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张湾】之一:楔子·春 作者:庄生


 

【我的张湾】之一:

  楔子

88年春,儿子已5岁。在屋里猫了一冬,赶上春暖花开,周日便总吵吵去公园玩。

“动物园上周刚去过呢?”我说。

“那就去别的呗!”他说。

“妈妈医院要值班呢!”我说。

“那就你带我去呗!”他说。

没办法,独生子女,宝贝疙瘩,说啥是啥。“那就去紫竹院吧,可以划船。”紫竹院东门进去,有片桃林。阳春三月,花开得正浓正艳。儿子不看花,只是盯着草丛,找花骨朵儿。忽地看见一只,蹑手蹑脚走过去,刚伸手,花骨朵儿张开小翅膀飞了。

“飞喽飞喽!”儿子兴奋地喊着,撒腿追过去,转眼不见了人影。“乐乐!等等我!”我急忙撵去,跑得太快,没留神,差点和迎面过来的一位女士撞个满怀。“唉呀!”我们俩同时叫了一声,我的眼镜一下子跌落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边说边猫腰满地找眼镜。女士手快,捡起眼镜递给我。“谢谢!谢谢!”我赶紧把眼镜戴上。抬头看看她,忽然愣住了。

“你是-------‘黄毛’?”我有些迟疑。

“你是‘书生’!”她显然认出了我。

“黄毛!”“书生!”我们俩同时确认了对方,同时喊了起来,同时伸出了手,又同时把手停在了半空。想握,又不知该不该握,两人同时尴尬。

“爸,我抓住喽!”儿子兴高采烈地跑回来,举着小手捏着花骨朵儿,身后跟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边跑边喊“让我看看吧!让我看看吧!”儿子跑得快,她跟不上,急得要哭:“妈,他不让我看!”她朝着黄毛喊。

“你儿子?”黄毛问我。

“你女儿?”我问黄毛。

我们俩同时点头,又同时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涩。

儿子挺绅士,看小姑娘要哭,忙停下来,小心奕奕张开小手,露出虫儿,“看吧,看吧,这叫花骨朵儿,学名七星瓢虫”;他挺爱显摆自己的学问。

“像你。”黄毛抿嘴一乐,右腮边露出个浅浅的酒窝。她指指路边一条长椅,“坐坐吧。”我俩坐下,相对无言。好半天,她问了一句:“十七年了吧?”我点点头,对她说:“书还在我这呢”。

“我走到窗前,透过汹涌飞奔的乱云,还……,还……;”她脱口而出,半截却卡了壳。

“还看见永恒的太空中有几点星星!”我跟出下句。

我们俩又笑了,笑得依然有些苦涩。

我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那些话旁人听来像是梦呓;我俩的话,只有1971年在豫东沈邱县张湾张家大院生活过的人,或许才能听懂。

儿子在草地上玩腻了,跑过来拽着我要去划船。我起身向黄毛道别。

“哪天有空,我把书还你,”我说。

“你留着吧,是个念相儿,”她说。

“别,还是还你吧,它把我害得好惨!”我说。

我俩又一同笑了,笑得更加苦涩。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偶遇黄毛,一下把我扯回十七年前,扯回当年我与黄毛的恩恩怨怨中。月光穿过纱帘,投在墙上,墙上挂历是张风景照。一条大河蜿蜒东去,岸边开满桃花。月色中,那条河汩汩流淌起来,将我的思绪带到很远的地方,带到很远的春天。

“哦,我的张湾!”随着喃喃自语,我的心又回到了十六岁的花季。

 

 

一、

1970年春,十五岁的我随父母下了干校。干校扎在豫东平原的沈邱县,它没啥名气,不如邻近的项城,项城出了个袁世凯,无人不知。干校分了十几个连队,校部安在沈丘林场,离县城10里地,二连也在那,其它连队安在校部周围几公里范围内。母亲在二连,我随父亲在三连,三连扎在新安集,那里有个中学。本来,干校子女都应该住到县城去,干校在城南张湾村占了个大院,叫张家大院,当年是大地主的宅子。70年起这里住了干校一个很特殊的连----红卫连。所谓红卫连,就是干校子女连,干校子女----从小学一年级到我们这样大的----每天去县城上学,食宿在张家大院,干校派了干部管理。我生性散漫,不喜欢让人管,恰好新安集有中学,我便没去张湾,在新安集读了一年。这一年与黄毛无关,不再赘述。

71年春,三连迁往林场,林场没中学,我在新安集又失了食宿处,只得投奔张湾。阳春三月,一个晴朗的周日,我搭校部车到县城。走到张湾,向人打听张家大院。“穿过前面桃林,沿河堤朝西走,一眼能瞭着”,村民告诉我。

好大一片桃林,粉色白色的花,芬芳地开着,让人陶醉。蜜蜂嗡嗡,穿梭花间。我沿小径缓缓踱步,只觉满目春光,心旷神怡。忽然,桃林深处,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她好像在朗诵什么。我停住脚步,侧耳细听,竟是一口普通话,清脆悦耳:

“我走到窗前,透过汹涌飞奔的乱云,还看见永恒的太空中有几点星星!”这句好像在哪读到过,可一时想不起来,再凝神听下去:

“我常常高举双手,把它当作一个标记,当作当时感受到的幸福的神圣象征!哦,绿蒂!无论什么东西都使我想起你来!”“绿蒂?”这名字好熟!我想起来了,这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女主人公,我的天,她在朗诵《少年维特之烦恼》!

搁现在,大家定嘲笑我大惊小怪,可那是1971年!那时一切描写爱情的作品,皆与淫书等同,只能偷着看,谁敢大声朗读?何况还是个女孩子!

