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孔化营】连载3:第四章:饿的滋味;第五章:荷莲 作者:庄生


 

【我的孔化营】

 第四章:饿的滋味

说老实话,长这么大,没怎么饿过肚子,插队后才知道什么是“饿”。

按政策,知青头一年仍吃商品粮,每月定量四十五斤,油半斤。要说每天吃一斤半粮食,应该够了,可我们全都觉得饿。也难怪,春天正是青黄不接,没有菜,更没有肉,天天咸菜土豆。可每天从睁眼干到闭眼,全是力气活,光靠那一斤半粮食,肯定不够。

干活时,饿劲一上来,胃里咕咕叫,人心慌意乱,直冒虚汗。来前妈妈塞给我一袋奶糖,京辉人璧张颐也各自有些零食,我们把这些“奢侈品”拿出来“共产”,没几天吃得精光。弹尽粮绝,只得任饿摆布。

德起和建生食量大,饿得比我们更狠些。歇歇儿时,德起在长满野草的地边上转悠一圈,便揪来几根草:“老匡,这叫甜根儿,嚼嚼,挺好吃的”,他把草分给我们。其实那草我认识,十八号大院里满地都是,它的根儿较粗,嚼着有点甜滋滋的味道。我用手捋捋草根上的土,放在嘴里嘬一嘬,甜中带辣,味道还行。只是纤维太粗,根本嚼不烂。

“我看见那边地里曲末菜不少,还有马齿苋。等会儿收工咱们摘点回去,凉拌吃。”德起说。

“我不吃,我又不是兔子。”京辉懒洋洋地说。

“老黄,那曲末菜好吃着呢!我姐给我做过,你是没吃过,你要是一吃呀,嘿,保证你想吃成个猪八戒!”建生比划着说。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德起做的凉拌野菜。大家吃完一致认为根本不像建生说得那么好吃。除了苦味就是涩味。建生说做法不对,和他姐姐做得不一样,德起说是油少的缘故。总之我们都有些失望,越发觉得饿了,便躺在炕上侃起“吃”来。

“北京这会儿香椿芽该摘了,我们院里有棵香椿,年年这会儿我大把大把地掐,开水一焯,滴几滴香油,备儿香!还有槐花,榆钱,野苋菜,都挺好吃的。夏天可以逮鸡鸟(蝉),刚从土里爬出来,没脱壳的烧着吃、腌着吃,还有蚂蚱,烧着吃也不错。秋天到菜站去捡白菜叶,晒干放着,可以吃到过年春天。城里饭辙就是多。”德起边说边咽口水。

“要在干校,青蛙都满坑叫了,晚上拿个手电筒,到水塘边,照住它,就傻子似的不会蹦了。一抓一个准。用不了一个钟头,咱哥儿几个就能抓它一脸盆!回来一剥皮,只取两条后腿,搁点葱姜丝,油一炒,雪白的肉,香!”张颐说。

“我在沈丘时,春天也是没什么吃的。就两样东西便宜:白薯、变蛋。白薯贱得就跟不要钱似的,我爸一买就一大筐,煮着吃,烤着吃,晒干吃,熬粥吃,吃得我现在一看见白薯就倒胃。变蛋更好吃!变蛋知道吗?其实就是松花蛋,不过是用鸡蛋做的,赶集时一架子车一架子车的,五分钱一个,一根冰棍钱。干校三年,不知吃了多少变蛋,要是现在有变蛋吃,哪会这么饿?”我说。

“春饼,你们吃过吗?”建生小眼放光地问。“切,瞧你显摆的,跟吃了什么山珍海味似的,春饼有什么?不就是烙饼卷豆芽菜么?”德亮一脸不屑。

“老外了吧?我姐做的春饼,真正是仁和坊的正宗!有年立春,我可享了一次口福!那天我姐姐画彩蛋头一回拿了工资,她说:‘今儿姐姐请你吃春饼。’热水烫面,和香油,烙成双合饼,里面夹肘花丝,小肚丝,酱肉丝,豆芽菜,菠菜,韭菜,黄花木耳,摊黄菜,什么是摊黄菜,懂吗?”建生问我们,我们都摇头;“就是炒鸡蛋呀!”建生为考住我们而兴奋起来,好像自己是见过世面的阿Q,而我们是土头土脑的末庄人。他指手画脚地说:“葱丝不可少,卷成细卷,蘸甜面酱,吃个有头有尾,不散开,不流汤。那会儿我长身子正能吃,我姐边做,我边吃,一两一个的薄饼,我一口气塞了十个。我姐问:‘饱了么?’我摸摸肚子,好像还能吃俩,刚想说没饱,就见我姐眼泪直要往下掉。我一瞅,赶情没面了,菜也快见底了,忙说饱了饱了,到了我姐还是对付着又给我卷了一张。那顿饭我吃得可是真足呀!”“上炕栽马趴,正碰你心眼!”德起直咽口水。

