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首“不正经”的小词中可以得到什么——刘克庄《清平乐》词欣赏
作者:黎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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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首“不正经”的小词中可以得到什么 ——刘克庄《清平乐》词欣赏 清平乐 赠师文侍儿 宫腰束素,只怕能轻举。好筑避风台护取,莫遣惊鸿飞去。 在宋代士大夫文人的一切作品中,最能表现他们心灵秘密的,往往也是最坦诚的,大约非词莫属了。因而,欣赏宋词,与欣赏诗文,应当有所区别。诗文,常常离不开伦理道德;而词,却有时恰恰偏离道德,而且时而给人一种不大“正经”的感觉。而这种“不正经”,集中体现在男女恋情方面。我们知道,男女恋情,最容易偏出正统轨道,化出异彩纷呈的花样。不管有多少花样,它往往都能微妙地体现人性本质,引起丰富的人生联想。 请看南宋词人刘克庄的这首《清平乐》。这首小词,在中国词史上是很有一定知名度的。或者只认为它涉及青年男女的眉来眼去,没有什么思想性可言。其实,这首词的好处,就在它于“不正经”中,能带来一种对人生多方面的联想和启迪。 从题目上看,本首词是词人在歌宴上赠与他的同僚陈参议(参议为官名)的侍儿(婢女)的。在宋代,士大夫在招待宾客时,多在宴会上命歌女歌舞助兴。这位婢女,能歌善舞,在为聚会的男子们举行的宴会中,一时成了人们瞩目的中心。待她舞蹈表演完毕,刘克庄情不自禁填词一首相赠。 本词开端,从歌女的窈窕体态和绝妙舞姿下笔。“宫腰束素,只怕能轻举”——《后汉书·马寥传》中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所以“宫腰”乃形容腰肢之细。但见此歌女身姿窈窕,腰细如束素(一束绢帛)一般。接着写其身体轻盈,舞技高超:她飘飘欲飞,好象要“轻举”而高翔。作者并不一般地写歌女身体的轻,而是用了一个汉朝的典故来形容:“好筑避风台护取。莫遣惊鸿飞去”——快快像汉成帝那样,给她造一个七宝避风台,别让一阵风把这轻盈的惊鸿(惊鸿,此舞姿美妙的女子)吹走啊(《赵飞燕外传》:“飞燕身轻不胜风,帝制七宝避风台”)!接下把镜头稍稍拉近,写此歌女的情态妖娆。但见她:“一团香玉温柔。笑颦俱有风流”——面庞像玉一般细腻,一笑一颦,都特具风韵,素质非凡。 “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看到了这样的女子,怎能不令“萧郎”(萧郎,泛指所爱恋的男子,在此指作者自己)爱慕?当小歌女看到一位“帅哥”以爱怜的神情关注她时,不禁春情荡漾,一边跳着舞,一边与这位男子眉目传情,以至忘形到跳错了舞步——她此刻跳的不是《伊州》(曲调名),其节奏、韵律,乖离多矣,而此小歌妓却浑然不知,一直错到舞蹈的结束,令读者至此不禁发出微笑。请看,从女子的身材,舞技,到面容,表情,到与“萧郎”传达爱意,词人由外貌到内心,将一位技艺超绝、美丽多情的女子形象,生动呈现在读者面前。 这首不过描写女性形象和男女眉目传情的小词,能有什么意义可谈呢? 如果单从道德层面上来看,本词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可说;然而首先,从这首纯属娱乐的士大夫作品来看,我们仿佛看到了南宋社会繁荣的背景(关于南宋社会的繁多娱乐活动的得与失,在此不多谈了)。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离开伦理道德的束缚,有尽情纯粹欢乐的自由时间,这实际是社会进步的体现。其次,欣赏带着娱乐色彩的小词,就不能完全按照欣赏具有严肃伦理内容的诗歌那样,而是要有新的欣赏(联想)方法了。 例如,本词最耐人寻味的结尾那两句:“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这两句,可的确是前人没有道过的新奇佳句!它真的能引起我们对人生的多方联想呢。 我们不妨先将这位歌女所舞之《伊州》曲子,联想为人生工作生活舞台的象征。 我们不管做什么,总要在一个舞台上,为生计,为家人,为国家,来做事。而因为自身的不完美,人是注定要出差错、走起伏不平之路的。 我们犯错误,出差错,常常是因为我们的精神有时会不集中、开小差而造成的。