我再听下去,她唱起歌来: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我又一惊!这歌是不能唱第二段的,因为词儿“黄”。

半是好奇,半是只有这一条路,我只能咳嗽一声,向前走去。转过一株桃树,她倏地映入我眼帘。她坐在一块青石上,外衣脱在一边,穿件红色薄毛衣,的确凉裤洗得有些褪色,穿解放鞋。瓜子脸,脸上有些淡淡的雀斑,眼睛大大的,头发长长的,扎在脑后边像条马尾巴。头发很黄,像现在的“哈韩哈日”族,可那会儿不兴染发,当然是天生的。她惊讶地看着我,两手背在背后,想隐藏那本小说。

为了避免尴尬,我装模做样地问她:“请问张家大院怎么走?”“干校的?”她听我说普通话,问我。

我点点头。

“刚来的?”我摇摇头,“来了一年了。”“我怎么没见过你?”“我住三连,在新安集上学,三连搬迁了,我就来张湾了。”她松了口气,把书放在一旁,起身大方地伸出手:“我也是干校的,季诗雨。”“庄生,”我答到,忸怩地伸出手,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和女孩子握手。

我俩的手轻轻握在了一起。那时想不到,第二次握手,竟是十七年后。


二、

我想着季诗雨这个名字,却没任何印象。

“你是十八号的?我怎么没见过你?”我问她。

“我爸爸在苏东所,我家住张自忠路。”“苏东所,姓季?我知道苏东所季雷,是你爸爸?”她点点头。

我肃然起敬。季雷,著名翻译家,研究苏联文学的权威,他翻译的小说常常成为我们向同学们炫耀的资本:“知道这本小说谁译的?季雷!十八号的!”那时“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还算保密单位,大院门牌只写“复兴大路十八号,”于是十八号成为中联部的代名词。

“你爸爸翻译的小说我看过很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童年》……”,我想显摆自己读书多,使劲想苏联小说的名字,可刚说了两个,季诗雨噗哧一下笑了。

“翻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梅益,《童年》是刘辽逸,和我爸无关”。她纠正我。

她笑时,右腮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样子很可爱。

“那,《在人间》是吧?”我又想起一个名儿,赶紧说。

“《在人间》是楼适夷”。

我弄了个大红脸,想显摆自己博学,没想到季雷翻译的小说我一本也说不上来。尴尬之际,赶紧转移话题。我指指放在青石上的书说:“你怎么看这种书?”她的脸也红了,吱唔地说:“怎么啦?我看的是《欧阳海之歌》呀!”书包了书皮儿,皮儿上没写书名。

“别蒙人啦,你刚才念的我听到啦!《欧阳海之歌》哪来的绿蒂?”她见瞒不过,索性转守为攻:“怎么了?这书不好吗?你看过吗你?”“当然看过!不就是三角恋爱吗?典型的封资修!宣扬爱情至上!庸俗!低级!黄色!”我一口气给小说扣了好几顶大帽子,在学校老写大批判稿,上纲上线是我的强项。

“瞎说!宣扬爱情就等于封资修?就是庸俗下流?《红楼梦》有没有爱情?毛主席看了多少遍?保尔和冬妮娅也有过爱情,难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封资修吗?真是书生之见!”季诗雨灵牙利齿,她敢笑话我,让我不爽。

“毛主席是伟人,抵抗力强,不会中毒,看,也是为了批判;至于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最后还不是吹灯了吗?这恰好明无产阶级是不需要爱情的!”“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中毒?”“干嘛就会呀,已经中毒了!”“别血口喷人!我中什么毒了?我中什么毒了?”“你刚才唱的什么歌?”“《一条大河》呀!《上甘岭》插曲,有毒吗?”“你唱的那段,什么词儿?”“姑娘好像……”,她脱口而出,但刚说了头几个字,她就意识到不对劲,这句词在当时,男孩子说了是流氓,一个女孩子说出来,更是不正经。

“怎么样?说不出口吧?说你中毒没委屈你吧?你敢到大马路上去唱这段吗?非把你送派出所不可!”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想反击,可想不出词儿,急得眼泪汪汪的。最后她憋出一句:“无聊!”抄起外衣快步走了,把书落在了青石上。

我没喊她,鬼使神差地把书塞进了自己的书包。如果我知道这本书后来给我带来那么大的麻烦,我绝不会那样冒失。

可是,历史没有“如果”。


三、

老地主真会挑地儿,张家大院确实是块风水宝地,地势高,四面通透。东边是桃林,西边是苹果园,南边是沙河,北边是百姓民居。站在大院小楼上,能看见碧水东流的沙河。沈邱西边有好几条河,像北汝河、颖河、贾鲁河、汾河、沙河等。这些河在周口聚集,汇成一条河----只叫沙河,流经项城、沈邱、界首,流进了安徽地界。沙河枯水时很窄很浅,雨季却汪洋肆虐。沈邱城南河段修筑了一道拦河大坝和一个发电站,既调水又发电。大坝离张湾不远,开闸泄洪时,在张家大院能听到瀑布飞奔而下的轰鸣声。每到开闸时,河鱼跟着湍流从高高的闸口跌落,常被水流拍晕,漂上水面。老百姓常在闸下用抄网捞鱼,拿去集上卖,很便宜。

张家大院算得上豪华。几进院落,皆二层小楼,地基全是上等石料,高出地面一尺多;屋子青砖灰瓦,四梁八栋,木板地,玻璃窗,墙厚房高,冬暖夏凉。进门一大片空地,用作操场;后院一大片菜地,种着四季菜蔬。院内遍植桃李,还有豫东最具代表性的树木:枣树和泡桐。整个大院大概占了张湾小一半面积,从楼上看墙外农民的土坯房,真是天上地下。

我到红卫连,最高兴的是庄重。庄重是我的发小儿,我们两家友情可以追溯到解放前。抗日时期我父母受党派遣,去缅甸做华侨工作,在华侨中发展的第一个党员,就是庄重爸。归国后,我爸妈和庄重爸妈一同分配到十八号院,住对门;我和庄重同年同月生,还同一个姓,我比他早了几天,算是他哥。还不会走道儿我俩就在一个小床上摸爬滚打,又一块儿上幼儿园,一块儿上学。文革前,庄重并不“庄重”,很淘气,我也好动,俩人凑在一起,不是爬树抓知了,就是上房掏麻雀。他画画特棒,每到儿童节,他的画总会让参观的家长赞不绝口。

