路上那些不知哪个年月铺设的石级,都是原来的,只是苍老一些。可能是深秋,有些萧瑟。草木枯黄了,树林显得比从前稀疏。到了山顶,有几块平整的空地,往日同学间的一些聚会,常在这里举行。
 白汉生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声援越南游行回来,我们有几个男生在这里聊到深夜,说打仗的事情?”
     我说:“记得,我们几个走读的,连晚饭都没有吃,还是谁给了两个馒头。”
     白汉生说:“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王言开说,想不到,我们这一代,还等到了一场战争。只要仗一打起来,我就参军,到越南去。我说,我也想当兵。那时我真的很想当兵,我成绩不好,也没有其他特长,家里也只有那个样子,我希望换一种轰轰烈烈的生活,要就战死,要就当个英雄。可是话一出口,王言开的一句话,让我至今没忘。他看着我,笑了一下。王言开那个表情好像说是我在说笑话一样。然后他说,你连个团员都不是,还想当兵?”
     陈雅红笑了笑说:“你呀,这些陈年往事还记得这么清楚?”
     白汉生也笑了笑:“真是,这些看起来像笑话一样的事情,当初把它看的那么重。王言开说了这话之后,好长时间,我都闷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舞会上,见了白汉生和陈雅红跳舞之后,我本以为在这样的小场合,白汉生会说说当初那些朦朦胧胧的初恋情绪,就像那天酒宴上,一些老同学借了一点酒劲,半真半假地将三十年前那些情感老账翻检出来一样。可是旧地重游半天,白汉生一点也没有提到当年的旧情,老在说那些沉重的事情。我带点开玩笑的口气对陈雅红说:“往事难忘,旧情难忘,白汉生说,前不久还在梦里见到过你呢!”
     陈雅红大笑起来:“你听他开玩笑,如今,像他这样的成功人士,多少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往他身边涌啊?还会梦见我们这样的老太婆?”
 本来我的话一出口,白汉生还有点窘迫,听了陈雅红的话,他倒坦诚地说了:“真的,真是梦见过好几回,还清清楚楚看见了你那条红方格的裙子。”
     陈雅红又笑了,但这次已经没有了戏謔的意味:“你知道,一个女人,喜欢听见这样的话。”
     其实,从白汉生的表现,陈雅红怎么会没有感觉呢?我们这些旁观者也能看出其中的隐情来呢。只是到了今天的地步,这一切只能当作一次情感的怀旧旅行而已,就像那句烂俗的台词说的一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过去又能怎样?
 白汉生也自嘲地笑笑:“一个人,心里有点牵挂,还是蛮有味道。”
     陈雅红也自嘲地笑笑:“现在见了面,那一点点牵挂就会消失了。”然后她用夸张的舞台腔说,“我真后悔呀,早知道,不见面,让那牵挂永远地保留下去。”
     两个人真真假假斗了几句嘴,于是,将浓重的纯情化作了轻巧的调侃,许多怅然,许多暧昧,便释然了。就像在漫漫长途中,终于有机会将一些赘物解下,放在路边,日后的行程便会轻松一些。这时我才知道了我的作用,一些话,当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反倒当不得真,但是毕竟又说了。就像舞台剧,有观众的时候,那些话便是台词。
     中午,白汉生请我们去了远郊的一个湖心小岛,吃那儿的渔家饭菜。白汉生说,陈雅红如今是美国人了,肠胃娇嫩,那儿的东西都没有污染。
 那天陈雅红的情绪也特别饱满,白汉生说去哪儿,她都赞同。
     白汉生在湖边停了车,要了一只小木船摇到湖心岛上。那酒家只是几间竹寮,里边的桌椅家杂也是竹子的。我们在一扇窗前坐定,白汉生很熟悉地点了几份菜,菜都很简单,全是用湖里的东西做成,鱼虾螺蚌莲藕菱角一类。白汉生又要了一小坛花雕,要酒家拿去温了,大家便慢慢喝,慢慢聊,看着窗外的湖光,听着窗下的涛声。
     陈雅红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有一条红方格的裙子。这么大的格子——陈雅红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两两相对,比了一个大小。斜纹布的,拖到脚面。穿了几次,不敢穿了,有人反映说,洋里洋气的。
     白汉生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没有瞎编吧?
     陈雅红说,你还梦见是红颜色的?
     白汉生说,暗红色,黑条文,是不是?
     陈雅红的眼睛有些湿了。说,你要不说,我都记不起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情,陈雅红又说,人家说,梦是没有颜色的。
     白汉生说,那我怎么就看到颜色了?
     陈雅红叹口气说,真没想到,一条当年的裙子,被你梦见到了。
     我说,哪是梦见裙子呢?
