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八题:(一)秋瑾 (二)咸亨酒店 作者:笨人


 

绍兴八题

(一)秋瑾  

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南人只宜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可绍兴这地方偏不。谁能认为卧薪尝胆的勾践豪气输于一去不返的义士荆轲?非但如此,越地书影剑光相映生辉,绝非愚忠少文或勇而无谋之辈可比。近代人在绍兴叫得响的,除鲁迅外当数秋瑾了。自号鉴湖女侠的她,传奇性在国史上值得大书一笔。她有故居在,以前未有时间去访,此次终遂心愿。其实故居是她父母家,她少年居此,婚后多住湖南、安徽、北京、日本等地。但她一生壮歌的高潮和尾声发生于绍兴,意义是非凡的。

故居是台门建筑,五进的深宅院落,屋后有个精致的花园。秋瑾牺牲前一年从日本归来住此,常与陶成章、徐锡麟等人商议秘事。她的卧室和后壁有夹层,藏过武器文件。这里也是她习拳舞剑和吟诗作画之地。卧室用品大都是当年实物,床头挂有一剑。墙上有她的墨迹,极刚烈豪爽。秋瑾被捕,清兵多次搜查也未发现夹层。在最后一进天井里,家人在她被捕后焚烧过文件。站在宁静的天井,可以想见一百年前恐怖的夜。现在来绍兴的,少有人来此,高大的一座座房屋内冷森森的只有少许工作人员。活着叱咤风云的秋瑾,死后安宁了。

秋瑾日本归来,继徐锡麟任主持大通学堂,网罗大批青年入光复会,准备武装灭清。徐锡麟在安徽举义事露被捕,牵出秋瑾,她并不逃避,大通学堂被围,全体被捕。现在大通学堂还在,规模宏大,足可容得几百名学生,可见秋瑾一班人计划拿下绍兴城、攻克南京并非幻想。推翻一个政权不会一蹴而就,没有秋瑾、蔡元培、徐锡麟、陶成章、王金发这些人早期的革命,辛亥革命也无法成功。

秋瑾受刑不屈,于一九零七年七月十五日晨被斩。刑前知县李钟岳问还有何话讲?她凛然写下“秋风秋雨愁杀人”,掷笔赴刑场。按清代处决犯人的法律,男犯在轩亭口,女犯在小校场;男斩首,女绞刑留以全尸。但秋瑾被斩,身首异处,可见当局之酷。

刑场在古轩亭口那丁字街,无论是一百年前还是现在,这里都是绍兴城的繁华处,可谓是杀一儆百。当年上海《时报》曾报道:“行至轩亭口,秋瑾不作一声,惟注视两旁诸人一周,即附首就刑。观者如堵。”“观者”的百姓是看热闹,他们心中皇上是父母,父母怎能反!鲁迅先生的《药》写华老栓凌晨赶往丁字街,给儿子买死犯人血馒头治病,即以此为背景;那人一把抓过华老栓手里的洋钱,将滴血的馒头塞给他。这白描森森然令人战栗。再看阿Q,眉飞色舞讲:“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咳,好看。杀革命党。唉,好看好看,……嚓!”其可悲跃然纸上。

今天的丁字路口是,东西那条路还依旧,南北的路已拓成几十米宽,车水马龙片刻不得安宁,所以想近观秋瑾纪念碑是极难的。一九三三年,国民政府在此立碑,以为纪念。碑呈正方形,通高七米,碑身“秋瑾烈士纪念碑”,为张静江书;碑文“秋先烈纪念碑记”,由蔡元培撰,于佑任书。这三位皆反清元老,蔡先生更是秋瑾的战友。说起拓宽南北路,是个败笔。据说原来的宽度保留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碑的位置即秋瑾被害处,位于路边,并不影响行车和参观。拓路后,碑顷刻矗于路中。大路正中一个低矮的石碑,原来的庄严肃穆荡然无存,而且常有车不慎撞碑,车毁碑伤,真是骑虎难下。规划专家阮仪三先生每提此事就忿忿然。

说到丁字街的轩亭口,也不得了,系唐代浙东观察史李绅所建。李绅就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诗作者。他出巡,乘坐叫做“轩”的马车,下车步行时,车停放在专门建的“亭”内。故有人把轩亭口比作今天的停车场。亭据说毁于清代,但轩亭口的名字一直沿用,此处也一直是城中心。现在路口正对着纪念碑尚有牌楼写着这名字。

即或现在看,秋瑾的言行也是一般人接受不了的。习武读书,入光复会,着男装,放天足,奔走呼号,东渡日本,议论国事常愤然而起;结婚生子后,为免夫家受累,宣布断绝关系。她与鲁迅先生同留学日本,清政府取缔留学规则,留学生们集会,秋瑾等主张立即回国,鲁迅等主张不回。忽见秋瑾跨步向前,霍然从马靴里抽出一把匕首,“嗖”地掷于桌,以示威胁。虽然鲁迅也是光复会员,对此也不赞成,大概以为她是匹夫之勇吧。鲁迅一生反对请愿示威暗杀之类,认为是无谓的牺牲。尽管杨杏佛牺牲,他也锁上家门,扔掉钥匙去追悼,以示赴死。封建社会的女子,抛头露面,舞刀弄枪,疾呼喊叫,置老公孩子于不顾,男人是无法接受的,所以只能说她非庸人,生而为苍生也。