可是,文革一开始,他家就走背字儿了。他爸是归侨,海外关系自然多,不知怎的就背上了特务嫌疑;他爸性情耿直,不平则鸣,竟敢给主管十八号的康生贴大字报。这下捅了马蜂窝,被打成特务兼反党分子,五花大绑进了监狱。我听到他爸的罪名,大为不解:反党分子,照我理解属于好人变坏了;如彭德怀、高岗、饶漱石之流;而特务从根儿上就是敌人,就是冲着消灭共产党来的,还有什么反不反的?若给戴笠毛人凤扣上个“反党分子”,岂不滑稽?虽不明白,可不敢说。

自从爸爸入了狱,庄重就变了个人。沉默寡言,整日绷着脸。从革干子弟变成狗崽子,走在路上常要挨红卫兵的皮带和顽童吐口水。当时我爸也被打倒,我俩一对难兄难弟。但我爸好歹没进监狱没关牛棚,而且“走资派”是不是一种成份也没人论证,人若问我出身,我仍答“革干”;可庄重不行了,特务兼反党分子,铁定的黑五类!这顶大帽压得他直不起腰,自卑的很,事事谨小慎微,唯唯诺诺,没有了少年人的血气。干校一成立,他跟着妈妈第一批到了沈邱,与其说下干校,倒不如说避难。

我到红卫连后,与他床挨床。他有心里话只对我说,每天熄灯后我俩常常小声嘀咕,即聊新事也聊往事。想不到,庄重后来在我与黄毛的恩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如果有先见之明,我或许早该未雨绸缪。

唉,还是那句老话,历史没有“如果”。


四、

在红卫连住下,便去县城中学办入学手续。县城中学名为“五七中学”,这个名字让我有些宿命感:从北京千里迢迢跑到这,全因为毛主席的“五七指示”,而它竟叫五七中学,岂不是命中注定我该来这?

我转到初二四班,(这里的学制是初高中各两年)没想到季诗雨也在这班,而且我就坐她后边。她那黄黄的马尾巴整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让我觉得挺晦气。她不和我说话,甚至瞥都不瞥我,我知道她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我的气。男不跟女斗,随她去。

五七中学是全县最牛的学校,就像北京的四中;校园之大难以想象,老师也是全县拔尖儿的。不说别的,光是有外语老师这一条,别的学校就没法比。外语老师姓王,原来是教俄语的。国家和苏联老大哥闹崩后,俄语不吃香了,只好改行教英语,也没有正规培训,现学现卖。一个河南腔,四五十岁了,由俄语转英语,还是“自学成才”,水平可想而知。尤其发音,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把“万岁”(long live)念成“狼理我”;把“你好”(how are you)念成“好哇油”。经他传授,干校子女就全都跟着“狼理我、好哇油”起来。周末回父母那,一念英语,家长们听得目瞪口呆!要知道,中联部在中直机关主管“国际共运”,英语人才济济:像给毛主席当翻译的劳阿姨,给路易.斯特朗当翻译的资阿姨,当时都在干校。听孩子说一口半吊子英语,家长们哭笑不得。干校为此曾派一位高级翻译到红卫连,每周三次课,专门教发音。

季诗雨发音毫无问题。她爸不但精通俄语,也精通英语,从小耳濡目染,成就她一口纯正的伦敦腔。王老师上课从不敢让她念课文,因为她念了谁也听不懂。好比一群小狗从小只听过猫叫,忽然听见一声狗叫,都听不懂。当地同学悄悄问我:“老庄,她念得啥?咋不是‘狼理我’?不是‘好哇油’?”我不喜欢英语,准确说,是不喜欢外语。中文太美,别的文字我觉得都是丑的。虽然知道了不该念成“狼理我”,可在班上念英语时,我照旧“狼理我、好哇油”,因为这样念同学们才认可。我想我又不会出国,这辈子大概就呆在豫东平原了,狼理不理我没关系,只要同学们理我就行。于是我的发音成了季诗雨的笑料,我一念,她就用手捂住嘴偷着乐。虽然我只看见她的后脑勺,可我猜得出。

不过在语言上,她也有不如我的地方。别看我外语不行,河南话我可说得倍儿溜。刚到新安集时,同学们用方言和我开玩笑,我一句听不懂,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于是拜同桌为师,苦练仨月,便将沈丘话说的比沈丘人还溜。沈丘话比大地方如郑州的方言更难懂;除了声调,还有一些特殊字,与普通话发音不同。像“水”念“匪”,“树”念“负”,“笔”念“北”;最无法接受的,是把“造”念成“操”的去声,写出来是个“肏”字,这个音在北京话中是脏字儿,难听之极,长这么大我就没说过这个音儿,可本地同学念这个音从容的很。我国人造卫星第一次上天,全校开庆祝大会,满操场上千男女生跟着校长振臂高呼:“热烈庆祝我国人肏卫星发射成功”!干校子弟至今传为笑柄。

季诗雨不学沈丘话,不会把水念成匪,把树念成负,更不可能把造念成肏;念课文还是满口普通话,同学听着新鲜,可不亲近。我到班上第一次念课文,清清嗓儿,一口标准沈邱音奔腾而出,把大家听得啧啧称赞。最后一句念完,全班热烈鼓掌,祝贺我与沈丘人民融为一体。女生便质问季诗雨:“人家能说恁咋不能说呢?是不是瞧不起俺?”那时我对黄黄的马尾巴小声说:“别看你会伦敦音,沈丘音你不会吧?学着点!”季诗雨气上加气,我想她准会找茬儿报复,可没想到,报复来的这么快。