“您真不愧是鲁迅的陛下。尽高词儿,太拜您为师了!”建生逮着词儿乱用一股,他边说边掏出名言录,记下德起的歇后语。

“老黄,你也聊两句?”德起冲里间正躺在炕上看《反杜林论》的京辉说。

“别白费吐沫星子了,反正肚里就六两食,说一句少一句,谁说得多,谁夜里先饿!”“对了,老匡,你说大先生做的饭够份量吗?”德起想起什么,挺认真地对我说。

大先生是队里派给我们做饭的社员,大概四十出头,说话做事慢条斯理,又喜欢咬文嚼字,所以社员们叫他大先生。按政策,知青户头一年允许留一人做饭,算出工。队里可能是怕我们不会做,预先就指定大先生给做饭,因为他会盘灶,我们的灶就是他新盘的。不过盘灶和做饭,各走一经;大先生灶虽盘得好,烹调手艺可实在不敢恭维:炒土豆片能炒成一锅糨糊!

“你说份量不够?”我问德起。

“赶情!我在家做过饭!二两馒头怎么着也得啃七八口吧?他蒸的馒头我用不了四口准啃完!听前院孙三儿说,他儿子这两天尽吃白面馍。别人家棒子面还得搭红薯呢,他哪来的白面?秃头上的虱子,这不明摆着吗?”“没根没据的,别瞎说!传出去影响咱们和社员的关系。”我阻止他说下去。

“哼,不信咱辞了他,我给你们做,份量准不一样,向毛主席保证!”“好了好了,该上队房政治学习去了。”我打个岔,终止了这场关于“吃”的神聊。

大先生好像有心灵感应,知道我们对他起了疑心,第二天就主动向我们辞职:

“老匡唉,我看你们哥几个像过日子的主,饭,你们自己做吧?”我挽留一番,又征求了老二爷子和近宝叔的意见,最后顺水推舟,准予卸任。我冲着德起一乐:“这回瞅你的了!”德起做饭还真不含糊。第一天烙的千层饼,外焦里嫩,一咬流油,锅盖大小,每人三张,外加两大碗稠呼呼的玉米面粥,吃得建生也打起饱嗝。德起抹抹被柴草熏黑了的脸,满心指望大伙给他开个表彰会,谁知人璧吃完一抹嘴,先给他浇了一瓢冷水:“你这是寅吃卯粮,下半月咱还过不过?”我看看油瓶和面缸,的确用得太多。我上对门国柱家借来秤,秤上一斤面,倒在面盆里,齐边做个记号,又拿着调羹对德起说:“明天照记号舀面,炒菜两勺油,不许超!”一较真,才知道真冤枉了大先生,德起的馒头并不比大先生的大。两个半馒头,建生没用十口就全啃完了,然后便馋巴巴地看着我们细嚼慢咽,像猪八戒看着猴哥吃人参果。

过了两天,我发现建生有点反常,吃晚饭时,他吃完一个半馒头,便捏着剩下的那个馒头,神色慌恐地看看大伙,嘟囔一句:“出去溜达溜达”,就走出门去。过好半天才回来,一付挺满足的样。第一天谁都没在意,连着三天如此,大伙就上了心。德起悄悄去探听一番,原来建生溜到东院荷莲家,用馒头和荷莲她弟弟,那个有点傻憨傻憨的“老疙瘩”换白薯吃。一个馒头换四个大白薯,怪不得不喊饿了。大伙一听气得够戗,当晚就把建生训了一顿。

“我也是饿的没辙了。”建生哭丧着脸说。

德起转转眼珠,说:“老匡,明儿我给你们做顿汤面,保证你们甩开腮帮子吃个够!”“真的?”建生乐了。

“得得,想让我们来个水饱是不是?六两面做不出一斤饭来,你少来花活!”京辉又投反对票。

建生急了:“黄大哥,你发扬点革命人道吧,我可是饿的受不了了!”德起噗嗤一笑说:“你这人,给个棒槌就纫针!老黄开玩笑呢,明儿你们就情等着吃吧!”第二天我们几个起了一天猪圈。活挺累,肚子早早又叫上了。收工回家,一进院门,建生就叫起来:“德起,汤面做好了吗?”“早擀得了,就等你们回来哪!”德起从屋里钻出来,一脑门汗。我进了灶间,见案板上三斤面条摊开着,擀得挺细挺匀,不觉暗暗称赞。“要帮忙吗?”我问。

