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我的上山下乡
作者:黎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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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我的上山下乡 从17岁(1967年)报名到内蒙草原插队至现在,不知不觉已经44年了。在草原生活度过的11个年头的青春岁月,给我带来的到底是什么?年华老去时,我感觉有用心玩味的必要了。
从上小学开始,我就陆续听到了邢燕子、侯隽、董加耕这些叫我心动的名字。他们都是中学生而毕业后热情奔向乡村务农的人。当从电台、报纸得到这些消息,我热血沸腾了。记得小学五年级时,我对大队辅导员张老师冲口说了一句:“中学毕业后,我要去农村,扎根一辈子!” 张老师娟秀的脸庞,掠过一丝惊异,她平静下来,赞许地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心眼儿……”是的,我不是说着玩的,我准备着…… 文革爆发了,革命潮流滚滚向前。自己由于出身“反动”而被列为“黑五类”,过去的“三好学生”、“优秀共青团员”之荣誉,统统化为“修正主义的苗子”之嘲讽,我一时不知所措。 在文革期间,学校组织我们到农村(北京顺义)帮助夏收。我很喜欢到农村去干活。我不知道在农村生活一辈子是个什么滋味;但在其间短短几个星期的劳动,使我收获颇丰,心情舒畅。农民们不叫我“黑五类”——相反,他们对我的劳动劲头颇为欣赏,还特意颁给了我一张奖状。一位大嫂认真说道:“喜欢在咱村干活,就留下吧,以后给你说上个媳妇!” 劳动的愉快,朴实的农民对我的友好,让我对农村产生了格外亲切的感觉。同学们都走了,我还留下来干了一个星期。话说回来,农村体力劳动对于我这样一个才15岁的城市孩子来说,毕竟有些沉重。在与老农田头情话时,我的心思时而飞向了轻松舒适的城里,恍惚徜徉在四合院中,坐在阳光明媚的北窗前…… 一年后,我听说北京有中学生主动报名上山下乡,奔向内蒙等地,心情为之一振。我又听说,内蒙锡林郭勒地处边远,芳草连天,是为牧区,寒天冷冻,那里的牧民大都不会汉话时,更加振奋——既要在寒风中牧羊,又要多学一门语言,对我来说,太刺激了。另外,我知道,我这一决定,最是证明自己的好时刻:我要让那些说我是“狗崽子”的人们看一看——谁才是革命者的真货色! 我四处打探、八方询问,终于通过市、区政府找到了西城区报名下乡的部门,当下填了表。办事人说:“这栏必须有家长签字同意。”我跑回家,站在母亲面前:“妈,西城区有一批各校的同学跟我一样,见报上登了十名革命小将下乡的消息,都报名了,有四中、十三中的,还有我们学校的哪!这批是去内蒙古牧区,我要一辈子扎根在边疆农村。妈,你在这里签个字吧。”母亲望着她抚育了十七年的儿子,个子不高,又瘦,心痛地说:“妈不反对你扎根农村。可你在大串联后,一瘸一拐回到家,得了关节炎;你可以选气候暖合一点儿的地方去,以后机会还多得很。牧区会加重你的关节炎的!”她的反复劝说,叫我心里嘀咕起来。是啊,万一我的关节炎抵挡不住严酷的寒风暴雪……母亲看出了我的动摇意态,说:“你不必担心,我和你一起到学校和领导谈谈……” 张校长在校长室客气地接见了母亲。我站在操场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我心里清楚,如果校领导接受了母亲的请求,再来劝说我,那么,我等待的将是——众人的嘲笑。不过……正在胡思乱想之际—— 母亲笑吟吟地和校长一起走出来了。她对我说:“想通了。妈支持你去内蒙!”张校长和我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你的关节炎如果不十分重,可以考虑去草原。现在你报名去内蒙的消息,已传遍全校,如果临时退却,对你的面子不好看,对于激励广大学生奔向农村广阔天地,也不大有利。