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婚 作者:田小野


 

  求婚    

话说南石西村的女知青王淑贤给村里的一个青年农民写了一封求婚信,引起轩然大波。

这个青年农民姓韩,叫韩二好,韩姓是村里的大户。二好的父亲是贫协主席,大哥是大队书记,二好读了两年初中文革就开始了,在村里绝对属于文化高的人。

在南石西村女生组的十名女知青里,王淑贤算得上是漂亮的,鹅蛋脸,柳叶眉下一双明亮的杏核眼儿,笑的时候嘴角边还有小酒窝。但她似乎是同学中的另类,从家庭情况看,那九名同学家的经济条件都比王淑贤要好许多,大多是知识分子或是干部家庭。去过王淑贤家的同学都觉得王淑贤的家实在是太穷了。下乡后王淑贤与大家格格不入,她喜欢单独行动,下地干活从不和同学在一起,总是和村姑们相跟着。晚上她经常自己一个人到贫下中农家去串门,直到大家都睡了才回来。女生身上的虱子,大家都说就是她从老乡家带来的。

开始,同学以为她不合群是出于自卑,王淑贤的父亲是崇文门一个打字机行的工人,因为得了一种肢端肥大的病(看上去像个庞大的怪物特别吓人),失去了劳动能力,只能给打字机行看门。父亲一个月才拿32元钱,要养活妻子和三个女儿。王淑贤是大女儿,她母亲没有工作,是从山西农村老家接进城的小脚女人。

后来在生活会上,同学慢慢知道,王淑贤的沉默寡言后面还有一层沉重,那就是她的母亲,那个不识字的小脚女人,在文革运动中被街道红卫兵赶回山西农村老家了,还带着5岁的小妹妹,因为母亲是“富农婆”。王淑贤说,其实母亲的娘家是贫农,不幸嫁到父亲家,爷爷是富农,党的阶级政策规定,18岁以上者在地富家生活三年以上,本人成分即为地富。王淑贤的父亲17岁离家到北京学徒,所以,父亲的成分是工人,在老家伺候了三年公婆的母亲反到成了富农。文革中,北京的底层家庭有成千上万这样的妇人被取消了城市户口拖儿带女解押回农村原籍。

王淑贤的小脚母亲带着5岁的妹妹遣返农村,不但生活极其艰难,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大会小会,她都要凑数地富分子去挨斗,小妹一人在家害怕,只好牵着母亲的衣襟去陪斗。王淑贤的大妹是小学四年级学生,在北京照料日渐病入膏肓的父亲无暇他顾,大妹一封封的信都是恳求王淑贤转回山西老家去,让母亲和小妹有个照应,反正在哪儿插队都是插队。王淑贤忧心忡忡,她知道,回山西老家,她就是地富子女,在南石村,她毕竟还算革命知青,这是最基本的一点。如此,在南石村找一个成分好、家境好的农民嫁了,把母亲和小妹妹从老家接来,恐怕是王淑贤最实际的考虑了。

关于知识青年的婚嫁,从下乡第二年起,南石西村就有老乡开始试探女知青。东村男生组——被西村女生组视为流氓的——组长许大马猴将女友转插到南石东村——接着周边的几个村子陆续传来女知青嫁给村里农民的消息——女知青结婚不要财礼——农民们争相传说着。南石西村的女知青,几乎都被香婶儿问过一遍了。香婶儿是村里最喜欢走家串户的媒婆,外号“烂板香”,当地人把脚叫脚板,烂板大概是说她走家串户把脚都走烂的意思。

开学习会的时候,说起这事,女生们总是义愤填膺,于是大家决定在门上贴出一告示来集体表态,标题是《告烂菜花、烂板香之流》,“烂菜花”是六十年代阶级教育影片《夺印》中拉拢腐蚀干部的反面人物地主婆。香婶儿说媒,往往开口就是“花开能有几日红”?因此表态的正文紧扣这层意思,是四句打油诗:花开花落无几日,明了黑了不多时,世界革命为己任,只争朝夕干大事。

遗憾的是,打油诗贴出后虽然香婶儿不再登门,却发生了王淑贤给二好写信求婚的事。继“马猴家”(许大马猴的女友,当地老乡对某某人的媳妇直呼“某某家”)进村之后,王淑贤求婚,成了南石村关于知青的第二条爆炸性新闻。

按说一个北京女中学生主动向内蒙偏远农村的农民求婚,无论从男女之别,还是从地域、城乡和文化的巨大差别来说,似乎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可这件事确是实实在在发生了,发生在1970年文革后的下乡大潮中。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王淑贤被拒绝了!原因是二好已经订了亲,与韩二好订亲的姑娘赵二妙也是南石村的,韩姓是南石村第一大姓,赵姓是南石村第二大姓,二好与二妙的订亲,对韩赵两大姓的亲和有着非常实际的意义。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漂亮的北京女学生被其貌不扬的农村青年拒绝了!香婶儿受韩家长辈之托,与王淑贤进行了洽谈。她说,为二好娶妻,给二妙下的聘礼让二好的爹娘已经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这笔债在当时壮劳力一天的工只有九分钱的农村来说,几乎是天文数字。单从钱财上看,悔婚退婚是万万不能的,更何况不能伤了韩赵两家的和气。香婶儿给王淑贤另外提了几个对象供她挑选:福仁,生生,安福为、崔富刚,田在在,小英在……,这几个,有的家里太穷,有的年龄偏大家庭人口多,有的看起来脏兮兮傻里傻气,还有的就是比王淑贤要小好几岁而尚未订亲的。王淑贤表示均不考虑。

王淑贤此举首先得罪了二妙和二妙身边的农村姑娘,田间地头她们用最肮脏的话辱骂王淑贤。刚下乡的时候,在村民当中就有知青是来“抢农民嘴里的口粮”之说法,现在,村姑们又说女知青是来和她们“抢男人”的。其次,王淑贤在女生中也被孤立了,她的求婚,无异于让女生组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女知青只好撕下了门上的那首打油诗告示。王淑贤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孤僻。

二好和二妙在过大年时结婚了,婚礼办得十分热闹,女生小组送了一套毛主席著作。早春二月,仅与南石村相隔五里地的北石村,抓捕了一个娶女知青为妻的中年农民,原来是党中央又有了新文件和新精神,江青痛哭流涕说要枪毙强奸女知青的“坏人”。新的形势着实让韩家长辈后怕了一阵儿,同时也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断然拒绝了王淑贤,二好、二妙及时完婚,躲过了一劫。

4月中旬,县水泥厂招工知青,村领导(二好他爹和他大哥)全力保举王淑贤进水泥厂当了广播员。王淑贤走后,二好也当兵走了。两年后,二妙突然得了怪病,不思茶饭,哭闹无常,严重时还脱光了衣服在村里乱跑,谁都拉不住,吃西药和偏方都不见效。村里老人说这病叫“花痴”,要是有个男人和她炕上睡就能治好。可村里的男人,谁能做这事呢?二好一旦回来,乡里乡亲的,何颜以对呢?于是香婶儿就想到了东村的许大马猴,知青嘛,早晚要走,在村里待不长的,那时“马猴家”已去包头读中专不在村里。没等香婶儿说完,许大马猴就一口应承下来,他和二妙睡了一个多星期,二妙的病就彻底好了。至于王淑贤,她进水泥厂后如愿把母亲和小妹接到身边并与同厂的一个本地工人结了婚,这都是后话。

                                                                      201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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