“不用,不用,累一天了,洗洗,炕上躺着去吧!”德起说着,提起挑水的大桶,满满一桶水,足有三十来斤,全周到灶锅里。点上火,呼哧呼哧猛拉一阵风箱,水开了,一揭盖帘儿,三斤面条倒进大锅,翻上几滚,把一笸箩野苋菜撒进去,抓一大把盐,酱油倒进去小半瓶,再用一把汤勺,放上小半勺花生油,搁点花椒,放火上炸香,往汤面里一泼,嘶拉一声响,一股白烟直冲屋顶。再撒进去一把葱花,一小撮味精,顿时香气扑鼻。大伙摆上炕桌,德起先放上一碗切得细细的酱疙瘩丝,然后把汤面一一端上来,大家顾不上烫嘴,捧着大碗一通喉咙响。头两碗还稠点,到第三碗就面少汤多了。我吃完第四碗,觉得差不多了,盛了小半碗面汤慢慢呷着。人璧京辉和张颐大概也吃了四五碗。最后就剩下建生和德起,两人对着,你一碗我一碗,把灶锅喝了个底朝天。建生热得脱光外衣,就一件千疮百孔的小背心,满头发流汗,小眼越发眯缝着,一点神都没了。

“饱了吗?”我问他。他点点头,长吐了一口气。想爬起身去解手,却怎么也动弹不了:不知是肚子里的水缒着,还是腿麻了。京辉把他拽起来,扶他下炕,他腰也不敢弯,腆着肚子往外走,走一步,肚子里的水咕咚响一下,一直响到厕所里。

那天夜里,我们每人至少爬起来四趟,春夜风寒,顾不得上房东边厕所,站在门前菜地边上就尿,早起一看,竟滋出白花花一片尿碱!

 


 第五章:荷莲

夫子日记:1974年4月24日:

“昨夜大风,今早出门感觉寒气逼人。上午在稻席下种。中午大风又起,天气由晴转阴,即刻浓云密布,天气越发阴冷。下午派活还是去稻席,还未走到稻席忽然天降大雪,雪花竟如鹅毛纷飞,一时漫天银鳞,气温仿佛降到零下。社员们好像早知有雪,都换了厚棉袄,只有我们几个知青傻呵呵的还穿着夹衫,个个冻得发抖。大雪下了个把钟头,渐渐停了,但天色仍时阴时晴,变幻莫测。节气已过了谷雨,京城应该要换夏装了,想不到百里之外的延庆竟会有漫天飞雪的奇景。”没想到刚来几天就病了。我打小瘦,爱发烧,高二肺痨大口吐血,人更瘦得一把骨头。插队时,妈妈很为我担心,我却不以为然。谁知还真不经折腾,那天雪中受寒,回户便隐隐头痛,身上发紧,鼻子不通。吃完晚饭,强挺着到队部去政治学习。队部是间破旧的土坯房,全队男女老少挤在一间屋里,老爷们又个个一杆烟锅,弄得云雾缭绕,让人透不过气。那天读报,是批男尊女卑的文章,由此便扯到队里评工分上,大姑娘孙三儿说,为啥妇女和老爷们儿干同样的活,评工分却低一等?这不就是男尊女卑?车把式进怀哈哈一笑,说老爷们儿老娘们儿就是不一样,老爷们儿能站着撒尿,你能么?孙三儿姑娘家脸皮薄,当时就恼了,过去同进怀打做一团,吵吵嚷嚷到半夜才散。我头昏脑胀,回去躺在炕上,想快些睡,偏偏大风如虎,整整吼了大半夜,闹得一直没睡着。直到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一下,鸡打鸣了。我刚爬起来,忽觉天旋地转,一下又躺倒了。一摸头,挺烫,只得歇工。