你是勇敢的,一直非常优秀,相信你能够在内蒙保护好自己,治好关节炎,成为草原上的一只雄鹰。如果你的关节炎实在严重…… 我抬起了头——面子,勇敢!这四个字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我们的时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惟有牺牲多壮志”!“人总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活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牺牲自己,是光荣的,也是浪漫的!我点头,坚决地说:“谢谢校长的鼓励,我的关节炎并不重。我去内蒙,定了!”校长点着头,他经过了文革的严酷冲击,是个好人。母亲站在一边,那坚强爽朗的表情里,应是五味杂陈吧——她老人家经历了文革的洗礼,在红卫兵的皮鞭下硬是死里逃生;何况,她年轻时也是从富裕人家勇敢地闯出来,扔掉裹脚布,走向社会的一位女大学生——她的经历,使得她有理由相信自己儿子的意志和能力!我那自己那种总想闯一闯的性格气质,大概就是由她传给的吧? 去其它暖和地方插队?不够寒冷,不够劲!若是去这样的地方插队,革命性就大大降低了!我携上母亲亲手为我准备好的背包,象出生的牛犊,下山的幼虎,跃跃欲试。母亲老泪纵横,追着说:“孩子,你一定要常来信啊,需要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啊······” 奔赴去内蒙的汽车缓缓开动了。这时,天安门广场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口号声、革命歌曲,响成一片。送行的朋友、同学们送来了敬佩的目光,领导们的眼光是亲切的,只有亲人、特别是每一个母亲(包括我的母亲)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站在车厢里,我把这种种眼神,都看得格外清楚。蓦地,红旗招展、歌声如潮的氛围中,我们所坐之车厢里,一声揪心撕肺的哭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我向响亮的哭音方向看去,原来竟是那位一直不断引吭高歌、革命气势夺人的女插友。她的哭声刚从喉咙内发出,马上向周围环顾一下,抹掉眼泪,不好意思地说道:“高兴的事,我怎么哭起来了?” 傍在她身旁的同学,理解地说:“是啊,我们不应该哭,应该笑!可你的哭,是充满革命激情的哭,不是悲伤的哭啊!” 旁边的女同伴们都齐声说:“对!我们过于激动了!我们没有悲伤,我们应该笑!”这一镜头,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回过头来想,也许就是那一声带着悲怆的哭声,象征了我们这一批勇敢的知青们心底的眷恋、惜别、惆怅之心绪——须知,这是和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北京的长别啊。我后来听说,我们这批青年的自发的行动,其实是有大背景的——即使我们不主动走,也会有即将而至的全国性的大动员。我自己,虽然当时不知道上山下乡运动之浪潮即将到来,然而,我的坚决上山下乡举动的背后,也有过摇摆怯懦的时刻。声势浩大上山下乡运动中送行的母亲们的眼泪,以及勇敢的女知青陡然的一声哭泣,已经暗示了在巨大革命潮流下的另一种虽然柔软、平庸然而却是更强大、更持久的人性潮水。毕竟,我们都是凡人,在气势如虹的宣誓口号声下,心底有各种涓涓暗流在不同程度地涌动着。 我们临行时的歌声是嘹亮的,意气是风发的,我们决心到广阔天地锻炼自己,完成与工农结合的世界观的转变。我们的心绪,很像“卷起千堆雪”的浪花,耀眼夺目;我们母亲的眼泪是温情的,我们的女插友在和北京告别时的哭声是脆弱的。而母亲的眼泪与女儿的哭泣,其实才是情感的大海,永远涌动,永远深邃。 也许正是那温情的眼泪和脆弱的哭泣,才最终决定了骤然兴起的上山下乡运动的结局。