     白汉生也笑笑,赶快岔开话题,问了陈雅红去美国的前前后后。陈雅红也问了白汉生这些年的经历。白汉生说,那一年,同学们都下乡了,他家里不让他下。同学们都走光后,他才感到特别孤单。他说,那时城里几乎看不到和自己一般大小的人,走到街上,像是一个越狱的犯人。别人看自己眼光,都带着猜疑的。他那时在一家街办翻砂厂做工。那家翻砂厂的厂长常常找白汉生的父亲作模具,所以冒了一点风险将白汉生留在厂子里,干一些清清拣拣的活,一个月给白汉生二十五元工钱。这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了,比国营大厂的学徒工还要多。白汉生下面有四个弟妹,所以他那二十五元钱很能够帮衬一下家里。一年之后,他还是被居委会给轰了下去。他很想插到老同学那里去。他说,曾经给我写过信,还给另外一个同学写了信。但是一直都没有收到回信。说到这里,白汉生有些歉意地看了看我说,也许你们也没有收到我的信。我已经记不起来是否收到过白汉生的信。我想,当时即便收到了,也不会太当一回事。来一个新人新手,会添很多麻烦。后来,白汉生家里把他送回鄂城老家,到他一个远房伯伯的队里务农。那个地方离武汉近,也比较富裕。白汉生说,一个人独自去了乡下之后,他才知道那些掉了队的红军,为什么死活要找到自己的队伍。离开了熟悉的城市和家人,离开了朝夕相处的老同学,真是凄凉啊。白汉生说,那是他一生中最难受的一段时间。
     鄂城紧邻全国有名的大冶铁矿,当年张之洞搞的新兴工业汉冶萍,其中就有大冶铁矿。所以,光鄂城就有好几家钢铁厂。文革闹了几年,又要抓革命促生产了,白汉生就进了钢铁厂,在那儿一干就是十多年。还在那里成了家,生了一个女儿。八十年代中期,厂里调他到驻汉办事处,后来就下海了。因为有了原来厂里的关系,就一直在做钢材生意。刚好遇见后来房地产开发热,钢材生意做得也还顺手,算是瞎猫子碰上了死老鼠。陈雅红问起白汉生的妻子。白汉生说,是一个远房表亲,出了五服的。农村人,人还好,和他一起吃了不少苦。他刚回武汉时,她卖过菜,摆过水果摊子。他后来做生意了,她就回家了,操持家务,过得也还舒坦。前半辈子的苦没有白吃。有一个女儿,明年就要考高中了。说着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是一个花季少女,站在海边的岩石上,戴着宽大的遮阳帽,薄薄的裙裾被海风吹得飘舞起来。白汉生说,这是今年暑假,带她去北戴河时拍的。白汉生说他平日忙,到处跑,十几年来,和女儿一起的时间很少。话语间有一些愧疚。他说,再做一段时间,差不多了就收手,过一点清闲日子,好好读一点书,学点知识。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读到书。所以,和老同学一起,总觉得有点赶不上趟。
     听到这里,陈雅红笑着说,你在社会上闯荡这么多年,读的这一本大书还不够啊?你看我们这些读了一点书的,哪个能赶上你的趟?
     我说,现在不是有许多老总都在读硕士,读MBI?
     白汉生笑笑说,那哪是读啊?那是买。再说,那些东西我真还读不进去,我只想读点自己想读的书。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连《红楼梦》都没有读过。只读过一本《水浒》,那还是当年批水宋江的时候,厂子里面发的。我们家,祖祖辈辈就没有留下一本书来。现在我专门有一间书房,整柜子整柜子的书,都是从书市里用车拖回来的,也没有时间看。也不知道从何看起。
 我说,什么时候我去帮你看看,给你开一份读书清单。剩下的,你这一辈子也读不上的,我都拖回家去。
     白汉生说,行,把我要的留下,其余的你拿走。
     陈雅红说,那我也去拿一点。在美国买书可贵了。
     白汉生说,你去选好,明天我给你送到机场。 
     陈雅红大笑,白汉生呀,你真是一个实在人哪!我还得在香港转机,到了美国,还得转一道,哪背得动啊? 
     白汉生说,要不然,我给你寄去?
     陈雅红笑得更厉害,你知道往美国寄一本书多少钱?比买一本书还贵!
     陈雅红的父母都是北方人,又是演员,所以她从小说普通话的,在班上,偶尔和一些要好的女生说说武汉话,说得不地道,常常夹一点北方音调。这次回来,大多也说普通话,我发现她和白汉生说话时,开始用武汉话了。
     我问,改说乡音了?