大家走后,德起归置完屋子,挎着筐到镇上去买粮打酱油。屋里冷冷清清,我孤零零躺在炕上,无比寂寞。风停了,天还阴沉沉的,薄薄的日头偶尔从云隙中洒出点光来,却又被白生生的窗纸没收了。我绻缩在被子里,暗暗自责:“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下点雪就冻趴下了?”正迷迷糊糊想睡一会儿,忽听外间有动静,原以为是德起回来了,再听听不对,那动静太轻。我朝门口看看,见门帘一动,帘下露出一个小脑袋瓜,脑囟门上边扎着一根“朝天椒”,原来是个小丫头;接着帘下又探进一个狗头,是只大黄狗,挺警惕地四下嗅着。大概判断没危险,头一扬,把门帘挑起来,那小丫头便摇摇摆摆走进屋。她大概一岁多,走路还不太稳,扶着炕沿,挪到我跟前,瞪着大眼睛瞅着我,小手摸摸我的脸,含糊不清地说着:“大—大--,”嘴里三五颗小白牙。我怕她跌着,探身把她抱到炕上。那大黄狗轻轻哼了两声,我拍拍它的头,它便摇摇大尾巴,蹲在炕边。我又躺下,侧身看看炕上的小丫头,脸蛋红仆仆,眼睛黑亮亮,小手圆滚滚,身穿红底白花小棉袄,开裆裤系着个红屁帘儿,小脚上一双农家人自己纳的红棉鞋,鞋面上绣着牡丹花。头顶那根“朝天椒”也是用红头绳扎的,从头到脚,整个一个动画片里的人参娃娃。

“这是谁家的娃娃呢?”我想着,看看黄狗,认出是对门国柱家的狗,没错,那身油亮的毛,支楞着的耳朵和雄赳赳的大尾巴,走起路来威风凛凛的姿态,很像我张湾的虎子。京辉人璧他们都说它肯定有狼狗的血统。

“小丫唉--,小丫唉--,”院门口传来一个少女轻轻的呼唤声。有人进了院,走到外间门口,轻轻地问:“有人吗?小丫在里面吗?”我连忙抬起身答应到:“在,在,进来吧。”门帘一掀,一女孩走进来。她见我盖着被子躺在炕上,一愣,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呀,大哥,您还睡着哩?这丫头多淘!我这就抱她走。”她慌忙去抱小丫,谁知小丫嘎嘎笑着,藏进炕里头我脚边被窝里,她不上炕就够不着她。上炕又不合适,弄得她左右为难。我看看小丫,一个活泼泼的小生命,头痛似乎也轻了。一个女孩突然闯进屋,我本也有些尴尬,但瞅瞅她,好像也就十四五岁样子,比我们要小不少,便放松下来。我对女孩说:“让她在这玩吧,挺好玩的。”她笑笑,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坐在炕沿西头,好奇地东张西望。

我仔细打量这女孩,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细”字。细眉细眼,细胳膊细腿,细细的身挑,细细的脖子和头不成比例,让我想起《红岩》里的“小萝卜头”。她穿一件绿底暗红格棉布衫,一条蓝的确良裤,衣服很旧,打着好几个补丁,但洗得很干净,一看就是个利索人。

“大哥,那个‘咝咕咝’叫啥名?”她指着里间墙上挂着的小提琴问我。

“小提琴。”我答到。

“买一个多少钱?”“便宜点的要五六十块吧。”“是呀?要一年的口粮钱啦!?”她小声叹息着。

“你叫什么?”我问。

“荷莲。”她答。

荷莲?我想起德起说建生拿馒头和东院荷莲弟弟换白薯,那个荷莲就是她了?这么说我们是邻居,可出工时我从没见过她。她一定还在上学吧?

“今天怎么没去上学?”我问。

“上学?”她摇摇头,“我早就不上学了。前一阵我在公社果厂做小工,捡杏核呢,到昨个活结了。今儿歇一天工,我就帮国柱哥看看小丫。”“国柱是你哥哥?”我问;“堂哥。”她说。

她又盯着那把小提琴,端详了一会儿,问:

“大哥,您几个都会拉这玩艺儿?”“不,我不会,京辉、张颐会。你喜欢音乐?”“我爱吹柳叶。吹柳叶可没这玩艺儿好听。”我想起来,有时月上柳梢后,隔墙响起细细的用柳叶吹出的曲子声,常吹的是那首《唱支山歌给党听》。那柳叶声音悠扬,清脆,却总又带着点哀愁。

“大哥,北京人吹柳叶吗?”她问。

我笑了,摇摇头说:“你没去过北京城里?”“没有。”她挺遗憾地说。

“怎么会呢?”我惊讶了。这到北京不过半天车程呀?