牧区现实比我想象要严峻得多。我虽家境贫寒,但母亲从来都是大包大揽,我几乎没有干过家务活,被惯成了一个“穷公子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我身上,竟成虚话。 我“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将不断革命的理论体现在劳动当中——连续作战。这种作风贯穿在11年中,未有丝毫松懈。恰好,有一位知青朋友——过客,他和我在这方面,也曾完全一致。每当夏天在一起盖草圈时,我们两个从吃完早饭,就和泥,盖棚,挥汗如雨,从不歇息,一直干到中午。下午亦如是。我们的动作是快速的,或者说,是疯狂的。这种“劳动风格”——我作为一种信念,始终坚持。无论是饿得两眼昏花时,还是做了两次大手术后,我都以我能具有的最快速、最持久的频率,干完每一天的体力劳动。这样的近乎玩命的劳动气势,曾使人们惊异,也透支了精力,使我未老先衰。 我认真改造思想,“狠斗私字一闪念”。我以为,考虑自己的吃穿是可耻的。一年冬季,我居住在牧民N家中帮工,分得了六只山羊作为冬季肉食。那屠宰后留下的六只山羊皮——按照当地习惯,熟好羊皮,然后缝成宽厚的皮袄,以待寒冬。一些牧民要帮我熟皮,我宛然谢绝,以为私事不必多虑,结果白白烂掉了。严冬已至,我穿着千疮百孔的旧袍子出牧。凛凛寒风,严厉袭击我全身的每一个部位,而以革命情怀自励的我,哆哆嗦嗦地在荒原上奔波,身体几乎成为了一只“冰激凌”。最先发现我在冷风中挣扎的,是我们的邻居——四位包了一群羊的女知青们。她们急于星火地为我缝了新皮袄,新皮裤。这一经历,让我知道了老天之力不可抗,同时从心底涌出一股暖流,感受到了来自亲妈、亲姐之外的异性世界的救星功能。平凡而伟大的汗乌拉女知青们,请在此让我给你们鞠躬再鞠躬——你们不但在劳动方面不弱于我们男青年,而且,在我游牧的初期,已从你们那里尝到了一种母性般的温暖。我有时跑到你们的蒙古包串门,大吃大喝,以解决极度的饥饿问题。你们常常像亲姐姐一样,不断地给我添肉添饭,看着我闷头狼吞虎咽…… 和N牧民一家相处的三个年头,是我最难忘的。N一家三口人,父亲早已去世,阿嘎(蒙语“母亲”之意)带着他和弟弟放养数量达1千2百只的一群羊。N那时17岁,小我一岁;弟弟W14岁,小我4岁。没有了父亲,年纪尚轻的N一家的放牧工作是很辛苦的。作为帮工,我风尘仆仆来到了N家。 进入N家时,全家一口一声地哥哥地叫着。让我坐在中间,给我烧茶,煮肉。我带来了用45斤粮票买来的粮食,一块砖茶。这可叫N一家喜出望外。他们每人一月只有20斤或不足20斤的粮食,全家一月才分得一快砖茶。在吃饭时,阿嘎分给我一个大盆,里边盛着很多煮熟的羊肉,给N的肉盆,是中等个的,而小弟弟W的肉盆,则是最小的。 面对阿嘎的这种分配,我很不安,但没有说什么。在阿嘎一家的指导帮助下,我开始学习着一切有关牧业的工作——除了挤牛奶(在草原,男人是不挤奶的)。 我的活儿不固定,有什么,干什么。放羊是N的任务,而我在中午以后接替他回来吃饭。这样一来,就等于我们两个各放半天了。在上午,我要与阿嘎一家拣牛羊粪,牵牛车打水,有时要到山里去砍柴,遭遇干旱无饮水时,攀到山腰去取冰雪。春天接羔,冬天游牧。夜间,为了防止羊群走失或被狼偷袭,我们还要下夜——这个工作就交给我了。 夜间,或是寒风呼啸,或是夏蝇扰扰,我手持长长电筒,警惕地在羊群周围观察。困了,就在外面的棚车里眯一会儿,看到没有什么大问题了,才回到包里睡上两三个小时。阿嘎一家对我非常满意。 一个季度的工钱要发下来了。我和阿嘎家的工分分配,有一难题横在其间。工分一季度一发,按照规定,我的工分并不是从场里直接发给我个人,而是从与N一起挣的这90天工分中作一次再分配。据劳动时间计算,我白天放羊半天,一整夜看护羊群,应得工分的四分之三,而阿嘎一家,就只能拿到四分之一了。 怎么办?我本是为帮助阿嘎一家解决困难而来,而结果却是我分到更多的工分,使阿嘎一家陷入更贫困境地——这个万万不能。我对阿嘎说:“我单身汉一个,用不了那么多钱。还是我取工钱的三分之一,阿嘎,你们一家拿那三分之二吧。”话音刚落,一丝惊喜浮现于阿嘎一家人脸上。