潜意识中的本能,总会时不时地,甚至是定时地来打扰我们,缠绕我们,使我们的大脑,在瞬间或竟至于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内,离开了我们那个既定的工作生活舞台,因此引起心神不宁,乃至导致工作效率低下,差错间出。而“舞错《伊州》”四字,便可称为我们一生中因不专注而出错、失误的艺术象征。 “舞错《伊州》”是果,“贪与萧郎眉语”,则是因。我们还不妨将“贪与萧郎眉语”一句,看成人之欲望的展示。人的欲望,时时有扩大蔓延之势,很难得到有效的控制。饮食往往难以节制,挣钱常常没有个头,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一个“贪”字,可将之概括无余。读者可以将“贪与萧郎眉语”,看作是具体男女情事本身,也可以扩大开来,想象为人们为实现欲望、沉溺其中而忘乎所以的种种情境。这种种爱恋欲望乃至苦恼,是伴随人生始终的,而且一到适当气候,贪欲就像雨后春笋一般,拦它不住。 词中的女主人公,就生动地展示了一种人类欲望的冲动。她的“职业”是舞蹈——娱乐主人或宾客;而当她投入工作,受到一位“萧郎”的深情观赏时,她便禁不住那深潜的春心,边跳边与“萧郎”眉来眼去。由于她沉溺于传送爱意的心态中,竟然把舞步搞错了。而且,由于极端的沉溺,她对于错误的舞步,全然没有察觉。其实,这就是我们人生的形象写照。对词中女主人公出错的舞步发出微笑时,我们切莫忘记这一形象在无形中把人类的生存实境作了绝妙的诠释。词人传神入妙的描写,引发着人们对在各种不同景况下所体现出的相同情态的联想与玩味——这就是它奇妙的功用。 在这首词中,我们感受到了反客为主的有趣现象。刘克庄与本词中的那位“师文”之间是僚友(同僚兼朋友)的关系。这位“师文”(应是刘克庄的这位朋友的字),热情招待他的好朋友刘克庄等人,他们的关系本为主。刘克庄与侍儿——那位小歌女,素昧平生,她,本来是师文为了以歌舞来款待刘克庄等人而出现的,因而处于一种附属地位。 而在歌舞宴乐过程中,我们看到,刘克庄与师文的关系,降到次要地位了;而他与这从未谋面的小歌女,眉目传情,达到一种消魂的高潮,成为主宰性的戏剧场面。这种宾主颠倒的情形,告诉我们:男女异性之间的互相吸引,是人类时刻都出现的一种现象。衣食男女,人之大欲所藏焉。也就是说,吃喝,与男女之事,为人生头等大事,人们的生活兴趣,首先集中的,就是饮食男女这样的日常事情方面。每个人每天都要面对饮食男女这样最具体、最生动、最可感的的日常现象——它既然是人类首要关注与重视的现象,那么,对于小小歌妓与陌生男子的眉目传情这种情事的发生,也就丝毫没有什么奇怪了。我们知道,汉代的富豪女子卓文君听到司马相如的琴声,竟与之私奔而去,《西厢记》中崔莺莺听到了张生的琴声,亦与之私下幽欢,终成眷属。这些都表明男女之情的一种不可抑制的力量。刘克庄这首小词,道出了人类心理活动深处的一种真相,也很容易引起读者对无数风流韵事的联想。 刘克庄这首小词,既然为当着僚友师文之面赠与其侍儿之作,便是一种宣泄情感、游戏娱乐之作而已。师文阅读毕,想必也会菀尔一笑,不会与克庄好朋友较真的。宋士大夫之间这种彼此之间的游戏之作很多,乃一时风气而已。 本词对读者所引起的人生,是正面的积极作用为主,还是负面的消极作用更多一些呢?这里面没有所谓“标准答案”。它只是告诉了我们生活中发生的真实的故事,至于怎样欣赏,怎样联想与思考,就要看读者本人的人生阅历与修养的程度了。正如本文所说的,它既可以引起读者对人生工作生活舞台中的某种心理活动的联想,从而对生活本身有所警觉,对人性本质有所反省,也可以引起那些为了争取自主婚姻而大胆采取行动之故事的联想。当然,还可能产生一些其它五花八门的联想与分析。例如我们可以设想,如果孔子读完这首小词,他也许会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读了这首词,可能会说,这正证明了他在《一个幻觉的未来》中的断言:“人是一个受本能愿望支配的低能弱智的生物”…… 好了,不管人们有多少联想,我们看到了中国的词确实与诗歌有所不同,它时而带来的不确定性,能引起人们多方面的思考,在某种轻松自由的气氛中活跃自身的思维——这,就是新兴的小词对中国诗歌的重要贡献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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