     陈雅红说,乡音亲切。你知道,在外面,你要是听见了有人在说武汉话,那种感觉,真是甜酸苦辣!我会厚着脸去跟别人搭腔。结果一开口,别人说,你不是武汉人吧? 第二天,白汉生亲自驾车送陈雅红到机场。她的父亲母亲都没有去。陈雅红说,她怕父母去送,弄得老人伤心,自己也伤心。
     陈雅红翩然回国,大白菜闪亮现身,当年两个天远地隔的人在如今续起一段隐隐约约不明不暗的新缘分,让我们这些老同学们有了许多话题。连那些部长啊,教授啊,税官啊,外科大夫啊,一时间都失去了色彩。
     自从“11·18”聚会之后,老同学之间往来日渐频密。大家似乎都从这些老同学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青春岁月,看见了那一段原以为永远忘却的往昔情景。
 当然,大家心里也明白,这种精神享受,是要有物质支撑的。吃饭喝酒也好,唱歌跳舞也好,没有钱,大家连个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到谁家去吧,都是一个负担,自己愿意,家人说不定会烦,弄不好还生出些嫌疑来,总会将那好心情给搅黄。所以,凡有大大小小的聚会,就会有人说,把大白菜叫上。白汉生呢,只要有空,都会欣然赴约。只要有他到场,他都会买单。渐渐地,大家也就习惯了。遇上红白喜事之类,他还会给事主一份红包,遇上年节呢,便会给大家的孩子一份利士,好像一个当家的大哥,让大家又宽松又熨贴,每次玩得都很愉快,免去了很多困窘。那时候,部长啊,教授啊,收入也都有限,住房也不宽敞。只有白汉生,不管在他家,还是在酒楼,都很气派,也很随意,大家也似乎早早地感受了小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渐渐改口,把大白菜叫白大哥了,特别是女生们,叫起来,有一种特别亲热的味道。
     那些年,白汉生的生意很忙。他说,忙就有钱赚。他一直做线材,也就是建筑用的罗纹钢,圆条一类。后来又做板材,冷轧板,镀锌板一类,是洗衣机,电冰箱一类家电用的。当年,这些都是热门物资,利很大。我几次开玩笑说,想去看看他是如何当老板的。他总说,没什么看头,当老板是最没有意思的一个工作。唯一有点意思的是,先是合同签下来,后是把钱拿到手,就那么一下。 
 白汉生不管如何忙,有一点空闲,就会到我家来坐坐。开头几次,总是谈一些当年的事。我惊异他竟然能够记得这么多,似乎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将那一段岁月不断地细细咀嚼着,细细品味着。他说我们一起在沙湖钓鱼,叉青蛙,说我们去爬洪山宝塔,去珞珈山游泳池游泳,路上偷了别人地里的包谷,每次都还有谁谁谁。说在班上谁的双杠玩得好,谁投篮最准,谁当时很傲气,说话戗人。说着说着,他就会说到陈雅红身上去。他说,当年他都不敢正眼看她,看了就心慌,可是又总想看。有一次,他在食堂里排队打饭,一眼就感觉到陈雅红在旁边一队的前方,便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看。突然间陈雅红掉过头来,刚好与他目光相遇,他好像一个小偷,正偷东西被人捉住双手一样。那一刻,他竟然窘迫得转身就走出食堂,连中午饭都没有吃。白汉生说,那时候,你说懂事吧?所有男女之事都一无所知,你说不懂事吧,心里像着了魔,这些念头赶也赶不走。我说,这次见面,你告诉陈雅红这些事没有?他说,这件事我对她说了,陈雅红拼命笑,说她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他又说了许多别的有关陈雅红当年事。我说,看来,如果陈雅红要写自传的话,很多细节是要你来提供的。 
     白汉生说,狗杂子,真是怪,那么多年以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近年的事,一搞就忘了。我说,那时候,你心里,干干净净像一块没有开垦的处女地,哪里长出一根草,哪里开出一朵花,都是刻骨铭心的。哪像到了后来,简直成了跑马场,一片蹄花子印,一层摞一层,哪记得住? 
