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剪影】:小袁·老郭头
作者:震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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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剪影】 小引 上山、下乡、留守、返城,是一代知青40多年来的共同命运。但在大一统的时代背景下,因出身、机缘、性格、观念等多种原因,却留下了千差万别的人生轨迹——是必然,也有偶然。 我在生活中是比较粗心的,以往的交游也不广泛,但时光的流逝并没有完全冲淡记忆,仍有不少耳闻目睹、亲身感受到的人和事在不时地拨动我的心弦,促使我萌发了摄取其剪影的冲动。 显然,记忆,有可能出现偏差;镜头,受制于角度;描述,也有词不达意、力不从心的时候。好在,将要摄录的都是我的知青朋友,即使有欠准确,造成误读,相信也会予以谅解,加以包容的。 于是,习惯性地坐到电脑前,随着双手敲击键盘,眼前的屏幕上流泻出一行行的文字。写谁、写几人、何时写出,都无定准;写深、写浅,是否变形,亦很难说。重要的是开始,一旦开始了,那就随其自然吧!
人生“三变”——记小袁 小袁是北京知青,66届初中毕业生。在北大荒的时候,当过武装连的班长,伐木时曾被砸伤过腿(粉碎性骨折),伤愈后去了兽医站工作。 如今,他已年过六十,顶上的头发日渐稀疏,乍一看,颇像蒙族歌手腾格尔的模样。但是荒友们依旧叫他小袁——习惯了,总也改不了口。好在小袁对此并不在意,毕竟是四十年的交情了。何况,他的心态始终年轻、决不保守。 年轻与心活,使他多变,多变的人生不乏精彩。 70年代后期,小袁返城,被分配到园林局,从事养花种草、拾掇林木的工作。彼时,文革刚刚结束不久,但禁锢身心的束缚已被打破,向往较为舒适的家居生活的愿望迅速膨胀。然而市面上的相应商品极度短缺,人们的经济状况也还拮据。于是纷纷自力更生,一时间,锛刨斧锯齐上阵,成了很多人,尤其是那些准新郎与准女婿下班后的额外劳作——自打家具。 小袁是其中之一,凭着他的心灵手巧,很快就成为了一名技艺娴熟的业余木匠。在大部分人满足于市面上流行的模式化沙发、床柜时,他却在样式的新颖与做工的精细上下功夫,从多宝格到装饰柜,其外部形制与内在质量都比家俱店里的大路货强上许多。没有问过他因此增加了多少外快,但他亲手打造的家具确为其居室平添了靓丽,成为造访者艳羡的器物。 90年代,市场经济已在中国的大地上全面推行。此时的小袁也调至某部队的干休所搞绿化,并不很忙。当时,一大批老干部退居二线、三线,直至完全地离休退休。这些老同志衣食无忧、精力旺盛,便有一些人培养起了笔墨丹青的雅好。于是,心眼活泛的小袁又适时地学会了装裱书画的本领。先是给干休所的老同志裱画,继而名声渐响,便开始承办一些展览、会所的裱画业务。忙不过来时,还曾招收徒弟,单辟工作间,很有大干一番的架势。 尽管,小袁本人并不写写画画,但他肯于学习,勤于观摩,有艺术的感悟力。所以,毫不夸张地说,他装裱的画,已超越了“行帮”的水平,达到了艺术的境界,其质量堪与荣宝斋的裱工相媲美。无论是旧画的揭取、淋洗与接补,还是新作的镶料、配色与装潢,都能做到协调、雅致、平挺、妥帖。因此,军旅作家兼画家韩静霆举办个展,几十幅作品都是请他装裱完成的。不清楚他是否凭此手艺致富,但因此得与文化人、艺术家交往,很使他自豪。西去成都、重庆,南下广东、海南,装裱字画的同时也旅游观光,日子过得颇为潇洒。此时,连他的头发都仿照艺术家的样式,留得很长。 进入新世纪,装裱业的竞争日趋激烈,利润空间被挤压得很小。与之同时,中国似乎已经提前进入了老年社会。无论是离退休的银发一族,还是尚在职场奔波的中年男女,都对养生保健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于是颇能与时俱进,且也年届六旬的小袁又一次华丽转身,毅然结束他的装裱活计,转而拜一名老中医为师,学起了推拿按摩。 小袁是有自知之明的。半路出家的他没有全面铺开,而是单兵突进,致力于治疗颈椎、腰椎病的推拿按摩。而这些病,恰恰是中老年人较为普遍的疾病,有着广泛的社会需求。同时,他又十分谨慎,懂得治病非同小可。所以,他比当年学做木工、裱书画,更注重深入与系统地学习。为此,他还买了许多中医学方面的书籍,包括医科大学的教材加以研读。显然,他是没有从医资格的,他也没有打算正式挂牌行医。但是,他看重的是学到真本领。一方面,他的家人及亲友的养生保健能从中获益;另一方面,他也可以当师傅的助手,一显身手。 三十年来,小袁的后知青生活历经“三变”。“三变”似乎没有给他带来大富大贵,却使他的生活过得充实,且多了几分变数与色彩——对于全靠自己的实际努力来开拓人生的普通百姓来说,这就够了。即使如今已然退休,但每次见面,仍觉不出他有任何的失落与寂寞之感。 这样的小袁,我真不知下一个十年里,他还会祭出什么新招,让我们这些老友为之惊叹,为之欣喜,为之折服!
