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不过的巨流河 作者:冷明


 

 渡不过的巨流河   

著名作家章诒和曾极力推介《巨流河》,爱屋及乌,一直为看不到此书而遗憾,入秋,在西单图书大厦大陆版《巨流河》赫然在目;象征着中国文学最高水准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红的绿的厚的薄的,堆满了柜台,很少有人问津。中国的作家不少,石破天惊的作品不多,早有人对茅奖说三道四,我也不愿轻易掏腰包。

台湾小岛弹丸之地,何以在文坛掀起层层巨浪?先有龙应台刮起的龙旋风,她的一句:请问战争有胜利者吗?让大陆所有胜利者的后代面红耳赤无地自容,竟无一人敢应答。齐邦媛的《巨流河》一经推出,好评如潮,当然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章诒和的书,“寂静的我独坐在寂静的夜,那些生活的影子便不期而至,眼窝里就会涌出泪水,提笔则更是泪流不止……”一个受尽折磨风烛残年的老人,晚年最大的幸福难道就是为了获得悲伤的权利。

《往事并不如烟》在大陆风靡一时,如今,想要买到这本纸质的书如同买炸弹一样难,不由得对《巨流河》刮目相看。意识形态主管部门并非弱智,那年台湾果农的香蕉销不出去,大陆有关部门允诺全部收购,兄弟情深血浓于水,着实让我们感动;今年内蒙的土豆大丰收,出现了卖土豆难,寒冬将至,许多农民恐怕血本无归,怎么没有人允诺全部收购了呢?一书一菜,南辕北辙,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齐邦媛学贯中西,在晚年以细腻的文笔,将国仇家恨个人情感,娓娓道来。《巨流河》不仅仅是个人史、家族史,也是一部战争史、爱情史,它所饱含的历史忧伤,掩卷沉思,后味无穷。小小台湾,不过是些国民党的残兵剩勇,竟有人说“台湾保留了中华文化的火种,全球80%的华语音乐现在在台湾创作,另外,电影、戏剧、舞蹈、设计等都已经站上世界舞台。”著名作家白先勇,明星秦汉、林青霞,及至哇啦哇啦的小虎队,哪个不让大陆人为之疯狂一阵子。凭什么呀!?看过《巨流河》就会找到答案。

昨天我们还认为《山楂树之恋》里两个知青的爱情是最纯情最美好的爱情,没想到《巨流河》主人公的初恋让所有人间的情与爱黯然失色。

张大飞是失去了家园、父母的东北流亡青年,齐邦媛的父母待他如已出,在动乱中张大飞怀揣一本圣经,毅然决然弃笔投戎,以优异的成绩选入空军官校,毕业后即投入重庆领空保卫战,他英勇的表现,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由美国受训回国,紧接着参加了战功卓著声名显赫的飞虎队,冒着生命危险在空中与日寇日夜浴血奋战。少女齐邦媛与她的义兄张大飞产生了暧昧的情愫,每星期都会有一封浅蓝色的航空信从基地寄到她大学的寝室。

张大飞是书中最让人悲痛欲绝的人物,与张大飞同去的飞行员一个个都战死了,他知道下一个轮到他了,他虔诚而充满矛盾的宗教信仰,他深情而克制的诀别信,无不充满青春和死亡的浪漫色彩。

这是一封诀别的信,是一个二十六岁年轻人与他有限的往事告别的信。我虽未能保留至今,但他写的字字句句却烙印我心。他说: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二一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伦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一身戎装英姿飒飒的张大飞,内心中深爱着小妹齐邦媛,但他知道,他早晚会有一次上天就再也下不来。两个深爱的人用信维系着感情,难得的一次机会,他来学校看她,在大学门口,暴雨中,他用厚厚的军用雨衣将骄小的齐邦媛紧紧裹在怀里。这也是他们生命中最靠近的一次。

齐邦媛父亲抗战时期是东北地下组织的总负责人,论职位与中共地下党头目潘汉年相似,齐父是位刚直不阿的人,为民请命不顾一切与彭德怀似有一拼,在台湾竟敢对大独裁者蒋介石出言不逊。

一九五四年底,齐世英在立法院公开发言反对为增加军费而电力加价,令蒋总统大怒,开除他的党籍。这件事是当时一大新闻,台湾的报导当然有所顾忌,香港《新闻天地》的国际影响较大,标题是(齐世英开除了党籍吗?),认为国民党连这么忠贞二十年的中央委员都不能容,可见其愿硕独裁,而蒋先生不能容齐,不仅因为他在立院的反对,尚因他办《时与潮》的言论较富国际观,灌输自由思想与国民个人的尊严,对确保台湾安全的戒严法不敬。

在家里,我那五十五岁的爸爸泰然自若地看书、会客,客人少些。书看得多些。开会的时候,早上精神抖掷地搭交通车上班。自嘲房子越住越小,车子越坐越大。那十多年间,监视他的人在门外“执勤”,家里没有小偷光顾。他原未曾利用身份做过生意,也从未置产,幸而尚有立法委员薪水,家用不愁。我母亲随着他颠筛一生,清朴度日。