阿嘎不好意思地说:“昭日格图(我的蒙文名字),你吃亏了……” 这种独特的工分分配方式,在我们所在的两个奥特(小组)牧民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人们纷纷为我抱不平。一次开会时,奥特长板着脸,对和一起我前来取钱的小弟W说道:“昭日格图工作那么多,你们还来剥削他,于心何忍!我宣布,把三分之二的工钱发给昭日格图,你们一家只发三分之一……”我默然不言,W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回到家里,W就哭诉了会议上的情况,把三分之一的工钱交给了阿嘎。阿嘎哭了,N哭了,全家哭成一团。这时,我将在会上领到的全部工钱放在毡毯上,对阿嘎说:“这是他们的决定,我还是拿三分之一吧。以后在会议上我接受三分之二,回到家我还取三分之一。”阿嘎和两个儿子听了我的话,笑逐颜开。阿嘎一手收了钱,一边对我赞不绝口。 不过,阿嘎一家人并不因为我对他们的慷慨,就投桃报李了。当阿嘎发现我不大在乎用多大盆来盛肉时,就把最小的盆分给了我。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她,我的饭量大,往往一大盆肉,一顿就吃个精光。给了我小盆,就可以节约点肉食了(其实她忘记了:我的冬季肉食羊,是240斤,根本吃不完,我每次都买来一次性交予她)。他发现我不在乎坐在哪里,就安排我坐在最靠门口的一处。不要小看这座次,它关系到吃晚饭的次序。当地人总是把饭先盛给坐在最中间的那人,然后依次向下分。这样,每次我总是最后分到面条(牧民只吃一顿晚饭,白天喝茶)。阿嘎做的面条是有限的,就那么若干碗。她先盛给N,再就是W,再轮到我。等到我吃第一碗时,N已以极快速度吃下半碗,而结果是:锅里的面条吃光了,我总要少吃一碗。干了一天活儿的我,到了晚上还吃不饱,忍饥睡去。两眼冒金星、发力时骤出虚汗的情形,时常发生。阿嘎节约粮食的习惯依然,面条坚持不多做。她也许忘记了,自从我的到来,她多了45斤粮食,我们四人完全够吃——而且从情理上说,应该给我多吃一点。 蓦地,在吃饭问题上,我那向贫下中农学习、接受“再教育”的高境界被抛向九霄云外。我加快了吃面条的速度——与N争夺最后的那一碗。我们两个无语地竞赛,吃到舌头、口腔里烫起了大泡。有时我胜,而更多的时候是N胜——您可以想象有了慈母的助力,他必稳操胜算了。 我终于在饥饿中打破了沉默。我对阿嘎说:“我要自己做饭了。”阿嘎吃惊地说:“哪里有在我家吃饭,你自己做饭的道理?你让牧民们怎样看我一家?” 我和她说明了作为一个汉人,我有一天三餐饭的习惯,现在一天只吃一顿饭,以喝茶为主,我实在受不了。阿嘎看我坚决的样子,很不情愿地同意了。我不会做别的,只会做疙瘩汤。这样,总可以支撑一天的劳动了。我自己动手做饭的消息,在附近牧民中很快传开。一位知青大姐告诉我,她听牧民们说,阿嘎一家对我的“剥削”有点过分。我做疙瘩汤时,看着阿嘎一脸的难受与尴尬,心里也不好受,但是由于吃饭关系到我那渺小的生命,也顾不得她老人家的名声了。 1971年,兵团成立了。我被分配到基建连,与汗乌拉分场告别了。我开始了脱坯盖房的新生涯。三年的牧业工作,让我能说一口很流利(但不大标准的)的蒙语,经受了在严寒中饥饿放牧的严峻考验,这为我以后的奋斗历程,打下了坚不可摧的基础。我在极度饥寒的环境下,度过了难以想象的游牧岁月,余则不足道也! 对于阿嘎一家,从心底里来说,我没有依恋。想想吧,我因砍柴,皮袍子被树林刮烂时,阿嘎有那么多的旧袍子,也没舍得借我穿几天。看我为她放牧实在寒冷难耐后,她才找出一旧袍借与我。而发现我穿丢了一个扣子时,她马上把皮袍收回了。我对阿嘎一家也没有怨恨——一个残缺的家庭,本来就够苦的了,我对他们只有同情,还能有什么怨恨呢? 阿嘎体弱,她的偏头痛或关节炎一犯,躺在毡毯上呻吟不已,实不忍闻;我只能帮她多干活,对其病痛,莫可奈何。想一想,操持家业,游牧于荒野之中,还要为两个孩子取媳妇做长远打算,她不容易啊。 阿嘎一家对我的待遇,虽不令我满意,但不管怎么说,大量的蒙语,与牧业生产的技能,毕竟是阿嘎一家教给我的。对于“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思想,在那时,我没有动摇过。