秋瑾死后,家人不敢收尸,有义士雇鞋匠将其头与身缝合草葬,因清政府不准,只好再起遗骨易地埋葬,如此凡九次,至民国才公议葬于杭州西湖,那里有许多名人墓,是值得一睹的。不料文革时竟被红卫兵掘墓毁坏,我们连清政府也不如了,清政府不准葬她,却睁一眼闭一眼,并未掘墓弃尸。

后人对秋瑾一代记忆是模糊了。我在出租车上问女司机,徐锡麟故居怎么走?此时车正风驰电掣经过秋瑾纪念碑,她挥手一指告诉我们,这是秋瑾碑,是有名的女人。听到我问,说:“徐锡麟啊?没有这个人的!”想了想,又肯定说:“没有的这个人的!”一口绍兴腔很“糯”,也让我很失望,这女士怎么也有高中文化吧,身在绍兴不知道徐锡麟!贾君又问秋瑾故居?她埋怨道:“刚刚不是告诉你们的嘛,刚刚从那里过来的嘛,纪念碑那里就是她的故居嘛!”她未去过秋瑾故居是肯定的,想当然故居与碑在一处,好在她还知道秋瑾,也算不错了。

执行秋瑾死刑的知县李钟岳是位义士,他被知府贵福逼迫审问并斩了秋瑾,审时屡次落泪,斩后坐卧不安,为不能保护秋瑾却亲手杀了她,良心受责,在秋瑾就义一百天时自尽。有人说,一个封建县令还知道忏悔,可张志新死三十多年,无论是捕她、审她、写黑材料者,还是下令杀她的那位毛领袖的侄子,至今未说一句忏悔的话。而这种可耻行为在某些“无怨无悔”的朋友那里,倒是给予宽容的,这帮无聊的人。

引一首秋瑾诗,领略一下鉴湖女侠的风采吧:

万里乘云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2010-04-12


(二)咸亨酒店

除却一百多年前住在绍兴城,而且离东昌坊口不太远的人外,世人是因了鲁迅先生知道咸亨酒店的。现在去绍兴的,几乎都要去看一看它,还很渴望到里面喝一点的。其实,这酒店在历史上,与我们当代人所想绝然不同,可以说几句,供有兴趣的朋友当谈资。

咸亨酒店当年并非什么名牌或老字号,它只是鲁迅族叔在一八九四年开的一个小店,并不景气,仅只存活三年就倒闭掉了。若非鲁迅先生画活的孔已己,谁还会记得它?它也并非现在的能承办宴席的豪华饭店,更非三星四星吃住一体的宾馆,连我们现在十几个散桌的小吃部也不是。现在原址附近的咸亨酒店有两个,一个是二层楼的中型酒楼,显然名不符实;一个是平房,样式格局风味模仿的不错,但其实是小吃带中餐的饭店,也是挂羊头卖狗肉之属。再往远投醪河边有家摩天的咸亨大酒楼,就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了。

历史上的咸亨酒店真的是“酒店”,也就是卖酒的地方,相当于卖酒的小商店吧。绍兴人当年所饮,大概仅只绍酒了,那时节啤酒果酒均未到此,绍酒的“糯”,劳累之余饮上一杯是享受了。当地人家庭制酒普遍,除自用外,售出换点小钱也是当然。绍兴城彼时经济算不得景气,百姓多数生活水平不高,也很是封闭落后;绍兴镇与农村生活方式差别并不大,就是所谓“台门”人家,也不过相似于富裕的农民罢了。彼时的东昌坊口,就是鲁迅先生故居那地方,可不是今天的店铺林立,人流如织。按周作人先生所讲,是相当的冷清。这不单是经济的不发达,还在于原本这里就是个居民区,顺门前的小街向西走不远,出居民区,有几家类似小卖部之类萧条的店面,咸亨酒店就混在其中。这样看来,咸亨酒店也就相当于今天一个城市未有改造过的,旧居民区附近的食杂店,只不过专门卖酒罢了。