     有几次,白汉生都说,可惜他不会写作,要不然,把他这半辈子写成一本书,肯定很有意思,拍成电视剧,也会很好看的。又说,什么时候闲一点,他会对我说说,给我提供个素材。
     白汉生的父母在八十年代先后去世。都没有活太大岁数,吃苦吃多了。白汉生说,母亲还跟他着享了两年福,父亲劳碌了一辈子,连武汉市都没有出过。每每说到这里,白汉生总有许多凄怆,会重重地叹一口气,仿佛那是他白汉生的错。白汉生的几个弟妹,原来也都有一份还算安稳的工作,拿一份和普通老百姓差不多的工资。白汉生有了能力之后,常常补贴他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添置家业,白汉生也尽心尽力地尽一个长兄如父的职责。因此,后来的好多年间,白汉生在他的弟妹们面前,那语气,那神情,总像是他们的长辈。而那些弟弟妹妹,也一直是把他当长辈来依靠的。后来,弟妹几家,下的下岗,下的下海,对白汉生的依赖更多。我们同学在白汉生家聚会的时候,总能见到他们。有时候是有事相求,有时候就是来玩玩,吃吃饭,打打牌。白汉生对他们已经近乎溺爱。其实,他们兄弟姊妹几个,都只相差一两岁,几乎是在解放后的几年中,一个接一个出生的。 到我这儿来聊天,成了白汉生的一个常规节目。他来得没有规律,有时候晚上,有时候白天,有时候周末,有时候就是上班时间。他知道我不坐班。来之前,他会打一个电话,问,在忙么事?不等我回答便又说,我来坐坐。聊到该吃饭的时候,他便会拉我出去,开上车,找一个路边大排档。他总是找那种熙熙攘攘的小街大排档,人来车往,市声鼎沸,地面上一片脏污,空气中油烟弥漫,远远近近地响着锅碗瓢勺的叮当声。坐下后,他会很认真地看那张油腻腻的菜谱,很认真地看价,有时还会和老板讨价还价。然后点上一些市民家常菜,回锅肉,芹菜炒千张,红菜苔白菜苔,或油烹豆腐,炒螺狮一类,再要上一瓶廉价啤酒,两人各倒一杯,喝完也不再加。有一样东西是每次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油炸臭干子。上菜之前,先将那黑乎乎的臭干子蘸上红通通的辣子酱吃个小半饱。喝完那一杯啤酒,要上一大碗糙米饭,呼呼啦啦全吃光。那胃口比在白云大酒店要好到天上,就像是一个累了一天的民工。他说,他知道,这种地方不太干净,但他就是喜欢这种气氛,在这种地方就能吃饱,而且非得要吃糙米,吃到嘴里才有米饭的感觉,那些精细的香米,吃两口就腻了。有时,他也会带上一些熟食到我家来,聊到差不多,就把那些东西热一热,依然是两个人一瓶啤酒,喝完也不加。偶尔会问我要泡菜咸菜臭腐乳之类的东西,害得我只好常备一点。 白汉生的家在一个临湖小区里,是那种风格雅致的公寓洋房。小高层,带电梯,面积不小,装修也很讲究。老同学间的一些小型聚会,常常就在白汉生家里。那时候,大家居住条件都还没有改善,到得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区,这样一个华丽的公寓,一个个都赞不绝口,说就像到了美国。
     白汉生的妻子是鄂城人,叫了一个很乡土的名字,是焕娥,还是欢娥,一直也没有弄明白。姓什么也不清楚。她和我们这一帮白汉生的老同学交往不深。见面不少,说话不多。每次去了,拿拖鞋,倒茶水,上果盘,这些事做完,便不见了。有时人少,她便在家里为大家做饭,有时在小区门口一家餐厅吃,她一般都不去,说吃不惯外面的东西。我们说笑聊天,她偶尔会在一旁坐坐,听听,跟着笑笑,没有那种阔太的骄矜,也没有富婆的虚荣。穿戴很普通,好像是白汉生家里的一个乡下亲戚。大家每次去,也就叫几声白嫂子,便没有更多的话说。女生们私下说,咱们的大白菜还真是一个有情有意之人,发富了,糟糠之妻不下堂。 
 白汉生确实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除了同学聚会一类的公共开销,凡老同学有难处,他也常常给予资助。谁家老人生病,没有公费医疗,谁家孩子上学,需要一笔赞助费,谁家买房装修,资金有些缺口,只要开了口,他大多会慷慨解囊。有时是借,有时是给。有时别人一时没有钱还,他也不太计较。老同学们常说,真是一个白大哥!要是放到水浒那个年代,咱白大哥不就是一个及时雨宋江?每每听到这一类话,白汉生就会说,不说这些,老同学了。