1971年,兵团组建。我们五位北京知青被分到了5师45团的基建连——七连,与来自各地的其他知青们组成了一个三百多人的连队,任务是盖房子。 比我们晚到的知青们,初见的印象是:他们比较压抑,苦闷;在开始的一两年里,一些人的聊天总离不开“被骗”的话题。一位来自呼和浩特的小知青,大声控诉着当地领导:“他们说:草原特别好,有房子,有肉吃,有这,有那,广大天地,大有作为;可一来,哪里有房子的影儿?还得自己先搭个地窝棚,又潮又暗,呜呜呜……”其他战士(这些小知青为兵团战士编制)或默然,或垂泪,一片凄然。他们大都本不愿来,而被动员来接收“再教育”的;他们愤愤地说,他们是在连逼带哄的情况下来到草原的;十六七岁的他们身上仿佛还飘着一股奶味。一些人甚至不管不顾地咒骂起来。 肩负领导使命的现役军人们来了。他们普遍比我们岁数大,最年长的约有四十多岁。作为兵团的各级领导者,他们动员大家扎根草原,自然都是慷慨激昂的。而他们慷慨壮烈讲演背后的真实心理,是藏不住的。我们看出:他们决不会久住草原。当时最能稳定人心的角色,竟由我们北京知青来担当了。三年的草原生活磨练,使得我们脸面黝黑,精神抖擞,小知青们佩服我们,领导干部依靠我们,我们作了干部骨干。 北京知青们,个个身体好(有的还是二级运动员),崇尚实干,朴实耐劳而不善于高谈阔论。在二十一到二十七八岁的年龄,正是大显身手、体力最好时期。说起来,您可能不相信,像我这样一个又小又瘦的北京中学生,痴迷上了体力劳动。我喜爱劳动的节奏感,像脱砖坯,用铁叉子和泥时,身体一起一伏的,颇似健舞;手握钢钎,将那沉重的大石头从山上一撬一撬的,竟生移山的豪情;在麦场上将麦子与糠皮分开的扬场木锨,上下翻飞,真能产生搞艺术的快感。 蒙语因无人交流而逐渐淡忘,我享受这吃掉四五个馒头后享受甩开膀子劳动的愉悦!当然,一天到晚的大量汗水,能产生何种经济效果,我们开垦土地来种粮食,对草原生态会带来什么,我皆在懵懂之中;而我们一亩才能打五六十斤左右的麦子,非但不能自给,还要依靠国家的商品粮——这种劳动,对当地的生产、生活,利弊如何,天晓得! 五六年过去了。一个消息传来,被伟大领袖废黜的高考恢复了。我对这消息的反应,十分麻木。我曾誓言在牧区干一辈子;何况,我曾与北京知青朋友相互激励:在草原奋斗终生。 而就在我做完第二次大手术,回到内蒙,我看到了我那些最亲密的朋友们,大都在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了。另一些不走考学之路的老朋友,也在陆续办理病退、困退手续,欲和草原说再见了。 一种孤零零的感觉笼罩着我。这些优秀的北京知青,我一生最亲切、可靠,并竭尽全力抢救过我生命的朋友们,每天除了工作之外,紧张地复习功课,要和我长别了。蓦然间,我感觉到了人间誓言的脆弱性。我自己怎么办?我是个死心眼儿的人。认定了对的,不会回头的。但在旁人的眼中,我在北京无家,无人接收,所以也必定断了这份念头(母亲为了照顾在内蒙巴盟插队的姐姐一家,也“插队”于彼,弟弟则在外地)。一些曾经可以离开草原的机会,我不屑一顾。例如,当呼市等城市招聘工人时,我们连队很多人私下打赌:“这回,准有黎烈南!”“对!他不报名谁报名?……”然而他们猜错了。 1977年,远在天津的弟弟向所在“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的负责人请假,探亲来到姐姐家,与前来探亲的我会面。他对我说:“北京市有新精神下来了:只要北京有家,便可以投亲。哥,就靠你了。”我心痛地看着亲弟弟:在年幼时,他因家庭遭难离散,教育缺失,走了弯路,进入了天津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劳动教养;如果不及时设法使他趁新政策出台回京,就会永远闷在学习班里,耽误一生了。我一口答应:“我一定办回北京,把你接回来!”刚说完,我暗自吃惊——对亲人的关心,轻易击溃了扎根边疆的理想。转变好快! 事有凑巧,一位中学时的同学好朋友恰与我在北京相遇。他的母亲知道了我的处境,毫不犹豫地接收了我。我回京的手续很快办完了。 在办手续期间,一直以为是弟弟的救星的我,有千种万种甜情暖意在胸腔里回旋。以前离我很远的北京的林荫道,四合院,现在这样近,这样亲,如睹亲人,如沐春风;走在长安街上,身子像是飘在天堂上。我不禁发笑:原来,在我的草原扎根誓言底下,也埋藏着一种永不熄灭的北京故乡情。看来追求幸福多采的生活,是人的本性…… 母亲和姐弟,因为我的回京,都陆续办回来了。北京是我的故乡,有老母,有亲朋;这其实就是事实的基本真相。在中国,运动潮流时起时伏,我们大多数,都是赶潮流之人。