周作人先生回忆咸亨酒店的格局,诚如《孔已己》所写,“当街一个曲尺型的大柜台”,这与现在那个平房的的咸亨酒店外观一样,但内里区别并不小。一是柜台上应当有栅栏,至于样式,周先生未说,我无从考证;栅栏后摆着茴香豆之类佐酒小碟,大酒坛放在柜台下,顾客看不到,伙计给顾客舀酒时会迅速不露马脚地掺些水;柜台内有大缸,盛着热水,预备给客人温酒。现在是柜台有,吃食也在,栅栏却不见;柜上柜下均有酒坛,还有散的一碗碗摆在柜台上,十元一小碗,孔已己活到今天是喝不起的;大缸也不见,温酒当然做得到,只是不用大缸的方法了。二是店容显然增大了。周先生说,原来的店面是仅只有能坐十位顾客的小木桌和条凳,现在的三开间进深很大,有单间隐在后面,所以是桌与凳样式依旧,数量却增为可坐三十人以上了。三是最重要的,店的功能或性质变了。前面说过,原本它是卖酒的店,即便有几味佐酒小碟,也仅限素食而无荤腥,小碟按现在的价说不过是几角甚至几分钱;现在是饭店,墙上贴着菜肴的彩照,外面明档还摆着鸡鸭鱼肉,虽都是冷荤,也打破了历史的原状;价呢?不必说荤,就是素的如茴香豆之类,也总须五元十元的。不过据鲁迅先生所写,当时还是有荤菜的,不知兄弟二人谁的记忆有差。

现在来说,为什么当初咸亨酒店是卖酒,却还有小吃而且设有桌椅呢?原因无非单卖酒生意差,稍带些吃食拉动酒的销量罢了。旧中国商业是私营,业态灵活,不比解放后国营商店的僵硬。老北京的瑞蚨祥绸缎庄,店堂内置桌椅,顾客进门先落座,店员点头哈腰奉上茶水,然后或顾客亲自到柜前看货,或由店员一匹匹捧给顾客过目,待顾客选定后打好包,店员再点头哈腰送客到门外。一贫如洗者也常到此购便宜货,那是放在店门外摊上,买卖方便,也就没必要也没心思店内饮茶了,但享受的服务则是一样好的。当年上海的内山书店,那是备有座位供客人阅读的,买与不买都不会受到白眼;老主顾还可以上楼饮茶聊天,店员奉上新书,选好后可以自带,也可以由店员送到府上。咸亨酒店倒与此不同,但也可见过去商业形式的一斑。

更主要的,那时到酒店购酒,并非一定拿回家,而在店内即饮,就跟我们现在购一瓶矿泉水当场喝一样,是极普遍的。鲁迅先生写道,“做工的人,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碗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喝酒,免不了想嘴里嚼一点什么。但这跟去饭店不同,那是为吃饭,并非为喝酒,真正喝酒就是酒,吃一点是助兴。好比购一条狗就是为了狗,稍带一条项链是助兴。于是酒店备下茴香豆、豆腐干、煮花生就顺理成章了。鲁迅又写道:“……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样荤菜……”。而“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上述引文源自《孔已己》)。想起我小时,常有人在国营副食店购二两酒,站在柜台前喝,这本正常,却很有些不爽。一是商店并不备碗,客人需自带碗或壶;二是店员和其他顾客觉得此公非游手好闲即酒鬼,侧目而视,搞得很尴尬。这些年好多了,我家附近有家制豆浆的小店,室内加工,门口出售,并无店堂。但我却习惯即饮,常进屋坐在豆浆机旁的茶几边的椅上,从容饮用,有时还带上一块烧饼吃掉,店主还送一杯热水呢。这与咸亨酒店异曲而同工了。不过咸亨酒店终于还是三年就关掉了,可见生意的淡。

咸亨酒店的位置也是个话题,不妨也谈一下。到绍兴,导游会指给你看那三开间平房的店,说这就是原址,也有的说那二层酒楼是原址。这两家店为证明自己是正宗,各在门前立了一模一样的孔已己铜像,外地人分不清真假猴王了。到底店是在路北还是路南,亦即坐北朝南还是坐南朝北,说法也不一。我查资料,觉得周作人先生回忆最为真实,因为他当年就住在附近。他讲,东昌坊口西,距周家台门隔十几家,再走几步是十字路口。我目测不过是百米多,今天也还是十字路口。路口东南角不远处是原址,应当是坐南朝北的。当然,原址的详细经纬度大概永远不能知晓了,毕竟它不是北京故宫。这样看来,现在平房的店最接近原址,只是它放在了原址对过不远处,即坐北朝南了。所以,体会原汁原味,还是这家为好,况且格局仿得最逼真,酒菜也仿佛,店堂里还挂着行书的“太白遗风”。传说文物部门已确定原址位置,拟将这平房平移过去,诚如是当然好。有兴趣的朋友不妨找来周作人先生的《鲁迅的故家》一读,虽写得鸡零狗碎,但文笔流畅内敛,文史底蕴含而不露,读着如饮绍酒一样“糯”,确乎大家之作。

多说一句:十字路口东南角,过小桥的那家“一石居”小饭馆,旧或旧式平房,有人以为是鲁迅先生《在酒楼上》所写的那个,其实是扯淡,因为那小说虽人与事有所本,但人和店名皆系虚构,况已写明是二层小木楼,临窗坐饮,可见后园斗雪开花的老梅和山茶树也。

                                                                            2009-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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