以这种方式离开了国民党,在我父亲来说,那时可以说是一种解脱。

文革期间大陆的许多高官享受过“开除党籍”这个待遇,我一度以为杀人魔王蒋介石既然开除了齐父党籍,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最不济也得关进台北大狱。没想到齐父没事,在家颐养天年,他的下属非但没有受株连,还出面威胁政府“立法院革新俱乐部数十位资深委员共同公开表示‘如牵连到齐世英委员。我等不能缄默,请转告当局。”

齐邦媛的父辈一生未能渡过巨流河,多少壮怀激烈都付诸流水,作为战争的失败者,他们要抱憾终身;但他们一家为了抵御外患,奋勇抗战,把血把青春把全部家财抛洒在抗击日寇的战场上,他们才应该说一句“青春无悔”。

两岸都谈革命、爱国,我们从小耳濡目染接受的教育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齐邦媛笔下的革命与爱国竟是这样:“在我生长的家庭,革命与爱国是出生入死的,有情有义的,最忌讳翻脸无情,出卖朋友。”

《巨》书还算客气,没对我们这个世间最优越的政治制度说三道四,短短数行,只能让我说“惭愧”。

半世纪后,隔着台湾海峡回首望见那美丽三江汇流的古城,我那些衣衫槛褛、长年只靠政府公费伙食而营养不良的同学力竭声嘶喊口号的样子,他们对国家积弱、多年离乱命运的愤怒,全都爆发在那些集会游行、无休止的学潮中,最终拖塌了抗战的政府,欢迎共党来“解放”。他们的欣喜。事实上,短暂如露珠。开放探亲去大陆回来的同学说,当年许多政治活动的学生领袖,由于理想性太强,从解放初期到文化大革命,非死即贬,得意的并不多。我们这一代是被时代消耗的一代。从前移民,出外流亡的人多因生活灾荒所迫,挑着担子,一家或一口去垦荒,希望是落户。而我们这一代已有了普及教育,却因政治意识形态的不同而聚散飘泊或淹没。五十年后我回北京与班友重聚,当年八十多个女同学人人都有一番理想。但一九五0年后,进修就业稍有成就的甚少,没有家破人亡已算幸运,几乎一整代人全被政治牺牲了。

《巨》书不可避免地提到蒋公,还好,当初谁真抗日谁假抗日,现在总算水落石出了。网上常有调侃伟人后代的文章,一个是毛手毛脚肥头大耳衣冠不整的胖孙子,一个是精明干练风流潇洒的小帅哥;一个官拜将军,一个充其量是个体户;一个号称我爷爷领导了八年抗战,一个对自己的爷爷大不敬,常常批评忏悔,为大独裁者屠杀了无数的人而深感不安。这样的结果让我哑然失笑,他们的爷爷作梦也想不到孙子辈能有如此的“出息”,在阴曹地府里独裁者或曰伟人们会不会悔不当初:还是不要把福享尽,留些阴德给后代才好。

在人的一生中往往有关键的几步,俗话说一失足成千古恨,齐邦媛所以能成为齐邦媛,大半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位父亲。谁不是热血青年,当学潮运动风起云涌,林道静们纷纷走上街头,父亲却告诫她面临任何事时都必须沉得住气。

在南开中学时没有晚上的活动,我周末回家,也从未听说有读书会,所以对我而言是新鲜事,在家书中很兴奋地提到。不久,父亲来信说,“现在各大学都有‘读书会’,是共产党吸收知识分子的外围组织,如今为了全民抗日,国共合作,所有社团都公开活动,吾儿生性单纯,既对现在功课有很大兴趣,应尽量利用武大有名的图书馆多读相关书籍,不必参加任何政治活动。国内局势仍在低潮,前线国军真可说是在浴血守土。吾儿只身在外,务望保持健康,面临任何事时都必须沉得住气。”

中华民族人多势众,从来不缺美女帅哥,天才作家,同样的专制体制,难道一个怀揣“圣经”一个怀揣“毛选”结果会大相径庭。看看德艺双馨的共和国脊梁们,捞钱一流,写出的什么日子月子,让人不忍卒读。还有什么美女作家,身体写作,王朔的痞子文学,茅盾奖的相互矛盾,既便众人追捧的先锋少年韩寒,辛辣犀利的博文往往能博得满堂彩,他的小说又每每让人失望大于期望。张志新、林昭毕业于名牌大学,论长相不输电影明星,论才学、思想更是有口皆碑,足可以与齐邦媛匹敌,可惜,她们没能渡过生命中那条浅浅窄窄的巨流河。

人生多半如此,许多人终其一生,永远渡不过那条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波澜不惊的巨流河。

                                                                                 2011-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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