五、

“五一”到了,城里放假,农村不放,因为种地要按节气。五一已是谷雨末,田里正忙,不能放。农民不放,学校也不放。不过,红卫连照例要改善生活。临近五一,大家就盼望着:又要吃红烧肉了!那时吃红烧肉,像现在吃鲍鱼,很难得。

上午最后一节是语文。语文老师叫马少良,是班主任。他额头纹很深,有点酒糟鼻,眼神儿有点诡异,总穿身中式黑布褂。我特怕第四节上语文,因为后边没课,他常常下课后说班上的事,而且总说车轱辘话,时间拖得很长。

这天他又在课后唠叨起来。讲浪费粮食的事:有同学将白薯馍扔到泔水桶。他从扔馍讲起,为何扔?因为白薯面大家不爱吃;为何不爱吃?因为不好吃;为何不好吃还种?因为人多地少,种别的吃不饱,只有种白薯;所以要珍惜白薯,白薯也是粮食,不应该扔;可为何扔?因为大家不爱吃……;从他开始讲,我就在心中默念:“从前有个山,山里有个庙,庙里有个和尚在睡觉;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从前有个山……”;默念了十几遍,他的车轱辘话还没转完,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早上没吃啥,为的中午多吃点儿。眼瞅着其他班都放了,校园渐渐空了,想着伙伴们大口吃肉的情景,急得坐立不安。我的坐位靠着后门,门开着,我心一横,悄悄从后门溜了。

连跑带颠回到张湾,进大院门就闻到红烧肉的香味。赶紧到食堂打了饭菜,端着到食堂外大柳树下,庄重在那正狼吞虎咽。我蹲在他旁边开撮。

“唉,怎么你一人回来,季诗雨呢?”他问。

“听车轱辘话呢。”“什么车轱辘话?”“吃你的饭吧,管那么多闲事!”正说着,季诗雨进院门了。她四下看看,看到了我,便径直走到甄老师跟,跟她嘀咕着什么,还给甄老师一张纸条。甄老师看看纸条,再四下看看,走过来对我说:“庄生儿,吃完饭到连部来一下!”我心想,坏了,黄毛给我打小报告了。

前面说过,干校派了一些干部在红卫连管理学生,其中管我们大孩子的有两位,姓挺逗:一姓甄,一姓贾。甄老师是女的,管思想;贾老师是男的,管学习。甄老师年近五十,皮肤黑黑的,眼光特敏锐。她和我家很熟,因为她和我妈都在党办工作,她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有些怕她,觉得她的眼睛有点像鹰眼,能戳透别人的心。

饭顿时索然无味。吃完乖乖到连部,甄老师已在办公室等我。连部是独立的四合院,北屋办公室,南屋教室,东西两厢是活动室,出板报、练节目,都在这。我坐在甄老师对面,心里忐忑不安,但表面假装镇静,抬头看着甄老师。

“怎么了,甄老师?”我明知故问。

“怎么了?庄生儿?”她反问我。

她叫我名时,总在“生”后边加儿化音。

“没怎么呀?”我装傻。

“没怎么?那这是怎么回事?”她递给我张纸条。一看,是马老师的字:“甄老师,庄生同学今天第四节课早退,考虑到他是干校子弟,我不好在班上批评他,请您协助批评教育为盼”。不用说,季诗雨给甄老师的就是这张条。“黄毛,你有种!”我在心里暗暗骂着。

挨了甄老师一通批评,下午还要向马老师承认错误,真是窝火。虽说季诗雨不过是代马老师传话,可我牵怒于她,心想,若是她讲点义气,将字条觅了,谁知道?下午便写张纸条偷偷塞在她座位里。上写:“黄毛,你的书还在我这,再敢惹我,小心我揭发你!”她看到了,挥笔在背面写了一句话,头也不回,把纸条叠巴叠巴朝后一扔,正砸我眼镜上。我打开一看,上写:“书生,你怎么证明它是我的书?傻了吧?赶紧还我,小心我揭发你!”好家伙,还敢嘲笑我!可细想想,也是,我无法证明那本书是她的,因为上面她没写一个字。不过,还是要吓唬吓唬她!我又撕张纸条,写上“黄毛丫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写完也把纸条叠巴叠巴扔过去,她打开一看,挥笔写了一句话,又扔回来。我一看傻眼了:除了抬头“文弱书生”四个字,后边全是英文,一点儿不懂!

晚上和庄重借了本袖珍英汉字典,偷偷查单词,折腾半天,大概其弄明白,意思是我们俩有一个人要遭报应,可那一定是我!黄毛丫头真是厉害,嘴儿一点不软!不过看着她的字,我倒是挺佩服:不论汉字还是英文,都写得飘逸潇洒。我觉得弃之可惜,便将俩条都夹在那本小说里。

又该说历史没有如果了,因为,如果我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我一定会把它们撕成碎片!


六、

早退事件,让我与黄毛的冷战升级。我的小条没有吓唬住黄毛,相反,她越发赶尽杀绝。就在第二天,她又当众让我出丑。

红卫连有板报组,组长是黄毛。我在十八号院里,写作文有点小名气,每到老师留作文,不少小伙伴就找我代笔,报酬是一把花生米,或者几张大中华的烟盒纸。甄老师自然知道我肚里的墨水,一到红卫连,就让我参加板报组,负责组稿和编辑。“五一”中午吃完红烧肉,晚上便请张湾老贫农范大娘忆苦思甜。甄老师布置板报组,第二天出一期忆苦思甜的板报。这是我到红卫连后第一次出板报,我自己写了一篇,又让连指导员李明明写了一篇,晚上吃完饭,拿着稿子去了连部。已近立夏,天黑得晚,庄重把黑板从活动室抬到外面,“屋里太憋屈,就在院里出吧”,他说。