我们知道,绝大部分知青都是被动员下乡的。他们中,多数是不情愿的。从这一点,可以窥见决策者的失误所在——用政治号召、行政方法来解决经济问题。用知青“接受再教育”的指导思想,发动一场运动解决城市劳动力过剩的问题,这不但掩盖了城市分配工作困难的真相,而且使上山下乡的知青在心理上产生自卑乃至恐惧。所谓“再教育”,当然也应是毛泽东在文革中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进行了一番教育之后,对于现在的中学生——将来的知识分子有所担忧,唯恐他们将来演变成“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作的战略部署。这种违反各阶层意愿(知青本人不愿,接受地方要增加负担,尤其是知青家长的孤独悲哀感)的运动,看起来轰轰烈烈,其实违反了经济规律,其失败结局是注定的。 这种由国家领导人振臂一呼,全民(不管理解语不理解)立即响应的运动,只有在中国才会产生。我们知道,领导者的成功,在于其决策符合大众的根本利益。不符合人们的利益,不管他有多高的威望,多么强大的组织和宣传能力,和在政治上的震慑力,最终是无效的。以道德的旗帜来号召,来指挥大众,违反了大众意愿的运动,总会被芸芸众生的生命本能需求所终结。陈独秀说的好:“我们爱的是国家为人民谋幸福的国家,不是人民为国家做牺牲的国家”。而上山下乡运动,是以当时接受“再教育”的革命道德要求,以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的牺牲个人利益的要求,来运作的;这对于那些甘于牺牲个人利益、善于从生活中学习的极少数人来说,能起激励并终生无悔之作用,而对芸芸众生,则只能带来相反的效果。 造成这场运动的风起云涌,一方面,有城市劳动力出现过剩的因素,更是文革内战的必然结果。在内战期间,生产力遭到破坏乃至停顿,国民经济受到了巨大损失与冲击,造成大量大中学生的工作分配困难,它是文革发动者不顾国民经济,抓革命、毁生产(当时有一口号,叫“抓革命,促生产”)的一个严重后果。这样一个后果,就让几届的知青们来承当了。 从宏观上观,文革中废除高考,号召知青上山下乡,不但对学子们是一大损失,同时,整个国家民族,也是重大损失。一个人的成长离不开知识,整个民族的发展离不开知识,如果按照读书人到乡下去从事体力劳动这种方式持续发展下去,再由新三届、新新三届学生抛弃学业,源源地走向乡野,整个中华民族的前途可想而知。知青返城恢复高考,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把知青个人的前途与国家的统筹大局,融为一体,是顺应历史发展方向的举措,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广大知青的欢迎。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其实是一种历史的倒退行为。它使民族的文化水平降低,对国家的繁荣富强,是极为不利的。正如我们现在看到的,使农民摆脱贫困,融入城市化的进程,让更多的农民享有和城市居民同等的待遇,这才是大趋势。知青在乡下从事沉重的体力劳动,不但无助于农民脱贫,而且自身也陷于贫困境地,难以自拔。 当然,事物总有失与得两个方面。从另一方面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还是有一定收获的。 知青来到农村,受到了极大的艰难困苦的锻炼,这是人生难得的一种磨练。