     转眼间,文博中学百年校庆就要到了。学校提前开了一个筹备组扩大会。将历届的重要校友都请了回去。学校显然从哪儿知道了白汉生的情况,早早地就给他发了邀请函。发函之后,还打了几次电话,望他百忙之中一定拨冗光临。并说了虽然只是一个校友会,但来的人规格都很高,有离退休的省市委老领导,也有如今依然工作在第一线的现任领导,还有各界精英,包括两位学部委员。这些人,在校庆时将组成文博中学校友总会的主要成员。文博中学校友分会将遍布全国主要城市和全世界主要国家。港澳台,美英日,都有。想想看,一百年,我们文博中学出了多少人才啊。白汉生接到邀请函,匆匆跑到我家里来。他显然很看重这一次会议,只是心里有些不踏实。他问了我还有谁去?我说再没有听说谁去。他问林松和姚一平去不去?让我帮他打听一下。在他看来,这两个同窗,是班上级别最高和职称最高的人。如果有他白汉生,就不会没有他们俩。我当即打了电话。他们都说没有接到邀请函。白汉生听后,又高兴又不安,说,这些档次高的都没有去,我去合不合适?我说,现如今,你也是档次高的呀!你是邓小平说的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呀!国家需要你们,咱们母校也需要你们。他又拿出邀请函的回执,指给我看上面要填写的那些栏目,什么职称啊,级别啊,职务啊,学术成就和专著啊,获过哪些奖项啊,他一个都没有。我说,你就填一个董事长总经理,管了总。你的专著和学术成就就是钱。 
     果然,白汉生为这张邀请函和一个文博中学校友总会副干事长的头衔,在那次百年校庆中撕下了一张十万元的支票。
     那次百年校庆果然十分排场。规格也很高。在大操场专门搭建的主席台上,坐了一百多人。前区是各届离任的和现任的领导,后区是各届校友代表。白汉生是民营企业家代表。他那套很洋气的米色细格西服的胸口上,别着一簇火红的胸花,精致的飘带上写着他的名字。他的座席两端贴着“贵宾席”的字样。他面前的名牌上,也写着他的名字。专门从省电视台请来的大牌主持人念了从中央到地方的许多单位,许多要人和名人的贺电。老校友中的代表,讲了文博中学悠久的教育史和光辉的革命史。 
     那天回来参加校庆的历届校友有两三千人。按届别和班级,依次在大操场往后排去。整个大操场黑压压一片。我们班来的人特别多,除了上次聚会的那一大帮人,还有几个新找到的,一共四十多人,如同三十多年前的一次再现。特别让人意外的是,陈雅红又一次从美国飞回。小算盘问,是不是咱们白大哥给你定好双程机票你才回来的呀?陈雅红说,你也太看轻咱们对母校的一片情意了。其他的年级,其他的届别,有的班才三两个人,有的班甚至空缺。于是,大家立刻有了一种班级荣誉感,还大声唱起当年的歌来。陈雅红依然担当她文娱委员的角色,站在一张课椅上,挥动胳膊给大家打拍子。嘹亮的歌声引得四面八方老老少少的人,站起来向我们这边观望。白汉生一直在我们班的方阵中坐着,和大家一起唱,一起热火朝天地聊着往事。一直到广播喇叭点了他的名,要他去贵宾席入座,才被同学们轰走。 
     那天校庆中有一项重要活动,就是为一座高标准的理化实验大楼奠基。这座大楼的一部分工程款项,来自于校友们的捐赠。在大会上,主持人就宣布了一些捐款大户的名单,当念到白汉生的名字时,所有初三(二)的同学都欢呼起来。白汉生的捐款大约是早已定好的。当他走到台前,一个年轻老师递给他一张大得很夸张的支票样板,白汉生接过后,再转身赠给校领导。主持人说,所有为母校理化实验大楼作出贡献的校友,名字都将镌刻在大楼的大理石墙面上。然后是宣布文博中学校友总会理事会名单。宣布在海外和国内成立的文博中学校友分会的名单。列入这些名单的,都是数十年来从文博中学走出去的各类精英。白汉生名列其中。这是他当年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这个校园,留给了他太多卑微和渺小的记忆。 
     那一天,同学们在母校照了很多相。在操场,以那一排教学楼为背景。在林荫道,那两边都还是当年的老槐树。在后山,草坪和小树林留下过许多少年回忆。还有那些新兴建筑,阶梯教室,图书馆,会议室,校史陈列馆。大家或三三两两的照,或按当年的小组照,按插队知青点照,分男生女生照,后来又兴出各种名目来,一起串连的,合演过节目的,一个团小组的,班篮球队的……凡有名目的,大多没有白汉生。这时,他便在一边微微笑着,看大家挤来挤去。后来,在山上的时候,陈雅红给几位摄影师说,来,给我和咱大白菜来一张,以后从美国回来,免得他说不认识我。陈雅红说着,便拉过白汉生,倚在一棵大树旁。在等待摄影师调焦的时候,陈雅红一手挽起白汉生的胳膊,一手附在他的肩头,身子微微偏过去,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在一片哄闹声中,几架相机纷纷闪亮。于是就有几个坏男生上前拉住陈雅红说,大白菜和你照得,我们就照不得?有这一张照片为证,哪天我们去了美国,也不怕你说不认得。其他一些女生借此机会也纷纷来和白汉生合影,有的说,跟大白菜照一张,沾一点他的财气。有了陈雅红带头,女生们也就大大方方地挽起大白菜来。银行的马玲玲读书时是一个极羞涩的女孩,有一次团体操,男生一队,女生一队,走队形,在一个汇合点上,有一个拉手的动作,可她就是死也做不出来,每每到此,体育老师就要全班停下来,让她单做一遍,当她鼓足勇气,扭过脖子,将手狠命伸出去的时候,脸一下涨得紫红,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抽泣起来。最后只得取消了她的表演资格。上次白云大酒店聚会,那个年过花甲身子发福的体育老师还说起她这段往事。眼下,她却满不在乎地搂着白汉生,还说,万一你家夫人看见,就说是我们强迫你的。 