院里果然清爽,深蓝的天,淡淡的月牙刚爬上来,西边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抹红晕。院中几株树开着小花,微风捎着柳絮翩翩舞动。我俩把黑板架在房基上,打盆水来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庄重拿着稿子想报头和版面,画报头是他的活;我找来粉笔和小线,拿尺子在黑板上量好行距。然后我俩扯直小线,拿粉笔沿小线转过去转过来,再用粘了粉笔末的小线,在黑板上弹上白道----那是写字的基准,沿着线写,行不会斜。

线弹好,庄重开始画报头。这时很多伙伴已做完作业,跑来活动室打乒乓球。案子只有一个,没轮上的,就围在一旁看庄重画报头。院子里叽叽喳喳挺热闹。要说不服不行,庄重画画那真叫高手,他拿本报头图册,选一幅合适的,扫上一眼,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一笔不重复,笔笔都恰到好处,无论人物还是花草,皆活灵活现,看得围观的伙伴们个个称赞。

报头画完了,黄毛还没来,天色已擦黑,再过一会儿,院里就看不清了。想到作业还没做,我有些着急,因为抄稿子是黄毛的活,她不来,我们就得等。

“庄重,你去催催黄毛吧?她怎么那么磨蹭?”我说。

“黄毛?”庄重没听过这个名字;“就是姓季的!”我解释。

“可别!可别!”庄重连声推辞,好像要他去打狼;“女生院我可不敢进,红卫连有规定,男生私自进女生院,记大过!”“真有这规定?”“不信你问甄老师!”的确,女生院在张家大院里有特殊地位,男生住的宿舍都是四通八达的,而女生院却是非常独立的一个小院,仅有一个口,男生不许越雷池一步。

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真是不耐烦了。“庄重,甭等了,你抄吧!”我说。庄重又连声推辞:“我不行,我的字不好,季诗雨从不让我抄!”“瞧你这熊样,没出息!”我气不打一处来,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你不抄我抄!我拿起粉笔就往黑板上写。我从没抄过黑板,拿着粉笔手直哆嗦,字写的歪歪斜斜。伙伴们在旁边还起哄,这个说:“老庄的字也不赖嘛”;那个说:“甭管字咋样,勇气可嘉!”他们越说,我手越哆嗦,字越草,写完一看,满黑板蝌蚪文。

我刚写完,黄毛就冒了出来。她看也不看我,走到黑板跟前,瞅瞅上面的字,问庄重:“你抄的?”庄重吓得一个劲摇头。

“我知道你不敢!就这字儿,也敢往上抄?不怕现眼!”她说完,拿起板擦,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蝌蚪文擦的干干净净!我的血一下涌上了头,脸红脖子粗,想甩她几句,可张口结舌,人跟傻了一样。黄毛擦干净黑板,一把从我手中扯过稿子,也不弹线,拿起粉笔刷刷写上去,字字端庄,行行匀称,稿子抄完,竟一字不多一字不少,恰好抄满黑板。她把粉笔一扔,拍拍手上粉笔灰,长出一口气。旁边围观的伙伴们又起哄:“老庄,你遇到克星了,你不是爱写诗吗?人家可是‘诗雨’呢”!

真是奇耻大辱!我长这么大从没这么丢过人!我拽着庄重回宿舍,恶狠狠地对他说:“庄重,从今天起,我和黄毛势不两立!你看着,我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七、

上帝很公平,让黄毛报复我两回,马上又给我一个机会报复黄毛。

第二天,马老师通知,明天班上勤工俭学,运十吨碱块到东营造纸厂。造纸要用烧碱,碱块是制烧碱的原料,从新疆运来,先陆路后水路,拉碱的船已停在沙河码头。运碱块使啥车?架子车,又叫排(念上声)子车,两人拉一车,八百斤。去东营来回八十里路,光走路就够累,还要拉八百斤货,活儿很重。为了照顾女生,马老师规定必须男女搭配,自由结合,因为班上恰好男女各半,整好凑成25对。

真是天助我也:本地女生不会找我,男生也不会找黄毛,大家搭配下来,自然只剩下我俩。我心怀鬼胎,一脸坏笑看着黄毛,黄毛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眼巴巴看着别的女生“拉郎配”,无计可施。别说没有多余的男生,即便有,她也不好意思跟:北京的女生比农村孩子还封建,她在班上从不和男生说话,和男生一起走那么远的道,更是为难之事。同学们组合完了,我便笑嘻嘻地对她说:“黄毛,甭东张西望了,没别人了,就剩咱俩了,您明天不会发烧感冒肚子疼吧?您晚上一定早点睡,早上一定多吃点,活茬儿重,别累趴下了”;我先垫下话,免得她借口生病不出工。她气哼哼地扫了我一眼,给我一句:“书生,美什么呀?不定谁趴下呢!”托同学借来架子车,回屋去做准备工作。拉车的活儿我不怕,在新安集每周都有勤工俭学,干得最多的,就是拉砂礓。谈到拉砂礓,就要说沈丘的两大景观,因为与明天的活儿有关。一大景观,是沈丘的路。沈丘的路用什么铺的?不是泊油,不是三合土,更不是水泥。沈丘的公路,全用砂礓铺就。啥叫砂礓?这玩艺儿北京见不着,是沙河的特产,字典里注释:“砂礓,一种不透水的矿石,块状或颗粒状,可以做建筑材料”。沈丘的砂礓核桃大小,极坚硬,每到沙河枯水期,大块河床裸落出来,用锹挖下去,两三尺后便能挖到砂礓。沈丘穷,铺路用不起泊油和水泥,用三合土到雨季容易塌陷,砂礓恰好适用:既便宜,又坚固,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于是砂礓成了铺路的主料。所以沈丘的公路又叫砂礓路。砂礓路有优点,也有缺点:有毛刺。铺路是用砂礓伴灰土,碾平夯实,踩上去挺平整。可时间一长,灰土渐渐损耗,砂礓凸出来,路面成了挫刀,磨脚。所以走砂礓路,鞋底一定要厚实耐磨,还要柔软有弹性才好。