我们在艰苦环境下洒下过自己的辛勤汗水,品尝过各种酸甜苦辣,为缓解国难民困,做出了牺牲。过去所受之苦愈深,现在对美好生活的感受愈切,难道不是这样吗?这种感觉是一笔没有经过困苦之人难以享受的精神财富。 知青来到农村,对生活,对中国的国情,有了第一手材料的了解。我们看到,正是广大的农牧民们,在非常艰苦的情形下,一代又一代地为国人提供者衣食住行所需要的基本资料,成为民族的坚实支柱;他们是中华民族勤劳与坚韧品质的伟大代表,在他们身上,蕴藏着中华民族长盛不衰的奥秘,是知青永远学习的榜样。想起他们,自己还有什么困难不能面对? 我在上山下乡过程中,还到过内蒙农区,河北农村,逐渐体验到,农民群体,实际生活在我国社会的最底层。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我国的农民,劳动强度极大,营养不良,文化程度低,医疗环境差,平均寿命短,所有插过队的知青,对此感触尤深。就连我们这第一批自动赴蒙插队、热情极高的知青,都觉得在那里长期呆下去,是难以坚持的。知青返城时的如海如潮,势不可挡,就很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 就是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们,作为工人阶级的“可靠同盟军”,本为艰辛的生活而劳累,在给我们以“再教育”方面,他们实在力不从心(其实,在实际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即是教育者也是被教育者的关系,没有等级之分)。比起他们的工人老大哥来,他们不具备城市户籍的种种优势,对于某些人民的“敌人”——比如右派分子,在收入方面,亦远远不如。例如我那曾经划为右派的母亲随插队的姐姐在乡下,每月有42元的退休费——当地农民都羡慕不已,将她看作一棵摇钱树。这一“农民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之结论,是我自己在生活中得出的,和我在文件、社论中所见所闻,相差甚远。所以,与其说接受他们的再教育重要,不如说,将他们从困苦中解放出来,更重要——尤其是现在城乡差距越来越大之时。当一些知青感伤自己的前途由于上山下乡而被耽误时,他们应该更对曾经一起劳动的农民朋友们,产生深刻的同情。知青由于返城而脱离了乡村困境,而农民们将一代又一代地在乡村困境中坚守着。莫忘记,他们中间,能人在所多有,只是乡村能人的被埋没,司空见惯,不被注意罢了。 从知青个人的角度来说,有几种情绪思虑存在。一种是怨天尤人:觉得自己的一生被耽误了,因而怨恨一生。这种情绪,可以理解,然而未臻上乘。一种是返城后工作生活比较顺利,苦尽甜来,对上山下乡讴歌不止,这种情调,也可以理解,然而未必全面。一种是返城后,虽然对自己的缺失有所遗憾,然而由于能积极对待人生,得到了苦中之甜,看到了社会底层的真相,因而有收获的满足感,抓紧后半生的时间,与时俱进。另有一种境界,就是这些人,对上山下乡运动有正反两方面的反思,能以悲悯情怀和实际行动,关心着他们曾共同劳作的乡民们,因此投入了对乡亲们的很大关注与力所能及的帮助。他们深知,自己脱离了困窘之地,但那些农牧民朋友,在摆脱困境之方面,还有遥遥之路要走。以我的朋友唐炬为例,他在草原干活,自己奋不顾身不说,返城之后,多次回草原为牧民办事,带领知青们,在京为牧民看病、解决困难,尽了最大努力。牧民第二代亲切呼他“阿爸”(父亲)——这是一个男人在草原能享受到的极高荣誉。 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话题。它与文革密切关联,与中国的经济、政治等一系列问题密切关联。本文是笔者经过11年的草原岁月以及不断反思的一点心得,敬请朋友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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