     隆重而热烈的百年大庆结束之后,已是下午五点钟。许多来参加校庆的人,意犹未尽,继续举行着自己的活动。有的邀上半个世纪前的同窗去喝酒,有的到校友下榻的宾馆长谈。有的就干脆站在校园的一个地方,三五成群地说到天黑下来。我们初三(二)的人最多,大家舍不得一下就散了这个威武的阵势,正在那儿商量往下如何的时候,白汉生突然说话了,他有些腼腆地说,不知大家晚上有没有别的安排……如果方便,我想请老同学们到我新开的一家酒楼去坐坐,算是给我捧捧场。也让大家去认个门,以后大家想聚聚,那里也方便。 
     于是全体呼应。白汉生就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一辆大交通,把全班同学拖了过去。
     原来,白汉生刚刚盘下了一座酒楼。他的一个朋友要出国,把酒楼作价卖给了他。他说,本来这酒楼做不做也无所谓的,想到以后老同学们有一个方便的聚会场所,也就接了下来。平日的营业收入保个本就行。给人感觉就好像那些地下工作者开店,赚不赚钱并不重要,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同志们接头。他把这个酒楼重新装修了一下,特别换上一套好音响,说让大家唱歌方便。那酒楼在市中心,临近主干道的一条小街上,交通方便,又闹中取静。酒楼是旧式风格,上下两层,临街的窗户都是木格的,推开便可以看见楼下的车水马龙。白汉生说,往窗下一看,就会想起他旧居的那条小街。酒店不算大,楼下十张台子,楼上六张台子,另外有两间包房。如果唱歌跳舞,就在楼下,如果喝茶聊天,就在楼上。人数不多的时候,也可以在包房里坐坐,打打牌什么的。重新注册的时候,白汉生将酒楼更名为“老同学酒家”。所以,老同学们一进这座酒楼,就像回到组织怀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酒楼还没有正式开业,一切都是崭新的。
     全班同学一起集体吃饭的感觉真好。当年,在学校大饭堂,在乡下双抢,在部队军训,我们有过许许多多一起吃饭的经历。然后相互敬酒,然后又有人醉了。白汉生依然是一副温厚兄长的神情,他不太吃菜,也不太喝酒,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大家快乐。有人来和他碰杯,他也就举起啤酒杯抿上一口,说真不能多喝。逼得紧了,立刻会有同学来帮他代酒。
     在楼上吃完饭,白汉生就让大家到楼下,唱唱歌,跳跳舞。还说为大家准备了一些老歌。
     到了楼下,同学们争争抢抢或拉拉扯扯唱了一些歌,陈雅红拿过麦克,递给白汉生说,你请我们吃了饭,我们请你唱首歌。 
     我刚才已经注意到,大伙一起唱那些老歌的时候,白汉生是一直没有张口。我印象中,似乎没有听过他唱歌。即便是班上集体唱的时候,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白汉生推辞了一下,在同学们的起哄中,只好接过陈雅红一直那么递着的麦克。白汉生说,你们唱,我喜欢听。同学们说,你唱,我们也喜欢听。白汉生无奈,只好说,老的不会唱,这些年应酬多,听会了几首新的,不晓得你们爱不爱听。大伙一起喊爱听。于是,白汉生在卡拉OK上调出来一首,大屏幕上出现碧海黄沙的风景,然后是三点女郎做着各种姿势,男生女生都笑了。 
     白汉生说,我给大家学唱一首《哭砂》。大家一时没有听清楚歌名,待屏幕上出现字幕,才知道是“哭砂”这两个怪怪的字。如今,这一代人在音乐上都很落伍了,对当今那些红得发紫,儿子女儿爱得疯疯癫癫的流行歌,几乎一无所知,也不会那种疯疯癫癫的唱法。一听到白汉生开口,竟很地道:“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哭泣又害怕未来,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 ,偶尔会恶作剧的飘进我眼里”。看着字幕,尽管那歌词也怪怪的,但是它们从白汉生嘴里出来,竟也有一种让人心动的东西,越往后听,越听出歌里的别一番意味:“难得来看我,却又离开我 你就真的象尘埃飘散在风里,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
     有人说,原来哭砂是哭眼里的砂。
     有人紧接着小声说,那砂是陈雅红。