第二景观是架子车。架子车是豫东一带的重要运输工具,北方不大看得见。在延庆插队,用的都是独轮车,载重没有架子车多,推车还要有点技术。为何北方多用独轮车?大概因为山地丘陵多,路窄且不平,适合用独轮车;豫东一马平川,极目四望看不到一个山包。路宽且平,适合用架子车,所以农村家家都有。普通的架子车,载重在千斤以内,一个人拉得动;还有一种加长加重的,社员叫它“吨车”,顾名思义,它能装一吨重的货。吨车要比普通架子车贵不少,谁家趁辆吨车,就像现在有辆宝马,神气的不得了。不过车装得多,一个人就拉不动了,要在车头加根纤绳,一人掌把,一人拉纤。顺风时,还要在车上架起车帆,借风助力。我刚到沈丘时,看到远处公路上白帆点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公路上怎么会行船呢?”到近处才看清,原来是架子车支着蓬帆,当时诗兴大发,胡诌歪诗一首,如今只记得“云帆排排鼓,炊钟处处敲”两句。

回屋取出球鞋,回力牌的,底特厚,又往里加上两层海绵垫。衣箱里翻出一件土布衣。所谓土布,又叫粗布,是本地老乡用自己种的棉花、自己纺线织出的布做的,商店里没的卖,要到集市上买;因是纯棉的,透气性好,干活时穿它最舒服。装备好了,早早上床睡觉,梦见黄毛走不动路了,坐在路边呜呜哭。一高兴乐醒了,直后悔梦得太短。


八、

第二天早早起床。到食堂吃早饭,见黄毛已在。我瞧瞧她的鞋,心里那叫乐:她穿了双塑料底儿懒汉鞋!我们小时懒汉鞋穿得最多,便宜,不用系鞋带,腰矮,通气。可是走砂礓路,绝不能穿懒汉鞋:矮腰容易进沙子石子儿,塑料底儿打滑,不抓地,走着累。黄毛平常多穿解放鞋,是橡胶底儿,虽说矮腰,但走砂礓路还凑合。偏偏今天换双懒汉鞋,岂非天助我也?

吃罢饭,饮足水,拉上架车与黄毛一起奔码头。很多同学已先到了,排着队等着搬运工装车。碱块一麻袋二百斤,一车装四袋,我们排在队尾,等装上货,太阳已经高高的。我掌上车把,黄毛拉起纤绳,出东关上了公路。到了公路上,我便开始实施预定计划----整黄毛!

在新安集勤工俭学时,同桌武立征曾传授我拉架子车的两字诀,一是巧,二是稳。巧,一指货要码的巧:货不能匀着码,头要稍轻尾要重些,让车把翘着点,才好借劲儿;二指路要走的巧,不能走“锉刀”路(砂礓裸露的路),也不能走“镜面”路(非常平整的路),要挑“砂纸”路走,这种路面稍有粗糙,踩着脚底不打滑,也不硌脚,车轱辘也抓得住路面;三要停车停的巧,歇歇儿时,不能突然松把,要缓缓翘起车把让车屁股着地落稳,才能松劲儿,否则容易溜车。稳,指用劲儿要均匀,始终一个点儿走,不能忽快忽慢,忽松忽紧,这和跑马拉松一样,节奏掌握好人才省劲儿。我一上公路,便反其道行之,专找锉刀路,车拉的忽快忽慢,快时让黄毛一溜小跑还跟不上;慢时我光喘气不使劲儿,全靠黄毛拉纤往前蹭。我边走还边唠叨:“黄毛你使点劲儿呀,没吃饱呀?照这速度咱啥时才能到东营?你要拉不动了,干脆也坐车上吧,我连你一块拉吧?”我一说,黄毛更玩命,弓着细腰拼死力拉纤,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走了十多里地,太阳已升得老高,路旁泡桐树的树阴渐渐缩小,地面朝上反着热浪,烤得嗓子眼儿冒烟。公路边,偶尔有老大娘坐在树下,一个大铁壶装的柳叶茶,一个竹篮子上面罩块蓝粗花布,里面几个咸鸭蛋、几个变蛋,几块烤白薯。变蛋就是松花蛋,沈丘鸡多鸭少,松花蛋都是鸡蛋腌的。一有人过,大娘就会大声吆喝:“落个脚,喝碗茶咧,日头毒着咧,歇上一歇中不中?”这时黄毛就拿眼儿扫我,我知道她渴了,出了那么多汗,能不渴吗?可我立刻健步如飞,边走边说:“不中不中大娘唉,路还远哩,一歇歇儿就赶不到咧!”等过了摆小摊的,又慢下来,还冲黄毛唠叨:“唉呀,赶上上甘岭钻地洞的滋味了,真是有点渴了,黄毛你渴吗?女孩不会渴的,女孩是水做的,红楼梦说的;我看你反正也使不上劲,你也甭拉纤了,唱个歌吧?就唱一条大河,唱那歌能解渴,不过别唱第二段,黄!”黄毛突然收住脚,脸一搭拉,冲我大声说:“书生,你成心!一边呆着去!”说完一把把我拽到一旁,自己站到车头,把纤绳套在肩上,双手执把,想一个人拉。八百斤货,再加上车本身的重量,我这半大小子拉着都费劲,别说她一个纤弱女子。车货后重前轻,要把车把压下来,就非易事。她几乎是鳔在车把上,靠身体重量才勉强把车掌起来,用尽吃奶的劲,小脸憋得通红,总算让车挪了步。她弓着腰,身子斜得快贴到地面了,一步一步蹭着,我在一旁偷着乐,还不忘损她两句:“呀,谁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不是半边天,是整个天!大家要是都像你这样,共产主义早就实现啦!”黄毛越听越气,拉了不到一百米,实在拉不动了,突然一松把,冲我喊一声:“书生,你欺负人!”她不懂停车时不能突然松把,车前轻后重,把一松,车猛地向后倒,车把会将人挑起来,还会溜货;她肩上又套着纤绳,纤绳向后一拽,把她扯了个仰八叉。我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拉她。她甩开我的手,从地上爬起来,一看,车上两包碱滚落地上。自己跑到路边蹲下,眼泪刷刷往下掉,开头还竭力忍着,最后实在忍不住,竟号啕大哭。