“去一趟,坐车,住店,吃饭,要好多钱呢!再说我娘眼睛看不见,身边也离不开人。”“怎么,大妈失明了?”“还不是让我那三锛子哥哥给气的!”她恨恨地说。

三锛子?我想起欢迎会上马德才介绍大队情况时提到七队有个三锛子,“潮货”,去年耍流氓被抓去劳改了。原来竟是她哥哥。我默然了,她也不再吭声。

忽然我觉得脚下一阵热,起身一摸,被褥都湿了,荷莲惊叫起来,“小丫尿炕了”!我忙说:“没事,没事,”一把抱过小丫,递给她,她咯咯笑着,接过小丫一阵风走了。

我想睡会儿,可一闭眼,就想到这个瘦弱的女孩。我不明白,她那芦苇杆一样纤细的身体,怎么能支撑起这个破船一样的家?要是我,可能早就折了。

“老匡在屋吗?”门外有人问,是国柱。“在,快进来!”我忙答应着。国柱走进来,见我要起来,忙按住我说:“躺着吧,我没啥事,听说你不太合适,来料料。”“你没下地?”“今儿浇老麦茬那块地,好浇,收的早。”他说着,坐在炕沿上,卷根烟抽着。抽两口,笑笑说:

“荷莲来过吧?这丫头,老大不小的了,还瞎串门子,也不怕人家甩闲话。我刚熊她几句。”我忙说:“她是来找小丫的,再说她还小呢,怕什么?”“你说她多大?”国柱问我。

“十四?”“属猴的,今年整十八!”“啊?真的?!”我惊讶得大张着嘴。“十八?那和我们差不多年纪呀?她可不像!”“一年到头吃不饱,架子没催起来。我叔过世早,我婶又养出那么两个宝贝儿子,一个潮,一个傻,愣把我婶给气瞎了!就靠她挣那点工分,不够塞牙缝。眼瞅着大姑娘了,连个对对象也寻不上。”我沉默了,国柱也默默吸着烟。窗外的云似乎散了,几缕阳光透了进来。风又在低低地叫了。我想换个话题,便问:“国柱哥,您说,这的活,我钉得住吗?”“那有啥?谁在娘胎里也不是铁蛋蛋!咬咬牙就挺过来了。你们哥几个不草鸡,这些天一个工没落!比头两年那拨女知青强多了!”“咱们队来过女知青?”“71年来的,去年都走了。那几个姑娘真够活宝的。第一天出工,我带她们在库房倒山药种,倒着倒着,我就听见有人吸溜鼻子。抬头一看,有两丫头坐在山药堆里正抹眼泪呢。我吓了一跳,以为她们哪不舒服,一问,说是想家了。你说出息不?”我笑了。我想像得出一群在北京城里娇生惯养,从没离过家门的女孩子,到这穷乡僻壤来是什么心情。国柱一想起那群女知青的轶事,话便滔滔不绝了。

“就说做饭吧,整日蒸窝头,连个贴饼子也学不会。蒸出来的窝头能砸死人!说也怪,她们整天窝头就咸菜的,还直长肉,下来不到一年,一个个胖得都跟那个”六百工分“似的。我就纳闷:她们吃了什么尿素了?有一天中午,我找了个事由,上她们屋里料料。小姐们几个正剁白菜馅儿呢。正巧一只鸡飞到菜板上拉泡屎,你猜怎么着,洗也不洗,冲也不冲,拿菜刀往外一撇,照剁不误!炉上要坐水,也不用水舀子,黑糊糊大铁壶直接就往水缸里杵!我趴缸沿一看,缸底厚厚一层油泥。我就乐了,说怪不得你们长得胖呢,赶情营养丰富,又是蛋白质,又是土霉素!”听到这,我忍不住笑出了声。国柱接着说:

“你说她们一个个挺发福的,可养的那头猪瘦得却是柴禾棍似的。挺高的猪圈,一窜就出来。比那个姓倪的世界冠军跳得还高!她们求我把猪圈垒高点,我对付着添了一尺,她们还嫌低,我说不能再高了,再高就成了监狱了。凑巧第二天公社老李到户里视察,走到猪圈边上,那猪就跟见了亲爹似的,一猛子又窜了出来,把老李吓了个屁股墩!几个丫头想上去抓,那猪比狼还利索,逮谁咬谁,吓得她们一窝蜂跑到我这,说不好了,大哥你快去看看吧,我问怎么了?她们说:‘犯人越狱了!’惊得我一头冷汗!寻思不对啊,这也没监狱,哪来的犯人?再一问,才知是猪跑了。你说可笑不?”我笑了。我不是在笑话她们,相反我对她们充满了敬意。我想:她们能在这干上三年,我这喝过沙河水的男子汉,还怕什么呢?

下午,我又扛上锄头去刨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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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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