     果然,白汉生唱:“谁都看出我在想你。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择,为何你从不放弃漂泊?海对你是那么难分难舍,你总是带回满口袋的砂给我。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任那手中泄落的砂像泪水流。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这些疯疯癫癫的话,许多地方触痛了大家的一些心思。当白汉生唱完之后,掌声格外响,那掌声已经不是礼节性的,而是有一种情绪在里面。
     我怀疑这首歌是白汉生有意准备的,说出了一些他想说的话。我看了一眼陈雅红,刚开始听的时候,那一些笑容还在脸上留着,到后来已有了些僵硬。
     白汉生唱的时候,没有人跳舞,很静地听。唱完后,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五音不全,原谅原谅。白汉生说他五音不全确实不是谦虚,音不太准,普通话也不好,但是他唱得很动情,很有味道。大家拼命给他鼓掌。姚一平说,我以为,我们这一代人算是和这些港台歌无缘了,想不到,咱大白菜倒是跟上潮流了。有人说,咱们已经被老歌教坏了,再也莫想唱出这些新歌的味道来。大家又起哄,要白汉生再唱,白汉生说什么也不唱了,赶忙说,跳舞,跳舞,大家跳舞!
     相处几次,说话就渐渐放肆起来。男男女女的一些玩笑,也在饭桌上,舞池里开了起来。本来,早已不是当年还分男女界限的规矩学生了,男男女女的事也全都经历过了。初初相逢,都从那眉眼神态中看出来是当年的某某某,只是身子大了一圈,头脸多出一些东西,皱纹啊,白发啊,眼袋啊,细细一想,这么些年来,当年那些丫头少年,哪个不早已是嫁了人娶了媳妇为人父为人母了?于是,就说起当初那些有一点眉目的人和事。比如陈雅红和林松啊,姚一平和那个英语课代表啊,柯小龙和团支书方秀珍啊……玩笑开着开着,就开到当今了。女生中有几个离了婚的,互相间先还有一点拘谨,后来自我解脱地说,都不是外人,大家知道了,说不定还可以给咱们当个红娘,后半辈子找个可以依托的人。各自诉说了一些婚姻的不幸经历之后,就自我调侃地说,怎么我们当初就没有一个看中了大白菜?人要是有后眼睛几好。另一个说,你当时不是发誓,非当兵的不嫁?被揶揄人的说,都是那些打仗的电影害人。这些话,常常都是当着白汉生的面讲的。然后又故作凄切地说,事到如今,我们这些老太婆,大白菜是看也不要看了。哎,白大哥,现在傍你这个大款的小丫头,肯定成群结队了,是吧?每每这种时候,白汉生都会无奈地一笑,说,我这个人老套,时兴的东西总是学不会,真要有个什么,我还会在这里?你们这些老同学能对我好,我已经是受宠若惊了。
     散伙的时候,他依然让小算盘安排大家打的回去。这时候,一些同学正约牌局,要将余兴进行到底。白汉生说他不打麻将,他说你们要打牌,我叫他们把楼上的包间给你们打开。别人不信,说你们生意场上的人,不陪人打打麻将如何做生意?白汉生笑笑说,我有专门班子伺候那些人,这样反倒好。
     正式营业后,白汉生将酒楼给了他小弟弟白汉桥经营。许多在我们看来天大的事,他总是轻轻松松地就做了。我问他,盘下这座酒楼带装修带设备,花了多少钱?他说,一百多万吧?又说,我们做生意的,哪会总是自己掏腰包?那银行的钱怎么用得出去?现在做酒楼一般不会亏的,你没有看到,现在这些人都吃疯了,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把一点钱都往肚子里填。随哪一家好点的酒楼,都是满堂堂的人。
     百年校庆之后,有同学发现陈雅红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随即返回美国,而是在武汉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她只和白汉生在来往。这事是她们三仙姑之一的吉莉莉无意中发现的。有一次,吉莉莉在精品服装一条街上,看见白汉生和陈雅红一起在买衣服。她从那家时装店门口过,无意间发现了他们。当时陈雅红正专心致志地对着镜子比试着一件裙衫,白汉生也专心致志地看着镜子中的陈雅红。他手上还提着几只服装袋,大约是已经买下的。吉莉莉几乎脱口而出要喊他们了,突然间收住了声,发现这时上前打招呼已经不合时宜,便匆匆离去。于是小算盘悄悄知道了,于是许多老同学也悄悄地知道了。这样的事,总是令人兴奋的。对于吉莉莉和小算盘来说,虽然让她们有点伤心,有点不快。但一想,人家这样,总有这样的道理,再说是和咱们白大哥,又不是别人,用小算盘的话说,算了,肉烂了在锅里。于是,所有知道此事的一干人,都在暗中默默窥视,相互打听,看这出戏到底如何演。没有谁说三道四,也没有谁去坏人家的好事。
     陈雅红在武汉的那一段时间,白汉生也到我家来过几次,依然说些闲话,只是总觉得有些心不在焉或欲言又止。本来,每次到我这里来,陈雅红都是白汉生必说的话题,那几次反倒闭口不提她了。
     后来我知道了陈雅红没有走,便问了他,陈雅红没有走?