我一下想起昨晚的梦,与眼前情景一模一样;梦里我乐得不行,可眼下,我怎么也乐不起来了。


九、

“你哭什么呀?没招你惹你的,不就说你两句吗?至于吗?”我越说她越哭得伤心,弄的我没了主意。眼瞅太阳快到头顶,我等不及了,招呼个路人帮我把麻袋码上车,一个人掌起车往前走;“你就哭吧,有本事把长城哭塌了!”我扔给她一句话。

走出没多远,黄毛哭声渐息,我心想女孩子就是人前疯,越搭理越来劲;忽然觉得有人拽我肩上的纤绳,扭头一看,是黄毛。脸上泪痕黑一道白一道,小嘴撅的老高。她拽过纤绳,也不说话,闷头拉纤,我也不理她,只是不再捣鬼,匀速向前。时近中午,响晴薄日的天,阳光火辣辣的燎人。走着走着,黄毛忽有些趔趄,脸色苍白,气儿喘得很急,像是要中暑。我见前边有个大娘在路旁卖茶,赶忙停下车,掏一毛钱向大娘讨了五碗茶。碗是大海碗,茶是柳叶茶,黄毛像见了救星,一气连喝三大碗,看得大娘眼都直了。

“咦,这妮子,咋渴成这样哩?这么俏巴的脸,咋哭成花瓜哩?”大娘心肠好,拿块毛巾替黄毛擦脸,边擦边问我:“恁妹子?”我忙摇头;“恁媳妇?”我把头摇得像拨楞鼓;“恁是干校的吧?”我赶紧点头;“唉,怪可怜地,龙庭不坐,跑到俺这烩面都吃不饱的穷地界儿,图啥哩?恁俩甭格气,挺板正的一对儿,在外不易,斗啥嘛?”我听大娘越说越不靠谱,赶紧拉上车跑了。

喝了水,黄毛缓过劲来,可还是不说话,仍就闷头拉车。走了一会儿,忽然左顾右盼,又屡屡拿眼扫我,我知道她有啥话要说,就是不理。终于她忍不住,小声对我说:“书生,我----,我----”,“你怎么啦?”“我想----,我想----”;她吞吞吐吐,“你想干嘛?赶紧说!”我性子急,就怕别人说话肉。“我想方便,”她红着脸小声说。“咳,就这点事,也至于这么费劲,早说呀,前面不是有个厕所吗?”“在哪在哪?”她听说有厕所,赶紧抬头找,我朝前一指,“那不是?”她顺我手指方向看去,见公路下面田头上,有圈黍楷围着,“啊,这是厕所呀?”她不信。

沈丘的厕所,也是豫东一景。沈丘的运输一大半靠架子车,拉车在公路上,吃喝拉撒天天躲不了。沈丘穷,没钱满世界盖厕所:男人路上小解,只需走下公路十步远,转身就方便;可大解就不行了,况且有时也有女人跟着车队,必须得有厕所。于是土法上马,在公路旁,用黍楷围成一圈,里面挖个长方型坑,坑两边放块砖头,人就蹲在砖上解。旁边还堆堆儿土,解完手,用脚踢些土到坑里,把粪埋住,晚上自有人来起粪做肥料。厕所不分男女,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走近厕所先要咳嗽一声,里面若有人,便回应一声,外面人就等着。我刚到沈丘时不知道规矩,有次急着解手,冒冒失失闯进去,谁知里面蹲着个孙二娘,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落荒而逃。

我把规矩和黄毛讲了。她扭捏半天,求我“你去帮我看看吧!”看她内急,我放下车过去咳嗽一声,没人,便给她望着风,她进去解了,出来还是不理我,依旧闷头拉车。我们俩这么一折腾,到东营已是晌午。卸了货,肚子饿得咕咕叫。找到一家面馆,素面两毛,肉面四毛,掏掏兜,只有五毛钱,黄毛是一个大子儿没带,没辙,只能买两碗素面,她端碗就吃,也不说个谢字。

等到朝回走,我发现黄毛不对了:走路一瘸一拐的,迈不开步。她脚上肯定打了血泡,她那塑料鞋底最磨脚,不打泡才怪。这本是我计划之中的事。可是,要是这么一步一步挪,猴年马月也回不了张湾。看她那狼狈样,我心肠也软了,停下车对她说:“上车吧,我拉你走”;她一个劲摇头,咬着牙就不上车。我急了,大声说:“照你这走法,天黑了也走不到!”“你走你的,甭管我!”到这份儿上她还嘴硬。“我走了,天一黑老狼出来把你叼走了!”我吓唬她。“骗人!沈丘没狼!”“没狼,可有野狗!要是遇上个疯狗,一口咬上你,会得狂犬病!”她听了真的有些害怕,不得已,慢慢爬到车上坐下,等她坐稳,我掌起车上了路。

说实话,我也累得不行。长长的砂礓路没有尽头,一棵棵泡桐在烈日下搭拉下脑袋,懒的看我们一眼。偶尔有卡车疾驰而过,暴土狼烟,惊得树上老鸦哇哇叫,叫得人心烦意乱。我真想和谁聊上几句天,聊天能解乏。可身边只有黄毛,她不说话。我正后悔不该整她,忽听她在背后叫我:“书生”,我回头看看她,她脸上有点笑模样了,我心说“姑奶奶,你总算理我了”!赶紧问她:“干什么?”“来时卖茶的大娘说的是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