最后的知青——记老郭头 老郭头,六十二了,冠之以“老”,名副其实。然而,40年前,他已经有这个名号了。 初时,连队多达一百多名知青。后来,几经缩编,仍有知青20多个。但是,他的性格很怪,下工以后,从来都很少与知青们呆在一起说笑、打闹、喝酒、玩牌,而是喜欢去老职工家串门。 一度,我和他同在一个班排。偶然得知,他在北京丰台的亲人只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了——难道,这就是他性格形成的原因?无从深究、不便细问。 总之,没两年,他就经老职工介绍,与一名山东盲流来的女子结了婚。初时,与那户老职工挤在一间屋子内的同一铺炕上,中间仅一板壁隔开。一年半载后,才有了自己的窝。既然成了家,就要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于是下了工,他更不可能与知青们一起消磨时光了——他要在房前屋后拾掇自家的菜园子,要进深山老林伐取做饭、取暖的烧柴、杂木。 他的个头不高,身形瘦削,与知青在一起时,原本就不多说话。如今,更少了共同的话题。于是,在他20多岁的时候,大家就笑称他为“老郭头”了——当时,我们对于连队里年龄在五十开外的老职工,习惯上称之为“老×头”。 说不上是尊称,也无贬义,只是觉得他有些显“老”,起码,已从我们“知青”的队伍中淡出,进入了老职工的行列。 近些年来,当初的知青(包括我)陆续有返回连队探望的,而老郭头家是必去的。因为,这是我们连队留在黑土地上的最后一名知青。门前依旧是榛柴棵子与板障隔出的小院,砖砌的小屋分为内外两间,除了火炕、桌椅、橱柜外,没有太多的陈设。清楚地记得2004年5月我与几位荒友同他相隔近30年后的重逢:他很兴奋,跑进跑出要送我们蜂蜜。但还是少言寡语,问一句、答一句,说他的儿女现在均已离开了农场。 大家都感到,他,真的成为“老郭头”了。其实,自照镜子,我们这拨人也都是老头、老太太了。但他,似乎更加干瘦、苍老,皱纹已密布额头、眼角、两颊。因此,唏嘘、感慨,发自内心深处的都是对他的同情。甚至议及,能否帮他联系,办回北京、安度晚年。但过后,静下心来,有时又对我们的这种反应与想法产生了怀疑—— 他需要我们同情吗?而且,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对他表示同情呢? 在那些年里,当大部分知青为了渺茫的返城可能而压抑人的本能与天性时,他已在应该开花、结果的年龄享受人生了。当很多荒友在烟酒、牌局与无望的等待中瞎折腾、苦作乐、哼唱《知青之歌》(任毅)时,没准他正沉浸在小家庭的温暖中享受男女间的甜蜜呢。 有一次,晚饭后连队知青临时有会,我去通知他。边招呼,边推门,才发现他是躺在被窝里与我应答的。一时间,进也不妥,退也不是,尴尬中,抬手看表,时针还未指向七点。 如今,当我们都已步入老年,还要为儿女的工作、住房等事操心时,他的孙子、孙女已经背上了小学生的书包。此情此景,怕是该我们羡慕他,并被他同情吧? 的确,作为连队的最后一名知青,他似乎是孤独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早在40年前,他已融入了老职工的队伍,何谈孤独?再说,知青回城之后,也都流云星散于都市的各个角落,在陌生的环境里,以他的性格,也许反而会日子难过,无所是从,心情郁闷。 的确,地处北疆、山区,没有太多的文化、娱乐设施和活动。但是,通电话,不妨碍他与外界的联系;有电视,能看得到外部的精彩——这就够了。而我们虽是身居现代化的都市,三年来又去过鸟巢(国家体育场)、鸟蛋(国家大剧院)几次呢? 当年,他种过参,此后,一直是养蜂,蜂箱就摆放在他家屋后的林木旁。风霜雨雪催老了他的容颜,但他的腰板始终是硬挺的。当城里的人们困扰于种种的环境污染时,他却尽情地享受着大自然所赐予的新鲜空气,而且,他酿造的蜂蜜还在服务社会,造福众人,变现为相应的经济收入。 我们不是他,焉知他的内心不是平静的、淡然的、满足的? 六年前,我就见他家中的墙壁上挂有一幅立轴,上书四个大字:“笑口常开”。外加两行小字:“满堂欢喜,笑开天下古今愁;大肚能容,了却人间多少事。”前年又有人去,仍见此轴高挂于原处。是生活的写照,还是内心的向往,抑或精神的支柱?都是,也可能都不是。 既然,每个人的一生,最终都是用他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既然人与人的生活轨迹不可能完全一样,那就尊重各自的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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