     白汉生说,没有走。
     我说,有戏了?
     他笑笑说,这么一把年纪了,哪有什么戏哟。
     我说,人家七八十岁还黄昏恋呢。
     白汉生说,一直想和你说,又觉得不好说,今天你问起来,看来这事已经有些风声,只是不像你们想的那样。
     白汉生说,陈雅红离婚了。
     我说,为了你?
     白汉生说,哪里,她上次回来,就已经离了,那时还没有我呢。
     陈雅红的婚姻,像那个时代许多漂亮女孩一样,几乎没怎么想,就嫁给了一个干部子弟。那是七十年代中期,陈雅红从农村招回来后,在一家工厂做播音员,二十好几了,关心的人就多了起来。一个亲戚给她带来一位还算体面的青年,说刚刚转业回来,他爸爸是你舅爷的局长。于是就定了下来。于是就结了婚。结婚后,公公将她调到自己的局机关,坐了几年办公室,生了一个儿子,分了一套房子,生活比一般女孩安逸许多。后来还脱产去读了电大。读完电大,刚好碰上第一次经商热,回到局机关,就调到局属公司去当了副经理,公家,私人都赚了一点钱。陈雅红对白汉生说,那几年,每天每日都像在云端上,过得飘飘欲仙的。人在发泡的时候,根本就不会回想什么从前,不会记起什么老同学。后来发生了变故,才知道回忆的甜蜜。她丈夫去了美国以后,她的婚姻开始出现危机。心情不好,紧接着时局也不好,公司就垮了。她丈夫一去多年不复返,到后来连信函电话也很少了,直至最终提出离婚。说他在那边已经有了一个女人,离不离都是那么一回事了。陈雅红和他摊牌说,把她和儿子都弄到美国去,什么时候拿到绿卡,什么时候办离婚。所以,上次陈雅红回汉时,是两张卡一起拿到手的。到了美国以后,见到丈夫果然已经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过。见她去了,那女人也没有避让一下的意思,因为房子是那女人的。那女人是台湾人,家里很有钱,说得一口流利的美国话和一口台湾腔的国语。那神情安然自若,就像她陈雅红是他们家请来的一个女佣,还给她在楼下布置了一间单人卧室。陈雅红说她去的当天,独自一人在楼下卧室里哭到天亮,但是,这份屈辱只有咽下。万里之外,异国他乡,两眼一抹黑,英语总共就会那么十来句,还是上飞机之前突击学的,说出来人家半天听不懂。不久后,陈雅红找到一份工作,给另外一家华人夫妇当女佣,便搬了出去。后来边打工边学英语,找了一份收入高一点的工作,终于可以自立了。白汉生问什么工作?陈雅红说,说了你别笑啊,物业公司。白汉生说,那挺好啊!陈雅红说,清扫楼道,从一层扫到五十二层,把腿脚腰杆练得像登山运动员。
     陈雅红这次回来的双程机票果然是白汉生给买的。本来,白汉生以为是自己邀约陈雅红回来,聊解一下莫名的思绪。陈雅红说,其实自己一直想着要回来的,现在有了白汉生的盛情,又有了他定下的双程机票,简直就是正中下怀。校庆结束后,陈雅红约白汉生出来,本原是想对他说一些感激的话,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就收不住话头。陈雅红说,本来,这些事一辈子也不想让人知道,反正人在美国,自己的苦水自己咽,但是老同学越是羡艳她,她就越发难受,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说出来,总归要舒服一些。还说,她走了以后,白汉生愿意对老同学说,尽管说。
     那一天他们俩都有些动情。很有控制地温存了一下。
     我说,你还是一个柳下惠啊,坐怀不乱。
     白汉生说,哪里柳下惠哦,怎么不乱?一想,这种事一越界,就俗了,往后反倒不好相处。
     我说,从长计议,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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