“没听懂就对了,她开咱们玩笑呢!”“咳,沈丘话真难学,书生你是怎么学会的?”“多说多练呗,跟你说英语一样”。

“我觉得比英语还难呢!”“你是不感性趣,什么事要是有兴趣,就学得快。沈丘话挺好玩的,俏皮话特多;我在新安集时同学们老拿土话开我玩笑,我要是不懂,尽取那个吃亏的”。

“真的吗?有什么俏皮话,你学一段。”我想了想,随口说:“恁手里拿个啥?破皮袄;恁咋不穿上哩?筛老咬;恁咋不逮逮哩?眼老小;恁咋不上吊哩?绳老糟;恁咋不撞墙哩?墙老倒!老倒恁知道不?知不道!知不道!”这段话用沈丘口音说,很好玩的,逗得黄毛哈哈大笑,这一笑,宣告我俩的冷战结束了。

(俏巴:俊秀;格气:闹别扭;板正:漂亮;筛:虱子;知不道:不知道)


十、

接下来的事,本应该放到第二季“夏”里面,因为那年5月6日立夏,这件事是立夏后三天的事;不过事的由头却出在立夏那天,春夏相交,就像戏的换幕,这事恰好又引出我和黄毛恩怨中的另一个重要角色,所以把它放在“春”的结尾,算是承上启下吧。

拉碱事件结束了我和黄毛的冷战,我俩和好了,不过我仍喊她黄毛,她仍叫我书生:叫顺嘴了,改了反而别扭。立夏那天,下午放学我俩走一路,这是我俩第一次结伴走:在红卫连,上学是集体排队去,放学是各走各的,因为课下的有早有晚。我和黄毛一班,按说放学总该一路,可前时打冷战,放学谁也不理谁;拉碱后和好了,放学才一路走。

五七中学离张湾大约三四里地,要穿过一大片田地。田里种的麦子,立夏时正抽穗,望上去一片油绿。时近傍晚,西边落日红霓染得云彩像火,马唧嘹子扯着嗓门卖劲地唱着歌,不时从麦田里飞出一只太平鸟,叮铃地叫着冲上云霄,把头上的冠羽扬得老高。远方有炊烟缭绕的村落,隐约可听见收工的钟声。我最喜欢放学路上的景色,田园牧歌,令人陶醉。

“书生,求你点事”,黄毛说。我从心驰神往的景色中收回魂来,看看黄毛,她那天穿件卡几布的蓝色学生装,领口下边露出米黄色衬衣,马尾巴用根红头绳扎着,朝我一笑,右腮上便现出个浅浅的酒窝,挺好看。“什么事?”我问她。“你知道,班上我和汪秀云最好,汪秀云,你知道吧?”“当然知道,汪秀云,大名人呀!”我回答她。我记的到五七中学的第二天,学校宣传队演节目。有个节目是扬琴协奏。只见一队身穿绿军装的女孩子,拿着月琴走上台来,一排坐下。台前边放着一张扬琴,这时一位也穿着军衣的女孩走上台,坐在扬琴前。她中等个儿,脸色很红润,大眼睛透着灵气。她回头看一眼伴奏的伙伴,手一抬,悠扬动听的音乐声如水银泄地,珍珠落盘,听得我如醉如痴。一问同学,原来她就是本班的,叫汪秀云。汪秀云梨园世家,她爸汪家园是县豫剧团男角中的头牌,在沈丘提汪家园就像在河南提常香玉,无人不晓;据说省团几次想调他,就因为出身不好,终没调成。她母亲也在县豫剧团演旦角,耳濡目染,她自然青出于蓝。她爱学普通话,在班上常缠着黄毛教她,黄毛虽有些清高,和多数女生不怎么亲热,可和汪秀云挺对脾气,两人成了密友。

“汪秀云怎么了?”我问她。“汪秀云家有条狗,特好玩,养了有半年了吧,可聪明了!”“是吗?她的狗怎么了?”我不明白汪秀云的狗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没听张湾大喇叭成天嚷嚷吗?”“没有呀,大喇叭嚷嚷啥?”“你可真是书生!县里出了个通知,说县城狗养的太多,浪费粮食,还有疯狗咬人,得狂犬病”。

“吃饱了撑的,人的事还没管好,折腾什么狗事!”我骂了一句。

“通知限一个月之内把狗杀了,到期不杀,派出所就来杀”。“是吗?那还不赶紧送人!”“她是想送人,可送别人她不放心,怕狗受委屈”。

“她想怎么着?”“她想把狗送我!”“那好呀,养起来呗,放到你妈那,林场院子大着呢,养个十条八条没问题”。黄毛妈和我妈同在二连,二连在校部,守着林场,地方大得很。

“可是,可是,”黄毛低下头,有些吞吞吐吐;“你知道,我爸爸,现在还戴着帽子改造呢,我怎么能养狗?所以,我想让你……;”绕了一大圈,我算听明白了,她想让我把狗养起来。“你是想让我养?”她连忙点头;“哈,你爸戴帽,我爸没戴帽?走资派,帽子也不小呢!”“可你爸是老八路,历史没问题,现在也不是改造对像,比我爸强多了!而且、而且”,“而且什么呀?”“而且你已经是团员了,我不是”;“是不是团员和养狗有什么关系?”我莫名其妙。“我把养狗的事向李明明汇报了,她说我要养,就甭想入团了!”“这事怎么又扯上了李明明?”“她是我的入团联系人”。

听说李明明是黄毛的入团联系人,我不禁叹了口气,唉,这个李明明呀!

就这样,在春季结束之日,李明明,还有一只狗,走入了我与黄毛的恩怨中。我又要说“如果”,因为如果我知道那条狗的下场是那样的悲惨,如果我知道李明明在我与黄毛的关系中,扮演了那样不光彩的角色,或许在那个春夏之交的傍晚,我就不会那样轻易地答应黄毛,替她收养了那条可爱而又忠诚的狗,同时对李明明保持足够的警惕,以避免悲剧的发生。可是,还是那句老话:历史永远没有“如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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